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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赐死

浓重的悲伤弥漫了每一个角落,有人提前开始哭泣。

院子里挤满了人,门外也挤满了人,密密麻麻,如蚂蚁一般。

没有喧哗,很安静。

三日后,民医署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刘常宣旨:“罪臣孟诜犯欺君之罪,现于民医署赐死。罪臣孟诜替病患看诊,不饮、不食、不眠、不休,直至精力衰竭而亡。”

君无戏言,木已成舟。孙若兰的请求也无济于事……

唐高宗保住了孟诜的颜面,隐去了犯罪的细节。

隐藏在心底的秘密终于暴露了出来。唐高宗明白了,明白了孙若兰为何说心有所属。武则天明白了,为何孙若兰那日誓言那般决绝,原来她的意中人就是孟诜。孟诜震撼了,心如刀绞,泪如泉涌。若兰,你何苦至此?我何德何能让你如此倾付?你这番如天高地厚般的情意我又如何承受得起?若兰,快不要说傻话了,我已是将死之人,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若怕我寂寞,忌日那天就来我的坟前给我烧几本医书吧……

静得出奇,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前去就医。本来都带病前来,这会儿又都说没病。

“不!”孙若兰哀号一声,“皇上,请饶孟大人一命吧!请看在孟大人为皇室安康鞠躬尽瘁的份上,请看在孟大人悬壶济世、救人无数的份上、饶孟大人一命吧!奴婢愿意用自己的无用之躯代替孟大人的有用之躯去死!”

该来的人都来了。张翰、孙若兰、镜月庵的天音仙子、终南山隐居的陶德山、无为寺的释净尘、阴阳鬼手、叶沙石……都来为孟诜送行。难言的悲,彻骨的痛,肝肠寸断。

一种尖利的疼痛划过武则天的心空。

却不见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柳如莲。

唐高宗满面悲戚,叹曰:“天意如此,孟爱卿你就怪不得朕了。三日后,民医署行刑。”

想插翅飞到孟诜的身边,但她不能,她临盆了,正在稳婆的帮助下艰难地生产着,咬紧牙关,无论如何也要顺利生下孩子,让孩子见孟诜一眼。

反面。天要惩罚孟诜。

稳婆问,如情况危急,母子不能保住,要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刘常走到铜钱面前一看,面色阴郁,原封不动地把铜钱拿给了唐高宗过目。

柳如莲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要孩子!

孟诜毫不迟疑地把铜钱轻轻一抛,众人的视线紧跟着铜钱。“哐当”一声,铜钱落地。空气瞬间凝固了,众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决定孟诜生死的时刻到了。

稳婆流下了泪。袁雪在一旁哭成泪人,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生产?

刘常拿来了铜钱。

再回到民医署。

孟诜道:“臣无异议。”

谁也不愿意这么好的大夫因为看病精力衰竭而亡,谁也不愿意成为杀害孟诜的凶手,没人走近孟诜。

唐高宗道:“朕也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天最公道,就由天来决定吧。朕会让人拿来一枚铜钱,孟爱卿把铜钱掷向空中,落地后若是正面就代表天要宽恕你,若是反面就代表天要惩罚你。孟爱卿,你对此法可有异议?”

孟诜给百姓跪下了,泪流满面,“诸位父老乡亲,在下求你们了,求你们让在下医治吧。让在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光荣而有意义地死去。求你们,求你们成全在下的私心吧。”

唐高宗左右为难,难以抉择。百年难遇的医学奇才难道就这样没了吗?可是,如果不依法惩处,又如何服众?又如何向尚药局上下交待?唐高宗愁眉不展,思来想去灵光一闪竟出一妙招。

以往受了孟诜莫大的恩惠,怎能还受如此大的礼?百姓们齐刷刷地给孟诜跪下了。

孟诜的话言辞恳切,武则天听了甚是动容,好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刚烈而有骨气。

“孟大夫!孟大夫!……”

张翰也跪求道:“求皇上不要赐死孟大人,孟大人是被冤枉的啊……”

百姓们情真意切地呼唤着,喉头哽咽。孟诜跪万民,万民跪孟诜。这世上除了皇上还有几人?

