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莲边走边道:“那日见你为我施针的时候手抖不已。怎么,还没见好?”
“你如何知晓?”
“愈发严重了些。”
“孟大哥勿要客气,日后若要听琴随到随弹。大哥可是为了施针的事烦恼?”
柳如莲脸上掠过一丝忧虑,不再言语。
“近日心烦意乱,特意来向你求一曲,以平心绪。”
柳如莲已经坐在了天音仙子留给她的那架精巧别致的九凤焦尾琴面前。柳如莲料想孟诜一定有繁杂沉重的心事积压在心头,放不开,放不下,于是打算用角调式为他弹奏那曲轻快悠扬的《御风歌》。琴声响起,柳如莲仿佛又回到了汝州,回到了家中阁楼,回到了与孟诜琴箫合奏《御风歌》的日子。
第一次得到心上人面对面如此直接的夸赞,柳如莲心花怒放,脸上却泛起红晕,羞赧道:“小女子哪敢与莲花相媲美,羞煞我也。对了,孟大哥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孟诜则细细打量着柳如莲的姿容。乌黑亮丽的发丝,如流云一样飘浮在天际,白皙如雪、温润如玉的面庞略施粉黛,微微泛着桃花,悦人心目。更有那纤巧的手指,在琴弦间如精灵一般舞动。庄妍靓雅,风度超群。孟诜在心里叹道。
孟诜淡笑道:“不愧为佛中之花,正如你的名字,也正如你的人。”
一曲终了。柳如莲嘴角含笑道:“如何,孟大哥?”
“小女子欣赏莲花。柔柔顺顺的,不张扬,也没怨气,能接受一切,也能包容一切。”
“甚好。”孟诜轻轻地鼓了一下掌,“在听你琴声的时候,我忘记了烦恼,心如止水。”
“你的见解倒挺独到。那你喜欢什么花?”
“可是,你脸上的愁云为何还没有舒展开来?”说着,柳如莲又想到一个绝妙好主意。“不如我再为孟大哥歌舞一曲如何?”
“这千里冰封的日子就数这几枝梅花别有一番韵味,故出来赏玩一番。其实,我并不怎么爱梅的。世人赞它高风,我反而觉得它性子硬了些,不免孤芳自赏,顾影自怜。”
“那怎好再劳烦你。”
“你喜欢梅花?竟在这冰天雪地里站了这么久。”
“反正闲来无事。孟大哥,你稍等,我去换身衣服就来。”
“孟大哥,你怎来了?”柳如莲露出惊喜的表情。
片刻,柳如莲换了一身歌舞专用服饰,深情款款地走了出来,孟诜眼前一亮,惊为仙人。
孟诜轻轻地唤了一声,走了过去。一股清幽淡远的梅香袭来,孟诜心旷神怡。
柳如莲兴致盎然地说道:“孟大哥,我们去院子里,梅花边。”
“如莲。”
“使不得,如莲。”孟诜赶忙劝阻道,“天这般冷,你的病刚好……”
而此时的柳如莲却与凌寒独自开的红梅融为一体,都是那么美好,微醉的孟诜有些痴了,分不清哪是柳如莲哪是红梅。
“无妨,孟大哥!一会儿工夫就换回来了。”
天音阁院子里种了三五株腊梅,乃天音仙子亲手栽植。众芳摇落,万物凋零,它却独占萱妍,傲雪盛开,风情万种,遗世独立,亦如天音仙子本人真实的写照。只叹世间再无天音仙子的天籁之音。
说着就拉着孟诜的袖子来到了那几株梅花树下边,其实她更想拉得是孟诜的手。
正是柳如莲,柳如莲披着一件鲜红的裘皮大氅正在饶有兴致地赏着冬梅。
柳如莲轻启朱唇,朝漫天飞扬的雪花挥了挥长袖,舞动起来。
咦?那熟悉的倩影不是如莲吗?
