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用这套逻辑解释我们生命循环的特征,最明显的困难是:有许多特征似乎在降低——而不是增加——我们生养子女的能力。老化与死亡就是一个例子,其他的例子还有:女性停经,一胎只生一个孩子,最多一年生一个孩子,12到16岁以后才能生孩子。要是女人5岁就进入青春期,怀孕3个星期就瓜熟蒂落,以5胞胎为常态,不会停经,投入大量资源修理身体,活到200岁,一生至少生养上百个孩子,自然选择会不喜欢吗?
简言之,在一架机器中,工程师不会只修补单一零件而不顾及整体,因为每一个零件都需花钱,占空间,摊重量——那些都可能挪用到其他零件上。工程师得考虑:零件怎样组合才能使机器的效能达到最佳状态。同样的逻辑,演化不会只修补单一生物特征而不顾及动物整个身体,因为每一个结构、酵素或DNA的片段都耗能量,占空间,那些都可以挪作他用。任何特质组合,只要能导致最大生殖成就,就会受自然选择青睐。工程师与演化生物学家,都必须评估体系内增加任何东西之后的得与失,也就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与可能的收益。
但是那样问问题,等于假定演化可以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改变我们的身体,并且忽略了隐藏的代价。举例来说,女性怀孕期果真缩短成3个星期的话,母亲的身体与胎儿都得有配套的改变。记住:我们只能获得有限的能量供应。即使是运动量大、饮食丰富的人,例如伐木工人、马拉松选手等,一天消耗的能量,也不可能比6000卡路里多到哪里去。如果我们的目标是生养最大数量的孩子,我们应该如何调配那些卡路里呢?多少该用来修理身体?多少用来生孩子?
这种未达最佳水准的设计,产生了无可避免的后果。1916年,英国皇家海军“不屈号”、“玛丽女王号”与“无敌号”等在北海与德舰遭遇,几乎被德炮击中就爆炸沉没。1941年(第二次世界大战)英国皇家海军“胡德号”与德舰“俾斯麦号”遭遇,8分钟就被击沉。日本偷袭珍珠港之后,几天内英国皇家海军“反击号”就被日本轰炸机击沉——似乎是海战史上第一艘被空军炸毁的大型战舰。这一连串“战绩”显示:战舰中有些零组件特别巨大,不足以使整艘战舰处于最佳状态,英国海军这才放弃了战斗巡洋舰。
要是我们将所有能量都用来生孩子,一点也不留,不顾修理身体,那我们的身体会很快衰老、崩溃,等不及第一个孩子出生了。另一方面,要是我们花费所有能量维修身体,我们也许可以活得较长,但是却没有能量生养孩子——那是一个十分消耗能量的过程。自然选择必须做的是:调配维修身体与生殖的相对花费,求得最大生殖率(终身生殖成就除以寿命)。对那个问题的答案,各个物种不同,许多因素都必须考虑,例如意外死亡的风险、生殖生理的特征、修理的代价(修理有许多形式,代价各不相同)。
虽然市场机制最终会消灭“工程怪胎”,像宝马引擎配金龟车,我们还能想到许多。怪胎花了好一阵子才绝迹。熟悉海军战史的朋友,一定会同意英国的战斗巡洋舰是个好例子。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英国海军建造了13艘战斗巡洋舰,那些军舰的特征是:战斗舰的吨位与火力,加上巡洋舰的速度。由于战斗巡洋舰既有火力又有速度,立刻抓住了大众的想象,成为宣传重点。不过,要是一艘军舰的最大排水量是28000吨,为了加强火力及速度,火炮与引擎的重量势必增加,其他零组件的重量就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于是战斗巡洋舰牺牲了装甲强度,其他方面也得牺牲,例如小型火炮、内部隔间和对抗空袭的装备。
动物的修理机制与衰老速率有何差别,有何理由?我们可以利用这个(能量分配)观点,建构可以测验的预测。1957年,演化生物学家威廉斯引用了一些惊人的老化事实,指出只有从演化的观点来看,它们才显出道理来。让我们先看看威廉斯举出的一些例子,再以生物修理的生理学语言重述它。要是衰老的速率低,就表示修理机制有效。
即使我承认玩车我早已落伍了,也知道那行不通。首先,那巨大的宝马引擎根本装不进我的金龟车。其次,宝马车的引擎是前置的,而金龟车的引擎后置,所以我即使把金龟车的引擎室扩大了,还得更换变速箱、传动轴等组件。我也必须更换避震器、刹车,因为它们原来是为了时速105公里设计的,而不是290公里。等到改装完毕,金龟车上原来的零组件所剩无几。而且这样的改装,必然要花上大笔银子。我想,我原先小巧的40匹马力引擎是“最佳的”,意思是:要是我想增加车速,就不能不牺牲这车的其他性能。
