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力道:“是,以后上班路上要两个小时,但是好歹是自己的家。”
艾轩让老两口留宿,自己带着赵力去了芝兰大厦。凌晨,两人站在大厦的楼顶,眺望着城市明明灭灭的灯火。赵力指着玫瑰园的方向告诉艾轩,她的房就在那里,离这里有四十公里。艾轩问:“明天就搬过去?”
她不无欣喜地伸长双臂:“我在这个城市终于有自己的家了,真好。你不会明白我的感觉。”艾轩在背后抱住她,带着一如既往的微颤:“那以后我找你不是远了吗?”赵力笑道:“你愿意我一直租老吴的房吗?”艾轩摇头:“我说了我的房给你住,你又不要。”赵力道:“不明不白的,我怎么能住你的房?”艾轩的气息呵在耳畔:“我爱你,这就是理由。”这是他第一次郑重的表白。赵力心弦动了一下,她不知怎么回应,只是笑了笑。艾轩不满意:“你不应该也说我爱你吗?”
李景中打了业主电话,很快对方就回复了,完全可以。心底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赵力感激涕零。本来她还想房过户之后好好装修一下,如今也顾不得了。
赵力笑笑:“你知道的。”艾轩不依:“我要你亲口说出来。”她从来没有对任何男人说过这句话,包括老吴。也许是因为她早就知道,她最爱的是自己,所以这个“爱”字,她吝于说出口。此刻她仍说不出。艾轩等了许久,没有得到回音,他轻叹了一声:“无论以后怎么样,记住这句话,我爱你。”
“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李景中。反正合同已经签了,他那个房也空出来了,我就是提前一周住而已。他要是觉得吃亏,我可以把这一周的房租给他。”
这么甜蜜的表白,在她听来却是满满不祥的意味。艾轩帮她搬家,弟弟早把父母的东西打包。赵力看着那几大包整整齐齐的行李,虽已对弟弟的冷血有心理准备,仍是心凉了一下。想幸好没有让父母上来,不然得一口气背过去。弟媳妇的肚子已经显怀了,在厨房面无表情地忙碌着,见了赵力连声招呼也没打,只有天真的赵子昂缠着赵力问为什么爷爷奶奶那么久没见了。弟弟阻止孩子问东问西,帮着赵力和艾轩把东西搬到电梯口。临走时弟媳没有出来送,弟弟终于表现出一点点内疚之情了。
赵力挂了电话,趴在洗手间墙上,想了很久很久,突然灵光一闪,给房产中介李景中打了个电话,问他能否跟玫瑰园业主商量下,让她提前住进去。
“姐,等玲玲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再说爸妈的事,不是不让他们回来,到时从长计议。”孩子生下来,这屋一家四口,再加弟媳的妈妈,哪儿还有父母的份儿?弟弟又自说自话:“这个月差点连房贷都没还上呢。”赵力冷冷道:“你是想把爸妈的银行卡要回去吗?”弟弟讪讪地住了嘴。
赵力压着火气,尽量放低声音:“那你让他去哪里?”弟弟冷淡道:“他可以去打工,也可以回老家租个房住。就老家那样的物价,一月三千的退休金,租房足够了。”能力越大,责任越重,这句话是错的。是越善良,责任越重!
爸妈在玫瑰园的房里住下了,幸好里面床和桌子等都有,虽然旧了点,也派上了用场。赵力对业主一万个感谢,他反而挺大方地说谁还没有个难处?既然合同都签了,定金也收了,这房迟早是你的,早两天住不算什么。
也许赵力从来没有这么恭敬地对待过他,虚荣心得到了满足,爸爸终于勉强答应。四人来到艾轩家,老两口洗了澡,换了衣服,赵力点了餐,两人大吃一顿,这才缓过劲儿来。赵力打电话给派出所撤了案,又给弟弟打了电话。弟弟明确告诉赵力,妈妈可以回去,爸爸不可以。因为他老婆已经说了,爸爸回去,她就要流产、离婚。
夜晚,灯燃起,赵力叫了餐,四人在这小小的屋里吃着饭,气氛倒也温馨。妈妈心满意足,但缓过劲儿来的爸爸开始各种挑剔,就这一个小小的开间,三个人怎么住?这么偏,又没有电梯,哪比得上弟弟家的房?接着又说这种奇奇怪怪的公房,那么便宜,迟早出事,便宜没好货嘛。言语间竟有幸灾乐祸之意。
爸爸仍在犟,妈妈看着赵力,分明要她求他。赵力无法,只得柔声道:“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后面我会让我弟弟亲自来请你回家,好吗?”
