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若兰忽又沉默了下来。
“若兰，到底要孟大哥怎样做你才肯留下来？”
“若兰，这样好不好？你先跟我回去，接受我的治疗，若治不好你再出家，我绝不阻拦！”
“已无发又何须落发。天意如此。”
孙若兰点头应允。也许这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的机会吧，也许这样做会让孟大哥心里好过一些。
“若兰，你是在怪我吗？不然为何要落发为尼？”
孙若兰就这样在天音阁住了下来。
“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你的人生又进入新的开始。孟大哥你请回吧。”
天音阁景致依旧，却物是人非，院子里那架乱红飞过的秋千自柳如莲去后再也没有人荡过。天音阁的佳人星月轮转，先是天音仙子永绝了红尘，再是柳如莲永离了人世，没了天籁之音，天音阁还是天音阁吗？据说那些喜好琴音的风流雅士得知柳如莲这位莲音娘子与世长辞后哀伤了好一阵子，有过激者不进米水，郁郁而终。独自莫凭栏，倚栏愁入肠。孙若兰从来没有如此清闲过，静养的日子独自一人在阁楼倚栏而望院中流光春景时，想起缤纷往事，难免会对月长吁，迎风洒泪。
“若兰，跟我回去吧。我一定会想法子医好你的病的。”
孟诜与张翰去了尚药局，陪伴孙若兰的是已进入暮年两鬓如霜的袁雪，还有快十岁的韦思过以及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孟行健。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孟诜与柳如莲教出来的韦思过全无韦桓的陋习恶气，天性与禀赋与孟诜如出一辙。
“好吧。我接受你这声对不起。”
午时，风骤起，孙若兰移花锁窗，有些春困倦怠，歪在躺椅上打起盹来。恍恍惚惚中，见一天人踩着云朵从天际飘降下来，亭亭玉立立于眼前，揉眼一看，竟是柳如莲。
“若兰，你冰雪聪慧应该明白的。孟大哥笨口拙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对你说声对不起。”
同时深深眷恋着一个男子的两个女子走到了一块，面对面，敞开心扉，互诉衷肠。
“不曾携手，何来辜负？”
“你，你是如莲吗？”孙若兰稍稍有些惊吓，后退了一步。
自民医署赐死事件后，孟诜明白了孙若兰的心思，但他心里已经有了柳如莲又为之奈何呢？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是如莲，我是想与你说几句心里话。”柳如莲伸手示意道。
“是我辜负了你。”
孙若兰向前走了几步，伤然道：“如莲，你知道吗？孟大哥他很想你！”
“为何要说对不起？孟大哥从不曾对我做错过什么。”
柳如莲缓缓道：“若兰，我是来告诉你，我已是孟大哥的过去，而你才是他的当下与未来。”
“若兰，对不起！是我粗心大意了，不知你竟有这般苦楚。”孟诜几乎要哭出来。
“不。”孙若兰摇摇头，“孟大哥心里只有你，无论你在不在他的身边。你是他的永远。”
为何还要让我听到他的声音？为何你还要来找我？为何我不一脚迈进镜月庵的大门？为何要在这里驻足？是专门等他的到来？还是我本来就割舍不下？
“永远？永远有多远？我曾奢望永远，如今看来永远也只是一瞬。我与孟大哥已阴阳永隔，实实在在陪伴孟大哥左右的也只有你了。把孟大哥托付给你，我很放心。”
镜月庵门口，孟诜饱含深情地呼唤：“若兰！”
“我太渺小，我配不上孟大哥。”孙若兰垂头低声道，“只有你与孟大哥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日你为孟大哥弹奏的最后一曲，曲终人散，那份情意感天动地，我自愧不如。”
耳边的风呼呼叫，孟诜像离弦的箭飞奔镜月庵。
“若我与孟大哥真的有缘，就不会阴差阳错地我离去而他活了下来。这说明我和孟大哥缘分已尽，上苍要成全你与他。换作是你，你也会这样做的。死何所惧？为眷恋的人活着才是伟大的，何况你为孟大哥一夜之间愁白了头，这份情不也如海一般深吗？”
她一定去了那里！她一定在那里！
“如莲，你有没有后悔过？假如你不死，现在还会与孟大哥长相厮守。”
孟诜风一般跑走了。