第一个例子讨论动物第一次生殖的年纪。这个年纪各个物种有很大的差异:人类几乎没有在12岁前生孩子的;小鼠两个月大就能怀孕生产。动物要是很晚才生殖,就必须花费许多能量修理身体,那样才能活到生殖年龄。所以我们预期:第一次生殖的年龄越晚,花费在修理身体上的能量越大。
要是上面以动物为例的讨论显得抽象了点,那我们谈谈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机器好了。人设计机器(工程设计),与自然选择形成动物的身体(演化设计),基本上遵循同样的原理。举例来说,在我拥有的机器中,最令我骄傲、喜悦的,就是那辆1962年出厂的大众金龟车,那是我惟一拥有的车。(玩家大概不需要提醒:1962年,大众车厂首度加大了金龟车的后车窗。)在平坦、顺畅的高速公路上,我的金龟车若有车尾风的协助,时速可达104.6公里。开德国宝马车的朋友,也许会认为我的爱车实在太逊了。为什么我不把它4汽缸40匹马力的引擎拆掉,换上宝马750的12汽缸296匹马力引擎呢?我邻居开宝马750,在圣地亚哥高速路上,狂飙时速达290公里。
举例来说,我们人类老化得非常缓慢,也就是说,我们的生物修理机制非常有效,与我们很晚才开始生殖相关。小鼠比我们早生殖,衰老得也早,它们的修理机制大约不太有效。即使食物供应充足,并有最好的医疗照护,小鼠也很难活到2岁。可是人类要是活不到72岁,就要怪运气不好了。演化的理由:人花费在修理身体的能量,要是比小鼠还少,就会夭折,活不到青春期。因此,与修理小鼠比较起来,修理人值得花费能量。
对演化生物学家,用来表达这一“麻烦”的关键词是:“最佳化”。针对生物个体的基本设计,自然选择对每一个特质都会仔细推敲,使个体的寿命与生殖率达到最高水准。至于各个特质,不会向最佳状态演化——它们会向最佳的中庸状态汇聚,既不大,也不小。生物个体因此更为成功,要是某个特质更大或更小,就不会那么成功。
我们推测人类花费了较多能量维修身体,那些花费的细目可能是怎么样的?首先,人类的修理能力,似乎不怎么样。我们截肢后,不会从断肢处长出新肢,我们也不会定期更换骨架,而一些短命的无脊椎动物就可以。然而,整个结构的更新,虽然壮观却不常见,可能也不是动物修理账单上花费最大的项目。最大的支出,发生在肉眼看不见的细胞与分子层次——我们的身体,每天都得更新许多细胞与分子。即使一个人每天躺着不动。男性一天也要消耗1640卡路里(女性1430卡路里)维持基本的新陈代谢——大部分能量花在肉眼看不见的定期更新上。因此我猜想,我们的日常能量开销,其中有很大的比例,花在例行性的更新身体零件上,这类开支比小鼠大很多。至于其他的目的,例如保暖或照顾幼儿,所占的比例不高。
这些演化的设计问题,乍看之下似乎十分简单,麻烦的是:自然选择的对象是生物个体——整个身体而不是个体的各个零件。必须存活、生养子女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的大脑或飞毛腿。一个动物,若改善它身体的某个零件,也许在某一方面这个动物可以享受明显的好处,但是在其他方面,却可能对它有害。举例来说,那个零件改善了之后,可能会与身体的其他零件不再“匹配”,或它会消耗更多的能量,使其他零件得不到充分的能量。
我要讨论的第二个例子,涉及“无法修复的伤害”的风险。有些生物损伤可以修复,但是有些伤害却绝对无法恢复原状,例如被狮子吃了。要是你明天可能会被狮子吃了,今天付钱给牙医做齿列矫治,就毫无意义。你最好别理牙齿,立刻去“做人”。但是,要是一个动物因无法恢复原状的意外而死亡的几率很低,那么就值得在昂贵的修理机制上投资,以延缓老化。德国与美国的大众汽车车主,愿意花费巨资保养,正是同样的逻辑,新几内亚的车主就不会那么做。
寿命,以及生物修理的投资问题,是更大的一组演化问题中的一个:任何一个有利的生物特征,都有演化的极限,那个极限怎么设定的?博弈论能帮我们想清楚其中的关键。除了寿命,还有许多生物特质,都令人不免怀疑:为什么自然选择不让它们更长、更大、更快或更多?举例来说,体格魁梧,或聪明、跑得快的人,当然比体格瘦小,或愚笨、跑得慢的人占便宜——别忘了,人类演化史大部分时间里,我们的祖先都需要抵御狮子、土狼。为什么我们没有演化成体格更魁梧、更聪明、跑得更快的物种?
