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不信由你,类似的实验事实上发生过。就在4万年前,大跃进的时候,而且发生了好几次。
尼安德特人与我们是同一个物种吗?那得看我们能不能与尼安德特人交配生孩子,即使能生孩子,孩子也得有生育能力才成。还有,即使没有生理障碍,也得看我们有没有意愿。这是科幻小说家喜欢的题材。许多科幻小说的广告词这么写道:“有一个探险队闯入了非洲深处一个与世隔绝的幽谷中,谷中住着一个原始人部落,相貌原始得可怕,仍过着石器时代的生活。他们与我们是同一物种吗?回答这个问题的方法只有一个。可是那一群无畏的(男性,当然)探险家中,谁愿意献身做这个实验呢?”此时,在那些啃骨头的洞穴女人中,出现了一个“美人”,她不但美丽,而且性感,散发着原始的诱惑。所以现代读者会觉得那位探险勇士的困境是可信的:做呢?还是不做?那真是个问题。
我说过,10万年前旧世界至少有三个不同的人类族群,分别住在各地,欧洲与西亚的尼安德特人不过是其中之一。东亚发现的一些化石,已足以显示那里的人不是尼安德特人,也不是我们现代人。但是由于发现的化石并不多,我们无法详细描述这些亚洲人。与尼安德特人同时代的人,我们知道得最清楚的,是生活在非洲的那群。在头骨形态上,他们有些简直与我们现代人一个模样。那么,我们是不是10万年前在非洲演化到了人类文化发展的分水岭呢?
尼安德特人“不是人”的方面我已经谈得够多了,可是有三个方面我们仍然可以发现他们的“人性”。第一,几乎所有保存良好的尼安德特人洞穴遗址,都有一小块地方有灰烬与烧焦的木材——简单的火坳。因此,虽然几十万年前北京人可能已经知道用火,但是尼安德特人才给了我们可靠的证据,显示用火已是例行公事。此外,尼安德特人或许也是第一个有埋葬习俗的人类。不过学者仍在辩论,至于埋葬习俗是否意味着宗教,就更引人遐思了。最后,尼安德特人会照顾伤残老弱。仔细检查他们的骨骼,可以发现:年纪大一点的尼安德特人,大多数身上带着严重的伤病,例如萎缩的手臂、愈合的断骨(可是并未正确接合,病人因此残废)、牙齿脱落、严重的骨关节炎。除非受到年轻人的照顾,不然那些残废老人不可能还活着。在我列举出一长串尼安德特人“不是人”的特征后,我们终于在这一种奇异的冰河时代生物身上,找到了一些东西,令我们对他们产生了一丝物伤其类的同情。尼安德特人,形态上接近人,精神上还不是人。
答案仍然是——不是!意外吧?!这些模样现代的非洲人,制作的石器与模样不现代的尼安德特人的非常相似,因此我们称他们为“中石器时代非洲人”。他们仍然没有定型的骨器、弓箭、(鱼/鸟)网、鱼钩、艺术品,各地的工具也没有表现出文化差异。这些非洲人尽管身体非常“摩登”,仍然缺了点什么,因此没有十足的“人味”。我们再一次面临了同样的困惑:摩登的骨骼(因此可以假定基因也是摩登的),不足以产生摩登的行为。
做过祖父母的人,在尼安德特人中一定也少得很,也就是说他们很少有人做过“老人”。他们的骨骼显示:大多数人三十好几四十出头就死了,没有超过四十五岁的。在一个没有文字的社会,要是没有人活得过四十五岁,试问集体的经验如何累积,智慧如何传递?
人类演化了几百万年,我们的祖先平常以什么果腹?我们掌握的直接证据并不多。可是南非发现了一些洞穴,10万年前有人类居住过。这些洞穴提供了详细信息,让我们有机会知道当时的饮食内容。类似的信息,没有更早的了。我们对那些洞穴那么有信心,是因为洞穴里到处都是石器、兽骨,兽骨还有石器砍、砸、切的痕迹,还有人骨。可是几乎没有肉食兽(例如鬣狗)的骨骼。因此,洞穴中的动物骨骼,是人带进去的,而不是鬣狗之类的野兽。动物骨骼中,还发现了海豹、企鹅,以及笠贝等软体动物。也就是说,我们甚至还有证据,显示中石器时代的非洲人懂得利用海边的生物资源。他们是科学界知道的最早这么做的人类族群。不过,鱼或海鸟的遗骨,洞穴里发现的极少,无疑那是因为当时还没有鱼钩以及捕捉鸟兽的网。
我们也认为文化进步是理所当然的。从罗马人的别墅、中世纪的古堡以及今天城市的公寓中,会找到明显不同的器物。到了公元2000年,我的儿子会以非常惊讶的眼光,审视我在50年代使用的计算尺:“老爸,你真的那么老吗?”但是10万年前的尼安德特人工具,与4万年前的看来没什么基本的差别。简言之,尼安德特人的工具,在时空中都没有变化,因此缺乏人类最重要的素质——创新。一位考古学家做过很中肯的评论:尼安德特人有漂亮的石器,却是愚蠢的工匠。尽管尼安德特人的脑子很大,仍然有“缺少一点点”的遗憾。
洞穴中的哺乳类骨骼,包括不少体型中等的物种,其中以南非大羚羊数量最多。令人瞩目的是:洞穴中的大羚羊骨骼包括各种年龄的个体,好像是一整群大羚羊都给捉来吃了。起先,南非大羚羊在猎人的斩获中占那么高的比例,让学者非常惊讶,因为当地10万年前的环境,与现在的大体一样,而今天大羚羊在当地是最不常见的大型动物。当年猎人能捕获那么多大羚羊,成功的秘诀可能是:大羚羊是驯良的动物,对人并不危险,而且容易成群驱赶。因此学者推测猎人时不时地设法驱赶整群大羚羊,让它们冲向悬崖。结果全部跌下深谷。所以在猎人的洞中才会发现各种年龄的大羚羊遗骨,就像他们猎杀了一整群大羚羊一样。相对地,比较危险的猎物,如南非野牛、猪、象、犀牛,呈现的情况便截然不同。洞中的野牛骨,主要是幼年或老年的,至于猪、象、犀牛的骨骼,根本绝无仅有。
