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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人类史的新面貌:世界村

即使在今天,这种“别僭越”心态仍残存在世界许多地方。我在新几内亚,每次外出观察鸟类,都不辞辛劳到邻近观察地点的村落“拜码头”,征求同意。有两次我疏忽了(或我“拜错了码头”),就划船到上游去观鸟,回程时就发现河道被独木舟堵上了,村民用石头打我,他们非常愤怒,因为我擅闯了他们的地盘。在西新几内亚,我住过埃洛皮人的村子,我想到附近一座山里,必须穿越邻近的法尤族地盘,埃洛皮人听我说了,就向我解释:只要我走进他们的地盘,法尤人会杀了我。埃洛皮人这么告诉我,语气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从新几内亚的观点看来,事情就是那样,仿佛天理昭彰,不证自明。法尤人当然会杀掉任何一个擅闯地盘的人,难道你蠢得以为法尤人会放任陌生人走入他们的地盘?陌生人可能会猎杀他们地盘上的猎物,偷拐妇女,散播疾病,以及侦察动静,策划偷袭。

相对地,人类在最近1万年前,自由自在地旅行根本不可能,运动衫的流通非常有限。每个村落或队群,都是一个政治单位,与邻近的单位陷在战争、休战、联盟与贸易的走马灯中。因此,新几内亚高地上的土著,终生在出生地方圆16公里之内活动。他们偶尔会走进紧邻村落边界的土地上,或者是为了偷袭邻近村落,或者是在休战期间得到了许可,但是他们没有“社会公约”,规范走出紧邻村落边界的土地后的行为。对土著而言,容忍不相干的陌生人?难以想象。更别说这样的陌生人敢现身了。

虽然大多数“前交流时代”的族群会与邻近族群发展贸易关系,许多族群相信自己才是世上惟一的人类。也许远方地平线上冒出的火烟,或者顺着河漂流下来的无人独木舟,证明世上还有其他人群。但是离开自己的地盘,“走出去”访问远方的人,即使不过几公里路程,也无异插标卖首。一位新几内亚高地土著回忆1930年白人光临之前的生活:“我们没出过远门,我们只知道山的这一边。我们认为我们是世上惟一活着的人。”

现在地球表面分割成许多政治国家,每个国家的公民,都多少享有在国境内或到别国去旅行的自由。任何人只要有时间,有钱,有意愿,就可以到任何国家去观光。结果,人与货物在世界上交流,许多东西在各大洲都买得到,比如可口可乐。我还记得1976年我到南太平洋所罗门群岛中的伦内尔岛收集资料的往事,每次想起仍然觉得很难为情。那个小岛与世隔绝,海岸只有峭壁,没有沙滩,岛上珊瑚礁地面,处处有深沟,土著的波利尼西亚文化,因此保存了下来,直到最近都没什么改变。破晓时分我从海岸出发,在丛林中跋涉,耳目所及,毫无人迹。到了傍晚,我终于听见前头传来一位女性的声音,也望见了一间小茅屋。我的脑海里立刻充满了幻想,一位美丽无邪的波利尼西亚少女,腰围草裙,裸露上身,正在等着我!在这个世外小岛上的世外桃源里!哪里知道这位女士竟然很胖,还有老公陪伴。够糟了吧?才不!我自认为是个大无畏的探险家,可是她穿的运动衫,胸前竟然大书“威斯康星大学”几个字,让我怪难为情的。

这种隔离促进了遗传歧异。新几内亚每一个河谷,不仅有独特的语言和文化,也有独特的遗传缺陷与风土病。我到过的第一个河谷,是弗雷族的家园,他们在世界医学文献上非常有名,因为他们有一种奇怪的病,叫做苦鲁病(Kuru)[1],意思是“笑病”——病人临死前脸上会挂着诡异的笑,弗雷人有一半以上死于苦鲁病,其中以妇女为主,致使一些村子里男女的比例高达3∶1。在卡里木伊——位于弗雷族地盘以西约100公里——从来没有过苦鲁病例,但是当地土著受困于麻风病——发病率为世界之冠。还有些部落有高比例的聋哑人、没有阴茎的男性(假性阴阳人)、早衰症或晚熟人(青春期延缓)。