话音刚落,孙若兰脸色煞白,跪地乞求道:“皇上开恩啊!孟大人绝不是这样的人……”

“父老乡亲们,在下没有多少时候了,求你们了不要再等了……”

“臣希望皇上赐臣一死。让臣在民医署为百姓看诊,不饮、不食、不眠、不休,直到精力衰竭而亡。”

如此僵持下去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为百姓医治。

唐高宗道:“说吧。”

此生最好的兄弟张翰佯装病人走到了孟诜的面前,伸出了手臂,却情不能自已,悲痛道:“大哥,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为何还会这样?”

孟诜大义凛然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但臣希望死得其所,如唯有一死,臣有一事相求。”

“不要难过,三弟,大哥去后,如莲和孩子就拜托给你了。”

武则天道:“好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秉公处理就是死罪!孟诜,你真的不怕死吗?”

相差二十余载,却心意相通的忘年交陶德山走了上去,紧紧握住孟诜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如此,微臣也不会为难皇上,皇上秉公处理即可。”

“孟兄弟,一路走好!他年陶某下九泉之时必找你相会,再续知音缘。”

“朕虽信你,但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教朕为之奈何?”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微臣说断无此事,皇上可否相信?”

天音仙子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前去,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尼将这串佛珠送与孟施主,以助孟施主往生路上顺意安详。”

身子无虞后,唐高宗道:“与女医私通一事,你可有辩解?”

释净尘泪光闪烁,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孟施主生死关头依然心念百姓,如此等大慈大悲令老衲拜服。老衲衷心祝孟施主早登极乐,成佛成仙。”

唐高宗由衷地赞道:“还是孟爱卿的手艺好,针到病除。”

阴阳鬼手跑了过去,一把抱住孟诜,哭道:“好徒儿,师父真想随你去了……”

还是那个孟诜,丝毫未曾改变的孟诜。大祸临头却像没事人一样,气定神闲。孟诜像往常一样,不慌不忙地替唐高宗施了针。

叶沙石走上去泣不成声:“老夫心痛啊……”

刘常看了一眼武则天,颇有些为难。武则天道:“皇上龙体要紧,去吧!”

最后是孙若兰,相望泪眼,无语凝噎。

“朕不管!先替朕医治了再说!”

“若兰,你的情意在下只能来世相报了。”

刘常提醒道:“皇上,孟大人现在是戴罪之身……”

依然不见如莲的身影。

唐高宗全然忘了孟诜此刻正被关押在天牢里,急得大叫:“快传孟爱卿!”

孟诜开始为百姓看诊。

唐高宗的风疾又发作了。不知何故,每每武则天动怒的时候他的风疾都要发作,都已经成为雷打不动的习惯。

“孟大夫,我儿子耳朵痛,流脓。”

话一出口,武则天也觉自己失言了,有些悔意。我为何反应如此激烈?难道是爱之深恨之切吗?难道本宫真对他产生了爱意?他有什么好?卑微的身份怎么值得本宫对他眷恋?武则天有些迷惘了。情关难过,无论你是王侯将相还是黎民百姓,无不例外。如果真要诛杀孟诜,为何本宫的心又如此不舍?

“用五六片鲜虎耳草洗净,用力揉搓,将汁液滴到耳孔里。”

武则天过激的反应让唐高宗甚觉意外,小小的一个御医,尚药局多得是,皇后何来这么大的火气?

“孟大夫,小的咳嗽……”

武则天勃然大怒道:“罪证确凿,还不诛杀此贼!”

“吃几个白萝卜就好了。”

那封情意缱绻的书函让武则天醋意大发,气得手发抖,心想,好你个孟诜,不知好歹,枉费了本宫一番心意!竟不知廉耻地和一位女医眉来眼去,勾三搭四,互通款曲,真正的气死本宫了!难道在你的眼中,本宫还不及一个小小的女医吗?

