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桓不以为意道:“小小的一个司药算得了什么,还不是对我唯命是从。孟诜当了司药后与以前没有两样,我让他干的依然是药童的活。这一回孟诜就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了,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韦义仁道:“上一回让孟诜去医治杨夫人,本想让他做替死鬼,不想他还能力挽狂澜,化险为夷。这反而成全了他,不但治好了杨夫人的病,在尚药局声名鹊起,还让他得到了皇后娘娘的赏识,升他做了司药。”
“小心驶得万年船,不可轻敌。”
韦桓道:“这都是父亲教导有方,孩儿不敢自傲。”
“是,父亲。”
韦义仁道:“无论孟诜医不医得好公主的病,只要去了他就脱不了干系。皇后娘娘绝不会放过他的。桓儿,你跟随父亲多年,耳濡目染,这方面确实长进不少啊。”
“赶紧让眼线知会皇后娘娘一声,皇上和孟诜在义阳公主那里。”
刘常与孟诜走后,韦桓露出奸诈的笑容,对韦义仁道:“这一回孟诜死定了!”
“是,父亲。孩儿即刻就去办。”
刘常吃了几口茶,韦桓就领着孟诜来到了他的面前。刘常放下茶杯,一看,心里嘀咕着,这不是上回用绿豆糕医好皇上泄泻的那位御医吗?来不及多想,刘常就领着孟诜匆匆赶往掖庭。
掖庭宫的囚室,孟诜正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替义阳公主切着脉。脉沉细,又查看义阳公主的面色,青白,再观舌象,舌质暗,舌苔白。见义阳公主一直用手按着小腹心里明白了个大概。
韦义仁听后笑逐颜开,喜曰:“刘公公稍后,一会儿就让您领着御医前去复命。”
为确诊无误,孟诜问道:“公主殿下是否肢冷畏寒?”
立在一旁的韦桓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忙不迭地对韦义仁耳语了一番。
义阳公主道:“这么阴暗潮湿的地方,我能不肢冷畏寒吗?”
“刘公公少安毋躁,容下官再斟酌斟酌。”
孟诜又道:“请问公主这些时日是不是正当月事?”
于是刘常直接找到尚药局的一把手韦义仁,打开天窗说亮话:“若韦大人找不到一位可去的御医,那只得劳您大驾了。”
正直二九芳龄的义阳公主见孟诜当着众人的面这么直白赤裸地窥问自己的私密,倏地羞红了脸。稍倾又恼羞成怒道:“大胆狂徒!竟敢亵渎本公主,这也是你该问的吗?!”
刘常赶到尚药局,传唐高宗的口谕。哪知一听是要为萧淑妃的女儿诊治,尚药局上下个个畏首畏尾,谁也不想得罪武则天,都借故推托或称医术不精或称身子不适,没有一个愿意前去为公主看诊。刘常是何等心明眼亮之人,对这些患得患失、唯唯诺诺的御医心中所想了如指掌,但无论如何皇上的颜面不能不顾,皇上的旨意不能不遵。
虽虎落平阳,但在下人面前,她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只是她的话着实让孟诜有口难言。
唐高宗这番气头上的毒誓让两位公主心里好受了许多。
幸好有通达事理的唐高宗在场。唐高宗对孟诜有些面熟,上回孟诜用绿豆糕医好了他的病,给他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唐高宗替孟诜解围道:“义阳不要误会,御医只是在替你看病而已。”
说完,唐高宗环顾了一下四周,却不曾发现一张像样的床榻。两位公主所睡的床榻不过是在地上垫些生硬的木板再铺些干草而已。唐高宗愤然不已,道:“皇后真是太狠心了,竟如此对待朕的女儿!父皇若不把你们救出去誓不为人!”
宣城公主见状替义阳公主答道:“姐姐这几日确实如此。”
唐高宗又道:“义阳,你先躺下歇一会儿吧。”
孟诜道:“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公主得了由寒凝血淤导致的痛经。”
刘常匆匆而去。
义阳公主回忆起自己以往每每月事来时都痛得死去活来,对孟诜的诊断并无异议,道:“刚才是本公主失言,我这病要紧不?如何治?”