“没有。我已经很知足。嫁于韦桓那一刻我就彻底死了心，觉得这一生与孟大哥再也无望了。千回百转，竟还能与孟大哥相伴了一段日子，这是上天的垂怜，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所以我真的心满意足了。而今，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与孟大哥相濡以沫，白首到老。”
孟诜大惊：“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可我现在这副样子……”孙若兰幽咽道。
“若兰在并州因过度忧思大哥的安危一夜之间愁白了头。”
“比之我那段不堪的岁月又如何？孟大哥的胸怀如海天一般博大辽远，是不会在乎你这点微不足道的瑕疵的。无论男女，只要坠入情网，都会觉得自己与眷恋的人比起来一无是处。你可能有所不知，第一次见到你时，我还自惭形秽呢，觉着你那般高雅什么都比我好。所以你完全不用妄自菲薄，世间每一朵花都是与众不同的，都是灿烂多姿的，坦然地接纳你应得的一切。”
“为何？快告诉我！”
“谢谢你的提点，如莲。与孟大哥之间的关系我会妥善处理的。”
张翰接过孟诜递过来的书函一看，自然十分明白，再也忍不住了，对孟诜道：“大哥，我知道若兰为何要走？”
“如此甚好。”柳如莲话锋一转，问了一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你如此不求回报地眷恋着孟大哥，你心里不会觉得苦吗？”
“她走了。”孟诜低低道，一脸的伤然，眼含泪花。
孙若兰伤然一笑，思忖了良久才答道：“时刻念着一个人，心中的苦楚确实无法言传。但若心中没有一个人就会荒芜，我不想我的心荒芜，所以宁愿承受这一个人的苦，虽苦也有乐。你呢？如莲！”
张翰跑了过来，“找到若兰了吗？”
孙若兰的话引发了柳如莲的感同身受，喟然叹曰：“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太在乎一个人会扰乱自己的心智，甚至会让一个人疯狂。说来也不怕你取笑，我曾很是羡慕你呢，那时候孟大哥在精诚医馆，你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比我要多得多。甚至我还嫉妒过孟大哥的好兄弟张翰呢，他们兄弟情深，亲密无间，我时常错觉孟大哥对张翰的好远胜于对我的好。现在想来是不是贻笑大方？那时，真是太痴傻，太迷糊了！”
孙若兰没有写明她要去哪里，孟诜呆呆地立在那，若兰，她为何突然要走？
孙若兰也深有感触，发肺腑之言道：“你的话说到我心坎里了，不瞒你说，有一次在义庄见你与他在一起琴瑟和鸣，羡慕之余暗自神伤。后得知孟大哥对你情有独钟，心里更是失落了好一阵子，有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
……
“那你如何调适的？”柳如莲追问道，“每次见你的脸都平静如水。”
孟大哥，你是我心中的一棵参天大树，我只是匍匐在你脚边的一株小草。我不奢望与你齐头并进，我只会努力地生长，为的是一生一世陪你看繁华满月，风雨彩虹，高山流云，溪涧飞花。看见你绿荫满天，我衣袂翩翩；看见你枯叶纷飞，我泪落满襟。如若有一天我被前来仰望你的人踩得遍体鳞伤的时候，请你低下头，望一望我，好不好？
“后来我想，时时刻刻把眷恋的人牢牢地抓在手里，像看守囚犯一样死死地盯着他，不让任何人分享，稍有不如意就满腹怨恨。这样的爱是自私自利的，是狭隘的，是掠夺式的爱，是霸占式的爱。这样的爱不是真爱，归根结底不过是爱自己罢了。用这样的爱去待孟大哥，岂不是玷污了他？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即使有缘相守也有彼此的空间，你若不给他自由，他就会离你而去；反之你若给他自由他会朝你走来。在镜月庵的那段日子，我参禅礼佛，在天音仙子的教诲下渐渐领悟道了如何去爱一个人。那就是在放下一个人的同时再去爱一个人。”
走了？孟诜一怔，赶忙拆开书函看了起来：
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孙若兰曾经沧海的深情与发人深省的言语让柳如莲陷入沉思。这世间又有多少痴男怨女就是因为看不到这一点才会掉入痛苦的万丈深渊，垂死挣扎，最后让自己步入万劫不复的田地。