生物界的例子则有:遭到(天敌)猎杀的风险,鸟类比哺乳类低(因为天高任鸟飞),乌龟比大多数其他的爬行类低(因为有龟壳保护)。于是,鸟类与乌龟投资昂贵的修理机制,可以预期较高的回收。那些容易遭猎杀的哺乳类与爬行类,就省省吧。比较各种人类宠物的寿命,它们都过着衣食无忧、安全无虞的生活。鸟类比身材相近的哺乳类活得长(老化比较缓慢),乌龟比身材相近的无壳爬行类活得长。鸟类中,海燕与信天翁都在孤绝的大洋岛屿上筑巢,即使有天敌也难接近。它们的生命循环,节奏悠闲,可与我们的媲美。有些信天翁甚至长到10岁才开始生殖,我们仍不知它们可以活多长。几十年前生物学家为它们套上金属脚环,以便追踪,可是那些脚环腐朽了,鸟儿仍健在。一头信天翁花10年发育,这10年内一个小鼠族群可以繁殖60代,它们绝大多数不是葬送在猎食动物的五脏里,就是老死了。
借着这个比喻,我们也可以讨论:一个动物应该在生物修理方面“投资”多少?要考虑的是修理的代价,以及维修对寿命期望值的影响。但是“应不应该”的问题,属于演化生物学的领域,而不是生理学。自然选择往往使生物生养最多的子女,只要它们也能顺利生养自己的子女。因此,我们可以把演化当作一种策略游戏,参与游戏的生物个体,必须筹划有效的策略生养子女,子女最多的赢。同此,博弈论运用的推论方式,能帮助我们了解我们的生殖策略是怎样演化出来的。
我们的第三个例子,是同一物种两性的寿命差异。我们预期:两性中横死几率较低的那一性,投资修理机制的收益较大(寿命因而延长)。在许多或大多数动物种中,雄性的横死率比雌性高,部分原因是雄性从事高风险的竞争,例如打斗,或危险的雄风表演。今天的人类男性也一样,也许在整部人类演化史上男性都一样:无论部族间的战争还是部族内的竞争,男人都必须与其他的男人对抗,是最容易死于非命的性别。而且,许多物种的雄性身材比雌性大,可是研究红鹿与美洲黑鹂,却发现雄性因为身材较大,一旦缺粮就不容易熬过。
美国与德国的奔驰车车主,大多那样盘算。但是如果你住在新几内亚首府莫尔兹比港呢?莫尔兹比港是世界车祸冠军城,任何车到了那里,不论怎么保养,都可能在一年之内报销。新几内亚许多驾车族,根本不肯费事保养车子:他们宁肯省下钱,买下一辆车。
与男性较高的横死率相关的是,男性老化得较快,一般死亡率(非横死)也比女性高。目前,女性的寿命期望值大抵比男性多6年。这个差异,部分原因是男性吸烟的人比女性多,但是即使在不吸烟的人群中,也可以发现寿命期望值有性别差异。这些差异意味着:演化为两性写下了方程式,让女性花比较多的能量修补身体,男性花比较多能量斗争。换个方式说,就是修理男性划不来,不如修理女性。但是我无意贬抑男性间的斗争,男性斗争其实有演化意义:赢得老婆以及为子女和族群夺取资源,至于其他的男人、他们的子女和族群,就是他家的事了。
答案当然与修理的代价有关。在这儿,汽车修理仍然是个有用的比喻。如果奔驰车厂的广告可信的话,奔驰车造得非常坚固,即使你不保养——连换机油、打黄油都免了——也能开上好些年。当然,“好些年”之后,车子还是会因为累积了太多不可逆的损伤,隆重驾崩。因此开奔驰车的朋友,通常都会定期保养爱车。他们告诉我,奔驰车保养起来很贵:每次进场保养三五千跑不掉。不过他们都认为值得:奔驰车好好保养的话,寿命很长,而且定期保养旧车,比隔几年就换辆新车划算。
