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内心相当无奈。
并州司马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人就由得他们去吧,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怨不得谁。”
汤药端来,妇人丈夫咕咚咕咚地几下就喝光了,还觉着味道很美,比树皮好吃多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大叫一声,一命呜呼了。
妇人也在一旁乞求孟诜道:“御医大人你就发发慈悲让我相公喝汤药吧。难道你要狠心地眼睁睁看着我的相公死去吗?喝药后是死是活,我们自会承担。”
妇人哭得死去活来,肠子都悔青了,又抱着孟诜的腿哀求他再救他相公一命。孟诜除了心里难受外也回天乏术了。
“住口!孟诜你给我听着,这里的一切本官说了算,容不得你指手画脚。”
韦桓傻了眼,愣在那里,脸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再也无话可说了。
孟诜严厉劝阻道:“大人,不能这样做!”
妇人也是贞烈的性子,见丈夫死去,活着无望,便拿起一块砖头使出全部的气力猛地砸向自己的脑袋,头破血流,倒地身亡。
韦桓立即命令下属道:“快去煎汤药来!”
再也不能让这样的悲剧发生了!孟诜愤怒地看了一眼灰头土脸的韦桓,心里坚定地想。
妇人的丈夫更是愚昧不堪,病到这个份儿上完全没有理智了,似乎只要有一口喝的一口吃的就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了,挤出最后一丝气力,蠕动着嘴唇道:“喝……喝汤药。”
可是怎样才能让灾民挨到三五日后呢?孟诜在病舍转了一圈,发现类似妇人丈夫这样的病患很多。孟诜眉头紧锁,绞尽脑汁想着应对之策。
妇人浅薄无知,六神无主,一会儿看看韦桓得意的脸,一会儿看看孟诜忧虑的脸,一会儿又看看丈夫那张病恹恹的脸,不知道做何选择。
孟诜想到了游学途中峨眉山觉空禅师教给自己的导引术。此导引术可吸收天地之精气,让人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中,能最大限度地减少人体真气的耗散,从而达到延年益寿的目的。如果教灾民行导引术,应该能坚持到朝廷救济粮的到来。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孟诜决定一试。
韦桓趁机对那妇人道:“你是让你的丈夫马上喝汤药还是冒着饿死的风险等待三五日后的糜粥?人命关天,你自己决定吧!”
孟诜道:“司马大人,劳烦您把灾民召集到一块。”
并州司马道:“信差来报,还要三五日。下官眼巴巴地望着救济粮早点到才好。”
并州司马大人拍着手,大声呼喊:“过来了,过来了!想活命的都过来!”
孟诜道:“朝廷的救济粮还要多久才到?”
灾民们三三两两,相互搀扶着,有气无力地聚拢过来。
虽然夸大其词,但也情有可原。总不能把粮食给了百姓饿死自己吧,再说了也不能让朝廷派下来的御医整日空着肚子给百姓看病吧?如此,韦桓就会第一个跳出来坚决反对。
孟诜道:“诸位父老乡亲,这次天灾让大家受苦了!但你们放心,朝廷的救济粮三五日就要到了,大家要打起精神来,不要灰心丧气,一定要坚持下去!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难熬的,只要熬过这段日子就可以看到光明看到希望了,就可以活下去了!”
并州司马一副极为无奈的表情,道:“并州府衙粮库已颗粒不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
孟诜鼓舞人心的话,求生本能的驱使,灾民们竖起了耳朵。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孟诜望着司马大人,道:“想一想办法,总会有的吧?”
“为了平安无事度过这几天,请大家跟我行导引术。”
“你说得倒轻巧!树皮都没得吃了还有糜粥?有糜粥这些人还会躺在这里吗?”
人群有些躁动,叽叽喳喳,“什么是导引术啊,闻所未闻。”
孟诜振振有词道:“补中益气汤虽可补脾胃之气,但是药三分毒,药的偏性不但补不了体内尚存的一丝即将灭绝的胃气,反而会夺走它。人得胃气而生,失胃气而亡。本是补中益气汤,此时服用就是夺命汤。韦大人此举无异于杀鸡取卵,饮鸩止渴。”
有灾民道:“这导引术能活命吗?”
“孟大人,不要以为用食治的方子治好了几个人就夜郎自大,沾沾自喜,动不动就食治食治。你也不要危言耸听,吓死人不偿命。什么胃气衰竭,明明就是由于饥饿导致的脾胃之气虚弱而已,一剂补中益气汤就可治愈,还废那劳什子作甚。”
孟诜道:“能!这导引术能够活命!”