“孟大夫,我经常打嗝……”

唐高宗命刘常将大理寺一大早递上来的关于孟诜的罪证与供词呈给武则天看。

“用柿子蒂煎水喝。”

“你自己看看吧。”

“孟大夫,我肩膀疼……”

“孟诜虽不是肱股大臣,但关系着皇上的龙体,怎不算大事?孟诜果真犯了这等滔天大罪吗?”

“将大蒜捣成泥,敷在肩膀上。”

唐高宗不屑道:“小小的一个御医,又不是文武大臣,何须惊动皇后?”

孟诜就这样全心全意地替百姓看诊,从天刚拂晓到日落西山,没进一滴水一粒米,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为尽量多看几个病患,孟诜言简意赅。看过的病患并没有离开而是自觉地退到后面,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

武则天凤冠上的珠翠抖动了一下,本能地说道:“孟诜怎么会?出了这等大事,臣妾怎能不知?”

有好心的病患拿来食物和水,“孟大夫,你吃点吧……”

“朕也是早上才得知,孟诜与女医私通已被大理寺打入天牢。”

食物被大理寺的人无情夺了去:“想找死不成?看过病的人滚一边去!”

“孟诜?”武则天一惊,“他犯了何事?”

病患不甘心,跪下来求大理寺的人:“军爷,求求你了,让孟大夫吃点吧!求求你了,军爷!”

唐高宗道:“皇后误会了,他是来求朕饶恕孟诜的。”

“来人哪!把这个人拖出去!”

武则天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看着孙若兰,道:“你怎么在这?别忘了你发过的誓。”

“大人!大人!孟大夫!孟大夫!……”

说话间,武则天大驾光临,携一身珠光宝气而来,把唐高宗的眼睛晃得都睁不开了。

又有善良心软的病患恳求孟诜:“孟大夫,你就歇一会儿吧,歇一会儿吧……”

“奴婢不敢,皇上圣明,只求皇上明察秋毫,不要放过一个坏人,不要冤枉一个好人。”

“皇上驾到——”

唐高宗道:“铁证如山,朕也无可奈何啊。难道你要朕徇私枉法吗?”

“皇后娘娘驾到——”

从内心上讲,唐高宗也不希望孟诜是这样的人,就算是也情有可原,不过是作风问题罢了,无伤大雅。唐高宗甚至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他又何尝不是?唐高宗把自己比作孟诜,把孙若兰比作半夏。不过又觉半夏这个美人实在太委屈了孟诜。孟诜怎么好这一口呢?要找也要找孙若兰这般倾国倾城的女子才对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孙若兰道:“孟大人绝不是这样的人!奴婢以人格担保!”

唐高宗大发恻隐之心,想要来送一送孟诜,征询武则天的意见,武则天欣然应允,于是一起来到了民医署。武则天大吃一惊,不曾料到竟有这么多的病患,可见孟诜深得民心。

唐高宗道:“你怎知孟大人是被冤枉的?”

“请皇上开恩啊!”

孙若兰道:“奴婢恳请皇上严查此事,不要冤枉了孟大人。”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见了孙若兰,唐高宗龙颜大悦。自那日私会孙若兰知她心意,又被武则天撞见后再不敢造次,只把思念压在心底,后来又有了魏国夫人欢心,慢慢地就把孙若兰放下了。今日一见孙若兰又把他隐藏在心底的爱慕之情勾了出来。

“请皇上开恩啊!”又有人喊了一声。

张翰与孙若兰得知孟诜被捕大惊失色,心急如焚,火烧火燎地赶往大理寺,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见了孟诜一面。孟诜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了二人,说遭到了韦义仁父子与半夏联手陷害。张翰气得咬牙切齿,从大理寺出来,二人又匆匆赶往紫宸殿求唐高宗明察。

为孟诜请命的呼声此起彼伏,最后连成一片,形成山呼海啸之势,异口同声:“请皇上开恩啊!”

