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文社科 > 第三种黑猩猩 > 第九章 艺术的自然史

第九章 艺术的自然史

那间小屋不是儿童玩耍的地方,而是一种不怎么惹眼的花亭鸟建造、装饰的。花亭鸟是分布在澳大利亚、新几内亚的一群鸟,共有18个物种。花亭是雄鸟建造的,惟一的目的,就是吸引雌鸟。筑巢与抚育幼雏则是雌鸟的责任。雄鸟实行“多偶制”,吸引的雌鸟多多益善,它们贡献给雌鸟的,不过是精子罢了。雌鸟在花亭间穿梭,寻找中意的(它们有时成群行动),一旦看中了,就与建造它的雄鸟交配。

我第一次见到花亭鸟建造的花亭之前,已经听说过它们,不然的话,我一定会与19世纪到新几内亚探险的西方人一样,以为那是人造的玩意儿。那天早晨,我从一个新几内亚村落出发,村落里尽是圆形的茅屋、成排的花圃,人们戴着装饰珠子,孩子带着小弓小箭,模仿大人的行为。突然间,我在丛林里看见了一间编织得异常美丽的小屋,它是圆形的,直径2.4米,高1.2米,有一扇门,足可供一个孩子穿过,坐在屋中。小屋前面有一小块长满了绿苔的地面,没有杂物,可是有上百件五颜六色的自然物摆着,一看就知道是故意安排、用来装饰的。其中主要是花、果、叶,但是也有蝉翼与真菌。颜色一样的东西集中在一起,例如一堆红果子旁边摆着一堆红叶子。装饰品中最大的一件,是高高堆起的一堆黑色真菌,正对着门,一公尺外,有一堆橘色真菌。所有蓝色的东西堆在屋里,红色的在外面,还有黄色的、紫色的、黑色的,以及几个绿色的,在好几个地点。

雄花亭鸟选择性伴侣,以花亭的品质为准——花亭装饰的数量以及契合当地风格的程度。不同的花亭鸟——不论是不同的种还是不同的族群——发展出不同的花亭风格。有些族群偏爱蓝色,其他的或者红色、绿色或灰色,有些不造圆屋,而造一两个塔。有的建一条两边有墙的小路,有的建四面有墙的盒子。有的族群还会以嚼碎的彩叶“粉刷”花亭,有的会分泌油来“漆”花亭。这些地方性的风格,似乎不是基因决定的,而是花亭鸟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从成鸟的作品中学来的。雄性学习当地的花亭风格,雌鸟也要学习,以便抉择。

然而,还有针对将猩猩艺术作品与人类艺术作品等量齐观的主张的更加严肃的反对意见。猩猩画画,只是动物关在兽栏里的“不自然”活动。你也许会说:正因为那些画不是“自然的”作品,所以不能提供什么线索,让我们寻找人类艺术的动物起源。因此,让我们现在仔细研究一个毫无疑问的“自然”行为,也许能找到我们需要的线索:花亭鸟建造花亭——那是世界上构造最复杂、装饰最华丽的动物作品,只有人类的作品足以媲美。

起先,这个系统让我们觉得荒谬,毕竟,雄鸟找的是配偶。在这场择偶选秀大赛中,“存活子女的数量”是胜负的惟一标准,使雌鸟生养存活子女的能力,才是雌鸟应该弄清楚的,一个找来一堆蓝色果子的家伙,有啥好处?

那些咱们近亲的画作,看来的确开始消灭了人类艺术与动物活动之间的界线。猩猩的画,与人类的画一样,并没有传递基因的实用功能,而是满足自己的作品。人们可以反对说,猩猩“艺术家”像大象西莉一样,作画只是为了自我满足,而大多数人类艺术家旨在与他人交流。猩猩甚至不会保有画作供欣赏,而是仅仅扔掉它们。但这个反对于我并不十分有力,因为最简单的人类艺术也是被定期处理掉了,并且因为我拥有的最好的画作之一是由新几内亚村民雕的木刻像,当他雕刻完后就将之抛在了自己房屋的下面。即使那些后来成名的画作也是出于艺术家的自我满足而创作的。有的作曲家很少发表自己的音乐作品(Charles Ives),卡夫卡不仅很少发表他的三部伟大的小说,甚至禁止他的经纪人这么做。(幸运的是,他的经纪人没有遵照他的指示,因此迫使卡夫卡的小说在作者去世后承担起了传递信息的功能。)