当然,部分原因是我们上一节读过的那些困难,西方探险家直到近来才逐一克服,而丹尼人要“走出去”的话,也得克服。然而,世界上有许多地区,条件比新几内亚好多了,既没有恶劣的地形,也容易找到野生食物,可是那里的人类社群,在过去也是相当闭塞的,对“天下之广”毫无概念。为什么?在这里,我必须提醒读者: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一个观点,其实是现代发展出来的。事实上,直到最近,那个观点在新几内亚并不适用,而在1万年前的世界,哪里都不适用。

今天我们可以通过电影或电视神游我们从未到过的地方,也可以从书本上得到相关的信息。世界上的主要语言都有英文字典,母语是非主流语言的村子里,大部分都找得到听懂一种主流语言的人。举例来说,在最近几十年间,传教士语言学家研究过几百种新几内亚与南美土著语言,我在每一个新几内亚村子里,不管位于多么遥远的地方,都能发现一个人,能说印尼语或新美拉尼西亚语。因此,语言障碍已经不再妨碍信息在世上流通了。今日世界几乎每一个村落,都能相当直接地获得外界的信息,并提供关于自己的信息。

世人直到1938年才知道大河谷里有人居住,我已经说明了原因。那么,为什么那些大河谷里的人——现在称为丹尼人也不知人外有人呢?

对比之下,过去世界中的居民,无从想象外界的模样,或者直接获得关于外界的信息。那样的信息都是辗转重译而来,每经一次翻译就走样一次——玩过“传口讯”游戏的人都知道,一个不算复杂的口讯,口耳相传之后,必然变得离谱、荒谬。于是,新几内亚高地土著对100公里之外的大洋毫无概念,对已经在海岸上活动了几百年的白人一无所知。他们首次见到的欧洲男人,穿裤子系腰带,令他们大惑不解,有位仁兄对衣服的功能提出独到的见解:那些男人的阴茎很长,必须盘在腰间,以衣服遮盖。有些丹尼人相信一个邻近的土著族群吃草维生,而且他们的双手背在背后,连接在一起。

在新几内亚东部(今日的巴布亚新几内亚共和国),“内地空无一人”的神话是在1930年5月26日打破的。那一天,两位澳大利亚探矿人迈克尔·莱希和迈克尔·德怀尔为了寻找金矿,翻过俾斯麦山脉的一座山脊,哪里知道后面是个山谷,晚上朝谷里望去,他们为眼前出现的无数火光而惊疑不定:几千人的灶火。在新几内亚西部,这个神话是在1938年6月2日破灭的。那一天,阿奇博尔德驾机做第二趟侦察飞行,在丛林上空飞了几个小时后,什么人迹都没发现,突然大河谷中出现了令他非常惊讶的景象,看起来很像荷兰:地面上没有丛林覆盖,地貌平整,整齐地划分成田地,田地四周围绕着灌溉沟渠,并有小屋散落四方。阿奇博尔德先在距离大河谷最近的湖边以及河流(他的水上飞机可以降落)建立营地,然后先锋人员从营地出发,最后成为第一批进入大河谷的现代人——共花了6个星期。

第一位闯入“桃花源”的先锋,在土著心中造成的创伤,难以磨灭,我们生活在现代世界中的人,难以想象。1930年被迈克尔·莱希“发现”的新几内亚高地土著,50年后接受访问,仍然记得当时的情景,他们在哪里,在做什么?都能历历如绘地娓娓道来。对现代美国人与欧洲人,也许最接近的经验,是回忆我们经历过的最重要的政治事件。与我同年龄的美国人,大多数记得1941年12月7日,那一天我们听到日本飞机偷袭珍珠港的新闻。我们立刻就知道我们的生活就要改变了,而且至少会持续几年。然而,珍珠港事件以及随后的战事,对美国社会的冲击很小,比不上当年欧洲人现身新几内亚高地,对土著社群的冲击。在那一天,他们的世界变了,永不回头。