“这话说得极是。良禽择木而栖,还是投靠韦大人靠谱,孟诜还是嫩了点,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嘛。”

喊声震天,直冲云霄,震耳欲聋,唐高宗无限感怀,眼中已有热泪。武则天在心中也感叹不已,万民请命,全部发自内心,这需要多大的人格魅力与无量功德?如果不是屈服于自己的威势,心甘情愿为自己下跪的估计一个人都没有吧。难怪乎,不为良相则为良医。孟诜啊孟诜,你死也值了。

“无论如何这飞来横祸够他受的了。我们得未雨绸缪,别被他牵连了才是。”

武则天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细看孟诜的神态,旁若无人,替病患切着脉。寒冬腊月,孟诜的手冻得通红,鼻子也冻得通红,耳朵也冻得通红。那张如岩石一般刚毅的面庞被凛冽的风刮了好几道口子,隐约可见血痕,原本红润饱满的嘴唇也干枯皴裂了,说话的力气也衰微了……

“列位大人先不要这么非议,等事情水落石出再说也不迟。我们眼中所见的并非就是真相,我看孟大人遭奸人陷害也未可知。吉人天相,孟大人会受神佛护佑,转危为安。列位大人,拭目以待吧!”

尽管万民请命,也改变不了定局。

“之前还把他当作楷模,现在恨不得啐他一口。读书人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柳如莲来了。柳如莲产下一男婴,一个可爱像极了孟诜的男婴。生了孩子后,柳如莲昏死过去,醒来后全然不顾袁雪极力劝阻,拖着气弱体虚的身子执意要来看孟诜。带着孩子,还有一架琴。袁雪背着琴,柳如莲背着孩子,两人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终于来到了民医署。

“孟诜的城府太深了,把自己隐藏得这么深,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

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冲到孟诜的面前,没有眼泪,没有恸哭。痛得撕心裂肺,面却如止水,千万情愫,千万悲痛只化作一句简单的话:“夫君,这是你的孩子。”

“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不曾想,孟大人确实人面兽心,衣冠禽兽。”

孟诜终于停歇了下来。那孩子全然不知自己一出生就要失去亲爱的父亲,忽闪着眼睛,咧着嘴冲孟诜笑呢。孟诜肝肠欲裂,抚摸着孩子粉嫩的脸,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了下来……只片刻孟诜又想到了自己未完的使命,狠下心来不再去看孩子,又给病患看起诊来。

翌日,尚药局炸开了锅。韦桓唯恐天下不乱,大肆散布孟诜亵渎女医被大理寺逮捕一事。尚药局上下无不震惊,觉得太匪夷所思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会发生在正人君子孟诜的身上呢?百思不得其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企图探讨个缘由来。

“夫君,给孩子取一个名字吧。”

大理寺的神兵天降总是那么神速,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气势汹汹而来,个个凶神恶煞,不容分说就把孟诜五花大绑,押进了天牢。

孟诜不假思索地回答:“孟行健。”

孟诜百口难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纵使与韦义仁父子争辩也是无济于事。

“健儿,快看看你的爹吧!睁大眼睛,仔细看看,一定要记住你爹的样子。他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大夫,天下第一好的大夫,无人能比的大夫!长大了你一定要成为像你爹一样的人。”

先是尚药局所有人都折辱他,却只有半夏一人对他好。再是半夏一次又一次与他巧遇,最后成了他的副手,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去哪她就去哪,他被贬到民医署她也跟着下去,他重回尚药局她后脚就跟了上来。平白无故地要他喝酒,佯装醉倒,刺骨的夜,韦义仁父子却从天而降……又是一个阴谋,又是一场陷害。但人证物证俱在,被他们抓了一个现行,半夏那字字见血句句要命的供词,还有那封莫名其妙的书函,那笔迹几乎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可见半夏真的是用尽心机。

武则天的铁石心肠也被融化了,不觉间也掉下一滴清泪来,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来讲,她很羡慕柳如莲有孟诜这样的夫君。如果自己也拥有这么一份完美的感情还会执着于江山与权势吗?

