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组曲》几年前刚刚在美国出版时,我和母亲就特别想先睹为快,而直到今天,我们才真正阅读它。这本书的存在自身就是个奇迹。当纳粹军队占领巴黎时,犹太作家内米洛夫斯基和她的丈夫刚刚成为天主教徒,他们先将一双女儿送到勃艮第,然后和他们在那里会合。然而1942年内米洛夫斯基和丈夫被人出卖了,他们被送到奥斯维辛集中营,最后内米洛夫斯基因伤寒病在那里去世。临死之际,她把一个装着一本笔记本的手提箱交给女儿丹妮丝。
母亲认为,我们需要承担的责任不光是照顾那些被强征上战场手握刀枪杀人的孩子,以及那些不由自主,似《蝇王》里那样被人性中的黑暗面控制的孩子,还应关注世界上还有哪些孩子可能遭遇同样的命运,然后想办法阻止悲剧的发生。
丹妮丝和妹妹待在修道院里坚持到战争结束。丹妮丝直到1990年才发现那些她精心保存、字迹细小而难以识别的手札,并非母亲的日记,而是已写完的两章手稿,里面即这部巨作的主要内容,写于纳粹军队占领巴黎期间,并取名为《法兰西组曲》。内米洛夫斯基在写书之际,曾吐露“我在滚烫的熔岩浆里写作”,事实也的确如此。
“太难以想象了。”母亲说,“时间表确实很有效。他们还只是孩子,渴望有人告诉他们该做些什么。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也是让他们回归正常生活的途径。”
我手上的这本《法兰西组曲》是美国版,母亲读的是英国版,可能是别人送的,也可能是她自己在某次伦敦之行时买的。英文版的跋是法文版的序。母亲读这段时我恰好在她身边,那一段写道:
他们按固定的时间表生活——六点起床做家务,假如有水的话就洗澡。七点半吃早饭,中午之前上文化课,之后有一小时的心理辅导。然后吃午餐,当然他们得帮着准备午餐,接下来休息,再然后是职业培训、娱乐、晚餐,八点上床睡觉。
1942年7月13日,法国警察敲响了内米洛夫斯基的家门将她逮捕。
母亲确信童兵也会有自己的人生和未来。比亚以及那些母亲在世界各地遇到的其他孩子,证实了这一点。2004年比亚大学毕业,2007年写书出版,此后成了人权运动的斗士。1993年母亲在利比亚访问了“受战争影响儿童之家”。那里不允许拍照,即使是幼儿园。“受战争影响儿童”被他们用来指代童军。最初这里的名字是“少年犯感化中心”,不过孩子们更偏爱听到他们能够回家。孩子们在那要逗留六个月。那有三间宿舍,收留九岁到十六岁的男孩。开始时只收留十四岁以下的孩子,但人们很快意识到,十六岁仍是孩子的年纪。母亲在报告中写道:“他们睡的是上下铺,几乎一无所有。但对于曾经经受恐怖、折磨,受过创伤的孩子而言,他们相互友好相处。我看见的男孩们是面带笑容的、安详的、友好的。”
7月13日是我的生日(不过我出生在1962年,而不是1942年)。内米洛夫斯基被捕的那天,恰好与我出生前二十年的那天相同,这自然不过是数字上的巧合,不代表任何意义却完全可以使我认为,这件事的发生离我并不远。五岁时我第一次听说二战,二十五年前于一个孩子而言如同一百万年前般遥远。我渐渐长大,它却变得越来越近。对我而言,那时候的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母亲一次次提醒我,不用去寻觅久远的历史,甚至连史书都不用翻阅,残暴近在眼前。卢旺达与达尔富尔两地发生的种族灭绝惨剧,正活生生发生在我们眼前。
然而,虽然手握真实武器的孩子已使人震惊,但那还不是故事要讲的全部,因为母亲认识到文明的外衣是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我们谈起比亚、埃格斯,又再一次提到《蝇王》一部涉及人类怎样迅速变得野蛮和残酷的顶级作品。也谈论了一切最后会在全部人心里留下怎样深刻的伤痕,那伤痕又会怎样持久地存在。
《法兰西组曲》的作者以难民的身份写下了占领区难民的生活。母亲曾工作过的国际救援委员会的成立时间基本就在小说开始的时候,委员会的成立缘于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倡导,目的在于对处于欧洲纳粹蹂躏下的犹太人实施救援。这部作品刻画细腻,杂糅了喜剧和暴力场面,书中文字传达的力量,作者遭到谋杀的真相,还有无数纳粹及其帮凶犯下的罪行,使读者悲伤至极。
母亲又闭了几分钟眼睛,之后继续说:“人缺乏同情心的时候确实很可怕。当父母看着自己孩子的照片时,会想到孩子拿着真枪杀人吗?他们会想到孩子们手持的并非玩具喷水枪和玩具刀剑,而是真枪和砍刀吗?”
