小童叹气,婆婆这次看病,她的确没有出力。一是赌气,二也的确因为忙着上班,没时间。时间是奢侈品,只有富人才配拥有。她在微信上发了一张图片给赵力,那是一家名叫“彼岸绿洲”的咖啡厅。“周秋如开的,她们姐妹因为拆迁而一夜暴富。现在她们手里一共有七套房,全在不错的地段,再加至少五千万元现金。也就是说,她们俩身家过亿了。”小童不愧是调查记者,这点信息很快就查到了。赵力看着那堂皇的咖啡厅,替小童担心,对手实在太强大了。小童道:“我想找她谈谈,你陪我去吧。我真的很心慌。”她指着胸口说:“这里,没有力气。”
小童用嘴努努主任室,新上任的靳主任还在加班。新官上任三把火,社会部的工作压力陡然大了起来,稿件考核标准与以前完全不同。赵力和小童这一组从前写完稿,采回来短视频之后,都是后期按她们的稿件编辑就可以了,现在却要求她们也在机房盯着。赵力道:“我盯就好了,你走吧。婆婆不是病得厉害吗?”
小童的表情惶恐,消瘦的脸上眼睛显得很大。她应该是“怀孕三个月”的准妈妈,应该渐渐丰盈起来才对,这样怎么骗得下去?赵力又气又同情,去做什么呢?去谈判?那诉求是什么?劝退,还是手撕?她最痛恨打小三的戏码了。小童道:“我不撕她,没什么可撕的。打人犯法我知道,何况她五大三粗的,我也不一定打得过她。但是作为妻子,我去问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合情合理吧?”赵力耸耸肩:“他们有暧昧,这是实情。你其实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何必自欺欺人?所以呢?你打算采取什么行动?”
这晚小童正在写稿,赵力看了看表,问道:“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小童有点难堪,反问道:“如果是你呢?”赵力冷笑道:“我不会假怀孕来逼男人结婚。”小童听出她的尖酸和不屑,心里很难过,辩解道:“你看赵力姐,艾轩消失了,你很痛苦,对吧?你心里有一大堆的谜团,很想解开,我的心情其实和你是一样的。我们在一段关系里投入了感情,自然想有个结果。现在出问题了,就应该积极地解决,这和自尊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我就这样不声不响、不闻不问地离婚吗?”赵力不说话,小童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对于艾轩的神秘莫测、行踪不定,你总是一副很漠然的样子,其实心里像有口油锅在烧一般,这样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你也不是无从下手,比如可以去找田伯海,可以去芝兰多转悠转悠,甚至可以请吴主任和你一起调查。也许你了解实情之后,会对艾轩有更深的认识,对于经营你们的关系有好处呢?”
朱文俊豁出去了。是啊,为了自己的老母亲看病,天经地义,谁知道了,都只能竖起大拇指夸他孝顺,骂小童不近情理。母亲,多么伟大,多么神圣。一说起“母亲”这个词,所有人都鼻头发酸眼眶发热,恨不得献上生命,尊严算什么?老两口觉得周秋如善解人意,人大方,有能力。而小童穷酸,小气,没能力还矫情。越对比,越觉得周秋如可爱。周秋如每天接送他们看病,渐渐混得比小童和他们还亲近了。
赵力不由脸上有点热辣辣的,原来她自以为高傲,其实是虚伪;她自以为干脆利落,其实是简单粗暴;她自以为的自尊,其实是自卑。因为明知得不到,所以假装不在乎,连争取都不敢。这么一想,她反而又对小童有一点佩服。小童黯然:“我知道自己在这段关系里显得卑微,让你看不起我。赵力姐,我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亲友,就只有你这样一个知己。如果你还要嘲笑我,我真的走投无路了。”赵力握了握她的手:“小童,刚才是我错了。我和你去。”赵力和小童站在“彼岸绿洲”咖啡厅外面,见这店果然看着很高档。小童踌躇着,赵力挽着她的手臂微一用力,鼓励似的点点头,两人走了进去。
周秋如开着特斯拉接朱文俊母亲去吸氧打消炎针,为了避免小童撞见,这回不在原来的医院了。朱文俊原是拒绝的,周秋如说:“你工作要紧,不能总请假。小童也不会管你们的,叔叔人生地不熟,更做不了这个事了。我来吧,我是为了老人好,正大光明,谁也泼不了我脏水。”
小童本是武装了心情来的,但是周秋如却不在。一个和她长得非常相似而年长一些的女人忙碌着,这想必是她的姐姐了。服务员上来引座,两人坐到了角落里。小童翻着餐单,发现这里的咖啡和西餐都不便宜。赵力点了两小杯蓝山,八十块。两人环视着,见顾客还不少。这个店所处的地段很好,且小童不得不承认,它的装潢很有品位,明亮又简洁,优雅中不失前卫。一些点缀性的小细节看得出别具匠心,是自己所喜欢的风格。一些情绪在小童心里翻滚着,嫉妒、艳羡、气愤、鄙夷……它们最终都被一种情绪压倒了,那就是自卑。
老两口示意朱文俊算了,息事宁人,迁就着小童,把补品全收到柜子里。至少不当着她的面吃,想着等她上班了再悄悄做。结果第二天小童上班之前,走到厨房,公然提出这一大袋东西走出门。朱鹏飞知道小童一定是要把它们都扔了,心疼得直念叨。老两口本来对小童很内疚,这时内疚一点点消退了。
两杯蓝山她们喝了一个小时,周秋如愣是没出现,小童有一拳落空的失落。周秋如姐姐张罗着,路过她们桌边的时候,赵力招呼了声:“你好。”周秋如姐姐止步,带着例行公事的热情回应道:“您好,还加点什么吗?”赵力道:“哦,我是想问,周秋如在不在?”