除了这些艰险的环境条件,新几内亚内陆对传教士与殖民政府毫无吸引力,因为大家都相信:根本没有人住在“里头”。欧洲探险家在海岸或河流登陆,发现低地上有许多部落,以西谷椰子、鱼维生,但是陡峭的山麓丘陵上人很少,日子过得极勉强。无论从南岸还是北岸,白雪覆盖的中央山脉(新几内亚的脊梁骨)远远望来都是一副陡峭的模样。大家相信这两张陡峭的面孔是同一座山的两侧,谁也没想到其中隐藏着适于农耕的宽阔河谷。

探险家带来了钢铁斧头与火柴,石斧与取火钻相形见绌,于是高地土著的物质文化,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接踵而来的传教士与政府官员,压制了土著根深蒂固的文化习俗,像食人、多妻、同性恋、战争。其他的习俗,土著自然地抛弃了,因为他们发现了优异的替代品。但是,另外还有一个革命,更为深刻又令人不安,它发生在土著的宇宙观。他们与邻近社群不再是世上惟一的人,只有一种生活方式。

1921—1922年的克雷默探险队(Kremer Expeditions),路线最接近后来的阿奇博尔德探险队。800名挑夫,200吨食物,花了10个月运送,克雷默等4位探险家得以深入内陆。克雷默穿越的距离刚好可以到达大河谷,可惜他们的路线向西偏了几公里,错过了大河谷,也没怀疑过那里会有人,隔着重山密林,谁想得到呢?

康诺利(Bob Connolly)与安德森(Robin Anderson)写了一本书《初遇》(First Contact),沉痛地叙述了新几内亚东部高地土著与西方人“初遇”的故事。作者请双方已经高龄的当事人回忆往事。话说当年,那时大家不是才过了青春期,就是还小,吓坏了的土著,把白人当成返回人间的阴魂。后来,土著把白人埋了的粪便挖出来,详加检视,派吓坏了的年轻女孩去伺候闯入者,发现白人会大便,而且与他们一样,是人。莱希在他的日记中写道,土著的体味难以忍受,可是,土著那时也觉得白人的体味奇怪又吓人。探矿人对黄金特别着迷,土著觉得奇怪,土著对宝贝(玛瑙贝)着迷(土著财富的象征/钱币),也令澳大利亚人不解。至于1938年大河谷中的“初遇”故事,目前还没有人写。

丛林中找不到野生食物,探险家想到无人居住的地区调查的话,就得自备粮草(有时即使到有人家的地方,也未必能得到足够的给养)。一个挑夫能携带18公斤食物,要是他一人食用,大约可以维持14天。所以,在发明飞机(空投补给)之前,探险队若想深入内陆7天以上,就得靠挑夫队往返搬运给养,在内陆建立补给站。我举一个典型的例子:在海岸上准备700人日分量的给养,用50名挑夫运送,在距海岸5日的地点,储存200人日的给养,然后挑夫花5天回到海岸。在这个过程中,挑夫消耗了500人日的给养。然后15名挑夫到那个补给站,取出储存的结养,再前进5日,建立第二个补给站,储存50人日的给养,回到第一个补给站(接受补给),这个过程消耗掉150人日给养。然后……

本章一开始我就说过了:阿奇博尔德探险队的先锋人员进入大河谷,不只是丹尼人命运的分水岭,也标志了一座人类历史的分水岭。当年的那个世界,所有人类社群相对孤立地生活着,在今天,那样的社群所剩无几。这样的古今之变,造成了什么后果?从比较研究,可以推理出答案:我们可以比较早就“开通”的区域,与近来才开通的区域。我们也可以观察那些近来开通的区域,追踪“开通”的后果。这些比较研究显示:异域其他族群一旦开通,经过几千年隔离才孕育、累积的文化歧异,被逐渐抹杀了。