今天,不同区域的不同族群有文化差异,我们认为理所当然。今天每一个人类社群,建筑、家具以及艺术,都有各自的风格。如果有人呈现给你筷子、吉尼斯啤酒杯和一个吹箭筒,请你将每件物品与中国、爱尔兰和婆罗洲联系起来,你将会毫不费力给出正确答案。可是尼安德特人没有什么地域性的文化差异可言,在法国与俄罗斯发现的石器,看来非常相似。
所以我们可以把中石器时代的非洲人看成大型动物猎人,不过他们很少那么做。他们或者对危险的物种敬而远之,或者只针对老弱病孺下手。那些选择显示猎人非常谨慎,而且理由充分,因为他们的武器只有刺矛,没有弓箭。除了喝番木鳖碱调制的鸡尾酒以外,拿根长矛挑战成年犀牛或南非野牛,在我看来,最能达到找死的目的。即使驱赶大羚羊上悬崖,也不见得常常成功,因为南非大羚羊还没灭绝,继续在猎人身边长伴左右。我怀疑中石器时代的非洲人不是很高明的猎人,他们与早期的祖先和现代的石器时代族群一样,以植物与小型动物为主食。他们当然比黑猩猩高明多了,但是比起现代的布须曼人或俾格米人,就太逊色了。
克罗马侬人还有许多重要特色,尼安德特人没有,例子不胜枚举。尼安德特人没有留下真正的美术品。他们在寒冷的气候中,必然有御寒的衣物,但是他们的衣服一定很粗陋,因为他们没有针或其他缝纫技术的证据。他们显然没有船,因为地中海的岛屿上没有发现过他们的遗迹,甚至北非都没有,他们从西班牙只要跨过14公里宽的直布罗陀海峡就可登陆了。没有陆路远距离贸易:尼安德特人制造石器的石材,在遗址四周几公里的范围内就可找到。
综上所述,10万年前到5万年前的人类世界,大概是这样的:北欧、西伯利亚、澳大利亚、大洋洲的岛屿以及整个美洲,仍然杳无人迹。欧洲与西亚住着尼安德特人;非洲,那里的人形态上越来越像我们现代人;在东亚还有一些人类,从仅有的零星资料看来,形态既不像尼安德特人,也不像非洲的人。这三个族群至少一开始的时候,工具、行为与有限的创新能力,都非常原始。那就是大跃进发生的背景。这三个族群中,哪个能脱颖而出,创造历史呢?
在大众的文化想象中,尼安德特人一直与“穴居人”、“洞穴人”牵扯不清。那个印象是因为许多尼安德特人的遗址都在洞穴中发现。其实露天遗址比较容易遭到破坏。因此尼安德特人是“穴居人”的印象可能并不正确。我在新几内亚留下过上百个营地遗址,其中只有一个在洞穴中。我遗留的物事,那里最可能完整地保存下来,未来的考古学家若发现了那个洞穴,会不会也认为我是个“穴居人”呢?尼安德特人必然会搭建遮风避雨的“建筑”,但是那些“建筑”必然简陋得很——遗留下来的,只是几堆石头、一些柱洞,与克罗马侬人的复杂建筑遗迹,难以比拟。
“大跃进”的证据,在法国和西班牙最明显,大概是在4万年前,也就是最后一次冰期晚期。先前是尼安德特人的地方,这时形态与我们完全一样的现代人出现了。最早的现代人,我们有时称他们为克罗马侬人,因为在法国西南的克罗马侬首次发现最早的现代人化石。要是现在他们穿上我们的服装,走在巴黎的香榭丽舍大道上,在熙攘的游人中,根本不会引人注目。克罗马侬人让考古学者瞩目的,不只是形态,还有他们制造的工具。考古学家在早期的工具中,从来没有发现过那么繁多的式样,那样明确的功能。克罗马侬人的工具,显示现代形态与现代的创新行为终于结合为一体了。
除了尼安德特人的骨骼化石,还有他们遗留的石器,是我们认识他们的主要资料。正如我描述过的早期人类石器,尼安德特人的石器也可能是简单的手持工具,没有柄之类的辅具。那些工具也没有特殊的功能类型。没有定型的骨器,没有弓,没有箭。某些石器无疑是制作木器用的,只是木器很少发现,因为都腐朽掉了。惟一的一件,是一根长达2.5米的尖矛,那是在德国的一个考古遗址发现的,它插在一头长毛象(已灭绝)的肋骨间。尽管那是个“成功”的例子,尼安德特人可能在大型动物狩猎上没有突出的斩获,因为从他们遗留的遗址数量判断,尼安德特人的人口密度比后来的现代人低,而且与尼安德特人同时代的早期现代人,在非洲也没什么出色的狩猎表现。
克罗马侬人继续用石头制作工具,但是他们会先从大块的石头上,小心剥下石瓣,再用石瓣制成理想的工具。因此同样重量的石材可以制造出的锋利石刃,是先前的10倍。制式的工具与鹿角器第一次出现。明确的复合工具(如在石枪尖的长矛与装了木柄的斧头)也首次出现。不同类型的工具,有容易辨识的功能,例如针、凿、臼、锤、鱼钩、网坠与绳索。绳索可以编织渔网、鸟网,或用来设陷阱,难怪克罗马侬人的遗址里经常发现狐狸、鼬鼠和兔子的骨骼。绳索、鱼钩与网坠,可以解释南非遗址发现的鱼骨与鸟骨。
尼安德特人与现代人可能还有一个解剖学的差异,已有学者对那个差异提出非常有意思的解释,但是我们还不能肯定那个差异是否确实存在,更无法确信学者的解释是否正确。那就是女性的骨盆。尼安德特人的骨盆比较宽,也许胎儿因此可以在子宫中多发育一段时间,等到比较成熟才出生。果真如此,尼安德特人的怀胎期可能是12个月,而不是我们的9个月。[1]
可以使猎人安全地猎杀凶猛动物的远程武器也出现了,例如带倒刺的鱼叉飞标枪、长矛抛射器以及弓箭。在南非的洞穴遗址,还发现了异常凶猛的猎物的骨骼,像是成年的南非水牛与猪,在欧洲则有野牛、大角麋鹿、大角鹿、马与大角羊。今天的猎人即使装备了大口径来福枪,枪上还附了望远镜,要杀那些动物,也不见得容易。当年的猎人必然对那些动物的行为相当熟悉,而且已经发展出集体狩猎的策略与技巧。