赵力淡淡道:“昨天你还像个乞丐一样露宿街头,现在又摆上架子,不可笑吗?话说回来,你最好祈祷这房能平平安安住下去,不然到时候流落街头的是你,不是我。”爸爸脸色难看至极,到底没有底气夺门而出,只好沉着脸吃饭。赵力心想给你惯的,不懂事的父母就缺孩子教训。艾轩笑着看着她,她知道艾轩不会责怪她对父母这样,换成老吴就会说她怎么就不懂得对父母忍让,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你的父母,这个那个说一大堆。
赵力知道他是要弟弟亲自打电话请,才回去。可是弟弟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又如何会打这个电话?万般无奈之际,艾轩道:“赵先生,不如先到我家,好好洗个澡吃顿饭,休息一阵再说。”
十点多了,赵力见艾轩脸色有点萎靡,端起水杯喝水的时候,手突然抽搐了一下,水洒了出来。他有点难为情地笑笑,想起他这些天陪着自己东奔西走,赵力非常心疼,催他回去休息。艾轩见这屋只有一张床,问她以后睡哪儿。赵力指指阳台处,说打算在那里打一个榻榻米,白天喝茶写稿,晚上帘子一拉,就是个床。艾轩见那阳台只有一点点大,又问今晚怎么办。赵力指指地上:“铺个床单凑合一晚上,没事。”
赵力、艾轩到了那个地下通道,见果然是他们。两人消瘦憔悴,衣服脏得不成样,身上散发着难闻的味道。爸爸胡子拉碴,头发蓬乱,虽落魄至此,眼睛里仍是倔强、愤怒的神色。赵力抱住妈妈,痛哭了起来。爸爸仍在不停地咒骂着:“六十岁了,连个根也没有,跑到这城里受气……我活够了。”赵力道:“回家吧。”妈妈声音嘶哑:“哪个家?”赵力示意了一下弟弟家的方向,妈妈看着爸爸。爸爸道:“不去。死也不去。”
艾轩表情很不忍,那种沉痛的模样又出来了。赵力见状笑道:“唉,有个这样的家,我已经非常高兴了,走吧。”赵力送艾轩出去,两人走下楼,艾轩说:“我明天再来。”
赵力父母居然一直在离弟弟家小区不远的一个地下通道待着,靠妈妈身上剩下的一百多块钱,每天买几个馒头,勉强支撑了下来。妈妈没脸找赵力,爸爸跟儿子赌气,声称快要饿死的时候就要爬到小区广场,死给一双儿女看,让社会舆论谴责他们遗弃老人。艾轩铺天盖地的寻人启事引起了过路人的注意,打了悬赏电话,这才找到他们。
“不用了,你忙你的吧。这些天太麻烦你了——”话音未落,突然见艾轩身体抽搐了一下,双手诡异地向空中挥舞了一下,脚下没站稳,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赵力惊叫一声,跑到他身边,他已经摔昏过去了,浑身不停地抽搐。赵力吓得手脚发抖,抱起他大声地呼唤着,可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赵力喊父母下来,打通了120电话,急救车呼啸而来,把他送到医院。
小童看着赵力坐上艾轩的宾利,道:“艾轩可不是死耗子,芝兰大厦是他们家族的产业。”所有人都瞠目。半路艾轩接了个电话,他的脸色一变:“什么?好的好的,我们马上过去。”挂了电话他对赵力说,“你父母找到了。”
医院急诊病房,艾轩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头、身体、四肢都在大幅地颤抖,眼球不停地往上翻。他努力尝试着说话,可是口齿不清,连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口水不停地顺着嘴角流了下来。赵力强忍着惊慌和悲痛,连声安慰他别着急说话。急救医生开了单子,让护士把他带去做全身CT。
