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他们俩恢复了在微信上的来往,每天问候一下,聊两句。周秋如会发自己在店里的自拍,今天又上了什么新品咖啡,西餐厨师又研发了什么新菜。朱文俊统统赞美,去验房的时候也会告诉周秋如,这房真差,那业主真挑剔,骑共享单车去验房的时候,路边开的花真美……有的没有,聊着日常。没有太过界的话,可是一种淡淡的暧昧气息让两人心里痒痒的。尽管他把手机设上了指纹解锁,而从前他的手机都是对小童敞开的,这些对话朱文俊还是会在每天下班回家前统统删了。周秋如在他的微信里就是一个沉默的头像,对话框一片空白,他还是小童品行端正的丈夫。
朱文俊发了五颗心,立刻又把两人的对话删了,仿佛那样就水过无痕一般。可是那一大捧玫瑰花就红艳艳地香在他的桌面上,不得不正视。他看着那花,心里有种东西在膨胀,这是一种想要做坏事的跃跃欲试,想要突破底线的恐惧和激动。从前因为没有领证,和周秋如之间的似有若无可以说是自由选择。如今他是人家老公了,这就是正儿八经地偷情了,且减了肥微整过的周秋如像个合格的可以偷情的对象。这种感觉可太撩人了,就像路过无人看守的金条堆,又像站在高楼俯瞰,有种往下跳的欲望。
他何尝不知道这样名不正言不顺?他不过把在单位的胶着状态挪到这里罢了。领了证并没能让他下决心走上该走的轨道,可目前这里是他所向往的轨道吗?他仍不确定。朱文俊更加彻底地看清自己了,他不过是个毫无魄力、优柔寡断的胆小鬼罢了。为什么周秋如这么爱他呢?她的爱像美颜相机,拍出完美的朱文俊,抹去他因为穷而滋生的自卑。也因此对她好感倍增,一天天爱上她了。
这火星又被一件事给撩拨了一下,变得更旺一点。朱文俊生日,周秋如大着胆子快递了一束玫瑰花,同事们以为是小童送的,起哄朱文俊居然在办公室撒狗粮。朱文俊却知那小气婆娘别说给他送花了,他给她送花都要被她埋怨浪费钱,两百多块钱够买多少菜?够两人一个礼拜的晚饭钱了。这花肯定是周秋如送的。他在微信上问周秋如,周秋如没有否认,祝他生日快乐。少顷,朱文俊发了五颗红心。周秋如看着那红心,心仿佛都要跳出来了。他没有拒绝花,而且还给了热情的回应,这就是证据,他不是对她无情。
周秋如向他请教炒股,正撞到枪口上,他起劲地向她解说着各种心得。其实朱文俊炒股这么多年,有挣有赔,基本持平,并没有挣到钱,只产生了许多谈资而已。小童看透他的把戏,早对他的炒股经不感兴趣。周秋如却听得津津有味,并提出拿五十万请他代为炒股,赔了算她的,挣了给他一半算酬劳。朱文俊半推半就,同意了。有了这不用负责的五十万,他炒起来格外挥洒自如,两周居然挣了五万。周秋如分给了他两万五,他给了小童,说自己炒股挣的。小童原也不理会他炒股的种种,见挣了钱很是喜悦,说装修的钱又进了一步。朱文俊一边觉得小童厌烦,一边嫌恶自己两面人,明明讨厌小童的买房经,为何挣了钱又想让她高兴,献宝似的给她放进买房基金的户头里。但他立刻又明白了,小童骂他“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那句话,一直在他耳边,每每令他痛不欲生。他就是太想在小童面前直起腰杆来。
结婚,就意味着腻味的开始。一切尘埃落定后,无期徒刑的窒息感反而更想让人逃离。稳定还有一个词,叫作乏味。人一觉得乏味,就该动心思了。这年头有结婚证管什么用?那玩意儿不就是纸?姐姐一番安慰,周秋如的心如死灰中又燃起一点点火星。