直长大人匆匆地跑了出去。

柳如莲又道:“夫君,我要为你弹奏一曲,送你最后一程。”

韦义仁叫道:“别念了!免得污了本官的耳朵!还不快去通知大理寺的人来,捉拿这个淫贼!”

把孩子交给张翰道:“从今以后,这孩子就托给你了。”

直长大人对着书函念了几句:“半夏,我爱你爱得死去活来,想你想得魂不守舍……”

又从袁雪身上取下琴,众人不由自主地让出了一块空地。柳如莲盘腿而坐,将琴置于膝上。

韦义仁铁青着脸,背着手,极速地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依然是那首脍炙人口的《御风歌》,刻在骨子里的《御风歌》,专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御风歌》。

韦义仁看后又递给旁边的直长大人,怒火冲天道:“你看看,你看看!太不像话了!满纸的淫词秽语,不堪入目!孟诜,你这样做对得起皇上的隆恩浩荡吗?对得起尚药局上下对你的殷切期盼吗?对得起本官对你的苦心栽培吗?对得起天地良心吗?孟诜,你知道医官与女医私通是何罪吗?罪该万死!你这无耻下流的家伙,就等着大理寺的极刑吧!”

冰冷而纤细的手指刚一触动琴弦,鹅毛般的大雪忽然飘将下来。

韦桓扫了一眼,把书函递给韦义仁道:“大人,是孟诜写的没错,他的字迹化作灰我也认得。”

于是史无前例、百年难遇的一幕出现了:纷纷扬扬的瑞雪忽然从万里无云的晴空飘落下来,这奇异的天象让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抬起了头。是上苍的眼泪吗?还是昭示着人间有重大的冤情?纷飞的雪花中,柳如莲一袭红衣忘我地弹奏着《御风歌》,原本一曲有如行云流水,飞花逐月,快意江湖的歌却被她弹奏成了犹如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的悲壮之音。柳如莲回到了天音阁,那个飘雪的日子,回到了在梅花树边为孟诜轻歌曼舞的日子。而另一边,孟诜仍旧如夸父追日一般奋力追赶着时辰为病患诊治着……

韦桓一把夺过半夏手中的书函,道:“拿来我看!”

往事如潮水一般涌来,犹如闪电般快速在脑海中掠过,柳如莲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在弹奏完最后一个琴音的同时朝孟诜艰难地呼喊着:“孟大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孟大哥,黄泉路上我们同行……”

“这是孟大人写给奴婢表露爱慕之心的书函。”

柳如莲呕出一大口血,撒手人寰,那血喷溅在琴弦上,像极了一朵鲜血玫瑰,此生有爱,死亦何恨。

韦义仁雷霆道:“快说!”

一脉断生死的鬼手冲上去为柳如莲切脉,大叫一声,又低沉悲痛地说:“她去了。”

半夏吞吞吐吐道:“这……这……”半夏用颤抖的手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函。

张翰、孙若兰一干人全都围了上去,呼唤着柳如莲的名字。

韦义仁手一指,疾声道:“那是什么?”

“如莲!如莲!……”

韦义仁向半夏使了一个眼色。半夏缓缓起身,事先写好的那份书函滑落在地。

“如莲!你安息吧!……”

韦桓道:“半夏,你起来说话。不要怕,把孟诜强迫你做的事统统说出来!”

张翰跑到孟诜的面前,声泪俱下,哭叫道:“大哥!如莲,如莲,她死了……”

孟诜的话字字如针刺着半夏的心。

没有泪水,没有悲呼,没有恸哭,继续为病患看诊。大悲无声,心底的痛已如渊似海。

半夏原以为孟诜会指着她的鼻子对他一番天崩地裂的怒骂,但是孟诜没有,孟诜只是沉重地说道:“半夏,你为何如此恨我?要这般陷害我?”