他那个吻,他和周秋如的交往,难道没有目的吗?如果不是她突然有钱了,他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的。是的,他的确在卖,用英俊的面容,挺拔的身姿,温柔体贴的话语,脉脉含情的眼神,换来一盒盒补品、立等可住的病床、一顿顿昂贵的西餐、豪车的使用权……
“她不在,您是……”赵力反应迅速,“我是她的同事,知道她开了个店,就来捧捧场,顺便看看她嘛。”周秋如姐姐更加热情了:“哦,这样啊。她出去办事,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您要不再坐坐,添杯咖啡?”
母亲颤巍巍地走到两人身边,低三下四说:“是我惹出来的事,我错了。小童你有孕在身,不要生气。”小童脸色铁青,瞪着一家三口。朱文俊的手终于落下了,这些东西叫他自己买,他是不会买的,能让操劳一辈子的母亲有机会吃上这么昂贵的东西,他本也半推半就,也许还有点喜悦。然而叫小童说出来,这一切显得如此不堪。更可怕的是,小童说的是对的。
赵力道:“那算了,我们一会儿就走,下回再来。”周秋如姐姐很会来事,一会儿上了两杯咖啡,还说是免费的。
朱文俊的手正要甩到小童头上,朱鹏飞在后面大叫一声:“可不敢!”
赵力小声对小童:“算了,喝了咖啡走人吧。这就是天意,天不让你在这里撕破脸——”话说到一半,小童脸色变了。赵力顺着她的视线往窗外一看,一辆特斯拐进咖啡店的停车场。小童起身往外走去,赵力赶紧追了过去。
这天,朱鹏飞在厨房正细细地清洗着泡发了的海参,小童走进来,抢过盆走出去,走向洗手间。朱鹏飞猝不及防,脸色非常难看。朱文俊赶来时,小童已经把它们倒进马桶里,按下冲水钮,朱文俊看着它们打着旋儿消失,气得脸色煞白。小童斜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好意思拿你卖身来的东西给你妈吃?”朱文俊嘴唇颤抖,举起拳头:“你再说一句?”小童一字一顿:“你好意思拿你卖身的东西给你妈吃?”
特斯拉拐进停车场,正在找停车位,小童突然斜地里冲出,朱文俊猝不及防,赶紧刹车,但已经来不及了,车头撞到小童身上,小童摔倒在地上。
朱鹏飞老两口惦记着小童怀着身孕,母亲极力要求出院,以免让朱文俊难做。朱文俊无法,给母亲办了出院手续,周秋如要来送,朱文俊婉拒了。三人回到家,小童本来心里舒服些,可见他们带回了海参、燕窝、虫草之类的一大堆补品,情知是周秋如送的,一股恶气又升上了心头。
车停下,朱文俊从司机座上下来,扶起小童。小童手撑着腰,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周秋如扶着朱文俊母亲从后座出来,都吓得脸色苍白。
小童妈道:“我根本就不赞成你嫁朱文俊,当然是离婚。一个男人跟你谈恋爱十年,不张罗买房,也不张罗结婚。这婚还是你求来的,已经是不祥之兆,求来的婚姻绝不会幸福。”
母亲叫道:“赶紧送她上医院。”朱文俊扶着小童要上车,小童甩开他的手,这时赵力赶到,抱住小童。小童强忍着疼痛,两人瞪着朱文俊。
“妈,流掉这个孩子,你让我下一步怎么办?离婚吗?”