韦桓极为反感,似乎自己做什么事他都要插一杠子,说什么话都要反驳,就不让自己好过,就要刻意针对自己。
“只要能够让我们活下去,御医大人让我做什么都行。”
“万万不可!”孟诜注视着妇人丈夫的脸说道:“面色晦暗蜡黄,胃气快要衰竭,此时应先服一碗糜粥温之,生其胃气方可服药。”
“好!大家听我口令,先席地而坐。”
韦桓为显摆自己的医术,先跑去为妇人的丈夫诊脉,只一会儿就信誓旦旦地说:“胃气衰竭,马上服用补中益气汤!”
孟诜盘腿而坐,灾民们纷纷效仿,陆陆续续坐下。
孟诜等人寻声而去。并州司马介绍了孟诜等人的情况,见是朝廷派下来的御医,哀伤绝望的眼神突然光亮了一下,妇人扑通一声跪在众御医面前,磕头道:“各位大人,救救我的相公吧!他就要死了!民妇给各位大人磕头了!”
“从即刻起大家的唾沫绝对不要再吐出来了,这可是维持我们精力的金津玉液。”
原来是妇人的丈夫病得快奄奄一息了。
灾民们面面相觑,好生奇怪,自古以来就只听说口水要吐出来的,还没听说要咽下去的。
“相公,你要挺住啊,不要丢下我不管,没有你我怎么活啊……”
“来,先跟我做叩齿漱津功。口微微合上,上下牙齿轻轻叩击。小心,别伤着舌头,叩三十六下为一个来回,然后用舌头在口里上上左右搅动,这叫赤龙搅海,将唾液徐徐咽下……”
刚一进灾民病舍,就听见一妇人伤心的哭声。
灾民们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唾液这么好吃,有一股甜甜的味道,胜过石上清泉。以往一想起要咽口水就觉得恶心,动不动就吐出来,现在想来真是白白糟蹋了啊。
见一干人等都偏向孟诜,架空了自己的权力,心中愤懑不爽,但韦桓也不好再吱声。
“再跟我做。双手十指交叉,按向胸部,翻掌向前,再覆掌向胸。”
“还是孟大人宅心仁厚,一心想着灾民,思虑周全,如此定不负皇上的重托。”
“再做,两手重叠,按于一侧腿上,身体慢慢向另一侧扭转,左右交替进行。”
“比起灾民所受的罪,我们这点旅途奔波又算得了什么。”
…………
“是啊,毕竟我们不是来享福的。”
灾民们一丝不苟地跟着孟诜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虽不及孟诜娴熟流畅雅观,但他们的态度很认真,都把它当作关系着生命大事来做。
御医们开始纷纷附和孟诜的话。
孟诜在教灾民们行导引术之时,不屑一顾的韦桓随司马大人回府衙睡大觉去了。其他御医见无事可做,在现场帮不上什么忙,观看了一会儿也就离去了。唯有张翰、孙若兰守在一旁。
孟诜道:“还是先去灾民病舍看一眼吧。如果韦大人着实没有体力,可先行去歇息。”
近千人同行导引术,蔚为壮观,正专心致志地练着呢,几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手持长矛冲了进来,见孟诜他们做着千奇百怪的动作,以为是什么歪门邪道,不容分说就喝住他们。
并州司马无所适从,不知该听谁的。其他御医们默不作声,只等孟诜发话。虽然韦桓是这支御医队伍的监管人,手握令牌,但并不服众,对他俯首帖耳的医官甚少。自民医署赐死事件后,孟诜圣眷正隆,像墙头草一般望风而动的御医们又整齐划一地倒向了孟诜。
“你这个妖人从哪里来的?在作甚?扰乱秩序该当何罪?”
张翰鄙夷地看了一眼韦桓:“要去你自个儿去!我们可不比你那娇贵的身子。”
“你们是府衙的兵差吧,在下孟诜,是朝廷派下来的御医。”孟诜平静说道。
韦桓却道:“我等连夜赶路,风尘仆仆,已经累得不行,好歹让我们喘一口气吧。如果我们的身子垮了还如何去医治那些灾民?先带我们去驿馆歇息一会儿再说。”
“御医?”官兵像打量天外来客一般把孟诜看了个仔细,“你这身行头估计是偷来的吧?身为御医不好好为病患看病,为何在此行旁门左道的勾当?”
“甭提了!不计其数啊!大人请随下官去灾民病舍瞧瞧吧。”并州司马满脸愁容道。
张翰走过来道:“这位兵大哥,我们真的是御医。”
“时下有多少因饥饿病倒的灾民?”孟诜一边快步走着一边问道。
“有何证明?”
并州司马前来迎接孟诜等人,并州司马作为父母官一夜间愁白了头。
文书与令牌都在韦桓身上,张翰道:“你们等着,我去拿证明。”
此等惨景令孟诜等人心焦不已。刚一到并州城门口,一大群饥民如狼似虎地涌了上来,瘦骨嶙峋的身子,枯树枝一般干瘪的手,饥饿而又攫取的目光。孟诜把剩下的干粮悉数扔给灾民,立即引来疯狂的抢夺。
“想跑?门都没有!统统绑了,押到衙门再说!”