虽然今天尼安德特人穿戴名牌后会引人注目,他若穿上运动装或游泳裤,会更令人目瞪口呆。他们的肌肉比我们发达得多,特别是肩膀与颈子,大概只有我们的健美先生才有那个水准。他们的肢骨很粗,骨壁很厚,所以经得起那么发达的肌肉拉扯。以我们的标准来看,尼安德特人的四肢粗短,主要因为前臂与小腿所占的比例比我们的小。甚至他们的手都比我们的有力得多,与他们握手得防着别给捏碎了骨头。虽然他们的平均身高只有163厘米,可是体重却比同样身高的现代人重9公斤——那可不是小腹中的肥油,而是肌肉,强有力的肌肉。
最后一段大冰期晚期出现的现代人,精于狩猎大型动物,我们有好几种不同类型的证据。他们留下的遗址比较多,意味着他们比先前的尼安德特人或中石器时代非洲人,更能成功地取得食物。过去活过好几个冰期的大型动物,许多都在最后这个冰期结束前灭绝了,这反映了新狩猎技术的卓越程度。被我们逼入绝境的动物,大概包括北美洲的长毛象、欧洲的长毛犀牛与巨型大角鹿、南非的大水牛与巨型马、澳洲的巨型袋鼠。本书后面几章会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很明显,在我们演化史上破天荒的辉煌时刻中,已经包藏了可能导致我们灭亡的祸心。
检查过尼安德特人牙齿的牙医师,也会大吃一惊。成年的尼安德特人,门齿朝外的那一面,磨损得非常厉害,现代人的门齿上从来没有发现过这样的磨痕。这种特殊的磨损,显示尼安德特人把门齿当工具使用,但是做什么呢?一个可能是:尼安德特人以门齿当老虎钳之类的“夹具”,我的孩子就会用嘴咬着奶瓶,空出双手,做些淘气事。另一个可能是:尼安德特人以门齿处理动物毛皮制作皮革,或用门齿处理木材制造工具。
征服世界
尼安德特人的头骨,有非常特殊的形态特征,要是尼安德特人还活着,他就算穿戴名牌,走在城市街头,见到他的人(同是“智人”)仍然免不了大惊失色。想象一下将现代人的脸部转变成软的黏土,用钳子夹住从鼻子尖部到下巴之间的脸部的中央,然后将整个脸部中央往前拉,然后让它重新变得坚硬起来。这样一来人们将会对尼安德特人的外表有所了解。与现代人比较起来,他们的头骨,前后轴线较长;他们的面孔,从鼻梁到下颚都往前突出,眼眶上缘也非常突出,但是眼窝很深。他们的额头低且后倾,也没有下巴颏。尽管尼安德特人的头骨有那么多“原始”的特征,他们的平均脑容量,却比现代人还多10%。
尼安德特人生存的年代,欧洲与亚洲都笼罩在更新世最后一次大冰期中。他们必然能够应付严寒的气候——但是也有限度,不列颠南部、德国北部、基辅与里海之北,就不见他们的踪迹。西伯利亚与北极地区,要等到现代人出现之后,才有人迹。
图3 这张图显示我们的祖先由非洲散布到世界各地的过程。数字代表距现在的年代。未来的考古发掘,可能会改变某些数字,例如西伯利亚或所罗门群岛,说不定2万年之前就有人居住了。
尼安德特人住在哪里?什么时候?他们的地理分布,从西欧到位于欧洲东部的俄罗斯南部与中东,直到中亚的乌兹别克(近阿富汗边界)。1856年,采石工人在德国尼安德谷中发现了一些人骨,次年由波恩大学的解剖学家向科学界公布,此后,研究古人类化石逐渐成为一门正式的学问,“尼安德特人”这个名称,也在学界确立。(“尼安德”在德文中的意义是“新人”,“特”是“谷”的意思。)其实在1856年之前,已经有一些尼安德特人的化石出土。至于他们生活的时代,就是定义的问题了,因为有些比较古老的化石,已经出现了尼安德特人的特征。典型的尼安德特人,13万年前就出现了,可是大多数尼安德特人的标本,都生存在74000年前之后。虽然他们的起源年代,还有讨论的余地,他们却是突然消失的:4万年前左右。
凭着新发展出的技术,现代人不仅在原先的旧世界繁衍,还进入新环境开发。人类大约5万年前踏上澳洲,换言之,那时已有船只,可以渡过100公里的海域(从印尼群岛东部到澳洲的距离)。至少2万年前俄罗斯北部与西伯利亚已有人迹,因为现代人已有缝制衣服的技术,证据是:发现了有针眼的骨针、描绘了御寒外衣的洞穴壁画、坟墓中尸体上的饰物位置显示那原来是在裤上的饰品。遗址中还发现过集中的狐与狼的骨架,它们都缺少足掌,推测是为了方便剥皮,而足掌的骨骼集中在另一处。可见现代人已懂得利用毛皮保暖。他们的房屋也比过去的复杂,有柱洞、铺过的地面、以长毛象骨骼搭的墙屋内有构造复杂的火炉,还有燃烧动物脂肪的石灯,以度过北极的长夜。先是西伯利亚,然后阿拉斯加,最后在11000年前北美洲与南美洲都有人类的足迹了。
在大跃进前夕,旧世界至少有三种不同的人类族群,在不同的地区生活着。他们是最后的“原始人”,后来在“大跃进”的时候被现代人取代了。那些原始人中我们先讨论尼安德特人,因为他们的形态我们了解得最清楚。
过去尼安德特人制造工具的原料,都是就地取材;现代人不一样,欧洲大陆上出现了远程贸易,货品不只是制造工具的原料,还有装饰品。制作工具的上品石材,例如黑曜石、玉石与燧石,往往是从几百公里之外的采石场开采的。波罗的海东岸的琥珀,可以在东南欧发现;地中海的贝壳,在欧洲内陆出现,如法国、西班牙与乌克兰。在现代的“石器时代”新几内亚我看到过类似的模式,从海岸运上高地,可以交换天堂鸟的羽毛;制作石斧的黑曜石也可以当交易品,所以几个黑曜石矿场都有很高的价值。
我猜狩猎大型动物要到形态与我们完全一样的人(现代人)出现后,才开始对我们的饮食需求有一些贡献。许多人相信人类独特的大脑与社会是狩猎的演化结果,我很怀疑。直到最近,我们的祖先都还不是有效率的猎人,不过是拥有特殊技巧的黑猩猩罢了,会使用石器取得、准备食物,而主食是植物与小动物。偶尔,人的确捕获一只大动物,然后就会不停地重述关于这一稀奇事件的故事。