艾轩来接赵力。自从美国回来之后,他几乎天天来接她下班,像足了男朋友。单位的人知道赵力的钻石男友又和她重归于好,再度膜拜起她来。郑楠叹道:“原来,瞎猫碰到死耗子还有个美丽的名字,叫缘分。”
在CT室外,医生问赵力,艾轩从前可有什么病。赵力说他曾酗酒,后来戒了,并且怀疑在吃治疗精神疾病的药,她把那个单词REXULTI查给医生看。医生沉吟良久道:“可是他这症状不太像精神疾病,倒像癫痫或者其他的脑部病变。”
老吴却知赵力对娱乐口不感兴趣,勉强道:“牛总,您别操心了。辞呈我先收回,我自己想想怎么处理两人的关系吧。”牛总担心地看着老吴走出办公室的身影,赵力、吴若寒是他的两名爱将,当年他慧眼识英,把赵力挖到单位来,又安排她和老吴一组。两人果然是强强联手,连着出了不少有影响力的大新闻,可是也因此结下一段延绵多年的孽缘。唉,他究竟是做了好事,还是坏事呢?
做完CT,艾轩被推回病房。在床上,他仍抖动得像狂风中的一片叶子,床架都在“哗哗”作响。看着坐在床边的赵力,艾轩眼中现出羞愧和绝望的神色。他努力地张着嘴,用力地吐出每一个字。赵力听出他说的是“走开……回家”……
牛总的脸在烟雾中深思着,半晌,他说:“不然这样,把她调部门吧。让她跑娱乐口。娱乐部在二楼,让她归王编管,这样你俩不就省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吗?”牛总仿佛找到一条解决之道,高兴起来,“赵力笔头够犀利,够有观点。可是呢,也容易偏激,跑社会深度调查的确容易带着主观感受。调去搞娱乐,写写无伤大雅的娱乐新闻,可谓是一举两得。”
“我在这里陪着你,哪儿也不去。”赵力握着他的手,温柔地、坚定地说。艾轩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挣着甩开赵力的手,声音嘶哑,如困兽般在床上翻滚:“走开……不要看着……我这样……走开……”他从床上滚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在地上边滚边爬,语不成句地嘶喊着。赵力又惊又怕又心痛,大声叫着护士,医生护士冲了进来,把他抬到床上。医生俯在他耳边大声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病?你自己肯定知道,快告诉我。”
钱芳是老吴和赵力分手后的第一任女友,谈了半年吹了。人就是赌徒心理,老吴偏偏不信这个邪,偏偏就是要在赵力身上赌,越赌越惨,越惨越不能收手。直到今天,彻底无法收场。“可是她天天在我眼前晃,我又喜欢她。这种情况下,我和谁结婚都长不了,迟早出轨。既然这样,不如离职。”
艾轩的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挠,脚乱踢乱踹,眼神狂乱涣散,就像一个醉汉一样,护士都控制不住他。医生无奈,吩咐道:“给他打一剂安定吧。”打了安定针,艾轩的抖动渐渐平息,眼神宁静下来,终于昏昏睡去。医生把赵力叫到诊室,看着艾轩刚刚出来的CT片。“大脑皮层和尾状核萎缩,脑室扩大。这证明他的确患有脑部的病变,而且比较严重。你能找到他的家属吗?”