孟诜则宛如进入了梦境。柳如莲那歌声如夜莺婉转,如环佩叮当,不绝于耳。那舞姿更是美轮美奂,无与伦比,像弱柳扶风,婀娜多姿;如七彩斑蝶,翩然在万花丛中;若仙鹤展翅隐没在松林云海中,似秋水长天,落霞孤鹜……
跨进天音阁,一抹鲜红跃入了孟诜的眼帘。
孟诜看得如痴如醉。尤其是当柳如莲回眸一笑时,平素对儿女私情不太看重的他竟然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在他的记忆里,还从没有哪个女子让他牵肠挂肚,朝思暮想的,这样的心动是他人生的第一次。
已经进入晚冬,又是一场鹅毛大雪,孟诜这样想着,踏着积雪向天音阁走去。
柳如莲结束了歌舞。
孟诜去了酒馆。抽刀断水水更流,酒入愁肠愁更愁。孟诜不能喝得酩酊大醉,不想成为亲朋好友的负累。微醺的时候,他又离开了酒馆,去哪里呢?还有谁可以听我倾诉一番呢?还有如莲!对,还有如莲!堂堂七尺男儿绝不可以在一个弱女子面前表现出颓废的模样,但是我知道善解人意的如莲是不会嘲笑我的。还有她的琴!还有天音前辈传授给她的五音治病琴技。我何不让他给我弹奏一曲安抚一下我纷乱的心?说不定她的琴能治好我这颤抖的手。
孟诜望着梅树下、风雪中妩媚动人的柳如莲,发出由衷的赞叹:“世上再无这般美的舞姿了!我和你相处甚久,竟不知你还有这等飞天之术。”
孟诜心里憋得慌,想找人一吐为快。不能找张翰,他要是知道了必定时时刻刻地陪着自己,不能影响他的心情。也不能找韦桓,感觉与他陌生了,几乎快要成路人了。到底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觉空禅师与释净尘大师醒世宣言,世事无常,几十年的兄弟尚且如此,还有什么横亘如初?不如去喝杯酒吧,一醉解千愁。
“孟大哥过奖了。小女子舞技平庸,大哥莫要见笑才是。”
孟诜原以为这样的现象一时半会就好,不会持续很久,可事情比他预想的要糟糕得多。持针的手每况愈下,剧烈颤抖竟已成习惯。他惊恐地发现,以前面对病患的时候才抖,如今没有病患也抖了。孟诜痛苦不堪,几乎要崩溃,一颗心日日夜夜受着煎熬。对于大夫来说,一双手是何其重要,如果没有手怎么给病患切脉,怎么给病患施针。没有手就形同废人!独自一人的时候,孟诜盯着自己的手,看着看着,眼里放出愤怒的光,真恨不得拿一把刀来把这只不争气的手剁掉。
孟诜心疼道:“如莲快去换了衣服!别冻着了。”
孟诜只好听从了师父的劝说,好好休息几天,调适好自己的心态。
二人进了屋,又闲聊了一会儿,孟诜便起身告辞。
“孟诜,别逞强了。这是每个大夫必须经历的挫折与困难。他迟早都会来的,迟来不如早来得好。没有什么事是一帆风顺的,你不要逃避,要正视它。你心中的那道坎得自己迈过去才行。”
柳如莲送至门外道:“孟大哥,心情好些了吗?”
孟诜不甘心,不愿意接受眼前的事实。
“好多了。如莲,谢谢你的琴,谢谢你的歌舞。”
“不,师父!我行的!”
适才在天音阁听柳如莲弹琴,观赏她那曼妙的歌舞时,孟诜的心平静如水,风尘诸事都抛诸脑后,可这会子一出来,风雪似乎又把他吹醒了,又想起了那只该死的手。看来是心伤已深,一曲还是不能够连根拔除,明日还得再来。孟诜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要快些恢复才好,我不能这样消沉下去,一定要振作起来,克服心中的魔障。
正在邻床忙碌的孙思邈回过头来,看见孟诜那剧烈抖动的手也吃了一惊。又看了看他那张紧绷的渗出了细密汗珠的脸,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估摸着孟诜心里八成遇上了难以逾越的沟坎了。于是对他说道:“孟诜,为师准你几天假,你好好休息几天吧。”
第二日,孟诜如约而至又来到天音阁。柳如莲自然喜不自禁。第三日,孟诜又鬼使神差地来到天音阁。第四日亦是如此。孟诜还未觉着什么,就是觉得天音阁里面清净,在里面呆着轻松,不愿意出来,每次离去都恋恋不舍。假若天音阁里面没有柳如莲,他还会来吗?他还会流连忘返吗?孟诜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柳如莲却生疑了,是我琴技不佳无法抚平孟大哥心灵的创伤还是孟大哥一味地逃避,不想面对现实?无论哪一方面都是不好的。不如与孟大哥去镜月庵拜会一下师父,让师父为他弹奏一曲,再开解开解他?