除了地形障碍,当地无法找到食物,这更让探险家举步维艰。新几内亚没有大型动物可以猎杀。在低地丛林中,新几内亚土著当主食的植物是西谷椰子,这种植物的茎髓可以榨出一种物质,有橡胶的质地、呕吐物的气味。然而,在山上,即使土著都无法靠野生食物维生。沃拉斯顿(Alexander Wollaston)见过的一幕最能凸显这个问题。他是英国探险家,有一次从山上丛林小径下山,途中看见一幅令人心里发毛的景象:30具新几内亚土著的尸体,他们显然不久前才死去,旁边还有两个孩子,奄奄一息。那些土著在高地有农田,他们从低地回去的时候,没带够粮食,都饿死了。

艺术创作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在新几内亚,雕刻、音乐、舞蹈的风格,在过去村子与村子之间就有很大的差异。有些村子因为生产世界级的木刻艺术而闻名。但是已经有越来越大的压力或诱惑,让新几内亚土著放弃自己的艺术传统。1965年,我访问了博迈族,那是一个孤绝的小部落,人口不过578人。那里只有一个小店,是传教士开设的。在我到达之前,传教士已经劝说博迈人拿出所有艺术品付之一炬。几个世纪累积的独特文化发展(“异教徒的玩意”,那位传教士是这么说的),一个上午就报销了。1964年,我第一次深入新几内亚,造访遥远的村落,一路上我可以听见圆木鼓声与传统歌声;20世纪80年代,我听到的是吉他、摇滚乐以及电池驱动的收录机。任何到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参观过新几内亚传统雕刻作品,或是听过新几内亚传统音乐(二重唱配上圆木鼓以令人屏息的速度击出的节奏)的人,都会同意“开通”是一场浩劫,是人类艺术史的悲剧。

答案是:地形、粮食与挑夫。只要你踏上新几内亚,试过离开已有的道路,四处步行,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那儿海岸低地是沼泽,内陆有连绵的山脉,陡峭的山脊,到处覆盖着密林,你一天最多只能穿越几公里。1983年,我到新几内亚库马瓦山调查,我与12位新几内亚人花了两个星期,才向内陆推进了11公里。要是与英国鸟类协会50周年纪念探险队比较起来,我们根本没遭遇什么困难。他们在1910年1月4日登上新几内亚,然后向内陆160公里开外的山峰前进。第二年2月12日,他们终于放弃了,打道回府。那13个月中,他们连一半都没走到(只越过了72公里)。

语言也大量消失了。举例来说,现在欧洲只有大约55种语言,大部分都是从一个语系分化出来的(印欧语系)。然而新几内亚面积不到欧洲的1/10、人口不到1%,却有1000种语言,其中有许多与世上任何已知的语言都没关系。一般而言,在新几内亚一种语言只有1000人在方圆32公里的范围内使用。在新几内亚东部高地,我从奥卡帕跋涉近100公里到卡里木伊,就穿过了6种语言的使用范围。起先是弗雷语(有点像芬兰语),最后一个是图达惠语(有声调与鼻化母音,有点像汉语)。

没到过新几内亚的人,很难想象一个50000人的社群会与世隔绝那么久。那怎么可能?大河谷距南、北海岸才不过185公里呀。欧洲人1526年发现新几内亚,荷兰传教士1852年到此定居,欧洲殖民政府1884年成立。为什么还需要54年才发现大河谷?

新几内亚是一本活教材,让语言学家认识过去的世界每个孤立的部落都有自己的语言。农业兴起后,那个世界才开始改观。少数掌握农业的社群向外扩张,将自己的语言散布到一片广大的土地上。印欧语族群扩张,不过是大约6000年前的事,结果西欧原有的语言全部给消灭了,只剩下巴斯克语(Basque)。最近几千年,班图语族群扩张也造成了同样的结果,热带非洲与非洲亚撒哈拉区域原来流通的语言都消失了。南岛语族群扩张,在印尼与菲律宾也取代了先前的土著语言。仅在新世界,过去500年间就有几百种土著语言消失了。

