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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浮肿

“本夫人倒要看看你是如何治疗的。治好了好说,治不好休怪本夫人不留情面!”

李氏倒也没有阻拦,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还跷起了二郎腿,妇人的三从四德对她来说形同虚设。

陶府的丫环倒也是麻利之人,按照孟诜的方法用心烹制,很快就端来了一大碗热气腾腾、鲜美无比的鲤鱼汤来。陶德山平素里对府中下人和善有加,大人有了重病下人们也格外上心。

丫环领命速速离去。

孟诜亲自一勺一勺地喂着陶德山,顿时鲤鱼汤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李氏看陶德山喝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忍不住垂涎三尺,竟让丫环也盛了一碗来。

又对身边的丫环严肃地说道:“大人已经吩咐,赶紧按我说的方法去做吧。”

久病床前无孝子。喂汤药之事本由糟糠之妻来做,眼下孟诜却在伺候着,陶德山既羞愧又感动,还有一肚子的辛酸,五味陈杂。

“是,大人。”

陶德山将整整一锅鲤鱼汤都喝完了,孟诜又让丫环炖了一锅,几乎喝了一整天的鲤鱼汤。直到日落西山,这鲤鱼汤终于发挥了效果。陶德山惊喜地发现,自己的眼睛能够看清孟诜的脸了,耳朵也不背了,微小的声响也能听到了。只是,陶德山鼓胀的肚子依然如故。李氏见如此这般也无话可说了,收敛了她的气焰,离去了。

这时,陶德山才勉强挤出一丝力气,道:“孟兄弟……别理她,就按你的法子治。”

病情虽有所好转,但孟诜仍不敢大意。根据《金匮要略》上所记载的治疗浮肿病的方法,腰以下肿,当利小便,腰以上肿,当发其汗。

孟诜道:“如在下有半句虚言,但凭夫人处置。”

孟诜又开了张仲景的方子麻黄附子汤:麻黄、炮附子、炙甘草。

李氏仍自以为是,道:“如此,本夫人为何从未闻听此法?莫不是你凭空臆测,妄加断言吧?”

丫环拿到这个方子似乎觉得很熟悉,定睛一看,这不是前面那位大夫开的方子吗?

孟诜曾医治好了陶公子的病,但李氏对他的态度并没有因此而改变,泼横依旧。孟诜也不跟她计较,知她无理取闹惯了,释疑道:“鲤鱼全身是宝,不仅是餐座上的美味,还是病榻前的良方,能够补虚袪湿,利尿消肿。水煮鲤鱼汤对陶大人的水肿尤为有效。鲤鱼的胆还可以治疗大人的眼疾。”

丫环道:“孟大夫,你这个方子对大人的病应该没有多大的效用。”

“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如果鲤鱼能治病,那日头就会打西边出来了!本夫人倒是喜欢喝鲤鱼汤的,不如孟大夫炖一锅让我来解解馋吧。”

孟诜一惊:“何出此言?你也懂得医理?”

李氏听了孟诜的话大叫一声。这无异于天方夜谭,她杏眼圆睁,龙眼核不小心被她吞进了肚子里。

丫环摇摇头:“前面那位韦大夫和您开的方子一模一样。”

“什么?!”

孟诜笑道:“未必如此。韦大夫开的方子没有效,我开的方子未必没有效。”

“夫人,请吩咐下人去买一条四五斤重的鲤鱼,要活的,直接放在锅里炖煮。煮的时候加入葱姜各一斤,等鲤鱼快熟的时候加入一斤醋,然后就把这道水煮鲤鱼汤给大人服用。”

丫环甚是纳闷,同样的方子,也是三味药,韦大夫的方子没有效,孟大夫却说他的方子有效。难不成孟大夫有神通之术,能使草木移情变性?虽满腹狐疑,也不敢多问,抓药去了。

李氏阴阳怪气的,完全不恪守妇道,竟直呼陶德山的名字。

煎好麻黄附子汤端给陶德山服用后,孟诜又让陶德山一小碗一小碗地喝鲤鱼汤。一碗下肚,额际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这是药效发挥作用的缘故。小憩了一下,又喝一碗,整张脸开始出汗了。等到把所有的鲤鱼汤都喝完时,陶德山肚脐以上的浮肿竟不知不觉消失了。

“哟!又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孟大夫啊,今儿个陶德山的病该怎么治啊?”