所有动物,包括我们,择偶时都面临同样的问题。有些物种,例如欧洲与北美的鸣鸟,雄性占据地盘,不让其他雄性侵入,然后吸引雌鸟飞来交配、产卵。雌鸟在雄鸟的地盘上产卵、孵卵,日后更以地盘上的资源抚养幼雏。因此,雌鸟得评估雄鸟地盘的品质。如果雄鸟会分担喂养、保护幼雏的责任,与雌鸟合作狩猎,那么雌雄鸟都要评估对方的亲职本领、猎食本领以及双方关系的品质。所有这些需要评估的事,对雌鸟来说已经够难的了,要是雄鸟除了交配什么都不做的话,那就更难了。花亭鸟就是这么一种鸟。如何评估可能的对象的基因呢?蓝色果子与基因的品质又有什么关系呢?

同样不明情况的儿童心理学家,受邀欣赏巴尔的摩动物园黑猩猩画的画,并请他们据以诊断画家的(心理)问题。一幅3岁雄性黑猩猩画的画,心理学家认为是一名七八岁的男童画的,而且反映男孩有偏执倾向。两幅同一头1岁雌性黑猩猩画的画,心理学家认为是两名10岁女孩画的,一幅反映女孩是精神分裂患者,极富暴力倾向;另一幅则反映女孩有偏执倾向,并强烈地认同父亲。那些心理学家也真有两下子,创作者的性别都搞对了,搞错的只不过是物种而已。

动物没有时间与许多可能的对象各生养10个孩子,然后看谁的孩子长得又快又好,将来生养得最多。(存活的成年子女数量,是惟一的标准。)动物必须依赖交配讯号(例如歌唱或仪式化的表演)作为评估的方便根据。现在动物行为学家正在热烈辩论:为什么那些交配讯号是优良基因的指标?甚至有人怀疑它们是优良基因的指标。只要想想我们自己挑选配偶时遭遇的困难,大概思过半矣,怎样评估可能对象的真实财富、亲职技巧与遗传品质呢?

于是,我们与大象艺术之间,似乎有个巨大的鸿沟,相去甚远。大象与我们,甚至还没有亲近的演化关系。与我们有关的,应该是两头黑猩猩(刚果与贝慈)、一头大猩猩(苏菲)、一头红毛猩猩(亚历山大)以及一只猴子(巴布罗)的画作。这些灵长类分别精通不同的绘画媒介,包括画笔、手指、铅笔、粉笔、蜡笔。刚果一天画过33幅画,看来只是为了愉悦自己——从未见它拿画给其他的黑猩猩看,要是你没收它的铅笔,它可不依,准闹个天翻地覆。对人类艺术家来说,开个人展是地位的象征——证明自己的成功。刚果与贝慈开过一次“双猿展”,那是在1957年,伦敦现代艺术馆。第二年,刚果也在伦敦开了一次“个展”。还有呢,它们的画全都卖出去了(买主是人类,废话),许多人类艺术家都没有那么成功。还有许多猿类的画,神秘地混入了人类艺术家的展览中,让许多不明情况的评论家惊艳不已,他们盛赞那些画的张力、韵律与平衡感。

从这个角度切入,想一想雌花亭鸟发现了一个它喜欢的花亭,那个花亭代表了什么?它立刻可以断定的是,“那是只很强壮的雄鸟”,因为那个花亭的重量,是雄鸟体重的几百倍,而且有些装饰品重达它体重的一半,必须从12码外抬回来。它知道雄鸟非常灵巧,因为把几百根树枝编成小屋、塔或墙,并不容易。雄鸟必然很聪明,不然无法依据复杂的设计建造成品。雄鸟的视力、记忆力都不错,不然无法在丛林中找到适当的建材、装饰品。雄鸟必然懂得生存之道,不然无法活得长久,学会足够的技巧,建造吸引雌鸟的花亭。还有,那只雄鸟的社会地位必然很高,因为雄鸟没事就较量高低,而且会互相偷取建材、装饰品,甚至破坏他人的花亭。威震群雄的雄鸟,地位高,建造的花亭才不受破坏。