每看完一个病患,孟诜都要在心里默念一遍:“如莲,对不起!等着我,我马上就来。”

孟诜彻底蒙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夏竟然无中生有,睁眼说瞎话到如此地步。

母子连心,刚出生的孟行健也感知到了母亲离他而去,啼哭起来,哭声嘹亮,划破长空,响彻寰宇。那哭声急速地蔓延,如瘟疫般急剧地感染着每一个人,民医署的百姓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悲情,如丧考妣般痛哭起来。顿时,民医署哭成一片泪海……

半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是是。请大人为奴婢主持公道,还奴婢清白。”

唐高宗与武则天再也看不下去了,悄然退出了人群……

韦桓道:“所以他就把你灌醉了欲行苟且之事,是不是?”

已经五天五夜了,孟诜不饮不食不眠不休。口舌已无一点津液滋润,每说一个字,喉咙像火烧一般疼痛,嗓子哑得像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老人。眼珠子肿得老大,已没有一点光泽。脸色发青发黑发紫,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三十岁。由于不能休息,孟诜只能站着调养生息。但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孟诜的双腿已不听使唤,终于倒了下去,倒下去又爬起来。再倒下去再爬起来。站着不行就趴在地上为病患看诊。

半夏怯生生地斜睨了一眼孟诜,心海卷起千层浪。

“不!不!大夫,我不要你看病,不要你看病!”病患带着哭腔说着。

这时,半夏突然醒了,吓趴在地上,求饶道:“大人,不关奴婢的事,奴婢是被逼的。孟大人硬要奴婢陪他饮酒,还垂涎奴婢的美色,说不从就……”

孟诜已经说不出话来,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病患,求求你了,不要再耗时辰了。

韦桓一口打断孟诜的话,叫嚣道:“满口仁义道德,骨子里男盗女娼,说的就是你!堂堂侍御大人轮值之夜不想着皇上的龙体,却在这里与女医饮酒作乐,暗通款曲,该当何罪?”

这一日,唐高宗与武则天又驾临民医署。唐高宗泪湿衣衫,武则天则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孟诜的模样完全像变了一个人,这还是以往她见到的那个如松柏一样挺拔的顶天立地的男儿吗?还是以往那个生龙活虎的孟诜吗?

孟诜稍稍一怔,从容解释道:“半夏醉了,下官送她回……”

最后一次,宛如回光返照一般,孟诜又奇迹般地站了起来,仰天长啸:“医之大者,为国为民——”

韦义仁先声夺人,道:“你在干什么?好大的胆子竟敢调戏轻薄玷污女医!”

说完,如玉山一般轰然崩塌!这一声足以惊天地,泣鬼神。

也不知半夏真的不胜酒力还是有意为之,舞着舞着,就软软地一头醉倒在孟诜宽阔厚实的肩上。孟诜转过身子,扶着她,呼喊了好几声也不见回应。孟诜估摸着应该是醉了,于是背起半夏,打算把她送回女医寝舍。谁知刚走几步,韦义仁、韦桓,还有韦义仁的副手直长大人突然破门而入。

民医署已哭作一团。

也许这是半夏最后一次为孟诜而舞了,所以她舞得格外投入与忘我,应该是她此生舞得最曼妙多姿、最风情万种的一次。可是孟诜却不曾抬头看半夏一眼,心无旁骛地看他的医书。尽管半夏频频回首,频频向他暗送秋波,他仍然埋头苦读。半夏也不气恼。红袖添香夜读书,这番温馨与浪漫,此刻孟诜却觉得味同嚼蜡,索然无味。

孙若兰像疯子一般扑向孟诜,趴在他的身边,哀号不已:“孟大哥!孟大哥!……”

孟诜相当无语,又不能硬生生地把她赶出去,只好随她自便了。

鬼手用颤抖的手为孟诜把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还好,气息尚存,孟诜只是昏死过去。

半夏满脸通红,肝气生发,胆子大了许多,妩媚道:“孟大哥,我为你跳一支舞吧。”

这时,已在心里哭得死去活来的半夏再也受不了了,不顾一切地冲到唐高宗面前,扑通跪下,一遍又一遍地磕头,几下就把头皮磕破了,血流了一地。

剩下的酒孟诜断不能饮了,半夏也不再勉强,自酌自斟起来,一盏茶的工夫就喝得一滴不剩。

“皇上!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孟大人无罪,一切都是奴婢的罪!千错万错是奴婢的错!与孟大人无关啊,皇上!”