陶德山心中大喜,想不到自己这条老命又让孟大夫妙手回春,捡了回来。

陶德山的妻子李氏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孟诜要下处方的时候走了进来。李氏迈着慢悠悠的步子,把一颗龙眼放进嘴里,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仿佛躺在床榻上生命垂危的陶德山不是她的夫君,而是一位陌生人,而她只是凑巧路过,过来看热闹的。

丫环则睁大了眼睛,这也太神乎其神了,同样的方子不同的大夫效果却有天壤之别。

孟诜的脑子活动开了:依理,补脾的治法也未尝不可,但为何收效甚微呢?孟诜又看了一眼陶德山鼓胀的肚子,灵光闪现,莫不是病情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用缓补脾胃的方法已经远水救不了近火了。病有缓急,急病应先救急。孟诜想到了孙思邈曾用过的治疗浮肿病之方,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丫环满心佩服又好奇地问道:“孟大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我煎药没有煎好吗?”

孟诜展开处方笺看了看,韦桓用的是补脾胃的治法。

陶德山气力恢复不少,也问道:“是啊,孟大夫,赶紧说说其中的奥秘吧。”

说着麻利地从袖子里拿出了韦桓开给陶大人的处方笺。

孟诜道:“不是在下神通广大,也不是在下故弄玄虚,而是在下对韦大夫的禀性与用药的规律了然于胸。韦大夫给病患尤其是显贵的病患用药如履薄冰,怕有个闪失惹来祸端。在这个方子里,他八成是少用了麻黄、附子,多用了甘草,才致使这个方子失去效用。”

丫环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有他的药方。”

陶德山让丫环拿来两张处方笺对照一看,果然如此。

“你知不知道前面那位韦大夫怎么给大人治病的。”

陶德山赞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孟兄弟真是观察细致,见微知著啊!”

孟诜想了解一下韦桓的治法,想询问一下陶德山的悍妻,却不见人影。可见李氏对丈夫的死活已然漠不关心了。孟诜只好去问侍候陶德山的丫环。

丫环这回佩服得五体投地,兴奋的表情洋溢于脸上,道:“孟大夫真是神医啊,都快比得上孙思邈孙神医了。”

孟诜给陶德山诊断后,眉头紧锁,思考着该如何对症下药。

孟诜道:“快莫这么说,就算我穷尽一生所学也难以望其项背,比不上师父万分之一。”

好在还有孟诜这样一个大夫可以信赖。孟诜像及时雨一样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早已干涸的心田得到雨露的润泽,绝望的心又燃起希望的火焰。

时候不早了,今日给陶德山看诊差不多结束了,孟诜起身告辞。陶德山再三挽留孟诜在府中屈就一晚,孟诜婉言谢绝。

陶德山的属下,药藏局的御医们也曾假模假样来探望他。一个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陶德山得了百年罕见的绝症,恐无力回天了。陶德山根本就不指望他们能够医治,这些御医心中残存的一点良知和身上肤浅的医术早就淹没在争名夺利、钩心斗角之中。

第二日,孟诜又早早地来到陶府,又给陶德山开了温阳利水的五苓散,以祛除他下半身的水湿。用完药后,陶德山频繁小便。服药三日后,陶德山的肚子瘪了下去,全身的浮肿消失得无影无踪。陶德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整个身子瘦骨嶙峋,像一个中空的布袋。

如此奇病异症,陶德山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交待后事,立下遗嘱,就待驾鹤西游了。三五交好的同僚曾来探望,无不例外,他们悲伤无奈的语气都给陶德山传递了一种他将不久于人世的信息。死何所惧,留着这副残败之躯苟延残喘,不如一死了之来得痛快。只是心仍有不甘,觉得自己这辈子庸庸碌碌,活得稀里糊涂。最大的心愿是想与陶氏先祖陶渊明一样归隐山林,纵情山水,每日琴棋书画做伴,可惜既为五斗米折腰,又被家庭束缚了手脚,日复一日,直至如今再也无法实现心中的夙愿了。悲夫!想来归根结底,还是自己那颗没有完全放下的心。如果有来生,他一定不会选择这样活。