人类艺术的第三个特征:每个人类族群都有独特的艺术风格,创作与欣赏那种风格的知识,是学来的,而不是遗传的。例如今天在东京与巴黎流行的歌曲,很容易分别。但是那些风格上的差异,不是遗传密码决定的;东京街头的人,眼珠的颜色与巴黎街头的人不同,那才是遗传的结果。巴黎人与日本人可以互相访问,交流关于流行音乐的点子。可是许多鸟类的鸣唱,山鸡对于鸣唱的反应,都由遗传决定。那些鸟类,即使从未听过同类的鸣唱,或只听过异类鸟种的鸣唱,也能正确地鸣唱出自己的鸟歌。那就好像一个法国父母生下的婴儿,给日本人收养了之后,在东京长大、受教育,可是他仍然说的是法语,自然地唱出《马赛进行曲》。

因此,花亭全面地反映了雄鸟的基因品质。就好像女人让她的追求者接受一系列的考验,先是举重测验,然后缝纫、下棋、视力、拳击,最后的胜利者才有权成为入幕之宾。与花亭鸟比较起来,我们人类为了挑选配偶而设计的基因品质测验,简直莫名其妙。我们太看重外表的细枝末节,例如脸蛋和耳垂长度,或性感与名车,那些都不能反映基因的品质。美丽、性感的女人,或潇洒、拥有保时捷的男人,往往体内有些糟糕的基因,表现出其他恶劣的品质,这是个事实,尽管令人哀伤。请想一想,这个事实造成过多少人间悲剧。难怪那么多婚姻以离婚收场,我们直到最近才觉悟:我们选择的本领太差,而我们的标准太肤浅。

至于第二个特征——人类通过艺术,追求美感的愉悦经验。根据辞典的定义,艺术是“创作具有形式与美感的活动”。虽然我们无法问嘲鸫与夜莺:能不能欣赏自己鸣唱的形式与美感?但是它们只在繁殖季节鸣唱,这个事实已经令人怀疑答案是否定的。因此,它们大概不是为了美感经验而鸣唱的。

花亭鸟以艺术创作考验配偶,她们怎么会那么聪明?那是怎么演化出来的?大多数雄鸟追求雌鸟,炫耀的是身上的彩羽、歌唱、肢体表演,或者供应食物,作为基因品质的保证。新几内亚的两种天堂鸟则进了一步,雄鸟会在丛林地面清理出地盘,像花亭鸟一样,加强它们肢体表演的视觉效果,并炫耀身上的彩羽。其中一种,更进一步,雄鸟会在清理出的地面上摆放一些雌鸟筑巢用得着的物件:小块蛇皮,可以作为巢的衬里;粉笔或哺乳类的干粪便,可以当矿物质补充剂;以及可以当作食物的水果。最后,花亭鸟知道:有些用作装饰的物品,本身没什么用处,可是由于它们难得或稀少,仍然可以当作优质基因的指标。

首先,正如王尔德(Oscar Wilde)所说,“艺术本无用”。生物学家对这句话的理解,就是:艺术并不“实用”,所谓“实用”,是从动物行为与演化生物学的角度来说的。换言之,人类的艺术不能协助创作者取得生活资源,以及传递基因——大多数动物行为,最容易察觉的功能,也不过是生存与生殖两事。当然,人类的艺术创作者,用作品向同胞诉说他们的感受与想法,从这个角度来观察,人类的艺术品有沟通的功能,可是那到底与传递基因不同。相对来说,鸟儿歌唱,有明显的功能——吸引异性前来交配,守御地盘,以达成传递基因的目的。