病患见孟诜那样,很是担惊受怕,大声说道:“孙大夫,孙大夫!他到底是不是大夫,小的害怕。你还是给我换一个大夫吧。”
于是柳如莲向孟诜提出一同前往镜月庵的想法,不过为减轻孟诜的心理负担,她没有说让天音仙子开解孟诜,只说拜会师父,顺道散散心。孟诜说甚好,他也好久没见天音仙子了。
可刚一拿起针就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那挥之不去的阴影,阿四母亲临死前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我这是怎么了?为何会这样?孟诜心乱如麻,急出一身冷汗。越急抖得越厉害,那只手仿佛已经不是他的,又好像让魔鬼下了诅咒。如此抖动的手自然无法下针。
沐浴着冬日里的暖阳,二人向终南山的镜月庵出发。
孟诜深呼吸了一口气,又缓慢把气吐了出来,调匀了一下气息。又整了整心绪,拿起了针。
柳如莲别有用意,还背上了那架焦尾琴。
“嗯。开始吧。”
终南山钟灵毓秀,人杰地灵。山里卧虎藏龙,高僧大德长隐居于此,各个姿态超然,仙风道骨,谈吐风雅,学富五车。他们视功名利禄为过眼云烟,看破红尘,看淡生死,过着与世无争、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孟诜对这些隐者心生敬仰,期待来日,亦可效仿。
“肺俞、太渊、章门、太白、丰隆。”
才子佳人互相做伴,一路谈笑风生,不甚觉得疲乏,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镜月庵门口了。
“他是痰浊阻塞,肺气失宣型咳嗽。知道在什么穴位施针吧?”
镜月庵,顾名思义,寓意为世间万事万物皆为镜中花,水中月,当真不得。一旦当真,痛苦就随之而来。
“是。师父。”
因处在郊野山上,比之释净尘的无为寺,镜月庵显得愈发清净了。庵内杳无人烟,只有几株松柏默默相守,有些许的香烟缭绕。真是清修的好地方,孟诜心里叹道,脚步也愈发轻慢起来,唯恐打扰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万事万物皆有佛性,说不准他们都是得道多年的活菩萨呢。
“对了,刚来了一个病患,患了肺病,你去给他施针吧。”
在庵堂用过淡茶,一女尼引着天音仙子迈着轻缓的步子来到二人的面前。
“师父,徒儿让您失望了。”
天音仙子素面朝天,面容安详,与青灯古佛为伴多日,愈发显得超凡脱俗。
孙思邈见孟诜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关怀道:“孟诜,你没什么事吧?都过去好些日子了,你的精气神还没有恢复啊。”
“师父。”柳如莲忘记天音仙子已经出家,低低地唤了一声。
“师父,您找我?”
“贫尼已皈依我佛,已不再是施主的师父。贫尼法号梦尘。”
孟诜快步向病舍走去。
孟诜拱手道:“在下见过梦尘大师。在下记起释净尘大师送给大师的一句话:镜中花,水中月,梦中尘。释净尘大师用意深远,真是有心了。镜月庵里有梦尘大师,可谓相得益彰。”
张翰见孟诜回来了,叫了一声大哥,说道:“如莲没事吧?噢,对了,师父在病舍等你呢!”
“孟施主的盛誉,贫尼愧不敢当,大师二字也折煞贫尼,请直呼贫尼梦尘就可。”
这边孟诜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医馆,心里反复想着一个问题:为何施针的手会抖个不停,为何这么简单的穴位也扎不准?