解决了燃眉之急,孟诜这才开始给陶大人调理脾胃。大约两月有余,陶德山的恶疾才如抽丝般的退去,又恢复了玉树临风、俊朗不凡的身段。

故陶德山最易得肝脾上的病,孟诜今日细查陶德山的病症,见他全身浮肿,腹部尤甚,肿得与孕妇无甚区别。鼓胀的肚皮上都是暴起的青筋,令人触目惊心。果不其然,整个一副脾阳衰败、肝气郁勃的症状。只不过病情比孟诜料想的更加严重,口中常有血块出现,视力每况愈下,看什么都是模糊一团,听力也大不如从前,耳边日夜都犹如蝉鸣般的叫声,让人心烦意乱,夜不能寐。

陶德山在府中隆重设宴答谢孟诜,孟诜推辞不过,只好欣然赴宴。

其实第一次见到陶德山,看到他那忧郁的眼神,孟诜就预感到他会患病。陶德山府中气氛太过于压抑,盛气凌人的李氏不管遇到什么芝麻大点的事都把陶德山当作出气筒。生性温厚的陶德山又怎可能像李氏一样无理取闹,虽说还不到逆来顺受的程度,但几乎也是天天受气。日积月累肝就会出问题,肝属木,脾属土,木克土,肝不好势必影响到脾。

以往来府中是为了给陶德山治病,来去匆匆,不问朝暮,都没有细细打量陶府的院落。今日赴宴,全身上下身轻如燕,有闲暇又有心情,孟诜开始饶有兴致地赏玩其陶府颇有雅趣的院落来。陶德山全程奉陪,时不时还为孟诜介绍一二。两人有说有笑,俨然一对投缘倾心的故友。

陶德山的病榻前,孟诜正在一丝不苟地给陶德山诊察着身体。

陶府的院落是按照江南园林风格仿建,湖水占了四分,假山占了三分,水榭、长廊、亭台楼阁像珍珠一样在院内错落有致。院内植有龙柏、槐树、紫藤、梅、兰、竹、菊各色花木百余种。

陶府。

一进院落的大门就是一条曲径通幽的鹅卵石铺成的石径,孟诜甚是喜欢这条石径,若月下漫步石径上倒别有一番情致。石径直通一汪碧水,一条优美的回廊横亘在碧水的中段,回廊的中段恰是湖心的位置。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那冷漠而绝情的背影,让孟诜与张翰颇为寒心。

正值早春三月,柳叶吐翠,迎春花开,紫燕呢喃,孟诜陶醉于无限风光中。

哪知韦桓越发冒火,毫不留情地打断孟诜的话:“你更不要叫我二弟,你不配做我大哥。”

已经痊愈的陶德山容光焕发,笑着说:“孟兄弟,前面就是陶某最钟爱的云鹤楼了。”

韦桓越说越离谱,越说越不可理喻了,孟诜欲劝道:“二弟……”

孟诜向前望去,好一座精致别雅的阁楼,飞檐翘角,宛如仙鹤。孟诜加快了脚步,云鹤楼三个大字赫然在目,洒脱飘逸。云鹤楼里面没有雕龙画凤,雕刻的是苍松、野鹤与白云,少了俗气,多了灵气。

韦桓又折了回来,道:“以后别叫我二哥,我受不起。你的心里只有你大哥,哪里放得下我这个一无是处的二哥!你大哥做什么都是对的,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你和他一个鼻孔出气,还在这里唤我什么二哥?真是好笑!”

孟诜道:“大人,恕在下妄加揣测,此楼是否取自闲云野鹤,与世无争之意?”

张翰以一种埋怨的语气叫了一声“二哥”。

陶德山道:“孟兄弟天资聪颖,正是此意。云鹤楼是陶某读书品茗、挥毫泼墨、抚琴吹箫的地方。孟兄弟如不嫌弃,我们去楼上小坐一会儿?”

