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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看守死尸

“怎会呢?如莲,你多心了。你能做错什么呢,要做错也是我做错才对。”

“你不告诉我,我才担心呢!好几日没有你的消息,心慌得很。要不是韦桓去看我,我现在还蒙在鼓里呢。还以为自己做错什么了,惹得大哥生气了,所以一连几日也不来天音阁了。”

孟诜的话让柳如莲心里甜蜜蜜的,有了那几日的朝夕相处,在孟诜面前也不再拘谨,变得活泼起来,用俏皮的语气说道:“怎么大哥不请我进去,不欢迎我啊?”

“快莫要这样说,如莲,我是怕你担心才这样做的。你是如何知晓的?”

柳如莲眉毛一扬,露出浅浅的酒窝,说着就要跨进屋子。

柳如莲佯装有些生气道:“孟大哥没有把如莲当作朋友,出了这等事也不告诉我。”

孟诜赶紧阻止:“如莲,这地方委实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们就在外面说说话就行。”

“如莲,你怎么来了?”

柳如莲故作挑衅道:“怎么?瞧不起我一介女流啊!你能进,为何我进不得?”

孟诜飞奔出去,来人竟然是柳如莲。

柳如莲不顾孟诜的劝阻,趁其不备,找了个空,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屋子。看见一死尸的手露在了外面,手指似乎还动了一动,吓得尖叫一声,跑了出来。慌乱之中竟然扑到了孟诜的怀里。孟诜一怔,不知所措,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放。还好也就那么一小会儿,柳如莲见自己如此失态,又忙不迭地松了手,从孟诜的怀里退了出来,柳如莲的脸几乎红到了脖子根,那一瞬间嗅到了他的气息,感觉到了他的宽厚与温暖,那种美妙的感觉足够柳如莲一辈子回味无穷。

“孟大哥!孟大哥!……”

为打破这难言的尴尬,孟诜故作责怪道:“让你不要进去你偏要进去,这下吓得不轻吧。”

这日傍晚,孟诜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听到门外有叫他的声音。

柳如莲背过身去,不敢看他,低着头,小声道:“孟大哥,适才如莲太失态,请莫要见怪。”

白天还好过,偶尔有官兵把新的尸体抬进来,把腐烂变质的尸体抬出去。也有官府的仵作前来查案验尸的,还有家属来认领尸体的。不管怎样,或多或少会给义庄带来一丝人气。晚上的日子就难挨了,再无人影,死一般寂静,阴森恐怖,和地狱相差无几。索性就这样安静,没有响动最好,要是来个风吹草动,遮盖尸体的白布被风吹开,那还不把人吓得半死。万幸,看守死尸的孟诜练就一身侠肝义胆,鬼神是奈何不了他的。只是守义庄的日子太枯燥、无聊,难以打发,孟诜后悔没带几本书来消磨时光。

孟诜爽朗一笑,道:“情急之中的事谁顾得了那么多!只是你没吓着才好!”

孟诜一身正气,泰然自若,迈着稳健的步子走进了义庄的大门。一股浓烈厚重的阴晦之气迎面扑来,目光所到之处全是死尸。这些死尸连棺木都没有,就堆放在架起来的简易的木板上,尸身上盖了白布。有些尸体没有被白布遮掩露出了手和脚或者是头发。要是普通人置身于这样的环境早已魂飞魄散,可是孟诜脸上没有一丝惧色。死尸都是天灾人祸所致,暂且堆放在亦庄三日,若没有人来认领便要拉出去焚烧掩埋。如果尸体腐烂发臭,就要提前拉出去火化。这份差事是孙思邈委托了陶德山才谋得的。不过干这种差事的人都是被逼无奈才来的,谁要是有一条活路万万不会来这里的。所以义庄的死尸看守工常常青黄不接,有的刚进门就打退堂鼓了,也有信誓旦旦拍着胸脯,口出狂言,碍于面子坚持了几天的,最多的也就坚持不到个把月。所以这样的差事是极好谋得的,有求必应,来者不拒,月俸也颇高,但主动来求这份差事的寥寥无几。

“小女子只不过涉足片刻便面如土灰,而孟大哥在此数日坚守不离,面不改色,大哥的胆魄可见一斑,而小女子未免贻笑大方了。”

柳如莲没有来送行,因为柳如莲还不知道孟诜去义庄的事。为不让柳如莲胡思乱想,日夜担心,孟诜没有告诉她,也嘱咐张翰守口如瓶。

怦怦直跳的心稍稍平复后,柳如莲转过身来,递给孟诜一个小巧精致的花梨木箱。

孟诜劝张翰、孙若兰也就此留步,二人却执意要送至门口。

“孟大哥,打开看看是什么。”

离义庄大门还有一段距离,韦桓就说有要事在身,恕不相送了。当然是借口,韦桓胆小如鼠,对义庄这样堆放死尸的地方绝不敢靠近一步的。若进去见了死尸,晚上必是噩梦连连。

孟诜颇为好奇,迅速打开箱子,一惊:“这不是施针用的各种针具吗?”