柳如莲幽声道:“梦尘师父,这些日子你还好吗?如莲甚是想念您。”
苏巧珍道:“你瞧瞧,说他几句就赌气走了。说他心眼小没冤枉他吧。如莲,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呢。好了,姐姐我不跟你唠叨了,我要回去了,不然我那婆婆又要说我了。好好照顾自己,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天音仙子看着柳如莲泛着泪光的眼劝道:“来来去去一场空,心无挂碍一身轻。施主,不要在记挂贫尼,好好做自己的事就好。”
韦桓向苏巧珍使了一下脸色便走了。
柳如莲用力点点头。忽又跪在天音仙子面前:“师父,求您,最后再弹奏一曲给孟大哥听!”
韦桓面子上过不去了,道:“如莲,你好生养着吧,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快起来,施主,这是干什么?”
苏巧珍道:“那倒也是。孟大哥雅量,心胸宽广如天地,哪像某人心如针尖般大小。”
柳如莲把孟诜近段日子心魔横生的事情告诉了天音仙子。
柳如莲道:“不会的,孟大哥气量不会这么小的。”
“如莲琴技不佳,无法令孟大哥释怀,请师父赐孟大哥一曲!”
“走了。”苏巧珍白了一眼韦桓,心直口快,“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看八成是被某人气走的。”
孟诜没有想到柳如莲带琴上山是为了自己,甚为感动。
苏巧珍进来了,柳如莲又挤出力气问道:“巧珍,孟大哥怎样了?”
天音仙子面有难色,道:“贫尼已经很久没有抚琴了。再说,佛门净地又岂能将凡尘俗物带进来,还弹奏靡靡之音?”
柳如莲毫不理会韦桓,韦桓给她施针后就自个儿在那像个老太婆一样喋喋不休。
这时,镜月庵庵主走了进来,似乎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对天音仙子道:“梦尘,此话不妥。心若有俗物便是俗物,心若有靡靡之音便是靡靡之音。佛门净地亦可有世俗之物。红尘之中亦可有礼佛之心。人生何处不如来。若拘泥于色形相又陷入执着了。”
柳如莲的心思早已飞到孟诜身上了,虽然生着病,也觉出了他有些不对劲。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这样的施针对他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可今天怎么难于上青天呢?
天音仙子道:“庵主高见,梦尘愚痴了。”
韦桓没好声气道:“看你都病成这样子了,心里还只惦记着你的孟大哥。为何不为自己考虑考虑!你若坚持要他施针,估计你这病就甭想好了。我看你这病八成也是为他落得。寒风彻骨,在阿四母亲坟前守了那么久,能不冻着吗?幸好有我在,你这病三五日也就给你医好了。”
庵主又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人一心也功德无量啊。况且老尼早有耳闻梦尘天籁之音,何不借此机会让庵内的姑子们开开眼界,见识见识?”
孟诜已经出了天音阁,柳如莲还在唤着孟诜的名字:“孟大哥,孟大哥……”
“如此,梦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噢,没什么,我就是想一个人走走。你回去照顾如莲吧。”
庵主叫人把九凤焦尾琴安置好,天音仙子坐了过去,轻轻地触摸着琴弦,恍如隔世。不是她不愿意为孟诜弹奏,实在是这架琴隐藏了她多年的往事和太多的伤痛。由此可见,她并没有完全放下,又如何以佛者的名义开解孟诜呢。适才庵主的点醒有醍醐灌顶之效,令她释然不少,这才决定为孟诜弹奏。或许,她的心魔也会生起,还会想起他,或许还会有淡淡的忧伤,但不要紧,因为不再有撕心裂肺的痛,还有佛陀的加持令她心复如水。
苏巧珍不放心,追了出来,关切地问:“孟大哥,你没事吧?韦桓的话你不要上心。”
天音仙子琴音消失的时候,庵内松树上的积雪抖落了一地。
孟诜像掉了魂一样,独自一人黯然伤神地离开了天音阁。
“如此清雅之音,怎么说是靡靡之音?百闻不如一见,梦尘的琴艺果然名不虚传,天下一绝啊。”庵主笑容可掬,起身赞道。
韦桓再次夺过孟诜手中的针叫道:“滚开!”