说完,韦桓扬长而去。

“甚好。陶大人诸多雅趣,晚生佩服。”

韦桓冷笑了一下,道:“我何德何能,哪里知道怎么治陶大人,你还是亲自去问吧!”

进得楼来,只见绮窗绣,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四壁挂名家字画;檀香缭绕,檐马叮当。

韦桓在心里愤愤地想:夺了我的病患不说,还要我告诉你怎么治,真是厚颜无耻,痴人说梦!

如此看来,陶大人是真正风雅之人,与朝堂中那些附庸风雅、满身污浊的官员截然不同。

孟诜道:“二弟,你能不能给我说一下陶大人身患何疾?还有你这几日诊断的情况如何?”

孟诜猜度的没错。陶大人满腹诗书,才华横溢,尤善作画,还弹得一手好琴,吹得一口好箫。

韦桓又无话可说了。因为他不能说孟诜横刀夺爱,抢去了他最心爱的女人,也不能说孟诜阻碍了他光明前途。要是说出去,岂不是被笑掉大牙!可是,他又咽不下这口气,只好自己折磨自己。

陶大人道:“孟兄弟,喝什么茶?峨眉竹叶青、太白雪芽、终南云雾、南诏红茶?”

张翰道:“二哥,大哥到底在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二十多年的兄弟,为何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一定要在这里阴阳怪气的?”

“峨眉竹叶青吧。”

嘴上说不稀罕,心里在乎的要命。与其说夺了他的病患,不如说夺了他扬名立万、飞黄腾达的机会。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盼了很久,谁都知道大夫就是这样,治好一个重要的病患尤为关键,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治好一个权势显赫、掌握话语权的达官贵人所获得的名声远胜于治好一百个默默无闻的平头百姓。

“甚好。竹叶青,平淡心。”

“得了吧!别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了。陶大人我不稀罕。我的病患多得是。”

一会儿,竹叶青端了上来。孟诜观其色,色泽淡绿,宛如春芽,赏心悦目;闻其香,清新淡雅,心旷神怡;品其味,甘洌如石上清泉。一杯下肚,唇齿留香,全身舒爽。

“二弟,不是我存心要抢夺你的病患。要不我再去跟师父说说或者明天跟陶大人说说还是由你来治他的病。”

陶德山举起茶杯,道:“孟兄弟,陶某以茶代酒敬你一杯。陶某身患顽疾、孟兄弟药到病除,孟兄弟不愧是杏林圣手、扁鹊现身、华佗再世啊。普天之下有如此高超医术与医德的青年才俊,唯有孟兄弟一人尔。”

“二哥。”张翰叫了一声。韦桓正在气头上只看了一眼便不理他们了。

孟诜道:“陶大人溢美之词在下愧不敢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在下诚惶诚恐。”

韦桓得到了师父的神秘药丸,为了研究出药丸的成分,他没有囫囵吞枣,而是放在嘴里细细的咀嚼,除了满嘴苦涩别无其他。韦桓根据臆测,觉得它像某味药材,就翻箱倒柜地乱找一气,把药材仓库弄得乱七八糟的,似乎这药材仓库成了他自个儿的。管理药材仓库的杂工随便说了他两句,他就蹬鼻子上脸,一副不闹翻天不罢休的样子。

陶德山继续称赞道:“孟兄弟不仅医术超群,医德更值得称道,不为名利所诱惑,一心体恤病患,无贵贱之分,把病患的痛当作自己的痛。试问,当今世上还有几人能够做到这样?陶某在绝望之际,你给了我希望之光。可以说,是孟兄弟把陶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份恩德陶某没齿难忘!”

刚一回到医馆,就身负重任,孟诜有一种强烈的紧迫感和使命感。又是中庶子陶大人的病,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为了探寻一下陶大人的病情,也为了缓和一下与韦桓的关系,孟诜与张翰在药材仓库找到了韦桓。

孟诜道:“分内之事,何足道哉!”