下一次,朱文俊借口加班,和周秋如在包房里吃晚餐,庆祝炒股小胜。两人开了瓶红酒,喝得开怀。借着酒劲,周秋如握住朱文俊的手,朱文俊没有拒绝。周秋如坐了过来,微昂起头,脸上两坨桃红,眼睛水润润的,嘴唇微启。其实并没有那么魅惑,再怎么瘦下去,她也还有一百四十斤,再怎么割双眼皮、垫鼻梁,她的脸也仍不好看,脸盘太大,颧骨过高。但铺垫那么长时间需要一个落点,三岔路口必须选一条路走了。朱文俊仗着酒劲,吻了下去。这是湿吻,深吻。吻完之后居然并没有想象中的挣扎,而是浑身轻飘飘的,有了彻底堕落的放松。当好人太累了,且没有人给他表彰,除了“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姐姐的灵感是从自己的离婚事件上得到启发的。拆迁分了房,分了钱,老公的花花肠子就活络了,不到半年就有了外遇,闹着离婚。姐姐也不挽留,借着他出轨的过错,分走了五分之三的财产。孩子母亲带着,几千万傍身,姐姐突然发现,人到三十,原来世界这么广阔。如今,她们可要使劲地精彩一把了。
国庆节快到了,朱文俊和小童本来打算回朱文俊老家帮着他父母买房。然而还没回去,朱文俊爸爸却说要来他这边,因为朱文俊母亲生病了,在当地诊断是尘肺病,想到城里来治。
朱文俊领证,周秋如死了心,辞职回家,好几天才缓过劲儿来。母亲劝她放弃,而姐姐却突然福至心灵,告诉她:“他要是没结婚,我觉得你们俩这样持久战不一定要战到什么时候。他结婚了,这事反而好办了。”
母亲多年来就总是咳嗽,以前总当成慢性支气管炎治,从未全面检查过,这回是终于有点咳血了,拖不过了,带到县医院去查,才查出这个病。母亲多年前曾在面粉厂打过几年工,这病想必就是当初遗留下来的。朱文俊非常内疚。母亲住进医院,安排洗肺,洗完之后又发现她有肺气肿加哮喘,而且贫血,一时手忙脚乱。
“这儿离你们单位就三站地铁,中午没事过来喝个咖啡,很方便。”
小童正好这段时间在和赵力写一个重点大稿,每天从城东跑到城西采访写稿,忙得脚不沾地。总算告一段落,想起自己还没有关心过婆婆,有点内疚,赶紧从单位下了班,买了水果就去看婆婆。
周秋如笑笑,周秋如姐姐道:“你是不是有一次请她去过莎莱曼?回来后她念叨过几次,就说自己要是能开一家西餐厅就好了。这不,真的开起来了。”周秋如替朱文俊把牛排切开,手势已经非常娴熟了:“那是我第一次吃西餐,我永远忘不了。”她把牛排推给朱文俊,两人对视,都怅然若失。周秋如姐姐看着两人,抿嘴一笑:“听我妹妹说你最近刚结婚,恭喜啊!”朱文俊勉强一笑,周秋如的神色黯淡下来,姐姐察言观色。
刚走进病房,就看到周秋如坐在婆婆床边,嘘寒问暖。小童顿时心里一沉,走向床头柜,把水果用力地放下,撞倒床头柜上的一大盒即食燕窝,那一看就是周秋如带来的。朱鹏飞和老伴有点尴尬,他们不清楚周秋如和朱文俊的关系到什么程度,但是非亲非故,此前又从未听朱文俊提起过,周秋如对前同事的母亲如此关照,必不简单。周秋如看到小童却并不惊讶,微笑点点头:“小童你好,你来了?”周秋如现在的衣品比从前好,手里的黄色小包很配她的咖啡色连衣裙,高跟鞋的跟足有十厘米。周秋如说自己店里忙,先走了。说完向小童点点头,高跟鞋轻点着地板,“咯噔咯噔”地走出去了。
姐妹热情招待着同事们,一盘盘精致的西餐端了上来,姐妹们谈笑风生,同事们起哄要折扣,周秋如大方地说没问题,打五折。大家更高兴了。一会儿她们坐到了朱文俊这一桌,朱文俊指着奶油大龙虾、黑松露烩饭道:“小周,这味道完全不比莎莱曼的差呀!”
小童追了出去,看到周秋如走向停车场,那里有辆锃亮的白色特斯拉,小童在朱文俊办公楼下见过。在听到电梯里那番对话后,她走下楼时,在停车场见过它,在一排排经济适用型的汽车行列中,它非常显眼。
这天,同事们闹着要去尝尝周秋如家的咖啡和牛排,据说牛排是从日本空运回来的,她家的店档次可高了。朱文俊怀着好奇心来到了周秋如的咖啡厅里。这个店有两层,落地大玻璃窗,阳光照进来,宽敞明亮。卡座是墨绿色软皮沙发,栗子色木头桌面上的水晶花瓶里插着娇艳欲滴的新鲜玫瑰。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烤面包的香味,服务员的咖啡色制服看上去精致合体。两姐妹笑吟吟地迎了上来,周秋如一身黑色薄羊毛连衣裙,七分袖,卡着腰,显出凹凸有致的曲线,如今的她是这么自信,因而略有点赘肉也显得富贵。周秋如姐姐和她长得非常像,也许周秋如和她说过朱文俊,姐姐特地多看了朱文俊几眼。
小童快步走向前,拦住周秋如,冷冷道:“你来干吗?”
