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老头仿佛没有意识到小童口气里的冷淡,说不清是同情还是炫耀:“你说你们外地人是不容易哈。就我这房,这地段,一平方米七万。幸亏这是分的回迁房,不然卖了我,我也买不起——别动,你这儿有根头发。”
“都说记者工资高,其实我看未必,对吧?你说你们连我这套房整租都租不起,能有多高呢?不对,你们应该有灰色收入吧?”
老头的手自肩后往小童的胸前探去,小童吓一跳,下意识站起来,把老头拱开。这时朱文俊突然开门进来了,看到这一幕,瞪大眼睛看着老头。小童满腔委屈,声音便带了哭腔:“猪头。”朱文俊指着老头:“你干吗呢?”老头有点心虚,却也被他的质问惹怒了:“什么我干吗?我干吗了?”朱文俊因为头疼,提前请了假回来休息,本来心情就不好,这会儿更不高兴了,一挥手,不耐烦地说:“出去。”老头不爽了:“哎,小伙子,注意你的态度,别忘了这是谁的房。”
老头在身后越靠越近,一股浑浊的体味笼住小童,她汗毛都竖起来了。
房,房,房,朱文俊的怒火终于被点燃了。今天父亲又一次给他电话,告诉他有人出了合理的价格要买房,他打算卖了。想到父母好不容易摆脱破旧的老宅,过上了准城里人的生活,如今却要为自己再度流离失所,朱文俊的心都碎了,坚决不允许父亲卖房。一通电话打得父子两人肝肠寸断、左右为难,朱文俊一天心情都不好。这时他逼近老头,问到他的脸上:“这是我租的房。在法律上来讲,你不跟我打招呼都算私闯民宅,懂吗?出去。”
“不一定,不好说。”小童敷衍着,恨不得他立刻出去,又不敢翻脸。
老头也怒了:“你一外地人还挺横。告诉你,这是我的房。你就租了一间,可没有租一整套。我进我自己的房还得看你脸色?没天理了都。”朱文俊推了老头一把,“那你到那个屋去,你上过道待着去。这是我租的,我不允许你待。”
这天小童在家里写稿,房东老头敲门,说检查水龙头漏水情况。装模作样检查了之后,他也不走,在小童屋里,笑嘻嘻地东看西看。他看到了小童正在写的稿子,凑近电脑瞄了半天,道:“小童,你们记者写一篇稿能挣多少钱呢?”
老头毕竟体力比不过小伙子,一下子被他推得踉跄几步,摔倒在地上。他捂着屁股痛得半天爬不起来,小童两人有点担心了。老头坐在地上,房东的淫威爆发了,颤抖着手指着朱文俊:“你现在就给我搬出去,立刻搬出去。让你多待一分钟,我是你养的。”老头终于爬起来,抓起他们的东西就往门口扔,小童惊叫着往回夺。屋里乱成一片,直到小童报了110。
周秋如开始了她承诺了十几年的减肥行动。她一天几乎不吃任何东西,早上早早起来从家里走路到单位,晚上回到家她又在满天星光下长跑。这样猛干了半个月之后,周秋如因为肠胃炎进了一次医院,出来之后一称,瘦了十五斤。看着镜子里渐渐显山露水的五官,周秋如心情非常激动,对着镜子比画,酝酿着更大的计划。
十五分钟之后,警察来到,衣服、锅碗瓢盆、书等已经扔了一门口,屋里更是满地狼藉。警察也分不出个对错来,只能让他们自行调解。老头吼道:“我要让他们现在就走,马上,一秒钟都不能待。”警察斥道:“您差不多得了,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大晚上的让他们去哪儿啊。再说人家租期还没到呢。”老头扶着腰夸张地说:“他刚才都动手打我了,我不能让他住了。警察同志,要不我们就上派出所去好好说道说道,我得让他给我看病拍片子,那点租金、押金够不够都两说呢。”警察没办法,又回头斥朱文俊:“有话好好说,小伙子怎么能跟老人动手呢?”