韦桓羞红了脸,竟没脸没皮地夺过药丸,转身就走。

呷了一口茶,孟诜道:“在下倒是佩服大人为官两袖清风,更欣赏有如此闲情逸致。大人把阁楼名为‘云鹤楼’,可否有归隐之意?”

人群中发出一阵讪笑。

陶德山叹道:“此事说来话长。实不相瞒,陶某早就厌倦了官场的尔虞我诈,看透了这些世间的喧嚣纷扰,欲寻求一份宁静平淡的生活,找回那颗迷失的心,就像这杯中的竹叶青一样,平平淡淡了此残生。”

有一杂工忍不住说道:“韦师弟若是吃了,就是承认自己有病喽。”

“那为何大人不效仿陶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呢?”

孙思邈又掏出一颗神秘药丸。

“这正是陶某惭愧所在。每当归隐之心升起就有一些杂念干扰我归隐的决心,以至于一拖再拖,拖到今日还一事无成。”

孙思邈不缓不慢道:“为师说过,你正值壮年,没病没灾,吃了也没有用。如果你非要不可,为师给你一颗就是。”

“大人可有什么牵绊?”

“你若不偏心为何把你口中的药丸给了孟诜、张翰,却唯独不给我?”

“上有高堂,下有幼子,中间还有一蛮妻,如樊篱一样把我束缚其中。”

“何事?”

“可以体谅。不过在下有一言若是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海涵。”

韦桓看到这一幕又大受刺激,叫道:“师父!徒儿有句话想问你?”

“但说无妨。”

说完,孙思邈从怀里掏出一颗神秘药丸放进了嘴里。

“其实大人所有的牵绊归根结底还是心放不下。如果放下了,所有的牵绊都不成问题。释净尘大师有云:放下、舍得、随缘、自在。有舍有得,当失去某些东西之时,必有另一些东西来补上。如果紧紧抓住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那么就不会得到你所希冀的,而且拥有的越来越小,抓住的越紧失去的越多,最终一无所有。不但失去了你已经拥有的,你想要的也得不到。反之,当你撒开双手,放下一切的时候,你就会得到一切,拥有天下。”

孙思邈道:“好。都散了吧。”

“孟兄弟如此年纪就有这般见解与心境,真是让陶某汗颜啊。”

张翰话一说完,韦桓哑口无言。

孟诜接着道:“时下之人多为功名利禄蒙蔽了双眼,总企图抓住一些身外之物来弥补内心的空虚,驱赶内心的恐惧。他们以为拥有了荣华富贵就会幸福快乐,而得到这些东西后内心依然焦虑不安,于是希望得到更多,欲壑难填。如此循环反复,最终沦为物质的奴隶,一生受其摆布,何谈快乐与幸福?真正的快乐与幸福不过来自你的心罢了。”

倒是张翰跳出来鸣不平道:“二哥,你怎么这样说大哥。大哥不是那样的人。而且,你也冤枉师父了,不是师父偏爱大哥,而是陶大人指名道姓要大哥一回来就去医治他的病。你若不信可以亲自去问问陶大人。”

孟诜针砭时弊,一语中的,句句撞击着陶德山的内心。陶德山不得不重新审视起孟诜来,面前的这个男子不但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内心也如此洁净超俗。想自己活了大半辈子还不如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想得明白,真是无地自容啊。

孙思邈微微笑着,一点也不生气。

陶德山陷入了沉思,孟诜以为自己说了一些陶德山不爱听的话,又道:“在下年少轻狂,信口雌黄,言语中有不当之处还请大人海涵。”

韦桓瞟了一眼孟诜道:“我这张嘴就是实话实说,不像某些人口蜜腹剑。”

陶德山笑道:“孟兄弟不是信口雌黄而是妙语连珠,陶某对孟兄弟所言深有同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其实真正又有几人能够明白他们到底在忙什么?就像蜜蜂一样,至死也不明白为谁辛苦、为谁忙。依兄弟之见,陶某快到天命之年,此时归隐,为时尚晚否?”

孟诜道:“如果二弟有心为陶大人医治就留下好了,不必对师父如此动怒。”

“倦鸟迷途知返,为时不晚。大人若心向往之,任何时候都不晚。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纵横于天地间,那份洒脱与豪迈非一般人能体验得到!”