冰河期晚期的饰物贸易,透露出明显的美感知觉,与克罗马侬人最令我们赞叹不已的成就——艺术——有密切的关联。世人最熟知的,就是拉思科(lascaux)的洞穴壁画,许多已灭绝的动物都在那里留下彩色的身影,让人惊艳。但是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有浮雕、项链与坠子、黏土陶雕、“维纳斯”像(小型的女性塑像,可是乳房与臀部极为夸张)以及乐器(有笛子也有响板)。
大多数现代采集狩猎族群,使用的武器比早期智人精良多了。可是人类学家发现他们主要的热量来源,是妇女采集回家的植物食物。男人捕杀兔子,或其他绝对不会在谈论时提到的小动物。偶尔,男人会打到一头大型动物,而大型动物的确是他们主要的蛋白质来源。但是只有在北极地区,大型动物才是家里的主食——那里植物资源稀少。而直到最近几万年,北极才有人类生活。
尼安德特人能活过40岁的人不多,但是根据骨骼鉴定,有些克罗马侬人能活到60岁。许多克罗马侬人有机会含饴弄孙,尼安德特人就很罕见。我们已经习惯从印刷品或电视获得信息,很难体会文字发明前,老年人对社会的重要,哪怕一两个老人,都可能掌握着社会的命脉。在新几内亚,要是我对一些罕见的鸟类或水果有疑问,年轻人往往带我到村子里年纪最大的老人那里。举个例子吧。1976年,我造访所罗门群岛的伦内尔岛(Rennell Island)。许多岛民告诉我哪些野果可以食用,但是只有一位老人能告诉我:要是遇到紧急情况,还有哪些野果可以食用。在他小的时候,有一次超强龙卷风来袭,岛上农园全毁,岛民差点饿死。那位老人还记得当年让他们幸存下来的野果。在文字发明以前,他这样的一个人,就能影响整个社会的生存。因此,克罗马侬人比尼安德特人长寿20年的事实,可能就是克罗马侬人成功的重要因素。活到较高的年纪,不仅需要生存技巧,还涉及体质的变化,也许包括人类女性停经的演化。
仍然记得我在新几内亚高地的第一个清晨,我与12个土著一同出发,他们都是男性,带着弓箭。我们走过一株倒地的树,突然间有人发出了兴奋的喊叫,大家都围着那树,有人拉开了弓,其他人朝着那堆枝叶丛挤上前去。我以为会有一头愤怒的野猪或袋鼠冲出来攻击人,就四处找爬得上去的树躲避。然后我听到了胜利的欢呼,从那堆枝叶丛中走出了两位强壮的猎人,手里高举着猎物。原来是两只雏鸟,还不怎么会飞呢,一只连10克都不到。那一天的其他收获,包括几只青蛙,以及一些香菇。
前面描述的“大跃进”,读来好像所有的进展(工具与艺术),全都在4万年前一起发生。事实不然,不同的发明、创新在不同的时候出现。长矛抛射器先发明,然后才有鱼叉或弓箭,而珠子与坠子也在洞穴壁画之前出现。也许读者会误会我描述的变化在世界各地都一样。在冰河时代晚期,只有非洲人以鸵鸟蛋壳做珠子,乌克兰人以长毛象的骨骼搭屋子,而法国人在洞穴里画壁画。
西方的男性作家与人类学家夸大了狩猎的意义,可是他们并不孤单。在新几内亚,我和真正的猎人一起生活过,他们最近才脱离“石器时代”。在营火畔,他们会谈论每种他们狩猎的动物,那些动物的习性,以及最好的狩猎方法。他们乐此不疲,可以持续几个钟头。坐在旁边听他们谈论,你会以为他们每天晚餐都有新鲜的袋鼠肉吃,每天除了打猎啥事也不做。事实上,要是你仔细追问详情,大多数新几内亚猎人会承认:他们一辈子也不过打了几头袋鼠而已。
这种文化的时空差异,与尼安德特人一成不变的文化大异其趣。那些文化差异构成了人类在“大跃进”之后最重要的创新。从此以后,人类最重要的特质,就是创新的能力。对我们现代人而言,创新完全是自然的。我们不能想象20世纪末的尼日利亚人与拉脱维亚人拥有同样的物品,他们与公元前50年的罗马人,也不一样。对尼安德特人,创新才是难以想象的。
70年代有一些讨论人类演化的通俗著作,将“人类自古就是猎人”这个观点夸张到奇怪的地步。例如《非洲创世纪》的作者罗伯特·阿德里,甚至认为一个基因的突变就可以把人变成猎人,使人类走上一条崭新的演化道路。
尽管克罗马侬人的艺术,让我们一见倾心,悠然神往,他们的石器与狩猎采集生活形态,却让我们难以消受。我们觉得他们仍是“原始人”,心中浮现的形象,是卡通片中挥舞着木棒、嘴里咕噜着拖着女人走出山洞的男人。不过,为了对克罗马侬人公平一点,我们得想象:要是未来的考古家到新几内亚发掘一个20世纪50年代的村落遗址,会做出什么结论?他会发现一些形式简单的石斧。所有其他的物质文化,都是木质的,都会腐朽。楼房、美丽的编篮、鼓与笛、有舷外浮木的独木舟、世界级的漆雕品,都会消失无踪,更别说村落中还有复杂的语言、歌曲、社会关系以及对自然界的知识。
“人类自古就是猎人”这个神话似乎在我们的文化想象中已经根深蒂固,因此我们很难放弃一些随之而来的想法。今天,射杀一头大型动物被当作男性气概的最高表现。男性人类学家特别容易强调猎杀大型动物对人类演化的关键影响。狩猎大型动物使原始男人合作,促使语言与大脑发展,成群行动,分享食物。男性狩猎大型动物,甚至还影响了女性的性行为:女性压抑了每月排卵的外显征象(黑猩猩的非常明显),不然的话,男性陷入性竞争的狂乱中,就不能合作打猎了。
新几内亚的物质文化,直到最近仍然很“原始”(“石器时代”),有历史的原因,可是新几内亚土著与我们一样是现代人,不折不扣。现在的新几内亚人,有的开飞机,有的搞电脑,还创建了一个现代国家,尽管他们的双亲是在石器时代里成长的。要是我们利用时光机器回到4万年前的世界,我想我们会发现克罗马侬人也是同样的“现代”人——学会开喷气飞机不成问题。他们制造石器与骨器,只因为其他的工具还没有发明;世上只有那种技术可学,你还能要求他们怎地?