他不知道,自从看到那盒长了毛的腌黄瓜之后,周秋如痛哭了好几天。她们村要拆迁,不少人都辞掉工作,在家专门等拆迁。妈妈劝她不要干了,这份工作工资微薄,地位低,何必呢?但是周秋如一直在坚持,妈妈不知道,她是为了朱文俊。两年前周秋如想朱文俊,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猴子捞月般虚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拆迁使周秋如在心理上仿佛过了一个坎,离朱文俊近了一步。为了朱文俊,为了那句“美男与野兽”,她豁出去了。
小童从来没有见过朱文俊那样,眼睛都直了,嗓音都劈了:“现在就收拾,马上走。”小童刚犹豫了一下,朱文俊夺过她手中正拿着的衣服,打开旅行箱,把衣服全胡乱地堆了进去。
“嗯。”朱文俊关了水龙头,扯下擦手纸,掩饰着自己的诧异。一段时间没留意周秋如,她居然瘦了很多,不再像一堵墙那般壮硕。还是胖,但整个人小了一圈,脸也小了,显得五官大了一点,原本陷在肉里的眼睛细看还是内双呢。从而那胖不再使她显得蠢笨,倒显得萌萌的有点可爱。
一个小时之后,小童、朱文俊身边放着六个箱子和一个大蛇皮袋,还有盆盆罐罐,零碎物件都放在水桶里,像个难民似的茫然坐在马路牙子边。朱文俊仗着吵架的余勇,还在强行生着气。但看着这狼狈样,听着小童无声的啜泣,那股气慢慢散尽,心越来越虚,更兼一阵凄凉,杂着悔恨。
“朱大哥你也洗手啊。”周秋如没话找话。
他伸出手臂去拥小童,小童狠狠地挣开他。他再拥,小童转过脸来,问到他脸上去:“你犯什么病了,朱文俊?”朱文俊回道:“我能看着他那样对待你吗?”小童反问:“你跟人家叫板,想好退路了吗?”朱文俊大义凛然地回道:“地球离了他还不转了?不就是一个床铺位的事?等会儿我叫个搬家公司的小货车,我们先到公司旁边的快捷酒店住几天,慢慢再找房呗。”
身边一个人走过来洗手,扭头一看,是周秋如。在周秋如面前,他朱文俊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朱文俊的心情微妙地起了变化,仿佛立刻有了自信般,动作沉稳了起来。周秋如的眼神在镜子里与他相汇,又回到从前的那种躲闪与腼腆了。朱文俊矜持地在镜子里点了点头,笑了笑。
小童瞪着他,忽然又痛哭起来:“我快三十岁了,不想像条狗似的在街头流浪,不想看别人脸色,不要住宾馆。我只要求有一个家,我们自己的房子。”夜归的车辆还那么多,一辆一辆从眼前掠过,行色匆匆,面无表情。他们的悲伤,在这庞大的灯火阑珊里,无足轻重。
公司洗手间,朱文俊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眼清俊,合体的灰西装衬得身材愈加挺拔,看上去人模狗样。其实内里又有谁知道,他是个连郊区的二手房都要靠啃老才能买得起的卢瑟。想起小童那句“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朱文俊耳根发热,垂头丧气地洗着手。
折腾了一夜,第二天上班小童双眼红肿,嗓音沙哑。知道她的情况之后,赵力又气愤又同情,忽然想起老吴的房,于是建议小童可以租他的房。那房装修、地段、价格都很理想,并且老吴的为人大家也知道,绝不会干出色房东那种没谱的事。小童大喜过望,带着哭腔说现在只求有靠谱房东,而且她也想通了,必须住得舒服。
朱文俊吞吞吐吐地跟父母说了要提前买房的消息,父亲告诉他,他这个月已经把房挂到中介那里去了,卖了房之后,他和母亲准备回乡下老宅住。老宅虽然偏僻,但空气好,前面有菜地,他们在县城住腻了,去乡下养老挺好的。反正朱文俊的弟弟马上也大学毕业,面临买房的问题。把房变现,两兄弟分吧。这年头,人都往城里跑,谁还回乡下?朱文俊更难过了,痛恨自己不孝,无能。
“赵力姐,我这几年一直在将就朱文俊的上班地点,也将就着我们的钱包,什么都将就。只要晚上回去能有个床,其他的都无所谓,结果你看我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我算是看明白了,以后要顾自己的感受了。”赵力自告奋勇去帮她问老吴。老吴犹豫道:“你真的不租了?”