韦桓终于说出了对孙思邈的不满。不知什么时候起,韦桓连大哥都不叫了,直呼其名。

“只是陶某还有一事挂怀,恳请孟兄弟助一臂之力。”

孙思邈话还未说完韦桓就猴急道:“这些日子我为了医馆的声誉,劳心劳力,挑灯夜战,翻阅资料,大家有目共睹。陶大人的病我治了一半,为何孟诜一回来就剥夺我治病的权利?师父这样做是否太过于偏心!”

“陶大人请说。”

“孟诜回来了……”

“就是犬子尚年幼,陶某归隐后真不知拙荆会把他教成什么样的人。陶某希望孟兄弟常来探望,提点一二。若犬子有深明大义的孟兄弟教导,陶某就再无遗憾了。”

“为何?”韦桓不明就里,反应激烈。

“承蒙大人信任,在下愿竭尽所能,效犬马之劳。”

说这话的当然是孙思邈。

“如此,陶某就可放心去终南山归隐了。”

“韦桓,你回来得正好,以后陶大人的病就由你大哥孟诜去治吧。”

说完这句话陶德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全身上下一阵通透舒爽。

韦桓听到了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话。

陶德山踱至一架七弦琴面前,拂弄了一下琴弦,说道:“孟兄弟可精通音律?”

孟诜像没事人一样热情地跟韦桓打招呼。韦桓则像木头人一样,僵硬地笑了笑。

“略知一二,登不得大雅之堂,箫略好一些。”

他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人,孟诜。孟诜毫发无损,如获重生回到了精诚医馆。

“哦?可会吹什么曲目?”

这日,韦桓从陶府就诊回来,一边走一边冥思苦想着陶德山的对症之方。想着想着又想歪了,想到了若是治好了陶大人的病一定会名声大振,满箱的金银珠宝被陶府的下人抬到自己的面前,到时一定会扬眉吐气。可惜,这不过是韦桓的南柯一梦,而且这个梦一回到医馆就破碎了。

“《御风歌》。”

中庶子陶德山患了恶疾,全身浮肿。孙思邈因有几个重症患者需要亲自照顾,便让韦桓前去医治陶德山。治了三五日,效果还没有出来,但韦桓信心十足在陶德山面前夸下海口,说一定能够治好他的病。陶德山将信将疑,但又苦于没有更好的人选,药藏局那些御医们尸位素餐,更加不可靠,孟诜又在义庄,无奈只好将患病之躯交给韦桓处置了。

“甚好。从今以后陶某这架仿古瑶琴就可复活了。”

韦桓的担忧很快成为现实。

孟诜不明就里,道:“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韦桓太享受这种飘飘然的感觉了,希望永远沉醉其中。不过,唯一担心的就是孟诜归来,如此昔日的结拜兄弟倒成了他大好前途的障碍了。必须扫清这道障碍,于是每日烧香拜佛,祈求神灵保佑孟诜的手永远抖个不停,永远不要回到医馆。

“琴因知音而活。俞伯牙与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早已成为千古美谈。据说钟子期死后,俞伯牙把瑶琴摔向巨石,玉轸抛残,金徽零乱,瑶琴芳魂陨落,再也不复存在。陶某因仰慕俞伯牙与钟子期的高风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制成这架仿制的瑶琴。令人痛心的是,拙荆非但不懂我的琴音,反而侮辱我的琴音为聒噪之音,还不如树上的知了。陶某的朋友中真正懂我琴音的人一个都没有。很长一段时间这架瑶琴荒置在这里。如今,因为遇到孟兄弟,这把琴要复活了。”

孟诜在义庄的这段日子,韦桓外出就诊的机会就多一些。这是唯一能够让他心里感到平衡的一件事。公平地讲,韦桓的医术并不差,人也不笨,要是心术正一点,日后必有一番成就。遗憾的是,他的道路走偏了。几次出诊,韦桓都不负众望,凯旋而归。柳志远在坐牢,孟诜在义庄回不回得来还不知道呢,医馆上下都以为韦桓才是精诚医馆的未来之星,日后必大放光芒。于是医馆的一些杂工开始巴结他,讨好他,以便日后分得一杯羹。