因此,虽然早期人类的食物中有肉,但是我们不知道他们平常吃多少肉,也不知道他们吃的肉是打猎得来的,还是其他猎食动物残留的。直到很晚以后——大约10万年前———我们才有比较可靠的证据,可以讨论人类的狩猎技术。很明显地,那时人类狩猎大型动物的本领,实在不怎么样。因此50万年前以及更早的猎人,必然更不能领教了。
过去有许多学者主张:欧洲的克罗马侬人是从尼安德特人演化来的。现在看来,他们几乎必然错了。最晚的尼安德特人(生存于4万年前之后),仍然是十足的尼安德特人,而那时欧洲最早的克罗马侬人已经出现了,他们的形态与我们完全一样。由于现代人在非洲与中东早了好几万年出现,因此欧洲的现代人比较可能是“外来的”入侵者。
过去的人类学家会回答:人类长久以来就是成功的大型动物猎人。主要的证据是三个50万年前的考古遗址。第一个是中国河北周口店的北京人遗址,那里发现了北京人化石(一种直立人),还有石器及许多动物的骨骼;另外两个遗址在西班牙,出土了石器与大象之类的大型动物骨骼。通常学者都假定:制作那些石器的人,杀了那些动物,然后把尸体带回遗址处理,并在那里吃掉。但是三个遗址中都有鬣狗的化石与粪便,那些动物遗骨也有可能是它们干的好事。西班牙的遗址是露天的,那里发现的动物骨,比较像今天非洲水坑旁发现的,而不像人类猎人营地的残迹。死在水洞旁的动物,尸体会遭到水浸、其他动物的践踏,以及不同腐食动物的“清理”。
克罗马侬人遇见原住民尼安德特人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能肯定的,只有结果: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尼安德特人就消失了。克罗马侬人使尼安德特人走上绝种之路——这似乎是难以避免的结论。但是许多人类学家对这个结论难以接受,宁愿相信环境变迁是尼安德特人灭绝的主因。例如《大英百科全书》第十五版在“尼安德特人”这一条的结论中,是这么说的:“尼安德特人最后消失的年代仍无法确定:他们消失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们是间冰期的生物,难以承受最后一次冰期的蹂躏。”事实上,尼安德特人最后在冰期中整整生活过3万年,他们消失了3万年之后,冰期才结束。
我们的早期祖先用那些粗糙的工具处理什么食物?他们又怎样取得食物呢?对这个问题,过去的人类学教科书通常都毫不犹豫地回答“人类自古就是猎人”。书上会说,狒狒、黑猩猩,还有一些灵长类,偶尔会猎杀小型脊椎动物,但是现代的“石器时代”族群(例如南非的“布须曼”人)经常猎杀大型动物。根据丰富的考古资料,克罗马侬人也一样。因此我们的早期祖先的食物中也有肉,考古家发现过动物骨上的石器遗痕,以及石器上的切肉痕迹。可是,真正的问题是:我们的早期祖先干过多少猎杀大型动物的勾当?猎杀大型动物的技术是在那150万年间逐渐改进的,还是在大跃进之后猎杀大型动物才变得比较重要?