我们很容易理解这个概念,只需想想我们日常见到的广告。例如英俊的男人拿着闪闪发光的钻戒,送给似乎有生育能力的年轻女性。钻戒有什么用?又不能吃。但是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女性都知道:钻戒代表这个男人动用资源的能力(以及他供应给子女和她的资源的数量)。要是他拿出来的是一盒巧克力,即使可以吃,也逊色多了。对了,巧克力含有有用的热量,那又怎样?任何愚笨的人都买得起巧克力。另一方面,男人买得起不能吃的钻戒,就有钱供应他的女人以及她生的孩子,而且他赚取那些金钱的能力,例如智慧、坚毅、精力等,也能遗传给孩子。

如果我们主张真正的艺术只有人类才能创作,那么那些类似人类艺术创作的动物表现——如鸟鸣——与真正的艺术有什么差别呢?论者通常从三个特征入手论证:他们认为人类的艺术,是为艺术而艺术,没有实用价值;人类的艺术创作冲动,受美感的支配,而美感是愉悦的源泉;人类的创作天赋,须受艺术传统的熏染浸润,而不是镂刻在基因中的机械操作。让我们逐一讨论这几个特征吧。

于是,在演化过程中,花亭鸟的雌性就把注意力从雄性身体的天生装饰,转移到雄性建造的装饰。虽然大多数动物种中,性的选择的作用都是强化两性身体装饰的差异。在花亭鸟中,性的选择却让雄鸟强调“身外物”,而不是身体上的装饰。从这个角度来观察,花亭鸟与人非常相似。我们也一样,很少裸露身体,不假装饰地追求异性。或者至少可以这么说:很少裸体展开对异性的追求。我们以衣服遮盖身体,非常讲究颜色,还以香水、各种涂料(化妆品)装饰,并以珠宝甚至跑车强化“美色”。我有一位开跑车的朋友,他一定要我相信:平庸的年轻男人,总想弄台花哨的跑车打点自己。如果那是真的,花亭鸟与人类就更相像了。

人类与其他动物之间当然有差异,可是这些发现使我们再也不能自以为是“天地自我开生面”的物种——除了艺术。我们相信艺术是人类顶天立地、别开生面的发明,时间是4万年前。也就是说,我们花了696万年蜕去猿性,终于在4万年前修成正果。也许最早的艺术是木刻或体绘,但是它们已经消失,我们无从查考。人类艺术最早的迹象,包括:保存在尼安德特人骨架上的花;在尼安德特人营地遗址找到的带抓痕的动物骨。不过,很难证实它们是有意创作的遗迹。直到4万年前克罗马侬人出现了,我们才有了毫不含糊的证据,显示他们从事艺术创作,例如著名的法国洞穴壁画、人像、项链,以及笛子等乐器。

谈过了花亭鸟的例子之后,让我们再回顾那三个人类艺术的特征,看看它们是否仍然能够分别人类的艺术与动物的作品。花亭的风格与人类艺术的风格,都是后天学来的,而不是天赋遗传的,因此第三个特征就算不上特征了。至于第二个特征(美感愉悦),没有法子得到答案。我们无法问花亭鸟:观赏自己的作品,可觉得赏心悦目?我怀疑许多人说他们欣赏艺术,不过是附庸风雅、装腔作势罢了。现在只剩下第一个标准了:王尔德说艺术无用,那是以狭隘的生物学观点来看艺术。以花亭鸟的花亭来说,他的论断绝对不能适用,因为花亭有吸引雄性的功能,那可是生殖大业,没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了。但是假装我们的艺术品没有生物功能,也是荒谬的。艺术品能协助我们生存,以及传递基因,办法不少。

许多我们原先以为的人类特征,最近的动物行为研究已经揭示了它们的前世今生。因此,人与其他动物之间,不再有不可跨越的鸿沟。人与其他动物的差异,只是程度上的,而不是本质上的。举例来说,上一章我就描述过东非长尾黑颚猴的初级语言。说起吸血蝙蝠,你也许不会认为它们有什么高贵的德行,但是它们能够相濡以沫,互利共生,这点学者已经证实。至于人性的阴暗面,谋杀并非人类专利,许多动物种都有谋杀暴行:狐狸与黑猩猩进行灭族斗争,鸭子与红毛猩猩的强奸罪行,蚂蚁有组织地从事战争与奴役俘虏,全都铁案如山,无可推诿。