还好,安然无恙,饮那一杯酒就如同饮了一杯白水,不过身子确实暖和了一些。

半夏突然冒冒失失地呼天喊地,让唐高宗摸不着头脑,但隐约听出与孟诜的事有关,于是阴沉着脸大声喝问道:“你是谁?”

孟诜毫无戒备之心,这酒到底是何酒?春酒?迷酒?还是毒酒?孟诜没有多想一口就干了。

“奴婢女医半夏。尚药局里的一位女医……”

半夏喜不自禁,言语也放肆起来,道:“这才是我的好大哥!”

于是半夏一把鼻涕一把泪,把自己如何勾引陷害孟诜的事一股脑儿全部说了出来。称那封书函并非孟诜写给自己的,而是自己模仿孟诜的笔迹写的,用来栽赃陷害孟诜的。

孟诜忆起自己刚入尚药局那会唯有半夏一人倾力相助,于心不忍,道:“在下就陪你喝一杯吧。”

“真是岂有此理!为何要陷害孟大人?”唐高宗脸上乌云密布。

半夏赌气坐下,自己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奴婢对孟大人产生爱慕之情,百般讨好,孟大人却漠视不理。奴婢因爱生恨,故痛下毒手……”

半夏嗔怪道:“小女知孟大哥春风得意,看不上我这个裹足不前卑贱的女医了。既如此,小女就自己喝了!”

半夏编造了一个理由。死到临头,却不曾把韦义仁这个大魔头供出来,似乎有什么后顾之忧。

“恕在下不能从命。”孟诜面色冷峻。

“可恶的东西!拖出去!杖毙!”唐高宗呼啸着,乌云密布的脸即刻电闪雷鸣。

“这里没有外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知道呢?”

半夏没有求饶,这是她料定的结果。只是在心里呼喊,孟大哥,我欠你的来世再还!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上头有规定,轮值不能饮酒。”

唐高宗又大叫道:“救孟爱卿!救孟爱卿!快救孟爱卿!朕命你们马上抢救孟爱卿!不惜一切代价,孟爱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朕要你们全部陪葬。”

“孟大哥海量,这几口薄酒焉能伤得了孟大哥强健身子?不碍事的,孟大哥。”

武则天见唐高宗失去了理智,失态失言,有损皇家颜面,道:“皇上,此地人声嘈杂,混乱不堪,不宜久留。事情既有了结果,我们姑且回宫,在宫中静待消息。为了皇上的龙体安全,臣妾请皇上摆驾回宫!”

“谢谢你的好意。”孟诜微笑着,婉拒道,“可我在轮值,不宜饮酒。”

唐高宗被阉寺宫人簇拥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民医署。

“天寒地冻的,知孟大哥在轮值就携了一壶美酒,给孟大哥暖暖身子,驱驱寒。”

一个如鬼魅一般的身影也神不知鬼不觉飘出了民医署,很快就飘到了尚药局。

孟诜回过头来见是半夏有些惊讶,道:“这般冷的夜,你怎么来了?”

因为孟诜被赐死这件事,尚药局里弥漫着一股沉重压抑的氛围,人人自危,会不会有朝一日也像孟诜一样大祸临头,凄惨死去。

来到孟诜的身后,孟诜没有察觉,依然在聚精会神地阅看着医书。半夏默默地注视着孟诜的背影,心在流泪,鼻子酸酸的,好一会儿才低声柔情唤道:“孟大哥。”

尚药局的密室,韦义仁的细作找到了韦义仁父子。

轮值室的门虚掩着,半夏没有敲门也没有打招呼,直接推开门,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细作惊慌来报。

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子割在脸上一般,半夏顶着凛冽的风悄悄地潜入了尚药局。

“如何?孟诜死了没?”非常时刻,稍有风吹草动,韦义仁就如惊弓之鸟,打起百倍的精神。

孟诜在尚药局轮值。寒冷彻骨,孟诜在轮值室研读着晦涩枯燥的医书,双手插在袖子里,翻书的时候顺便哈一口热气暖暖手……

“孟诜没死!半夏死了!”