大河谷中有50000居民,这么大的社群怎么可能与世隔绝,让世人直到1938年才发现他们?那些巴布亚人又怎么会对外界一无所知?外人走进来了之后,原来孤绝的社群会发生什么变化呢?在本章我会论证:为了了解“人类文化分化的起源”,原先万国林立、互不往来的人类世界——那个世界将在我们这个世代完全没入历史——是一把钥匙。现在我们是世界征服者,人口超过60亿,而在农业兴起的前夕,人口大约只有1000万。不过,讽刺的是,我们的人口暴增了,文化歧异的程度却陡降了。

世上通行的语言越少,世界村中的居民就越容易沟通,所以大量语言消失了,不是件好事吗?也许吧。可是在其他方面,也是件坏事。语言间的差别,不只表现在结构与词汇上,在表达因果关系、感情和个人责任等方面也有差异——因此语言塑模思想的方式也有差异。没有一种语言在各方面都算得上“最好”:每种语言都有独到的长处,视目的而定。举例来说,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用希腊文著述,而康德用德文,也许并非偶然。希腊文与德文的文法特征,以及容易形成复合字的特性,也许是它们成为西方哲学的主流语言的秘密。再举一个例子,学过拉丁文的人一定很熟悉。拉丁文每个字的字尾,对句子结构提供了足够的信息。因此句子中各个字的顺序,可以做不同的安排,表现句章中的幽微情致。英文就做不到,因为英文的字序是句子结构的主要线索,一旦改变字序,句意就可能完全变了。如果英语成为世界语言,绝不会是因为英语最适于外交。[2]

虽然我们自认为“旅客”,在人类演化史上有几百万年,我们实际上却过着与“旅客”完全相反的日子。每个人类社群,对生活范围之外的世界一无所知,除了自己,只知道紧邻的社群。只有在最近几千年内,人类的政治组织与技术发生了变化,某些社群才可能旅行到远方,接触异域其他族群,认识祖先从未亲身访问过的地方与族群。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加速了异域其他族群相互接触的过程,今天只有新几内亚与南美还有几个零星的族群,还没与异域来的陌生人接触过。阿奇博尔德探险队进入大河谷的那一刻,在历史上的意义是:从此以后,与世隔绝的人类社群即将成为历史绝响。人类这个物种,原来包括几千个小型社会,整个说来居住地只占地表的一小部分,现在已经转变成拥有世界知识的世界征服者。因此,大河谷的那次接触,是这个过程中的里程碑。

新几内亚的文化歧异程度,现代世界中没有一块面积相仿的土地比得上,因为孤立的部落能够实行任何社会实验——有些实验其他社群完全无法接受。毁坏自己身体(装饰或仪式所需)与吃人的习俗,每个部落都不一样。土著与外界“初遇”的时候,有些部落是全裸的,有些会遮掩性器而且有烦琐的性规矩,还有些会以极为夸张的方式拿阴茎与睾丸炫耀(例如丹尼人)。抚养孩子的方式,有的部落完全被动(弗雷族完全放任婴儿,甚至见到他们去抓灼热的东西也不管,结果婴儿受到烧烫伤);有的部落会惩罚行为不端的孩子,如巴罕人会以带刺的荨麻打孩子的脸;有的部落极为严厉,如苦鲁病的孩子甚至会自杀。巴鲁亚族的男人可以享受制度化的“双性行为”:部落里有一间很大的房子供同性恋活动,其中住着年轻男孩,成年男人可以到这里来混;每个男人另外有小房子,住着老婆、女儿与男婴。而图达惠族的房子有上下两层,下层居住着女人、婴儿、未出嫁的女儿与猪,男人与未婚的男孩住在上层,从地面上有独立的梯子上去。现代世界的文化歧异程度缩小了,要是消失了的只有毁坏自己身体的习俗,与逼得儿童自杀的管教方式,我们不会觉得那是损失。但是有些社会的文化习俗成为世界主流模式,不是因为那些文化习俗可以令人幸福或有利于人类的长期生存,而是因为那些社会在经济与军事上的成就。我们一味追求消费,又任意破坏环境,现在我们觉得惬意,可是未来的隐忧已经种下了。许多有识之士已经列出美国社会的当务之急,以下的问题已经到了濒临灾难的程度:老人赡养,青少年叛逆、吸毒,显著的贫富不均。这些问题,每一个都可以在新几内亚发现好几种解决方案,比我们的好得多了。(那里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一套,不止一个部落有比我们好的方案。怕的是,新几内亚传统的精华,等不到我们去取经,就消失了。)