第一,拥有艺术品的人经常能享受直接的“性利益”。想要勾引女人,不妨邀请她来观赏你收藏的蚀刻画。这可不是个笑话。在真实世界里,跳舞、音乐与诗,都是性的前奏。

我们的艺术在动物界必然有“前身”。如果这个论点你难以消受,请别忘了,700万年前我们人类才与咱们的兄弟黑猩猩——分家。人寿几何?700万年当然长如万古。可是以地球生命史来衡量,700万年曾不如一瞬——复杂的动物体制,在5.6亿年左右出现。我们与黑猩猩,相同的遗传基因仍高达98%。因此,艺术与其他我们认为人类独有的特征,必然是我们基因组中一小撮基因的杰作。在演化时钟上,那一小撮基因必然是瞬间之前出现的。

第二(更重要的),拥有艺术品的人享受到很多间接利益。艺术品是地位的方便指标,无论在人类社会还是动物社会,地位都是取得食物、土地与性伴侣的钥匙。“身外物”比“身上物”更能可靠地反映地位。没错,花亭鸟发现了这个原则。但是将这个原则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是我们人类。克罗马侬人以手镯、坠子以及(赭石磨成的黄、褐、红)颜料装饰身体:今日的新几内亚土著,用的是贝壳、毛皮以及天堂鸟羽毛。除了装饰身体的艺术品,克罗马侬人与新几内亚土著都会创作世界级的大型艺术品(如洞穴壁画与绘画)。我们知道:在新几内亚,艺术品代表卓越与财富,因为天堂鸟不容易捕捉,美丽的雕像没有天赋做不出来,两者都非常昂贵。在新几内亚,娶老婆必须要有这些象征特异品质的玩意儿不可:那里老婆是买来的,代价的一部分是昂贵的艺术品。在其他地方也一样,艺术品通常代表天赋、金钱,或兼具两者。

在这一章,除了大象,我还会讨论一些其他的动物,它们都有类似人类艺术创作的活动。我相信把人类的艺术与动物的作比较,能帮助我们了解人类艺术当初的功能。虽然常识中艺术是科学的“对立物”,可是真有一门“艺术的科学”,也未可知。

在一个艺术品可以交换“性”的世界里,艺术家能够以创作糊口,就不稀奇了。有些社会就以制作艺术品为生,用艺术品与生产食物的族群交换食物。例如锡亚西群岛岛民居住的小岛,根本没有耕种的土地,可是他们能够雕刻美丽的木碗,其他部落的人用食物换去,当作娶新娘的彩礼。在现代社会中,这些原则更为根深蒂固。在新几内亚,身体上装饰的鸟羽,以及住房上挂着的巨大贝壳,是地位的象征,在我们的社会,换成了钻戒与毕加索的画。锡亚西群岛岛民出售木刻碗,换取相当于20美金的食物,理查德·施特劳斯以歌剧《莎乐美》(1905年首演)赚来的钱,盖了一栋别墅,1911年首演的《玫瑰骑士》更让他赚翻了。现在,我们经常读到艺术品的消息,越来越多艺术品以天价卖出,动辄千万美金,艺术品窃案也层出不穷。简言之,正因为艺术品象征优质基因与大量资源,所以艺术品可以换得更多优质基因与资源。

许多人都认为:人类独有的特质中,以艺术最高贵——它就像说话的能力一样,将人超越于动物之上,为人/兽之分立下了明确的界线;在最基本的层次上,艺术与语言都不是动物所能企及的。艺术甚至比语言还高贵,因为人类的说话通讯模式,说穿了“不过是”一种动物通讯系统,只是复杂得不得了罢了,而且说话的生物功能很明确——帮助我们生存;况且,其他的灵长类不是也会利用声音传讯吗?相对地,艺术可没什么明白的生物功能,艺术的起源一向被认为是崇高而神秘。但是我们也很清楚:大象的艺术作品,对我们也有意义。至少,创作的身体活动,人与大象相似,而创作出来的产品,连专家都分辨不出。当然,西莉的作品与我们的有很大的差别,例如西莉可没想过以它的作品对其他的象传达什么信息。可是,我们无法对它的创作视若无睹,认为只是一头野兽的“瞎扯”。