孟诜也道:“许久不曾聆听前辈佳音,今日前辈的琴音不仅没有失去往昔的高雅,更添一份超脱。在下大受裨益,感激不尽。”
柳如莲的叫声告诉孟诜,他扎错了。
过了晌午,孟诜与柳如莲在庵内用过素斋,便告辞了。
“哎哟。”尽管柳如莲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叫出声来,但实在是疼痛难忍。
临别之际,天音仙子道:“孟施主曾劝贫尼放下生死,贫尼也在此劝孟施主一句,放下生死。佛法治心,贫尼并不擅长,施主可前往无为寺与释净尘禅师畅谈一番,他或许会解开你的心结。”
孟诜闭上眼睛把针扎了下去。
“在下谨听大师教诲。”
苏巧珍看不过去了,以前韦桓对孟诜颇为敬重,为何现在如此无礼?苏巧珍道:“韦桓,我也拜托你安静点,你在这大呼小叫谁能够安下心来?再叫我就让你出去,这可是我姑妈的地方。”
“贫尼亦有一言,托施主转与释净尘禅师:梦无尘,水无月,镜无花。”
“拜托你快点!”韦桓怒目圆睁,几乎是吼出来的。
说完,天音仙子转身离去,步履轻盈,不带一粒尘埃。
孟诜又慢慢拿起针。那锋利的针尖发出来的光芒把孟诜的眼睛晃了一下。曾经这样的针在他手中是那么的乖顺,而此刻却一点也不听他的使唤,仍然在抖。越靠近柳如莲的手抖得越厉害!仿佛那针铁了心要挣脱他的手似的。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孟诜心中一片茫然。
第二日,在柳如莲的陪同下,孟诜又来到无为寺。
韦桓气呼呼地把手往孟诜面前一甩:“拿去!拜托你赶紧施针!如莲正在遭受着病痛的折磨,你却还在这里神游万里,胡思乱想!”
无为寺一如既往的清幽,孟诜刚踏进无为寺的大门,如洪钟般的声音传来:“来人可是孟诜孟公子?”
“我让你把针给他。”
正是释净尘发出的声音。释净尘正坐在院子里那棵大榕树下的石凳上打坐冥想,听到孟诜的脚步声便起身站起来。春风般的微笑挂在脸庞,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显得灿烂无比。
“如莲,大哥他……”
孟诜好生奇怪,快步来到释净尘面前,道:“大师真是神人,在下人还未到大师如何就知道是我来了?”
柳如莲吃力地说道:“韦桓,把针给孟大哥。”声音虽小却不容置疑。
柳如莲也道:“大师难不成会神机妙算?”
说着,韦桓就夺过孟诜手中的针。
释净尘道:“老衲可根据一个人的步伐声来判断是谁。自老衲进入无为寺,见过的香客也不计其数了,唯有孟公子的步伐最沉稳有力。孙思邈师父没有跟你说吗?提升丹田之气,步伐不发出声响是养生妙方啊。”
“如果你担心扎不准,把针给我。别在这里碍事!”
孟诜道:“大师高人,在下受教了。”
孟诜不答话,握针的手依然在抖个不停。
释净尘道:“不过你今日气息不均,是否有心事?”
在一旁观看的韦桓不耐烦了,叫道:“你在想什么?还不施针?”