某些关于老化的惊人事实,从演化的观点才能理解,前面已经举过几个例子。现在我要举最后一个例子,那完全是人类独有的特色,就是人类过了生殖期之后,仍然能活很长一段时间。尤其是女性,为什么在中年就停经了?由于演化的动力是传递基因,其他动物种很少在过了生殖期之后还能存活。所以大自然的生命方程式,在动物生殖机能停顿的那一刻,安排了死亡,因为动物既然停止生殖了,继续维修身体就没有了演化意义,而显得多余。人类女性在停经后仍然能活几十年,人类男性可以活到不再对生儿育女感“性趣”的年纪,似乎是动物界的例外,得费一番唇舌,才能令读者明白,人类现象也是自然选择形成的。
所以,动物身体大部分元件一旦受损都可以修理,或是定期更新,但是究竟可以更新到什么程度,视组织、器官而定,而且物种间也有很大差异。我们人类的身体,自我修理的能力很有限,这是事实。可是,那并不是什么不可避免的生理限制。既然海星的臂足斩断之后能够再生,我们为什么不行?大象可以有6副牙齿,我们为什么只有两副?要是有了那4副,我们年纪大了之后就不必补牙,做牙套,装假牙托了。老年人常受关节炎的折磨,要是我们像螃蟹一样,可以定期更换关节,那有多好?要是我们能定期更换心脏,还担心什么心脏病呢?纽虫不是能更换毒骨棘吗?我们也许会假定:自然选择偏爱的人,是80岁不但不发心脏病,而且还能继续生养孩子,至少活到200岁的人。我们的身体,要是什么都能修理、什么都能更换有多好?那样的身体,为什么演化不出来呢?
但是,稍作思量,就会发现:人类现象其实不难解释。人类发育、成长很不容易,得花上近20年,在动物界绝无仅有。在人类社群中,老年人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即使他们的子女已经成年,他们对整个社群(不只是自己的子女)的生存,仍能发挥攸关生死的功能。特别是在没有文字的时代与社群中,老年人扮演的是知识库的角色,保存、传递极为重要的经验与智慧。在大自然的规划之下,我们获得了一种特别的本领:女性即使在生殖机能停摆之后,仍然继续维修身体。
定期更新也在细胞与分子层次上进行。我们不断更新许多身体细胞:肠内壁细胞每几天更换一次,膀胱内壁细胞每两个月更新一次,红血球每4个月更新一次。在分子层次,我们的蛋白质分子也会不断更新,每一种都有独特的速率,这样才能避免受损的分子在体内堆积。将你爱人的面容与他(她)一个月以前的照片比较,可能看不出什么变化,但是他(她)体内许多分子都已经更新了。自然将我们拆散了又组合起来,每一天我们都是个“新”人。
另一方面,我们还是想知道:当初为什么自然选择会在女性生命循环中安排“停经”这档子事?我们不能将停经视为生理上不可避免的现象,就像我们早先以为老化是生理上无可逃避之事一样。大多数哺乳类,包括人类男性与非洲大猿的两性,生殖机能都是逐步退化的,最后身体老化、生殖机能全面停摆。可是人类女性的停经,却是生殖机能突然地关闭。为什么这种奇特的、似乎违反生殖利益的人类生理特征竟然会演化出来?为什么自然选择不让女性一直生个不停,直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另一种修理机制——定期更新——每个有车族都不陌生:我们定期更换机油、空气滤芯、滚珠轴承。在生物世界,牙齿有固定的更换时间:人类共有两副牙,乳牙与永久齿,大象有6副牙,而鲨鱼一生不断地换牙。虽然人类一生就一副骨架,龙虾和其他节肢动物却定期更换外骨髓——它们蜕去旧骨,再长新的。另一个明显的定期更新的例子,就是我们的头发了:不论我们把头发剪得多么短,它总是春风吹又生。