朱文俊低声恳切道:“小童,你先上医院检查一下吧。有什么事,等你安全了再说好吗?”小童眼神冰冷,嘴角弯了弯,似乎是想讥笑,却终于觉得没有意思,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停车场外走。
小童妈语塞,良久方伤感道:“童晓凡,我劝你一句话,现在就去流产,趁月份小,对身体的伤害小,趁你还年轻。对一个女人而言,最致命的不是婚姻不幸,而是在不幸的婚姻里有孩子。孩子就是你亲手交给这世间的一个人质,从此你身不由己,任人搓圆捏扁。就像我一样,我一万个看不上朱文俊,却不得不和他打交道,心甘情愿地把我和你爸攒了一辈子的钱交给他买房子。为了你,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是我自己给自己挖的坑。一条生命既然生下来,不能塞回去,我认了。但是你还来得及,趁这坑还不够大,及时收手。”
三人愣愣地看着她们的背影。母亲流泪道,“你赶紧跟过去吧,万一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对得起人家吗?”周秋如本不知道小童怀孕一事,猛地扭头,惊讶地看着朱文俊。朱文俊羞愧地避开她的视线,踌躇了下,追了上去。赵力扶着小童在路边走着,朱文俊赶到,从另一侧抱住小童道:“小童,你没事吧?赶紧上医院。”小童在他怀里激烈地挣扎,朱文俊道:“我妈每天都要打针吸氧,周秋如只是送她去医院而已,我们真的没有别的事。”小童哭道:“我不信,我就不去,撞死我拉倒。你就是故意的,你想撞死我好嫁给周秋如,你滚蛋……”
朱文俊被小童妈旋风式的怒骂搞得耳朵和头嗡嗡响。挂了电话,他既气愤又不解,小童看来是没跟她妈说怀孕的事,为什么呢?小童妈又给小童打电话,咆哮着问她为什么要怀孕,是不是因为这样才急匆匆领证的?小童本想跟妈妈实话实说,又怕她跟朱文俊说漏了,只能强硬道:“你别管了,我也不要你的钱买房了,这钱你想干吗就干吗吧。”
小童不想上医院,一半是赌气,一半是心虚。上了医院,假怀孕一事不就露馅儿了吗?小童反抗得如此激烈,朱文俊到底没有拧得过她。赵力知道她不去医院的原因,于是道:“算了小朱,我带她去吧。”
小童跟妈妈说过这件事,每一个漂泊在外的人和他们的亲人最恐惧的事情,就是半夜被房东赶出去,无处可去。当时小童妈听到这件事之后,着实哭了好几次。“你真行啊朱文俊!从前小童跟着你当乞丐,以后你的孩子跟着你们当流浪狗。你没本事为什么要让她怀孕?你是禽兽啊,不懂避孕?”
她用眼神暗示朱文俊不要再勉强,朱文俊放开小童,看着两人打了个车走了。
小童妈在那头天旋地转,她夜夜担心的噩梦终于成真了,她的宝贝女儿真的要在出租屋里养孩子了。“朱文俊,你要是个男人呢,就赶紧买房。你真要我女儿挺着大肚子跟你在街头流浪吗?”朱文俊怒火腾地升了起来,直起嗓子:“我哪天让她露宿街头了?哪顿饭饿着她了?你讲话要有点根据。”小童妈吼道:“你们没有被人家房东大半夜地赶出来过吗?”