“回禀大人，孙若兰她走了。这是她留给大人的离书。”
“孟大哥有你这等明事理、识大体的红颜佳人相伴，我还有何挂心的呢？我要走了，有缘再会。”
“请问，孙若兰在吗？”
柳如莲说完轻飘飘的，如烟如雾一般消失不见了。
孟诜来安乐堂女医寝舍寻孙若兰。
孙若兰焦急地唤了好几声，醒来，春梦了无痕。
何处是归宿？镜月庵。自那日一夜白发后又开始大量掉发，没有悲恐，孙若兰索性拿来剪刀把没有掉的头发全剪掉。这是天意吧，所以她决定去镜月庵，余生与青灯古佛为伴。
孟诜殚精竭虑地想尽法子医治着孙若兰。
轻轻地她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虽是疑难杂症，但医治好孙若兰并非难于上青天。孙若兰的脱发并非与生俱来虚损的五脏六腑使然，而是集中在某段时日肝肾二气极度损耗所致，尤其是在民医署孟诜赐死与并州孟诜染上瘟疫这两段时日。孙若兰真是万念俱灰，悲伤抑郁，肝气郁结不升，肝属木，肾属水，子盗母气，肝气虚损必借助肾气，久之又致肾气虚损。发为血之余，肝的气血充足了，才会有多余的气血滋润头发；发又为肾之华，肾的枯荣表现在头发上，肾气充沛头发才会光泽乌黑。孙若兰肝肾二气同时大伤，故出现白发、脱发。肝气大伤更为严峻，因为头两侧都是肝经所经过的位置。
无悲也无喜，无怨也无恨，脸上挂着安详的笑，走得洒脱与优雅。仿佛完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没有任何遗憾了，心满而意足。
打个比方，孙若兰的头皮犹如一块田地，现在田地长不出庄稼不是因为田地本身的原因，而是没有阳光雨露的滋养润泽，田地干涸了成为不毛之地。这阳光雨露就是肝肾二气。
孙若兰笔墨与泪珠齐下，给孟诜留下一封书函，不辞而别。
找到了问题症结所在，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孟诜从药疗、食疗、按摩、情志四方面下手，里外兼顾有轻有重，有条不紊地医治孙若兰的脱发症。
我该走了。他已经登上人生的顶峰，我再也不能帮他做什么了。
汤药上疏肝理气，柴胡疏肝散。肝喜条达，只有肝气舒畅，才能促使毛发生长。
安乐堂女医寝舍。
食治上，旱莲红枣汤。旱莲草随处可见，田边水沟，房前屋后到处都有它的身影。普普通通的旱莲草功效不可小觑，养肝益肾，凉血止血，不在话下。红枣自不必说了，一日仨枣，红颜不老，其养血益气的奇效人尽皆知。此外，孟诜还叮嘱孙若兰平日多食黑色的食物，因为黑色入肾，诸如黑芝麻、何首乌、桑葚、木耳等不一而足，是补肾养肾，上上之选。
韦义仁大手一挥，吼道：“给我滚！”
按摩上，孟诜让孙若兰用黄姜汁涂擦头皮，以刺激头皮气血的生发。这与每年春季百姓要耕田一个道理，把土翻新才能更好地吸收养分。每日临睡前让孙若兰用热水泡足，没过脚踝的热水，泡到全身微微发汗即可。后再让孙若兰自己揉捏肾经大穴涌泉穴。
韦义仁本想把韦桓骂个狗血淋头，不料韦桓先发制人，这一番抢白又让韦义仁哑口无言。
情志上，孟诜要孙若兰日日欢喜为宜。这自不必孟诜说，孙若兰自会调适。
“我是畜生，你又是什么？在并州你何曾管过我的死活？若不是孟诜的一碗救命汤药，我死了你都不知道吧？这真是天下的笑话啊！病危的时候不是亲生父来救我，而是仇人来救我！我现在总算明白了，自始至终你就没承认我是你的儿子！我就是你手中的一颗棋子，利用我来巩固你的权势！”
面面俱到，无微不至，孙若兰日复一日，严谨执守，丝毫不懈怠。不到一年的光景，孙若兰的秀发再生，青春重现。
韦桓记得，这是父子相认以来，父亲第一次抽自己的耳光。不过，他料想父亲会暴跳如雷，早就做好心理准备。
孙若兰容光焕发重回尚药局，尚药局上下啧啧称奇，传为佳话。唐高宗龙颜大悦，封孙若兰为女御医大人，再也不是供人使唤的卑贱低下的女医了，与众医官一样，有单独医治病患的权利。
“畜生！孽种！竟敢背叛老子！”
此事惊动了武则天，武则天将孟诜与孙若兰召到了清宁宫。
众人离去，韦义仁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火山爆发了起来，头上直冒着青烟，一巴掌打在了韦桓的脸上。
武则天不断摩挲着孙若兰如云的乌发，有点不信孙若兰的头发是真的，确定无疑后才赞叹道：“孟诜，说你是再世华佗还真没有抬举你，竟这般的妙手回春，使人返老还童？”
唐高宗与武则天摆驾离去。