依我看来,大跃进时期欧洲发生的事,在现代世界中反复发生过:人数众多、技术又高超的族群,侵入人数少、技术又落伍的族群的领地,就会发生同样的事。举例来说,欧洲殖民者侵入北美洲之后,土著族群因为欧洲人带来的传染病,大量死亡;大多数幸存者不是被杀了就是被赶出了家园;有些幸存者采用欧洲人的技术(马与枪),抵抗了一阵子;许多幸存者被赶到欧洲人不屑一顾的地区,还有一些则与欧洲人“融合”了。美洲土著遭到欧洲殖民者“代换”,南非土著科伊桑族(布须曼人)被北方来的铁器时代班图人“代换”,都循同样的模式。
那一段期间的“负面证据”也值得注意。大跃进之后出现的许多工具,在直立人与早期智人的工具里从来没有过。没有骨器,没有结网的绳索,没有鱼钩。所有的早期石器,可能都是直接拿在手里使用,没有证据显示它们曾装在其他器材上以方便着力,增加力道,例如斧头。
以上面的例子类推,我猜想克罗马侬人带来的疾病,以及直接的谋杀、驱赶,使尼安德特人踏上了灭绝之路。果真如此,尼安德特人/克罗马侬人的消长,预示了后来的发展——一旦胜利者的子孙为当年的“真相”争论不休,会发生什么呢?因为尼安德特人体格比克罗马侬人结实得多,一开始读者可能会难以想象克罗马侬人居然是赢家。不过武器扮演了决定性的角色,而不是肌肉。同样地,今天在中非,是人类威胁了大猩猩的生存,而不是大猩猩威胁了人类。肌肉发达的人,需要更多的食物。要是比较瘦削、聪明的人使用工具,仗着肌肉的人是占不了便宜的。
从直立人到智人这150万年间,我们的祖先是如何生活的呢?这一段期间残存下来的工具都是石器,可是那些工具,与大洋洲的一些族群、美洲土著及其他现代“石器时代”族群制作的精美磨制石器比起来,说它们很粗糙,都算是客气的。早期的石器,形状与大小都有很大的变异范围,所以考古学家为不同的石器取了不同的名字,例如手斧、砍器、劈器。可是这些名字掩盖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那些早期石器并没有一致的形制与功能,与后来克罗马侬人(形态与我们完全一样的智人)遗留的针或矛不可比拟。石器上遗留的使用痕迹,显示它们是用来处理肉、骨、兽皮、木头以及树木非木质部分的。但是不论大小与形式,任何石器都没有固定的功能。考古学家为石器取的名称,可能只是在连续的大小与形式里,任意划分出的单位,而不是石器制作人的本意。
就像北美洲的平原印第安人,有些尼安德特人可能也学了一些克罗马侬人的本领,能够抵抗一阵子。这是我对令人困惑的夏特佩龙文化(le Chatelperronien),惟一觉得合理的诠释。夏特佩龙文化的主人是尼安德特人,曾与最早的克罗马侬人文化(奥瑞纳文化,Aurignacian Culture)并存过一段时间。夏特佩龙石器,混合了先前的尼安德特类型与奥瑞纳类型,但是夏特佩龙遗址没有发现过典型的克罗马侬骨器与艺术品。起先学者为夏特佩龙文化的主人争论不已,后来发掘出典型的尼安德特人遗骨,真相终于大白。也许有些尼安德特人学会了制造克罗马侬人的工具,因而比同胞多撑了一段时间。
智人的出现,印证了第一章讨论过的谜:我们登上人性殿堂的过程,并不反映遗传变化的脚步,两者没有如影随形、如斯响应的关系。早期智人的体质比文化演进得快。那时若要第三种黑猩猩构思出梵蒂冈西斯廷教堂中的壁画,还得给他一些重要的素质。
至于科幻小说中尼安德特人/克罗马侬人交配的情节,是否真的发生过?是否能够生出有生殖能力的子女?仍不清楚。现在还没有发现明确的“混血”化石。要是尼安德特人的行为,相对而言比较原始,而且体质与我猜想的一样,十分独特,我相信没有几个克罗马侬人会对他们有“性趣”。同样地,人与黑猩猩今天仍然共同生活在世界上,我却从来不曾听说过“交配”的事。虽然尼安德特人与克罗马侬人之间,没有那么大的差异,我仍然觉得他们的差异已足以让他们不会迸发火花。就算“饥者难为食”,尼安德特人女性较长的怀孕期,也有可能使“杂种”难以顺利发育。对这个问题,我的态度是:认真看待“负面证据”——要是还没有发现,就是事实上不存在。换言之,互相交配的事情要么根本没发生过,要么很少发生。我不相信当年欧洲人的子孙,体内有任何尼安德特人的基因。
不熟悉人类演化细节的读者,也许会以为“智人”一出现,就发生了“大跃进”。50万年以前,人类终于彗星式地登上“智人”地位为地球史揭开了灿烂的一页,艺术与精巧的技术终于要为原来的沉闷世界添上新妆。不是吗?不是。原来“智人”的出现根本算不上什么历史事件。洞穴壁画、房子、弓箭,还得再过几十万年才出现。石器也没什么变化,同样的玩意直立人已经使用了100万年了。“智人”较大的大脑,并没有让他们的生活方式发生戏剧性的变化。直立人与早期智人在非洲以外的世界,搜不出什么了不得的名堂,他们留下的文化遗迹,只反映了细微的文化变迁。事实上,如果硬要举出一例代表重大进展的发明,大概只有“控制火的能力”可以考虑。学者在北京人遗址中就发现了灰烬层,其中有烧焦的骨与炭化的树枝。即使这把火是人类有意点燃、维持的,而不是雷击意外产生的,那也是直立人的业绩,而不是智人的。
以上是西欧发生的大跃进。在东欧,克罗马侬人取代尼安德特人的过程,发生得稍早一点,中东就更早了。在中东,大约9万年前到6万年前之间,尼安德特人与现代人在同一地区,发生过相互消长的事情。现代人在中东地区的进展那么缓慢,与他们在西欧的表现,恰成对比。这表示中东的现代人,在6万年前还没有发展出现代行为模式。
上面讨论的发展,全在非洲发生。最后,直立人是非洲演化舞台上的惟一“人”口。到了100万年前,直立人终于跨出了既有的舞台。他们的化石与石器开始在中东、远东(爪哇人与北京人的化石都是直立人的标本)与欧洲出现。直立人继续演化,脑容量增加,头骨越来越圆。大约50万年前,有些祖先的长相,学者认为与早期的直立人已有差别,而与我们十分相似,所以称他们为“智人”,不过他们的头骨仍比我们的厚,眉上脊显著得多。
现在我们对10万年前在非洲出现的现代人,可以做个回顾了。起先,他们制作的石器,与尼安德特人的一样,所以不能占尼安德特人什么便宜。到了大抵6万年前,他们在行为上发生了某个神奇的变化。那个变化(稍后还会谈到)使现代人有了创新的天赋,发展成十足的“人”。于是现代人开始从中东大胆西进,侵入欧洲取代了欧洲的“原住民”——尼安德特人。我相信他们也从中东东进,侵入东亚与印尼群岛取代了那里的原住民。不过我们对东亚与东南亚的原住民所知有限。有些人类学家认为早期的东亚人与印尼人,与现代的东亚族群和澳大利亚土著,有相似的头骨形态特征。果真如此,入侵的现代人可能没有消灭原住民,而是与原住民融合了。
今天世界上只有一种人,两三百万年前却有两三种,因此其中一两种必然灭绝了。当年哪一种人是我们的祖先?进入演化坟场的又是哪些种?在什么时候?头骨形态纤细的巧手人是赢家?他们继续演化,体型增大,脑容量增加。到了170万年前,他们的形态变化,令分类学家觉得有必要为他们另取一个新的物种名:直立人(Homo erectus)。(“直立人”这个物种名与化石,在现代古人类学成熟之前就已经问世,请读者不要误会,以为这时人类祖先才开始直立行走在大地上。)粗壮南猿120万年前左右灭绝,“第三种”原人(要是真的存在的话)那时必然也灭绝了。至于为什么直立人存活下来,而粗壮南猿灭绝了,我们只能猜测。可能的理由是:粗壮南猿竞争不过直立人,因为直立人的食物包括了动植物资源。直立人的石器与大脑使他们能有效地利用植物资源,而粗壮南猿却只依赖植物资源维生。也有可能直立人扮演了更直接的角色,将兄弟物种推入灭绝的深渊:宰了他们吃肉。
200万年前,好几个原始人支系同时生存在非洲大陆上,最后只有一个存活了下来。现在看起来,最近6万年之内,同样的情节又上演了一次。今天世上的人,都是当年赢家的后裔。我们的祖先究竟凭着什么赢的呢?