路上赵力劝小童去医院检查下,见赵力仍一脸担心,小童说没事:“本来车速就不快,他刹车也挺及时,就是轻轻撞了下,我那是夸张地演给他们看的。”两人回到单位,小童瘫倒在茶水间的沙发上,赵力仍惊魂未定地埋怨道:“你吓死我了。”小童指着自己的胸口道:“身体倒没事,可是这里,特别疼。”她哽咽了。她一直劝自己要心平气和地去解决和朱文俊的问题,可是真见到那一幕,还是心碎了。他们居然还敢这样公开地出入!那份亲密默契,像足一家人,原来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个人。没有她,朱文俊的生活就十全十美了。
“三两个月回不去了,估计在我这里养病,要定期复查呢。”小童妈焦躁道:“那这房还买不买了?朱文俊这下更有借口不买房了吧?我看这七十万给他妈看病养老都不一定够了。”小童妈挂了电话,又给朱文俊打了电话,朱文俊道:“小童怀孕了,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房先不买了。”
小童当天没有回家,和赵力一起去了艾轩家。朱文俊打了无数电话,发了许多微信给小童,小童关机。他打给了赵力,小童没好气地让她别接,抢过赵力手机挂断,恨恨地扔在沙发上。赵力无奈地摇摇头。
一早起来,小童发现朱文俊破天荒地已经把早饭做了,虽然粥糊了,鸡蛋全煎碎了。朱文俊蹲在沙发前,温和道:“你把早饭吃了吧,饿肚子对孩子不好,我去上班了。”小童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再看看桌上的饭,一时眼睛发热。朱文俊临走道:“是,我没本事,没能力让老婆和父母过上好日子,所以不得不做一些违心的事。你看不起我,我不怪你。”小童妈已经知道朱家把房卖了,如约凑齐七十万,还没来得及高兴,听说亲家母又得了慢性病,这高兴劲儿顿时又没了。“尘肺病、肺气肿、哮喘,这哪儿有个头?来城里治病,医保又报不了多少。为什么不在他们本地治?”小童妈在电话里叫道。小童烦道:“当然是来城里治,医疗水平更先进一点。现在我和朱文俊是一家人了,你说这话不合适。”小童妈道:“好,我问你,他们什么时候回去?”
小童躺在沙发上,露出腰,赵力把一剂止疼膏贴到她被撞的地方,那地方微有青紫。小童环视着这屋子,自嘲道:“如今咱们俩可真是成了难姐难妹,流离失所了。不对,赵力姐你比我强多了,你有艾轩和老吴这两只‘忠犬’追随,而我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呢。”说完不禁长叹。赵力用温热的掌心替她揉着止疼膏,一边道:“他们是‘忠犬’吗?错。老吴,我是彻底失去他了。艾轩呢,更是海市蜃楼,有时我甚至怀疑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苍天在上,他对生活的要求不高,只是希望父母身体健康安然养老,自己在这城市有个栖身之所而没有还贷的压力,他要的只是普通人的普通生活,过分吗?
晚上,两人并头躺在床上,赵力问小童,打算怎么解决和朱文俊之间的事。小童说:“如果他愿意离开周秋如,我可以给他一次机会。如果他不愿意,我会立刻和他离婚。我也算努力过,对得起自己了。我以为说服周秋如不要缠着朱文俊就可以了,但看到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幕的时候,我明白了,朱文俊已经不是几年前厌恶她的那个朱文俊了,也许人真的能够日久生情。是我轻敌了。”赵力安慰道:“你不是输给了感情,是输给了命运。”这时朱文俊又火急火燎地打来电话,两人看着电话,赵力道:“不然你就接吧。他的确担心你。”小童拿起赵力的手机挂断,忽然福至心灵,这是极好的机会,可以假装流产,完美圆了这个骗局,同时让朱文俊一辈子内疚。赵力笑道:“我问你,你上哪里弄医院诊断书?”小童道:“我就说我极度悲伤,流产完了之后就匆匆离开。谁还有那个心情留着流产的病历单、收据什么的?这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小童要赵力配合她不要说漏嘴,就说自己不知情,并描绘了一幅这样的景象。
这话实在太狠了,朱文俊脸上热辣辣的,想起炒股的那五十万,想起和牛肥美甘香的口感,想起特斯拉顺畅的操控感,觉得自己形象果真很不堪。他是用特斯拉把父母从车站接到医院的,周秋如一听说他母亲生病了,要来城里治病,专门开着车到他单位旁边,让他把车开走去接他们。当时正在伤心难过加孤立无援的朱文俊看到周秋如时,胸口一阵激荡,觉得无比的温暖。为什么他的良心被狗吃了一半,还剩一半呢?全吃了多好。
她被撞之后,硬说没事,想自己走走,散散心。之后几天没有上班,后来赵力才知道她下午的时候肚子痛,独自上了医院做了流产手术。失去孩子和爱情的小童悲痛欲绝,离家出走,找了个酒店躲了起来舔舐伤口,直到心情和身体恢复了才再次出现。这一切合情合理且催人泪下,任谁听到了也只会同情小童,痛骂负心汉朱文俊,绝不会再去追究什么。
当晚小童睡在沙发上,朱文俊赌气躺下,想她有孕在心又不忍,起来叫她。小童躲开他的手,一脸憎恶道:“想到你居然出卖色相为自己谋好处,我就觉得恶心,千万别碰我。”
赵力历来讨厌撒谎,撒谎是会有报应的,为了圆一个谎,一般要撒更多的谎,捉襟见肘、狼狈不堪的滋味很好受吗?然而这是小童的人生,她顶多是个旁观者,又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