人类女性停经的演化渊源,也许是其他两个人类特征:人类女性生产必须承受的风险;母亲死亡对婴幼儿的生存造成的危险。我们前面谈过:人类的初生婴儿,相对于母亲的体重,实在太大了:一个45公斤的母亲,要生下3.17公斤的婴儿。别忘了体重90公斤的大猩猩母亲,生下的婴儿才不过1.8公斤。因此,人类女性生产,凶险得很。特别是在现代妇产科兴起之前,生产可能会致命;大猩猩与黑猩猩母亲,从来没遭遇过那种厄运。学者研究过恒河猴,401个母亲生产,只有1个死亡。
以修车而论,损害控制的例子,就是修理保险杆。除非保险杆受到损伤,我们不会修理保险杆:我们不会定期更新保险杆,像更换机油一样。身体进行损害控制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伤口愈合——修补皮肤的伤口。许多动物都有非凡的损害控制本领:蜥蜴的尾巴断了,可以再生;还有海星的臂足、螃蟹的脚、海参的肠子、纽虫(一种海洋蠕虫)的毒针刺,都可以再生。在肉眼看不见的分子层次,我们的遗传物质(DNA)完全以损害控制机制修理:细胞内有专门的酵素,负责找出DNA分子的受损部位修理,根本不理会完好的部位。
现在我们要讨论人类婴儿对父母亲的极度依赖,尤其是母亲。由于人类婴儿发育得非常缓慢,断奶后也无法自行觅食(黑猩猩就可以),在狩猎采集时代或社会中,母亲一旦撒手人寰,她的孩子就会面临生存问题,性命都可能不保,除非他们已经长到了青春期。其他的灵长类,父母死亡造成的生存风险,对还没断奶的婴儿比较大。狩猎采集时代(或社会)的母亲,生了几个孩子后,若继续生孩子,每一次都等于赌博,而赌注是她先前生下的孩子。由于她对先前生下的孩子的投资与日俱增,由于她死于生产的几率也随着年龄而增长,她进行赌博的赢面,随着年龄的增加,越来越不看好。要是你已经有3个孩子,他们活得好好的,可是依赖你抚养,干吗冒风险生第4个呢?
为了评估这个反对立场,我们得研究一下生物修理机制,因为衰老也许不过是无法修理的损害或退化。一提到修理,读者也许就会想到最令人沮丧的“修理”经验——汽车修理。我们的车子会老化,最后报废。但是我们可以花钱,延缓它们不可避免的结局。同样,我们也在不断地修理自己的身体,从分子层面、组织到器官,无时稍歇,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罢了。我们的自我修理机制有两种,与我们的修车策略一样:损害控制与定期更新。
收益递减/风险升高的现实,也许是导致女性停经——关闭女性生殖机能——的脉络。自然选择在这样的脉络中运作,终于创造了特异的人类性行为特征——停经,目的在于保护母亲先前在孩子身上的投资。但是男性不生产,不直接承受性伴侣的生产风险,因此男性没有演化出停经的特征。他们的生命循环特征,若不以演化观点探讨,就会显得莫名其妙,先前讨论的老化,现在讨论的停经,都是好例子。笔者甚至怀疑停经是4万年前才演化出的人类特征,那时克罗马侬人与其他现代智人族群,才能活到60岁。尼安德特人与更早的人类,通常活不到40岁,因此停经并不会给女性带来什么利益。[1]
在展开论证之前,我必须先回答研究生理学的朋友必然会提出的反对意见。他们往往相信:我们的生理系统有些“古怪”,不可避免地会老化,与演化不演化毫不相干。举例来说,有一个生理学理论说:我们老化,是因为我们的免疫系统越来越难以分别自己的细胞与外来的“异物”。支持这个理论的生理学家,等于“暗中”假定:自然选择无法创造一个完美的免疫系统——没有那种致命的缺陷。这个假定有根据吗?