图2 我们族谱上几种支系已经灭绝,包括属于粗壮种南猿、尼安德特人以及很可能被粗略地认为是第三种原人和与尼安德特人同时代的亚洲人群的那些支系。巧手人的一些后代存活下来进化成了现代人类。为了按照不同的名字辨认出代表这一路线的化石变化,稍有任意地将他们划分为巧手人,直立人(始于大约170万年前),古智人(始于大约50万年前)。
帮助人类祖先完成大跃进的,究竟是什么?这是个考古学上的谜,学者对谜底没有共识。在化石骨骼上,我们没找到线索。那也许只涉及0.1%的DNA。哪些微小的基因变化可以造成那么巨大的后果?
我与一些臆测过这个问题的科学家一样,相信惟一的可能答案就是:复杂语言的解剖基础。黑猩猩、大猩猩甚至猴子都能以符号沟通——当然,不是以说话的形式。黑猩猩与大猩猩能学会手语,用以沟通,黑猩猩也能学会以电脑键盘上的符号沟通。受过训练的猩猩,有的能学会使用上百个符号。虽然科学家辩论过:那样的“沟通”与人类的语言有何相似之处?没有人怀疑那也是一种“象征沟通”的形式。也就是说,一个特定的手势或电脑键,用来“象征”一个特定的其他事物。
人类的族谱
灵长类不只能使用手势和电脑键当作符号,还能使用声音。举例来说,非洲绿猴在野地里发展出一种自然的“象征通讯”形式,利用嘴里发出的咕噜声,表示三种不同的动物:豹子、老鹰与蛇。一头一个月大的黑猩猩,叫作雄姬,被一位心理学家收养了,当成他们夫妇的女儿抚养,结果学会“说”出四个字:爸爸、妈妈、杯子、上面。(她发出的音只是近似人声而已,因为黑猩猩的发声器官与人类的不同。)既然猴子、猩猩都有能力以声音传讯,为什么猿类没有朝这个方向演化,发展出它们自己的复杂语言?
使我们祖先越来越人模人样的第三个大变化(也是最后一个),就是使用石器的习惯。这是人类主要的特征,可是在动物界已有原型(先例):啄木鸟、埃及秃鹰与海水獭,分别演化出使用工具捕捉或处理食物的能力,不过它们不像人类那么依赖工具。珍妮·古道尔是第一个发现黑猩猩会使用工具的学者,它们有时使用石头,但还不到搞得环境中遍地都是石器的地步。但是250万年之前,东非的“原人”栖息地已出现大量粗糙的石器。当时有几个“原人”种,制造石器的是哪一种?也许是头骨构造比较纤细的物种,因为它们的演化史从未中断,而石器也继续演化。
答案似乎在涉及控制语音的解剖构造,包括喉咙、舌头,以及相关的控制语音的肌肉。就像一只瑞士表,它能够准确计时,是因为所有零件都是精心设计的,我们的发声道依赖许多构造与肌肉的精密配合。科学家认为黑猩猩不能发出寻常的人类母音,是受解剖构造的限制。要是我们也只能发出几个母音与子音,说话的词汇就会大量减少。
不过,人类在演化史上,也许有两次分裂成不同的物种,像郊狼与狼一样。最近的一段,也许发生在大跃进的时候,我后面会讨论。比较早的那次,大约发生在300万年前,当时人类家族分化为两个支系:一个支系是头骨粗壮、颊齿巨大的粗壮南猿;另一个支系,是头骨纤细一点、牙齿也较小的非洲南猿。非洲南猿后来演化出脑容量较大的“巧手人”。不过,代表“巧手人”的化石,无论脑容量还是牙齿尺寸,内部的歧异都很大,因此有些专家主张“巧手人”化石中有两个物种的标本。也就是说“巧手人”有两种,一种是“巧手人”,另一种是神秘的“第三种”。这么一来,到了200万年前,世上至少已有两个甚至三个“原人”种。
所以我才认为促成大跃进的“东风”,是人类的“原始型”发声道变成了“现代型”发声道。从此人类能够更为精密地控制发声道,创造更多的语音。发声道的肌肉经过这样精细的调整,未必会在化石骨骼上留下迹象。
第二个变化发生在300万年前,人类家族分化成两个支系。为了理解这个变化的意义,我们得知道:生活在同一地区的两个动物种,必须扮演不同的生态角色,而且通常不杂交。举例来说,在北美洲,郊狼与狼很明显是亲缘密切的物种,生活在同样的地区(后来美国的狼几乎灭绝了,这是后话)。可是狼体型较大,以猎杀大型哺乳类维生。如鹿与驼鹿,而且往往成群出没。郊狼体型较小,猎杀对象是兔子、老鼠之类的小型哺乳类,通常成对或小群体行动。一般而言,郊狼只与郊狼交配,狼只与狼交配。相对地,今天每一个人类族群,只要与另一个族群有广泛地接触,就会通婚。现代人类的生态分化,是幼年教育的产品:没有哪一群人天生就尖牙利齿擅长猎鹿的,也没有一群人天生一副适于嚼食植物纤维的牙口,以草莓维生,拒绝与猎鹿人婚配的。因此所有现代人类都属于同一个物种。
我们很容易想象解剖学上的一个小变化导致说话的能力,从而在行为上产生巨大的变化。“前面第四棵树,向右转,把公羚羊赶向红巨石,我会在那儿埋伏,等着用矛刺它。”有了语言后,传达这样的信息只不过费时几秒钟而已。要是没有语言,这个信息根本无法传达。没有语言,我们的原人祖先就无法脑力激荡,找到改进石器的办法;或者讨论一幅洞穴壁画的意义。没有语言,即使人都很难想出改良工具的办法。
人类、黑猩猩、大猩猩的共祖,生活在非洲,直到现在,黑猩猩与大猩猩仍然还是非洲的“土著”。我们也在非洲生活过几百万年。起初我们的祖先也只不过是一种猿,但是一连串变化,使我们的祖先朝现代人类的方向演化。第一个变化大抵发生在400万年前,根据化石,那时人类祖先在日常生活中已经以直立的姿态行走。相对地,大猩猩与黑猩猩只是偶尔直立行走,平常四肢齐用。直立姿势让双手解放出来,可以做其他的事,结果双手制作出工具为人类历史揭开了新的一页。