临近并州已显出特大灾荒的迹象。夏末的田地却是一片荒芜,寸草不生,由于半余载未下一滴雨的缘故,田地早已干涸龟裂。侥幸存活下来的庄稼也被大批的蝗虫吞噬殆尽。百姓颗粒不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越靠近并州城越惨不忍睹,横尸遍野,饿殍无数。城内已乱作一团,满目疮痍,伤城泪海,流离失所,时不时有人在亲友悲痛的哀号声中死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凡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苦涩艰难的树皮,甚至有饥不择食者吃起了泥沙,最终饱胀而死,眼珠子都露了出来。也有丧失人伦者易子相食,鬼哭狼嚎。
一群手持利刃的官兵冲上来,不容分说就把孟诜等人五花大绑。孟诜没有反抗,心想,回一趟府衙也好,反正导引术也教给他们了,他们自己也可以做,回到府衙见了司马大人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孟诜一行人快马加鞭,昼夜兼程,风雨无阻,赶往并州。
张翰边挣扎边道:“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说完韦义仁拂袖而去。
“少啰嗦!走!”
“好你个不肖子!这事已成定局,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孟诜三人被粗蛮的官兵强拉硬拽地带走,在并州府衙门口撞上了韦桓。
不知韦桓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这话把韦义仁气得眼冒金星,几乎要呕血。
韦桓嬉皮笑脸道:“哎哟!这怎么了?”
“父亲已位高权重,往上攀爬难于上青天,何不把留在宫里伺候皇上的机会让给孩儿?”
张翰道:“韦桓,别在一旁幸灾乐祸了,快把文书与令牌拿出来证明我们是御医!”
“你……真是气死我了!我韦义仁怎么有你这样一个不中用的儿子!尚药局岂能群龙无首?我走了万一皇上与皇后身体有恙怎么办?”
韦桓道:“谁是韦桓?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们。”
韦桓腮帮子鼓鼓的,自从柳如莲去后,韦桓对父亲满肚子的怨气一直没有消解。
说完就把三人晾在一边,大摇大摆地走了。
“那为何父亲不去要孩儿去?”
“这个狗杂种!”张翰狠狠骂道。
“鼠目寸光的东西!你的脑袋是不是块榆木疙瘩啊?为父的一片良苦用心一点也不知道体会。孟诜他们都去了,你不去?如果让孟诜他们占了头功凌驾于你头上,看你怎么办!”
孙若兰道:“他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张大人何必跟他置气。”
御医们刚一散去,韦桓就急不可耐地质问父亲:“为何父亲如此狠心?着急忙慌地把孩儿推进火坑?”
三人又被官兵推推搡搡弄进了衙门,并州司马正好迎面走来,一声断喝:“住手!”
尽管韦义仁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就是没人愿意去,无奈韦义仁只好霸王硬上弓了,第一个点到的就是韦桓的名字。韦桓当时还悠哉乐哉呢,以为韦义仁是自己的父亲肯定不会让自己去动荡不安的地方吃苦受罪的。所以当韦义仁第一个念到自己名字时,韦桓着实吃了一惊,埋怨与不解的目光立即投向韦义仁。韦义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念其他人的名字。
官兵吓了一个激灵,怯声道:“大人,他们……”
“现在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看看你们的熊样,一个个缩头乌龟似的!皇上养你们这些御医干什么吃的?摆相的吗?再不吱声本官就点名道姓了!”
并州司马铁青着脸,道:“一个个都瞎了眼,朝廷命官也敢抓!你们有几个脑袋可掉?”
并州发生了规模空前、百年难遇的特大饥荒。作为从穷乡僻壤的并州飞出来的金凤凰武则天自然对这次饥荒格外上心,整日忧心忡忡,坐卧不安。武则天钦点了三批队伍前往并州赈灾救济。第一批队伍一马当先,押运着千万车粮草浩浩荡荡地开往并州。第二批队伍紧跟其后,雄赳赳气昂昂,是朝廷派出去的精兵强将,维持秩序,防止灾民暴动。第三批队伍是最后才考虑到的,因为饥荒势必会导致各种疾病,故需要御医前去医治。
一听这话,官兵吓趴下了:“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啊!……”
韦义仁吹胡子瞪眼,来回踱着步子,吊着的脸子足以挂十个水桶。这话已经说了十来遍了,除了孟诜、张翰、孙若兰主动请缨外,再无其他人响应。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有去可能无回的差事,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不说,还有可能死于暴民的乱棍之下。这样的差事谁愿意去领呢?
“他们也是秉公办事,不知者不罪,大人就算了吧。”孟诜替官兵求情道。
“谁愿意跟随赈灾队伍前往并州?”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不快滚!”
尚药局议事堂。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
那几个官兵一溜烟似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