讨论至此,读者应该明白:现代人类的寿命比猿类长,不只是因为文化适应,例如使用工具取得食物、对抗猎食动物。我们的生物适应亦功不可没,例如停经,以及对身体修理机制的大量投资。无论那些生物适应是在“大跃进”前夕演化出来的,还是更早的时候,在促成第三种黑猩猩演化成人的生命史变化中,它们是不可或缺的。
同样地,老化研究有两群科学家在进行,他们互不隶属,各做各的,鲜少交流。一群只对近因感兴趣,另一群探究终极因。演化生物学家想了解自然选择怎么会容许衰老?他们认为他们已经找到了答案。生理学家深入老化的细胞机制,承认他们还没有找到答案。但是我主张,我们得双管齐下,才能了解老化现象。特别是,我预期演化(终极)解释会帮我们找到生理解释(近因),而科学家直到现在还没有头绪。
以演化进程研究老化,我想推理的最后一个结论是:这个进程削弱了长久以来把持老化研究的生理学进程。老年学文献中弥漫着追寻“老化原因”的狂热——最好只有一个原因,即使不止一个原因,也最好不超过三五个主要原因。我进入生物医学研究这几十年来,荷尔蒙变化、免疫系统功能退化以及神经退化都提出来竞逐过“老化原因”的桂冠,至今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证据。但是演化推理显示:这个搜寻终究不会产生什么结果。老化的主要生理机制,本来就不应该只有一个,或只有几个。自然选择应该会让身体所有生理系统的老化速率彼此“匹配”,结果是:老化涉及无数同时发生的变化。
化学家提出的是近因,也就是直接导致观察到的现象的机制。演化生物学家提出的是远因或终极因:促成那个机制演化的功能或一连串事件。这两位专家彼此不服气,会驳斥对方的解释并不中肯。
这一预言的基础是这样的:如果身体大部分零部件损耗得很快,只对某一个零件做特别的维修,根本没有意义。另一方面,容许身体里一小部分零件提早耗损,也没有意义,因为维修那些零件所付出的代价,如果节省下来,可以提升寿命期望值。自然选择不会犯下那样无意义的错误。打个比方,梅赛德斯车主不应买便宜的滚珠轴承,却在其他的零件上花大钱。要是他们真的那么笨,他们也许会相信:多花几块钱,买比较好的滚珠轴承,他们昂贵的车就会增加一倍的寿命。但是买一个钻石滚珠轴承装上,也没有什么好处,因为钻石滚珠轴承寿命虽然长,其他的零件却不。因此,梅赛德斯车主的最佳策略,就是使车子所有零件,都保持同样的磨耗速率,最后大家一齐垮掉,丝毫也不浪费。我们的身体也一样。
但是演化生物学家会这样思考:“臭味是臭鼬鼠的防御武器,不然的话,就容易被其他动物猎食。臭鼬鼠分泌的化学物臭气熏天,是演化出来的特征——分泌的化学物越臭,存活几率就越大,越可能生养众多。那就是自然选择。那些化学物的分子结构细节,不过是巧合;任何其他的化学物,只要气味不好,都能发挥同样的功能。”
我觉得这个令人沮丧的预言已证实了,“同时全面崩溃”的演化理想,用来描述我们身体的命运十分贴切,生理学家长久以来追寻的“单一老化原因”,比不上它。老化的迹象,在每一个方向,只要你找,一定能发现。我已经发现我的牙齿有耗损、肌肉的控制与力量大不如前,感官(听觉、视觉、嗅觉与味觉)的功能也逐渐退化。所有这些感官,任何一个年龄层次女性,都比男性敏锐。前面等着我的,可以列出一张大家熟悉的清单:心脏衰弱,血管硬化,骨骼逐渐松脆,肾脏功能退化,免疫系统退化,记忆丧失。这张清单可以继续拉长,上面的项目可以增加到无限。演化似乎真的已经将我们的身体打造成“同时全面衰退”的状态,而我们的身体只会在值得修理的地方投资。
科学家探讨衰老问题的切入点,视他们感兴趣的是近因还是远因而定。两者有什么区别呢?举个例子好了。“为什么北美洲的臭鼬鼠气味令人恶心?”一位化学家或分子生物学家会回答:“那是因为臭鼬鼠分泌的化学物,具有某种特别的分子结构,那些结构产生了令人恶心的气味。而化学物的分子结构,是由量子力学决定的。总之,那些化学物气味不好闻,是因为它们有特别的分子结构;至于不好的气味有什么生物功能,另当别论。”