舌头与喉咙的解剖学会发生变化,涉及基因的突变,但是我并不认为一旦那些突变发生了,大跃进就发动了。即使有了合适的发声道,人类也必然要花几千年实验各种语言结构,发展词序、词格及时态等语法概念,还要累积词汇。我会在第八章讨论语言演化的一些可能阶段。但是,如果大跃进前夕,人类已经演化到了“只欠东风”的关口,我猜想那“东风”就是改变我们祖先的发声道,为语言的演化铺路,然后创新的本领才能油然而生。把我们从传统中解放出来的,是语言。
讨论人类演化,得先对地球生命史的轮廓,有正确的认识。生命在地球上,几十亿年前就出现了;恐龙大约在6500万年前灭绝。我们的祖先,大约在600万年到1000万年之间才与黑猩猩、大猩猩分家,走上独立的演化道路。因此,人类的自然史只是地球生命史上的一小节,微不足道。科幻影片有时出现史前人类逃避恐龙的情节,那是地道的科幻,根本与事实不符。
对我来说这个说明解释了尼安德特克罗马侬杂交缺乏证据的原因。在男人与女人以及与他们的孩子的关系中语言是极其重要的。那样不是否认聋哑人在我们的文化中可以学习正常生活,但是他们是通过学习寻找既已存在的口语的替代选择而实现的。如果尼安德特人的语言比我们的语言简单得多或者不存在,克罗马侬人不选择与尼安德特人结婚就一点也不足为怪了。
了解“大跃进”并不容易,讨论也难。直接证据是化石骨骼与石器的技术细节。考古学家的报告充满了外行人不易理解的词汇,例如“枕骨横结节”、“退缩的颧弓”以及“夏特贝红式厚背刀”。我们真正想了解的,是各种形态祖先的生活方式与他们的“人性”,反而没有这方面的直接证据,只能从骨骼与石器的技术细节推断。大部分证据都已经散失了,考古学家对出土的证物也有不同的解读。由于人类学家与考古学家已出版了许多专著,讨论骨骼与石器的细节,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参考。笔者强调的是从骨骼与石器所作的推论。
我已经论证过,我们在4万年前无论体质、行为、语言,都已是现代人:克罗马侬人只要有机会学,也能开喷气飞机。果真如此,大跃进之后为什么还要那么久,我们才能发明书写系统,建万神庙?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与下面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都知道罗马人是伟大的工程师,那么为什么他们不能造原子弹呢?凭罗马人掌握的技术,根本造不了原子弹,人类还必须累积两千年的技术成就,例如发明火药与微积分,发展原子理论,从矿物中分离出纯铀,等等。同样地,书写系统与万神庙,也依赖自克罗马侬人出现后就开始累积的各种成就,包括弓与箭、陶器、养殖动植物等,不一而足。
本章的主题是:我们急遽而突兀地拥有了“人性”这个事实。怎么可能?为何那么迅速?尼安德特人最后的命运是什么?为什么他们没能跨出那一步?尼安德特人与现代人相会过吗?果然如此的话,他们如何相处?
直到大跃进前夕,人类文化以蜗牛的速度发展了几百万年。那个速率受制于遗传变化的缓慢步伐。大跃进之后,文化发展不再依赖遗传变化。在过去4万年中,我们的体质发生的变化微不足道,可是文化的演化幅度,比过去几百万年大得太多了。要是在尼安德特人时代,外星人来访地球,人类不会在芸芸众生中显得锋芒毕露,卓尔不群。访客最多将人类当作行为奇特的物种,与海狸、花亭鸟及陆军蚁殊途同归。他能预见我们很快就会发生变化吗?因为那个变化,我们成为地球生命史上第一个有能力毁灭所有生物的物种。
欧洲发生的那场“大跃进”,也许是前几万年中东与非洲发生的类似事件的结果。不过,即使几万年,在我们的独立演化史上,也微不足道,连1%都不到。可是如果要我回答“我们是什么时候变成人的?”我的答案是:从大跃进那一刻起,我们就成人了。那一刻之后,不出几万年,我们便驯化动物,发展农业与冶金技术,并发明了文字。那时只消再进一小步,人类便创造出了一连串代表文明高峰的里程碑,拉开了其他动物与人类之间本来就像是难以逾越的鸿沟。例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巴黎的埃菲尔铁塔、德国达豪集中营的犹太人焚化炉、盟军轰炸德雷斯顿。
[1] 这个观点已被证实是错误的。——译者
我们与黑猩猩弟兄分家之后,足足有几百万年,不过是一种经营特殊生计的黑猩猩罢了。直到4万年前,西欧仍住着尼安德特人,他们是原始人群,对艺术与进步没什么概念。然后变化发生了,急遽而突兀——形态与我们完全一样的现代人在欧洲出现,艺术、乐器、灯具、贸易与进步随之而来。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尼安德特人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