2009年5月,大卫·罗德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母亲对此也越发担心。同时,她决定图书馆计划开始实施。由于各种原因,这件事已经被推迟了很久,在阿富汗无论建造什么都困难重重。唯一的工作人员如今仍然没有能用的办公室,只能继续为这项计划从早到晚筹集资金并积极宣传。别的参与者还在忙于剪辑移动图书馆的一段用于筹款的视频,杜普利将在视频中出现。一旦计划开始实施,运输图书,就需要更多的资金。我的一个朋友负责拍摄,所有人都因他的安全返回深感欣慰。总之,要做的工作太多了,母亲不知道怎样做完这一切。但是她说她能完成得了。
“我的意思不是这个。”母亲说,“他还是个孩子因此他不该参军,孩子不该参军和打仗。我读到那段内容的时候不断地想起《长路漫漫》里伊斯梅尔·比阿早年在塞拉利昂当童军时的经历,还会想起缅甸的儿童士兵。”
我们又一次去医院,母亲要输丝裂霉素,我们的话题又转到了《法兰西组曲》上。我也提及了我的失眠——看完这本书的那天晚上,我整夜都难以入睡。
“我同意。”我说,“他不该跑去参军。很显然这是不明智的选择,法国已经投降了。况且他没有经受任何训练,只会惹麻烦。”
“我只是感到有负罪感,不曾为这个世界多做些事。”我说,“我说的是,看过《法兰西组曲》后,我想:为何美国人不去多了解、多做一些事呢?我很清楚全世界有如此多的问题:童兵、大屠杀、贩卖人口……但我几乎一点儿努力都没付出。”
母亲接着闭着眼睛,我接着看书。我迫切地想要了解在那个小兵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也替他担心。过了片刻,我发现母亲的眼睛又睁开了。
母亲歪着头,咬着下唇,这是一种经常让我感到困惑的表情,在我忘了按她希望的那样和某人联系或者我向她询问某个地方怎么走,而她确认以前告诉过我的时候,她就会出现这种表情。“我喜欢那些在旅行中邂逅的人们,威尔。”她说,“我喜欢聆听他们的故事,了解他们,找到我们能为他们提供的力所能及的帮助。这样,我的生命才丰富,那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当然你始终能够做更多,你本该如此——不过最重要的是,不论何时,你要做你力所能及的。只要尽全力了,你就是付出了全部努力。很多人经常以他们能力有限为借口,因此什么都不去做。那从来不是个好借口。即便只是签个字,寄去一点小物件或者邀请一个刚刚到来的难民家庭共同过感恩节,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在她没遭受这些残忍的化疗折磨之前,不管什么时候当母亲说要“闭上眼睛”,我们都不明白她是想睡觉、深思,还是就是想闭上眼睛罢了。因此我们学会了留意观察,因为她常常会在我们说了不该说的话或做了不该做的事的时候,忽地睁开眼睛。
“那去昂贵的餐厅吃饭这样的事呢?”我问,做好了再次看到母亲那个表情的准备。
“他不该那样做。”母亲说,这时她闭上了眼睛。
“让自己吃顿好的无可非议,只要你承担得起,不过没必要每晚都去吃。大餐应该留待特殊的日子。你能提出这些问题很好,表明你承担了额外的责任,能够要求自己去做一些事。不过我要着重指出,我并不认为你只要做点事就算对自己有了交代。每当我听说那些富人只在他们子女就读期间为其所在的学校捐款时,我总会感到非常失望,当然,那也算做慈善,只是那是十分自私的慈善。假如他们能从捐给自己孩子学校的善款中拿出一些捐给别的学校,想象一下,那会帮助多少人?”
“我正看到儿子从家里跑出来要参加抵抗军。”
“我的很多朋友说,他们打算做点什么,但总是不知道怎么开始。假如有人问你这个问题,你会如何回答?”
“你看到什么地方了?”母亲问我。
“这个嘛,”母亲说,“人们应该对自己的才能善加利用。假如你是公关界人士,你可以帮慈善机构做公关工作。慈善机构需要有人帮忙筹款,因此这件事任何人都能干。我常会碰到银行经理或律师,他们表明想马上去难民营工作,但是要付给他们工钱。我会告诉他们:‘你会聘用一个只有难民服务经验的人做银行经理或律师吗?这个工作需要的是专业人士。’因此我让他们先从志愿者或捐款做起,然后再判断他们是否愿意接受培训来做这类工作。假如他们确实想帮忙的话,捐钱是最快的方法了,即便捐得不多。”
“好的,我看一会儿书。”
之后母亲微笑着补充道:“你还可以和那些希望对世界多些了解,又不清楚怎样找到动力的人说,他们多读些书也不错。”母亲稍停了一下,“不过这并不是让你彻夜难眠的原因,对吗?”
停顿片刻,母亲又说:“我想闭一下眼睛。”她虽然这样说,却没这么做。
“是的,妈妈,这些都不是原因。”我费了些时间才能接着讲我彻夜难眠是在想以后……怎么办。实际上我想说“没有你”,但忍住了。我无法说出口,甚至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觉得也是。”
母亲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似乎在抚去我脸上的灰尘或泪水。
“没有。你考虑下那的经济状况,租张桌子都很困难。”
“你都不生气吗?”我不假思索地问,“我很生气!”
“还没有消息。”我们俩低头看着手中的《法兰西组曲》,“你们找到实施阿富汗图书馆计划的办公室了吗?”
“偶尔,当然会。”她说。
“天使那边有好消息吗?”母亲问。天使是一群投资人的简称,好几个月前他们就表示出了想要投资我的烹饪网站的意思,不过每次都差那么一点儿。我的钱也快用光了。
那天母亲告诉了我另一件事——换句话说,给我看了另一件事。她去洗手间的时候,把翻开的《每日的力量》放在了椅子上。那一页的内容是爱默生的一段话,它这样写道:
母亲还需要看一次医生,所以我和她又像以前一样约在候诊室见面。这天全部椅子上都坐满了人,我们只好坐在窗边的塑料沙发上。人们都想趁周末假期前的时间再做次化疗。
那些适用于我们,萦绕我们的美丽和奇迹,是快乐、勇敢,还有让美梦成真的努力。为什么不让那颗备受滋养的心,相信自身的力量呢?为什么心不能好好对待一直温柔地指引教诲的灵魂,谛听灵魂的声音,相信未来值得以往全部的付出呢?
接下来的一周,不论我们聊什么话题,最终还是会回到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的《法兰西组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