在这些方面,我们人类在演化过程中曾大部分时间都不过是一种典型的动物。人类与其他动物一样,每个族群在遗传上都受居住地气候与疾病的塑模。但是人类各族群还因为语言与文化的隔阂,更难以交流、融合。人类学家从一个人的体表特征,大致可以推测出他的发源地,而语言学家或服饰学者可以更精确地确定他的家乡。那是人类族群一直都非常“定居”的证言。

不幸的是,人类社会的另类模式正在迅速消失,而人类可以在孤绝的情境中实验新模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与世隔绝的社会,规模可以与阿奇博尔德探险队1938年8月“发现”的相比。1979年我在新几内亚罗菲尔河调查,附近的传教士最近才发现了一个400人的游动部落,根据那个部落的消息,上游约5日行程的地方,还有一个从未与外界接触的队群。秘鲁与巴西的偏远地区,也发现了一些小队群。但是我们有理由相信:最后一个“初遇”事件就要发生了,也就是说,最后一个设计人类社会的实验就要结束了。

动物对地理的“忠诚”,反映在它们的地理变异上:同一物种在不同地理区域的不同族群,往往会演化成外形不一样的亚种,因为每一族群的成员,大多找“自己人”交配。举例来说,非洲大猩猩是一个单独的物种,可是东非低地的大猩猩从来没有去过西非,西非的也从来没有到过东非。怎么知道的呢?因为东非与西非的大猩猩,是不同的亚种,长相不同,所以科学家不会弄错。

虽然此后人类的文化歧异不会立即消失,至少大部分歧异没有因为电视与旅行而消失,歧异程度必然会大幅降低。那是我们会哀悼的损失,理由我已经讨论过了。但是文化歧异与仇外心态似乎成正比。只要我们相互厮杀的武器威力有限,我们的仇外心态还不至于把我们带到灭绝的边缘。原子武器会不会与我们的灭族倾向结合起来,打破我们在20世纪上半叶创下的纪录?我希望不会,我想得出的主要理由是:世界文化一体的过程已经加速了。降低文化歧异,也许是我们为了生存必须付出的代价。

为了体会阿奇博尔德那次发现的意义,我们必须了解所谓的“第一次接触”现象。我早先提过,大多数动物种在地球上,只在很小一块地理范围内生存。至于那些分布在几大洲上的动物种,例如狮子与大灰熊,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个大洲上的成员到另一个大洲去访问同胞的。事实上,每个大洲上的族群,都与其他大洲上的有差别,通常同一个大洲上的不同地理区,各有各的族群,它们会与邻近族群互动,但绝不会到远方串门儿。(表面上看来,候鸟是个让人不能忽视的例外。是的,候鸟会在大洲之间做季节性的迁徙,但是它们只沿着“传统”路线迁徙,而且每个族群无论冬季、夏季的栖息地,大抵都有固定的范围。)

[1] 研究苦鲁病的盖达赛克医师(D. C. Gajdusek)因此获得1976年的诺贝尔生理医学奖。——译者

1938年8月4日,纽约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派出的一个生物探险队,为人类史上最长的一章谱写了终曲。那一天,“第三次阿奇博尔德探险队”的先锋人员,成为巴列姆山谷(Grand Valley of the Balim River)的第一批外来访客。位于新几内亚西部内地的大河谷,一向被认为无人居住。结果出人意料,山谷中住满了人,约50000名的土著,仍过着石器时代的生活,与世隔绝——世上无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也不知世外有人。阿奇博尔德率队到那里,为的是搜寻从未发现过的鸟类与哺乳类,结果发现了从未发现过的人类社群。

[2] 因为英语的文法特色不像拉丁文,比较不容易表现含蓄幽微的意思,不适于表达外交辞令。——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