从一个实际的观点来看,这个结论令人非常失望。如果老化是一个主要因素造成的,针对那个因素对症下药,等于为人类找到了长生不老药。由于老化一度被想象成主要是荷尔蒙的问题,这样的想法使许多人尝试给老年人注射荷尔蒙或移植年轻人的性腺,希望能产生奇迹,让他们返老还童。《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中,《爬行人》就以荷尔蒙的“长生不老药”效果为主题。话说剑桥大学生理学教授普莱斯伯利,鳏居已久,枯木逢春,热烈地爱上了解剖学教授的女儿。为了弥补年龄的差距,他疯狂地找寻恢复青春的秘方,结果他半夜被人发现顺着常春藤攀爬上高墙,像个猴子。最后,福尔摩斯为读者揭开了谜底:61岁的老教授给自己注射了黑面猴血清,当作返老还童药。
不用说,我们能够活得越来越老,凭的无非是先进的文化与技术。面对狮子的威胁,手上握着根长矛,总比抓着块石头踏实,要是有一支高性能步枪在手,就更没啥可担心的了。不过,先进的文化与技术,也得有配套才管用——为了长寿我们的身体已经重新设计过了。动物园饲养的猿,享受了人类技术与兽医学的成果,仍然不能活到80岁。在本章中我会说明,只有我们的生物学已经改造过了,我们的人文创造所容许的长寿才能实现。特别是,克罗马侬人平均寿命比尼安德特人长,我猜克罗马侬人制造的工具并不是惟一的原因。“大跃进”前夕,我们的生物学必然发生了变化,使我们的演化速率变慢。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停经演化出来了——停经是老化的指标,可是它的功能却是让女人活得更长,奇怪吧?
普莱斯伯利教授要是事先请教我,我会警告他:他对近因的短视执着,会令他走入歧途。要是他考虑过终极演化因素,他就会想到:自然选择绝对不会容许单一因素的衰老机制并且有简单的“解药”。福尔摩斯就非常忧虑:果真这种返老还童药问世了,会造成什么后果?“那很危险——是对人性的真正威胁。华生,想想看,要是拜金的人、耽于感官欲望的人、俗人都能延长他们毫无价值的生命……不就是‘不适者生存’了吗?那样一来,我们这个贫乏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的污水池呢?”
人类的生命循环,老化缓慢是个结构因素,与婚姻、隐性排卵以及我们在前面各章讨论过的其他生命循环特征一样。因为我们的生活风格,依赖人与人之间传递的信息。随着语言逐步演化,传递信息的量越来越空前。发明文字之前,老年人是信息与经验的资料库,在今日的部落社会中,他们仍在扮演那种角色。在采集狩猎时代,宗族中即使只有一个年过70的人,他的知识也能决定整个宗族的命运。因此,长寿是我们越过兽界、进入人境的本钱。
福尔摩斯担心的事也几乎不可能发生,要是他知道了,会松一口气吧?
对的,我们会老,我们会死,和其他的动物没什么两样。但是在细节上,我们与其他的动物不同,我们在演化过程中,发生了许多变化。猿类的寿命期望值,从来没有达到美国白人的水准,只有少数几头活到过50岁——那是例外,而非常态。用不着多说,我们比猿类老化得慢,别忘了他们是我们最亲近的亲戚。我们老化得非常缓慢,这个特征可能最近才演化到目前的水准,大约在“大跃进”前夕,因为不少克罗马侬人可以活到60岁,但是尼安德特人几乎没有活过40岁的。
[1] 现代女性40多岁到50多岁停经。——译者
死亡与衰老是个谜,小孩子追问,年轻人否认,成年人不甘不愿地接受。上大学的日子里,我难得想到衰老。既然我已经60出头了,当然就对衰老这个题目感兴趣了。美国白人的寿命期望值,在1992年男性是78岁,女性83岁。但是我们没有几个人能活到100岁。为什么活到80岁不难,活到100岁就难了,120岁更难如登天?有一流医学照料的人,笼子里不愁吃喝又不必担心敌害的动物,都免不了老死,为什么?那是我们的生命循环最显著的特征,但是却没有显而易见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