到目前为止,我只讨论了艺术品为个人带来的好处。但是艺术品也可以成为族群标志。人类总是分成互相斗争的群体,任何一个群体失败了,组成分子传递基因的机会就渺茫了。人类历史充满了族群间杀戮、奴役与驱赶的细节。胜者夺取败者的土地,有时是败者的女人——也就是败者传递基因的机会。但是族群的凝聚力,有赖于族群独有的文化特质,尤其是语言、宗教与艺术(包括神话、传说与舞蹈)。因此艺术是支持族群生存的重要力量。没有族,哪来个人?犹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即使你的基因比同胞的都好,族要是被异族灭了,那就玩完了。

德·库宁一听说西莉是一头象,就说:“它可是一头天才象!”事实上,西莉在象群中并不出众。野地大象偶尔会以象鼻在沙尘上做出绘画的动作,动物园中的象也被观察到:它们在地上,以小棍子或石头涂鸦。许多医师、律师的办公室,都挂着卡罗尔的画——它也是一头母象,卖出过几十幅画,有的卖到500美金。

现在,也许你会向我抗议,说我硬给艺术套上用途,太过分了。你说,我们欣赏艺术,追求的是美感,是纯粹的美学经验,压根儿没想到什么地位、女色。况且,有些艺术家一辈子独身,没近过女色。学钢琴得花工夫,谁会练10年钢琴,只为了追女人,难道没有更容易的法子?难道满足自己不是创作的主要理由,甚至惟一的理由,就像大象西莉与黑猩猩刚果一样?

威特金称赞西莉的画,说她善于营造虚实对比,物象布局浑成。他只见其画,未见其人,可是正确地猜出了画家是位女性,而且对东亚书道颇有心得。但是威特金没想到那位画家身高2.4公尺、体重4吨。她是一头亚洲象,以象鼻握笔作画。

当然,能够有效觅食的动物,由于生活不虞匮乏,“闲暇”不少,所以将许多行为模式推广到极致,超越了原先的目的,是常见的(升华)现象,人类对艺术品的态度,就是一个例子。花亭鸟与天堂鸟悠闲得很,因为它们体型大,以野果维生,体型小的鸟不敢上前争食。我们人类也很悠闲,因为我们以工具取食(无论采集、狩猎、耕种)。有闲的动物,就有余暇争奇斗艳。为了生殖竞争,斗倒自己人、哥儿们,只有对不起了。那些行为可能后来会衍生其他的目的,例如保存信息(克罗马侬人的洞穴壁画,画的是狩猎的对象,有人推测功能之一是保留信息);打发时间(动物园里的猿与大象就有这个问题);解除心理压力(我们与动物园里的动物,都有这个需要);或者娱乐自己。我主张艺术有用,并不等于否定艺术的娱乐价值。也真是的,要是我们没有欣赏艺术的天分,艺术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有用的功能了。

美国画家乔治亚·欧姬芙(Georgia O’Keeffe)的作品,一开始并不受艺坛青睐,与西莉比较起来,遭遇就如云泥。西莉的作品,甫问世就令博览泛观的艺术家倾倒。“他们才华横溢,果决自信又富创意”——也是著名的抽象表现派画家德·库宁(Willem de Kooning)的第一印象。抽象表现派的权威威特金(Jerome Witkin,美国纽约雪城大学艺术教授)的反应更热烈:“这些画抒情奔放,美极了。它们看来自信、沉稳又有力量,感情充沛却收放得宜,太不可思议了……这些画太优雅、纤细了……这些画表现出画家善于以画笔喻情,信手拈来,皆有情致。”

为什么艺术是人类的特征,而不是其他动物的?这个问题也许我们现在可以回答了。既然人类饲养的黑猩猩会作画,它们在野地里为什么不作画呢?我认为:野地里的黑猩猩没有闲暇作画,它们得解决许多生活的问题,找食物、生存以及打退敌对队群。要是野地的黑猩猩行有余力,又有工具,它们会作画的。我的理论是有根据的:别忘了我们的基因组里,98%还是黑猩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