“大人抬爱在下了。”

韦桓自然醋意大发,妒火中烧,气得几乎要吐血。原本想来看看孟诜狼狈相,顺便冷嘲热讽一番,不料却见他如此逍遥快活,乐不思蜀。在死人堆里弹琴吹箫,亏他想得出来,还拉上自己的心上人做伴,红袖添香。原来如阴曹地府般的义庄却被二人营造得宛如天上人间。韦桓真是越想越气,孟诜到底有何好,如莲竟如此死心塌地地待他。而我费尽心机,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也不能博得她一笑。韦桓气得都没有进去与孟诜招呼一声就走了。

说着,孟诜的目光落在了那家瑶琴上。虽为仿制,但甚为逼真,为上好的梧桐木制成,由金童头、玉女腰、仙人背、龙池、凤诏、五土轸、金徽七部分组成。陶德山所言非虚,眼前的瑶琴蒙上了一层灰,显然有些时日没使用过了。

孙若兰先是暗自神伤,原来自己中意的男子已有心上人。又对柳如莲羡慕不已,叹她的命这般美好,女人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不就是与如意郎君相伴一生吗?后又释然,爱情这种事强求不得,只能随缘。孟诜与柳如莲,才子佳人,郎才女貌,乃天造地设的一对,连理同枝,比翼双飞,如此美好的姻缘,自己唯有默默地祝福他们。

“不如我们琴箫合奏一曲《御风歌》,孟兄弟意下如何?”

张翰自是欢喜不过了,两人都是他的至亲好友,若能情投意合,有情人终成眷属,乃是天大的美事。毫无疑问的,张翰在心里由衷地祝福他们。

看着陶德山期许的目光,孟诜盛情难却,应承了。

看到孟诜与柳如莲亲密忘我的琴箫合奏,三人反应各不相同。

曲毕,陶德山热泪盈眶,好久不曾如此舒爽地弹奏了!上苍待我不薄。我千寻万觅,在归隐之时终得一知音,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奇妙啊,在我第一次见到孟诜的时候就备感亲切,仿佛多年的至交,时至今日我俩又以音律相交,真乃人生一大快事。这奇好之缘我必珍惜。

孟诜与柳如莲琴箫合奏的一幕被前来探望孟诜的孙若兰、张翰、韦桓三人全部看了去。孙若兰与张翰已经来探望孟诜多次,韦桓就来了这一次,竟被他撞见了。这一次也是碍于孙若兰的面才来的。

又聊了一会儿,二人欲离开云鹤楼,陶德山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道:“孟兄弟,陶某不知送些什么给你聊表谢意。知你视黄白之物为粪土,就不为你添俗了。我这楼里所挂字画都是陶某信手涂鸦之作,若是喜欢随意挑选几幅带回去。孟兄弟千万莫要再推辞,再推辞就显得生分了。”

心魔既除,针术恢复如初,孟诜可以随时离开义庄,返回医馆。但是出于道义与责任,孟诜留在义庄一月有余,直到衙门找到接替他的人手才安心离去。自然这一个月少不了柳如莲的陪伴与体贴入微的照顾。柳如莲起初三五日来探望一次,只是相思甚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于是也不再矜持了,日日都来探望了。每次前来必不忘记带美酒佳肴,间或带一些医书,孟诜看完后又换新的带来。又心血来潮,突发奇想把琴也带来了,还有那把孟诜吹过后她就一直带在身上的玉箫,两人在堆满死尸的义庄琴箫合奏,其乐融融,为孟诜枯燥的义庄生涯增添了无穷的乐趣。在这种地方竟然还有这般雅兴,千古奇谈,亘古未有。

孟诜吃了一惊,原以为这楼内悬挂字画乃陶德山收藏珍品,不料却是他自己所做。那书法行云流水,飘逸洒脱,那画作也浑然天成,赏心悦目。料陶德山书画造诣已达到很高的境界。孟诜见陶德山话已至此,恭敬不如从命,挑了一幅清清爽爽的《兰图》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