北风呼啸的冬夜,皇宫里万籁俱寂,后宫的人都躲在屋子里围着火炉。

“啊!”韦义仁惊慌失色,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半夏把书函收起塞进自己的怀里。心情矛盾、焦灼、无奈、悲凉……

韦桓却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这几日沉溺在柳如莲死去的悲痛里,茶饭不思,抑郁寡欢,原本想害死孟诜,却反倒把自己最心爱的女子害死了。柳如莲已不在人世,忽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失去了意义。

如果可以从头开始,我还会选择这条路吗?

“孟诜这小子真是福大命大,临了临了,半夏突然挺身而出,把事情全部抖了出来。”

半夏笔墨与泪珠齐下写完了一封书函,仿佛书函中的故事真的发生在她的身上一般,半夏沉浸在悲伤里无法自拔,久久无法回过神来,从来没有发觉自己竟这般残忍。

“这个贱货,坏了本官的大事!”韦义仁咬着牙,狠狠骂道,又急切地问,“她都说了些什么?”

偌大的寝舍只有女医半夏一人。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天还是不可避免地来临了。

“她只说是她勾引陷害孟诜的,至死也没把大人供出来。”

尚药局女医寝舍。

韦义仁颇有些动容,“还算她忠心耿耿。如此,她嗜赌如命的哥哥和年迈多病的老母我们就好生照顾着吧,以慰她的在天之灵,免得她死不瞑目。”

韦义仁与韦桓密谋商议,开始出毒招陷害孟诜。

探子走后,韦义仁心烦意乱,无端地冲韦桓发火:“没出息的东西!你吊个脸子给谁看!不就是死了一个与你不毫不相干的女人吗?怎么像个妇人一样整天哭丧着脸!有种拿刀往脖子上一抹跟她去了算了!”

对韦桓来讲仿佛又回到了在精诚医馆的那段日子,处处受孟诜压制的日子,还没过几年轻松惬意的日子,命运又轮转回来。韦桓除了嫉妒还是嫉妒。难道我命中注定比不上孟诜吗?难道我在尚药局的仕途生涯就要止步于此吗?不!我要反抗!我要不惜一切代价反抗!

韦桓赌气,一声不吭地走出房间,重重地摔门而去。

流言四起,硝烟弥漫,韦义仁坐立不安,一种四面楚歌、风声鹤唳的危机感如浓重的大雾一般裹住了他,又如一座大山压在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从来没有过这样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比当年对付孟贞元还糟糕。孟诜无疑又是一个孟贞元,不,是比孟贞元更厉害的劲敌。再也不能让事态这样发展下去了,绝不能坐以待毙,要捍卫自己的果实,要先下手为强。韦义仁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使出自己的杀手锏。

韦义仁气得暴跳如雷,恨不得飞出门外把韦桓抓回来,狠狠给他一巴掌,把他打醒。

治愈唐高宗的隐疾之后,孟诜更获圣宠,如今武则天与唐高宗但凡抱恙只传孟诜一人前去医治,昔日风光无限的韦义仁几乎被帝后遗忘了。这叫韦义仁情何以堪,颜面何存?孟诜在尚药局的光芒气焰如日中天,而韦义仁则每况愈下,日渐暗淡。识时务者为俊杰。尚药局里那些趋炎附势的医官像蝼蚁一般向孟诜靠拢过来,溜须拍马自不用说,还纷纷传言尚药局的第一把交椅很快就是孟诜的了。

“不争气的东西!老子真是白养你了!都火烧眉毛了还被儿女私情束了手脚!”

孟诜在尚药局中的地位迅速崛起,扶摇直上的神速大大出乎韦义仁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