孟诜道:“果然瞒不过大师的法眼。”
似乎只有在给病患看诊的时候,孟诜才有一丝活力。正当孟诜拿好针要为柳如莲施针的时候,竟发现自己的手颤抖不已。一针下去,阿四母亲断气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耳边仿佛听到阿四母亲痛苦的喊叫:你治死了我!还我命来!明明已经知道阿四母亲的死与自己无关,可为何还有这样的反应?孟诜的手停在半空中,迟迟不肯施针。
于是孟诜将自己施针手抖一事告与了释净尘。
“如莲,你把手伸出来,微微握拳。”
释净尘循循善诱道:“孟公子给病患施针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孟诜准备在柳如莲的合谷穴施针。
孟诜若有所思道:“首先想到的是能不能把他们治好。在遇到重症患者时,甚至会想在下浅薄的医术会不会误伤他们甚至误治死他们。”
来到天音阁,孟诜仔细查看了一番柳如莲的病情,还好无甚大碍,只是偶感伤寒导致的全身酸痛,头痛。
“对生命的敬畏是一件好事,问题是孟公子还没有放下生死,又加上你所说的阿四母亲的影响,施针的时候诚惶诚恐,畏首畏尾,所以才导致手抖。因为你太过于在乎你手中的针。”
在医馆门口又遇到韦桓,心直口快的苏巧珍又把柳如莲生病的事告诉了韦桓。心上人生病,韦桓哪敢怠慢,也跟着去了。
“放下生死?”孟诜一脸的困惑,“请大师赐教。”
孟诜二话不说,只让孙若兰转告师父一下,就随苏巧珍出了汤药房。
释净尘走了几步,又拂弄了几下念珠,道:“老衲且问你们一问,你们害怕死吗?”
正说着,许久不见的苏巧珍突然跑了进来,用百灵鸟一样的声音说道:“孟大哥,快去看看吧。如莲妹妹抱恙在床,似乎有些严重。”
柳如莲道:“小女愚见,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不就是死亡吗?因为死了之后将会进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就会失去所有的一切。小女害怕的也莫不过如此。”
孟诜连忙摇头:“不必了,小姐。师父日理万机,忙里忙外,我们这些当徒弟的帮不上忙已经够惭愧了,怎还好意思让师父分心?”
释净尘道:“也许世人害怕死亡最大的缘由是没有认识死亡的真相。世人怕死后失去现有的一切,名声、朋友、家人、豪华的宅院、权势等等。如果把这些都剥离了,他们还怕死吗?而佛告诉世人,死并不意味着会毁灭或完结,作为无常的一部分,死与生相依相成。生如死,死如生。一无所有便是拥有所有。”
“不如让阿爷给你看看?”
柳如莲若有所悟,似懂非懂:“大师之言过于深奥,小女子还得慢慢参悟。”
孟诜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让你担忧了,小姐。唉,我也不知道为何,近些日子心里总觉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
孟诜倒觉得释净尘剖析得入木三分,道:“大师,不瞒您说,也绝非在下虚言妄语,在下倒不畏惧死亡。当死亡来临的时候无论你如何恐惧也无济于事,不如坦然面对。”
“好些时日了,你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释净尘话锋一转,接过孟诜的话道:“可是,孟公子能放下自己的生死却不能放下别人的生死,归根结底还是没有放下生死。”
“你说什么?”孟诜回过头来,像梦游人一样。
“愿闻其详。”
“孟公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释净尘把话引到了孟诜的身上:“这世间可置人于死地的疾病何其多哉,更有无数不治之症我们还未发觉。身为大夫,一方面要竭尽所能去救治这些疾患,另一方面要接受这些病患的死亡。当一个大夫倾尽所有的心力,耗尽所有的才华,也不能使病患活下来的时候,就应该视为平常,无怨无悔,不应该过多悲痛,更不应该自责。如果你不把这些不必要的包袱丢掉,那么你就会患得患失。这就是孟公子施针手抖的根源所在了。”
孙若兰也不知何时来到了孟诜的身后,见他这般模样心里甚觉诧异。
释净尘的一番话让孟诜大彻大悟,心中燃起克服心魔的希望之火。
这日,孟诜有些心不在焉地在汤药房里为病患煎着药。药罐里的汤药溢出来了他也没有察觉,直到听到汤药滴在柴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才慌忙把药罐拿了下来,有时还不免烫伤手。
道别时不忘天音仙子的托付,对释净尘道:“大师,天音前辈有句话让在下转告你:梦无尘,水无月,镜无花。”
话说孟诜被无罪释放后,并没有多欢喜,似乎像变了一个人,愁眉不展,郁郁寡欢。张翰、孙若兰以为孟诜关押在牢房里受了刺激才这样的,过几天会恢复如初的,可七日过去了孟诜依然如故。
释净尘听后开怀大笑道:“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