这句话让朱文俊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难看,小童也后悔了,却又强撑着。冷战了一天,夜里两人辗转反侧,厨房的水龙头关不严,水声一滴一滴听得格外清楚。朱文俊侧耳倾听,忽然听到小童在近乎气声地啜泣着。想想自己一个大男人,委屈女朋友在这破败的出租屋忍受着,而她全部的心愿,只不过是生下有一半自己血脉的孩子,经营一个温暖的小家。朱文俊心如刀绞。
“我就不租了,不合适。还是给小童吧。她比我更需要。”老吴大有深意地看着她:“你租我的房,怎么不合适了?”
小童逼得急,朱文俊又提出,能否先领证,等有能力了再买。但是小童认为,断无可能让她祼婚,且有能力了是什么时候?难道一年一年耗下去吗?房价的涨幅铁定超过他们能力的提高。那么她什么时候才能当妈妈?耗到三十几岁当高龄产妇,挺着肚子辗转在一个又一个的出租屋里吗?那样她会怀疑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城市。做人要有魄力,不能样样都准备得充分了才上阵,不然——小童激愤之余说了句狠话,“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我无所谓的呀,万一有一天章佳倩知道我以前和你是那个——怕她多想呀。”老吴叹了口气:“赵力呀,你就这样耗下去,到底要耗到什么时候?”赵力奇怪地回:“我这怎么是耗了,我不也正在积极地找男朋友吗?告诉你,我和艾轩还挺有戏的。”老吴摇摇头:“我看着你玩火,却不能救你,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
这日小童看完房之后,郑重提出,买房日期必须提前。今年年底就买,现在就得赶紧分头跟父母要钱。朱文俊像被缓期执行的死刑犯到了行刑期一般,万分痛苦。他的父母根本就拿不出钱来,真要钱,只能卖房了。老家的房在县城,靠着爷爷留下来的那块地,父母耗费了十几年,一点一点地建起了楼房。说是楼,其实就是农村的自建房。他们家在经济不发达的北方四线城市下面的县,真要卖,也只能卖个一百来万,到时父母又住到哪里去?难道为了给他买房搞得老两口晚年流离失所?他把希望全寄托在两年后的自己,希望那个自己到时已经交上好运,能突然获得一大笔钱。比如,涨工资,由于业绩好,年底的奖金猛增,并且放在股市里的钱赶上了大牛价值翻番。尽管这三者同时实现的可能微乎其微。
赵力啐了一口:“你怎么知道我是玩火,不是奔向幸福的明天呢?别把人看扁了。就这么说定了,房租给小童。”小童本来以为要在宾馆住很久,没有想到一天就找到房子了,而且这房她还非常满意。虽然足足比原来那房贵了三千块钱,而且租了上司家的房令她略感不适。但被人扫地出门流浪街头的狼狈与羞辱让她想通了,用这三千,换来优质的居住环境和安全的保障,值得。朱文俊却是愁眉苦脸,搬到这里,他上班要坐三十站地铁,全程要花一个多小时。
她在微博上加了不少装修房子的大号,学习了许多装修布局的知识。那套两年之后的家在她脑海里栩栩如生,每个屋的功能她都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过着,连阳台花盘的花托颜色她都想好了。她要把阳台挂满绿植和鲜花,阳台一角做成榻榻米,上面吊一架拱形的纱帘。有阳光的时候,她抱着小宝贝在那里喂奶,让阳光暖暖地照在宝贝吹弹可破的嫩脸上。有时光想着,小童就能笑出声来。但是这段时间房价疯涨,原本在城里能买大一居的钱,眼看只能买小一居,郊区的三居也快缩水成两居了。再不下手,不但榻榻米无望,很有可能还要买到更偏远的地方去了。小童和朱文俊吵架的重点,其实在于此。
小童怒气冲冲地问他:“我能跑,你怎么就不能跑?以前都是我将就你,这回你也尝尝将就我的滋味。”
小童的数字人生规划最近受到了冲击,因为出租屋的变故,也因为房价又涨了。一闲下来,小童就会拉着朱文俊去看郊区的楼盘。城里的房她是坚决不考虑的,同样的钱,在城里只能买一居,在郊区却可以买小三居。
早高峰,站在密不透风的地铁车厢里,朱文俊汗流浃背。一会儿手机传来扣款的提示,一看是小童用他的银行卡给老吴打了房租。他抬头看着车厢里一张张木然的脸,更觉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将了无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