牛总语重心长道:“吴若寒,枉你已经四十岁,一点也不成熟。丁克这种念头,一般人轻易不会有的。既然有了,就没可能改。赵力从来咱们单位起,人人都知道她这辈子就是不打算生孩子,就像郑楠是坚定的不婚族一样。你自己非得跟人家死磕,能怪谁?”老吴低落道:“我知道,是我有问题。分手后,我要是和钱芳结婚了,也就没这事了。”
赵力一时语塞。她从未见过艾轩的家人,而据老吴的调查,艾轩的家人都不在了,这么说他竟然是个孤儿吗?孤儿也会有七大姑八大姨呀,可上哪儿找去呢?她突然想起甜蜜蜜网站,芝兰集团入股甜蜜蜜……目前芝兰集团的业务交由艾轩的二叔田伯海打理……赵力让医生稍等,拨通了甜蜜蜜市场总监的电话。他不敢怠慢,说马上打给网站老总,由他去找芝兰集团的高层。这样辗转了七八个电话,等了四十分钟之后,赵力接到了田伯海的电话。
牛总把老吴的辞呈当着他的面伸进碎纸机里,纸屑一点点吐出来。
两个小时之后,田伯海来了。他两鬓斑白,气度儒雅而不失威严,六十岁左右模样,眉眼隐约有点像艾轩。他看了病床上昏睡的艾轩一眼,客气地对赵力道:“谢谢你,赵小姐。”两人寒暄了几句,赵力问道:“艾轩到底是什么病?”田伯海深深地看着她,含糊道:“一言难尽。”天亮,艾轩醒了过来,情绪和身体均已平稳了下来。他看着趴在床边睡着的赵力,恍若隔世。一抬头,他看到了田伯海正看着他。“又失败了?”田伯海问道。艾轩声音低哑:“如你所愿。”田伯海笑道:“这话说的,我当然希望你好。”艾轩冷淡地一笑,看着赵力熟睡的侧颜,神情变得依恋和宠溺,抬手轻抚着她的头发。赵力醒来,看见他已平静,不由欣喜地抱住他,激动得声音都哽住了:“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得了什么重病呢。”艾轩紧紧搂住她,“我住两天院就没事。”
下午,牛总把赵力和老吴叫到办公室,宣布了两件事:第一,两人的职位双双恢复;第二,老吴的辞呈他坚决不批。“你搞什么鬼?谁挖你去《金报》?我跟《金报》毕总说了,坚决不能收你。他头脚收你,我后脚上部里告状,凭啥挖我墙脚?”老吴说:“老大,你就放我走吧。我有我的难处。”牛总磕着烟斗:“说出来,我解决。”赵力道:“他不想看见我。”牛总恍然:“还是为这个事啊?赵力,你为啥就不肯答应吴若寒?我做主了,明天就去领证。两个熟透了的大龄男女,玩什么捉迷藏啊?”老吴嘀咕:“您别闹了成吗?人家有男朋友。”赵力道:“老吴,你放心,等我把我父母找到,搬了家,我就离职。”牛总怒了:“你们这两个兔崽子,不识好歹是不是?我拼命把你俩的工作保下,结果一个两个都要来辞职?”两人低下了头。赵力叹了口气,走出办公室。
“你到底是什么病?”艾轩不答,这时田伯海道:“赵小姐,出于对艾轩健康的考虑,我打算送他回美国治疗。”赵力怔住,艾轩点点头,轻声道:“我很快就回来。”办了出院手续,田伯海叫来的公司下属们搀着艾轩上了车。艾轩突然又下了车,走向赵力,紧紧地抱住她。赵力觉得手中多了个凉凉的东西,低头一看是艾轩家的钥匙。艾轩回来之后,她就把它还给他了,现在他又把它给了她。“如果无处可去,就去这里。不要让我担心。”赵力心潮澎湃,点点头。两人对视着,赵力感觉他的眼神里透着深深的绝望与悲凉,相信自己的也好不到哪里去。艾轩终于松开她的手,转身上了车。车往前开去,很快消失。
父母走丢的第七天,赵力几乎水米不进,夜不能寐,精神濒临崩溃。老吴已经知道她父母走失的事,也知道艾轩在帮她找,他是一点忙也帮不上,只能安慰。白天,她强打精神上班,按时交稿,无时无刻不竖起耳朵等着手机响。可是响起的要么是工作电话,要么是垃圾电话。艾轩的电话最令她惊喜,可是也只是打来安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