去义庄那日,与孟诜生疏已久的韦桓也来送行,装出一副不舍的样子,其实打心眼里希望孟诜在义庄呆得越久越好,最好永远不要回来。这样他才有机会在医馆大展身手。他要证明给孙思邈看,他的医术绝不逊于孟诜丝毫,如假以时日超越孟诜也不在话下。

柳如莲点点头:“我来时思来想去不知道带什么给大哥,后来一想你最需要的莫过于这些了。箱子里还有一个木偶,无事的时候大哥可以拿着它练习针法了。”

听完孙若兰对孙思邈陈年往事的讲述,孟诜愈发佩服师父。

“如莲,谢谢你,你真是有心了。”

“孟公子有所不知,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曾遇到与公子相同的情况,无法接受生命垂危的患者丧生于自己手上,终日惴惴不安,无法释怀。后来在师祖的安排下父亲也去了义庄,与那些死尸朝夕相处,终于克服了心魔。”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若是有助于孟大哥恢复信心,早日返回医馆,那如莲深感欣慰了。”

“不碍事的,小姐。在下明白师父的用意。”

“如莲,我……”孟诜感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孟公子,你准备好了吗?请体谅我父亲一片苦心。如果你真的不想去那个地方,我可以去向父亲求情。”

“孙大夫行事从不循规蹈矩,尤善独辟蹊径,所以让大哥来看守义庄。不知大哥这些时日在义庄有没有一些新的收获?”

孙若兰自然不去质疑父亲的用意,只是担忧孟诜冷不丁地去那样一个阴森恐怖的地方一时半会儿难以适应,故来劝慰。

孟诜面色有些凝重,道:“每天都有新的死尸抬进来,有时候看着他们,想着自己说不定哪天也会像他们那样。我们的人生只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毫不起眼的浪花,而我还在这里患得患失,真是无颜见师父他老人家啊。如果我再不快刀扎斩乱麻,任岁月蹉跎,荒废了自己不说,如何对得起师父的苦心呢?”

孙若兰闻听了此事也来找孟诜。

“何不试试这几日的效果如何?”柳如莲神秘一笑。

张翰也笑了:“大哥的嘱咐一定时刻挂在心上。”

“如何试?”

孟诜拍了拍张翰的肩膀,笑着打趣道:“三弟若想戴罪立功,我倒有一法,那就是好生在医馆呆着,全心全意为师父分忧解难就是。”

“把我当作病患,在我身上施针。”柳如莲提议道,表情严肃,不像是在戏言。

张翰似有愧疚地道:“是我太粗枝大叶,只顾自己的事,竟没有发觉大哥遇到这等难事。请大哥原谅小弟的失察之罪。”

“万万不可!”孟诜一口回绝。

孟诜劝道:“三弟怎么耍起小孩子的脾气来?师父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三弟是怪大哥一直隐藏这件事吧?这样好了,以后无论发生何事,大哥绝不瞒你。”

“未尝不可。我听闻你曾为了张翰练习针术,让他在你身上施针。如今如莲亦可仿效你,让孟大哥在我身上施针。”

张翰反应颇为激烈,道:“出这么大的事大哥为何不早告诉我?还以为大哥是心情不好。如果大哥去义庄,我陪你同去!”

“这不可相提并论!我堂堂男儿那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

孟诜见纸已包不住火,便把自己持针手抖一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

柳如莲语气坚决,并伸出了手臂。

不承想流言成真,张翰一百个想不通,情绪有些激动,问道:“好好的,师父为何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举动?到底发生何事了,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说不行就不行!”孟诜背过身去,似乎有些恼火。

“是的。三弟,此事千真万确。”

“孟大哥。来吧,不要在顾及那么多了。我相信你能行的。”

“大哥,师父让你去义庄看守死尸,可有此事?”

“此事到此为止。你若执意如此,那我以后万不敢接受你的探望。”

自然这个消息也传到了张翰的耳朵里,起初以为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但流言可畏,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张翰不得不去找孟诜求证。

“孟大哥,你到底是轻看了我一介女流还是不愿接受我对你的情意。能够为大哥做点事是我梦寐以求的心愿。且不说这仅仅是绵薄之力,就是让我去死我也愿意!”

“当初还以为他是医馆最有前途的人呢!世事难料啊!他这一去恐怕再也回不来了。就算不被吓死,也会被吓出失心疯来。”

柳如莲似乎也铁了心要让孟诜在她身上施针。情难自己,竟说出了积压在她心中的肺腑之言,这无疑是把她的全部心思都暴露出来了,等同于向孟诜赤裸裸地表白爱慕之心。

“我看这是师父的缓兵之计。师父不想让他在医馆呆了,所以让他去那种地方。”

孟诜没有料到柳如莲说出这样的话来,先是震撼不已,接着无所适从,最后只好沉默。可是孟诜的心海已掀起惊涛巨浪:如莲啊,你的心意我又岂能不知?只是我身世飘零,又身负重任,学医之路漫长遥远,不知还要经历多少千辛万苦,又怎么忍心让你陪我一起受罪呢?我若答应了你岂不是负了你一生?

“是啊,那可不是人呆的地方!死人堆谁敢去啊!想起来就汗毛倒竖了!吓死人!”