孟诜道：“皇后娘娘溢美了。只不过是鬓发再生，怎敢企及返老还童？”
“如此，下回再封赏她吧。”
“一个女子头发掉光了不就是老了吗？头发再生不就是返老还童吗？”
是啊，孙若兰呢？这二等功臣，唯一一位女子，平日里都不曾被人放在眼里的区区女医怎么不见了呢？她去哪了？功成身退？众人四下里望了望，摇了摇头。
“这——”武则天一番风趣机敏的话，让孟诜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唐高宗不见孙若兰的身影，问：“孙若兰呢？朕还没封赏她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本宫命你速给本宫研制美容养颜方，本宫也要青春不老，容颜永驻。”
又擢升张翰为侍御，加封五品开国县侯。其余人等皆有封赏，或是升职，或是赏赐金玉珠宝，绫罗绸缎。唯独韦义仁既无封也无赏，颜面尽失，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孟诜似乎早有准备，泰然回禀道：“微臣有一个益母洗面方，皇后娘娘或可一试。”
“臣谢主隆恩。”
“哦？”武则天眼睛一亮，精神抖擞，“详细说与本宫听听。”
唐高宗道：“孟诜听旨。尚药局侍御孟诜劳苦功高，智博慧远，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一举平复并州疫乱，现擢升为尚药局奉御，并加封三品辅国公。”
“每年端阳时节采来全株益母草，洗净晒干，碾末，加适量的麦粉与水，揉捏成鸡蛋大小的药丸，再晒干。准备一泥制的火炉，炉子四边也各开一个小孔，炉子隔成两层，中间放入药丸，加炭火烧制。大火烧一炷香的时辰，后用文火煨十二个时辰。取出洁白油腻的药丸研粉，装入瓶中，用时取出来即可。”
韦桓的这番话对张翰来说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惑不解，父子俩平日里都是沆瀣一气，如今怎么唱起反调来了？这个狡猾的韦桓，葫芦里又在卖什么狗皮膏药？
“工序如此繁杂，听得本宫头昏脑涨的，告诉本宫如何使用。”
韦桓只字不提父亲韦义仁，说完还得意地瞟了一眼韦义仁，似乎像出了一口恶气。一向善于伪装、喜怒不形于色的韦义仁老脸挂不住了，阴阴沉沉，要不是皇上在场早就发作了。孽障！竟然出卖老子！
“洗面后涂匀在脸上即可。”
韦义仁一番邀功的言论让韦桓汗颜不已，挺身而出，道：“此次赈灾抗疫当中，一等功臣非孟大人莫属，救助饥民和疫民的药方皆出自孟大人之手。二等功臣孙若兰，三等功臣张翰。吾等都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效果如何？”
又用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神看着孟诜：“孟诜，你呢？如何？”
“肤如凝脂，手如荨黄。五六十岁的妇人看上去像二三十岁一样青春貌美。”
武则天用锐利的目光看着韦义仁，揶揄道：“哦？看来韦义仁功劳独大啊。”
“甚好，本宫命你即刻率御医制作益母洗面方。越快越好！”
韦义仁道：“承蒙皇上隆恩普照，微臣以苍生百姓为重，废寝忘食，不问朝暮，不分昼夜，终于攻克了瘟疫。”
“是，娘娘。”
作为尚药局的最高长官韦义仁可谓春风得意，风光无限，想把全部功劳据为己有。
武则天望着眼前历经千锤百炼、依旧龙章凤姿的奇男子孟诜，不知怎的，心头突然掠过一丝忧恐。孟诜医术如此高明，会不会治愈皇上的宿疾呢？正是因为皇上宿疾缠身才无暇顾及政事，我才得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皇上龙体康健，精力勃发，那会怎样？防患于未然，不得不防啊。
唐高宗龙颜大悦，道：“这次多亏了诸位爱卿不遗余力，鞠躬尽瘁，江山社稷才得以稳定，黎民百姓才得以安宁。”
“本宫问你，是不是世间所有的疾病你都能治好？”
孟诜等人功德圆满，班师归朝，唐高宗与武则天以特大功臣待之，亲临城门口迎接。现在又亲临尚药局对孟诜等人论功行赏。
“微臣万不敢当。疾病千变万化，不可治愈的病和未探明的病不胜枚举。微臣只能穷尽一生之力与之抗争。”
尚药局。一片喜庆。
“好了，本宫知道了。本宫乏了，你们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