周秋如离职了,朱文俊站在保洁间若有所失。新来的保洁员是个大婶,提着桶擦肩而过。朱文俊看着那身既熟悉又陌生的保洁服,强烈地怀念着周秋如。难道是日久生情?公司的人说她和姐姐在本区最热闹的商圈开了一个五百平方米的咖啡厅兼西餐吧,特别豪华气派。开业的时候唐宇浩送了个大花篮去,回来的时候大家都打趣他还上什么班?直接去当“老板娘”得了。唐宇浩却没有什么笑容,看样子他这些日子的努力,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周秋如知道他们的经济状况,知道小童生活一贯节俭。站在面前的她,全身上下的行头加起来不超过一千块钱,然而看起来还是那么精致。一条简单的牛仔裤衬得两条腿又细又直,一件浅绿色风衣使她有一种别样的飒爽俏丽。
朱文俊逼问她:“你怎么就控制欲这么强?我爸妈就非得可着你的要求,只买二十万的房?二十二万,二十五万,三十万,不行?”小童投降:“我错了,买完再说,不说了。”她也生气了,放下手机睡觉,赌气把背给了朱文俊。朱文俊在黑暗中瞪大眼睛。
周秋如知道,自己永远学不来这样漫不经心的打扮,她必须非常用力,才能保持现在这样的时尚度。不过周秋如也知道,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漂亮,原来没有她从前想象的那么有用。周秋如道:“我来看望文俊的妈妈,她不是生病了吗?”她居然还一副无辜、诧异的口气,小童更加愤怒了:“我婆婆生病,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看得着她吗?”
沉重伴随着厌烦的心绪又升上心头,朱文俊问道:“我爸卖房款一百四十万,我弟拿走七十万,我们拿走七十万,我爸拿什么买房?”小童愣了下,支吾道:“是我算错了,那我再减去十万。”朱文俊吼道:“你只留十万给我爸买房?你原先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的是给我爸妈先买了房,剩多少就是多少。”小童道:“那这样,给咱爸妈留二十万买房,剩五十万,加上我家八十万,加咱们存款五十万,买首付一百八十万的房,这样可以吧?”
周秋如微笑:“当然,因为这床位是我帮着找的。”她上了车,车速很快,排气管挑衅地喷出一阵热风,拂动小童的长发飘到嘴里,更让她觉得灰头土脸。
她接着又开始在手机的计算器上不停地算,两家的钱加上他们的存款,加上三张信用卡倒着借,可以买首付两百万的房。装修不着急,加上月度奖,加上年底办婚礼,盈余个五六万总有吧?年底两人还有奖金呢,这样,到时可以再攒出十万八万,简单装修够了……
朱文俊回家时已经十点了,他看到小童一个人呆坐在沙发上,抱臂如一座雕像。此前父母已经告诉他小童和周秋如碰上了,他心里一路叫苦不迭,但回家之前他已想好对策了,必须先下手为强。朱文俊冷冷问道:“童晓凡,你今天是不是在我父母面前耍脾气呢?”小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朱文俊道:“我妈病得那么严重,周秋如好心帮我托她家亲戚找关系,好不容易住进院。你不感谢人家,反倒让人家难堪?”小童静静地看着朱文俊,他有点心虚,小童好像不吃这一套。“朱文俊,你和拆迁妹周秋如什么关系?”朱文俊愣住了。她是什么时候知道周秋如家拆迁的?“她是我前同事,知道我妈病得厉害,找人托关系联系了病床,你知道洗肺也不是随便哪家医院就能做的。扯什么拆迁不拆迁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小童冷笑着。朱文俊缓了缓口气道:“好了,你怀着孕呢,别自己瞎想生闷气了。你想想,我都马上要当爸爸了,怎么可能和周秋如有什么瓜葛?”小童道:“好,我要你妈妈马上转院。”朱文俊闷闷道:“没必要这样吧?”小童道:“不就是哮喘加肺气肿吗?现在不就是打消炎药加吸氧,一定要在那家医院吗?”朱文俊解释道:“我和周秋如是清白的,何必折腾我妈呢?”小童突然抢过朱文俊的手机,发现要指纹解锁。她是太相信他了,也太自信了,什么时候起,他对她一点一点设防,有了这么多秘密呢?“解锁!”朱文俊爽快解锁,横竖她是查不到什么证据的。小童点开周秋如的对话框,发现那里面一片空白,而手机通话记录里也没有周秋如。朱文俊释然,刚要乘胜追击,却见小童的笑容讥诮而带点悲凉,举着手机问道:“既然你们关系好到她都能为你母亲的病奔走,微信对话和手机通话记录为什么是空白?你们从来不用手机沟通,只见面?”
“领证才几周?这么快就反悔了?”小童趴到他肩上,撒着娇,“反正你爸已经把房卖了,钱一直放着会贬值的呀。我妈又问我了,她那笔钱我们还买不买房,不买她就买理财了,七十万不能一直存活期呀。”
朱文俊猝不及防,傻眼了。他每天删和周秋如的对话删习惯了,一时做过头了,竟忘了越干净,越可疑。小童看到他那副张口结舌的模样,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怀疑,心底一片恍然大悟的伤痛,是她大意了!这个周秋如,何时成为劲敌的呢?
人都是贪得无厌的,小童原来只求领了证就可以了。现在达到目标了,她买房的心思突然又被赵力的房给激活了,这几天又开始跟朱文俊念叨买房的事了。朱文俊烦得不行,这晚在床上埋怨她:“你不是说可以祼婚吗?”小童道:“我这不是已经跟你祼婚了?领证的时候咱们也没有买房呀。”
屋里一片死一样的沉寂,气氛降到了冰点。朱文俊终于平静道:“是,周秋如喜欢我,而我利用她的这种喜欢,为我母亲找医院。为了怕你起疑心,所以我删除了对话,这个解释你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