“孟大哥,你还是不愿意在我身上施针吗?”

“师父为何让他去那样的地方?他犯了什么错了,师父怎么会这样狠心?”

孟诜面色冷峻,依然一言不发,空气似乎有些凝固。

孙思邈让孟诜去义庄看守死尸的消息不知被医馆哪个长舌妇听了去,四处散播逢人便说,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医馆,成为医馆上下茶余饭后的谈资。

“好!”柳如莲咬了咬牙,决绝地说道:“既如此,我自己给自己扎好了!”

孟诜凛然道:“师父英明之举,徒儿万死不辞!”

说着,从箱子里拿起针就往自己白玉一般的手臂生生地扎了下去。

孙思邈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孟诜:“孟诜,你可有胆量接受这个挑战?”

孟诜回头一看,一针见血!一把夺过柳如莲手中的针,含泪道:“如莲,你这是何苦呢!”

原来如此。孟诜虚惊一场,只要不是把他逐出师门让他干什么都行,赴汤蹈火也未尝不可。

“孟大哥如果你不愿意在我身上施针,那我还会往身上扎,直到你同意为止。”

“是的。”孙思邈解释道,“不要误会,为师可不是要把你赶出医馆才出此下策的。义庄是死亡聚集的地方,每天都有新的尸体进来,为师要你接受死亡的考验,彻底排除对死亡恐惧,历练出一颗把死亡当作吃饭、睡觉一样平常的淡然之心。”

柳如莲又拿起一根锋利的长针。

孟诜大惊,以为孙思邈对自己失去信心了,要把他逐出师门。

不曾想柳如莲外表柔弱内心却如此刚烈,再也不能让她如此摧残自己的身子,只好妥协。

“义庄?那不是堆放死尸的地方吗?”

孟诜拿起针在心中暗暗起誓,如这一针再不成功,再无颜面苟活于世!孟诜心无旁骛,置之死地而后生,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到握针的手指上,手不抖了,迅速又果断地一针下去,稳稳当当地扎进了柳如莲的劳宫穴!

“孟诜,为师为你谋了一份差事,明日你去义庄当差吧。”

“我成功了!我竟然成功了!”

为让孟诜彻底摆脱阿四母亲的阴影,完全走出对病患死亡的困惑,从此以后再无挂碍,孙思邈又出奇招,让他去义庄看守死尸。

孟诜在心里呼唤着,泪如泉涌,喜极而泣。

孟诜道:“徒儿无用,又让师父失望了。”

柳如莲的喜悦并不亚于孟诜,盯着自己手心上的那根针看了半天,说道:“孟大哥,你做到了!你终于做到了!”

孙思邈安慰道:“心若巨震,便有余悸,你也不要太过于焦心。凡事都有一个过程,你恢复到现在的状态已算是意外之喜了。”

冷静下来后又恐是一时侥幸,孟诜又在柳如莲身上施了几针,持针的手一点也不颤抖,针针命中穴位。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又发生了。当针靠近穴位的时候又抖了起来,自然一针下去穴位也没扎准。孟诜大失所望,心情又沉重起来。

多亏了柳如莲的激将,要不然孟诜的斗志与潜能依然困在阴影里。柳如莲这神来一笔,可谓化腐朽为神奇。天色已晚,纵有千般不舍万般眷恋,柳如莲不得不离开了。

孟诜持针的手竟不抖了,孟诜惊喜万分,孙思邈也不断颔首微笑。

分别时,柳如莲对孟诜幽幽地说道:“孟大哥,你还记得霜儿死时对你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吗?”

医馆病舍内,孙思邈见孟诜的精气神恢复了不少,自然也欢喜不已,让他为病患施针看情况如何。

“怎么问起这个了?我没印象了。”

好久没有睡过这么舒坦的觉了。第二天起来,孟诜神清气爽,打算去医馆把这几天的心得体会告诉孙思邈。

“霜儿说,世间男子,为你一人矣。今天,我把霜儿的话原封不动地送给你。”

诚然并不是所有的病患都有孟诜这样的慧根,但孟诜想明白了,病患的行为和心思他是掌握不了的,但它能够掌握自己的行为和思想。企图改变别人是徒劳的,不如改变自己去影响别人。想着想着,孟诜安然入睡,一夜无梦。

说完,柳如莲也不等孟诜回话就走了。

从无为寺归来的当天晚上,孟诜躺在床榻上思索着这样一个问题:假如我是一名垂死的病患,一位尽心职守的大夫并没有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我会怨恨他吗?我会死不瞑目吗?不会!我会感激他在我生命最后的时刻减轻了我的痛苦。也许在我以后的岁月中还会遇到很多这样的病患,对于他们的不幸死去我无能为力,但是我至少可以在他们临终的时刻让他们减轻对死亡的恐惧。这是不是也算一件意义非凡的事呢?

一阵风吹来,孟诜望着柳如莲的背影怅然若失。

柳如莲的鼓舞、天音仙子超凡脱俗的琴声、释净尘的字字珠玑确实让孟诜的身心轻松不少,尤其是释净尘的禅心妙语,让孟诜对生死有了更深刻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