唐高宗大叫道:“刘常,快,快,快去传御医!”
“不甚要紧,每日只需服一碗生姜红糖水即可。”
义阳公主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好痛……”
义阳公主有些不信,道:“仅此而已?不需要汤药?”
宣城公主急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生姜红糖水就是汤药。”
蓦地,义阳公主捂住了自己的小腹,痛苦地呻吟起来。
刘常道:“上回也是这位御医用绿豆糕医好了皇上的病。听他的话没错。”
“你们……你们……”唐高宗泣不成声,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孟诜又嘱咐道:“但公主平日要注意保暖,不要食过于生冷的食物,天凉时要添些衣物。”
义阳公主也道:“我也愿意陪同姐姐一起到九泉之下与母亲做伴。”
“如今我沦落至此,一碗生姜红糖水也未必喝得起,还谈什么保养。”
“请父皇赐女儿一条白绫吧,女儿宁愿死在父皇的手上,也不愿死在皇后的折辱下。”
义阳公主的表情又暗淡下来,颓然道。这话实则是说给唐高宗听的。
“何事?”
唐高宗宽心道:“传朕的口谕,两位公主每日所需的生姜红糖水必不可少!”
义阳公主有些决绝地说道:“父皇,女儿求您一件事。”
刘常领了命去尚食局传旨去了。
宣城公主的话让唐高宗一下子泪如泉涌。
唐高宗不觉间对孟诜有了兴趣,心想,这位御医还真有些特别啊。每次治病都不用药,只用平常的食物代替,却也取得与汤药同等的效果,真是了不起啊。
宣城公主听了唐高宗的话心里凉了半截,很是失望,幽怨地说道:“如此,我和姐姐怕是再也没有指望了。原以为看到了父皇就看到了曙光,却不知我和姐姐还是处在这无边无尽的黑暗中。”
唐高宗亲切道:“爱卿叫甚名字?上回匆忙忘了问呢。”
唐高宗说的是肺腑之言,以扶笔之力支撑一个庞大的江山社稷他感到无比的吃力,每日如山的折子都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幸好有武则天,武则天完全是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模样,每每批阅奏章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精力无穷,容光焕发,不知疲倦。唐高宗自叹不如,索性做起了甩手掌柜。因此唐高宗虽也恨极了这个狠毒的女人,却也爱极了这个能为他分忧解难的女人。
“卑职姓孟名诜。”
唐高宗道:“朕虽是皇帝,却恨生在这帝王家,有诸多身不由己。你们要体谅朕的苦衷。”
“孟诜?好名字。在尚药局担什么职务?”
义阳公主用焦灼的目光看着唐高宗,道:“父皇!您是万人之上的一国之主,您是天子,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您要救我们脱困还需要想法子吗?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
“司药。”
唐高宗承诺道:“朕已经失去了你们的母亲,不能再失去你们了,朕一定要想法子救你们出去!”
“这真是屈才了!容朕日后好好提拔你。”
宣城公主性子要柔软一些,无奈地说道:“如今我与姐姐沦落至此,连说一句话的自由都没了。”
“卑职不敢。谢皇上隆恩。”
在一旁的刘常好心提醒道:“公主,隔墙有耳。”
孟诜回尚药局不久就被召到了武则天的居所清宁宫。
义阳公主与泼辣的萧淑妃有几分相似,咬牙切齿地说道,恨不能饮武则天的血。
“你可知罪?”
“不怪父皇,不是父皇的错!这一切都拜皇后这个毒妇人所赐,害死母亲还不够,还要来害我们姐妹!”
武则天冷若冰霜,目光不忍去触及孟诜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这张脸她是喜欢的,于是只好背对着孟诜。
唐高宗情绪有些激动,眼眶里噙满了泪水,语气里充满了深深的自责。
孟诜跪伏在地上,并不曾惊恐,也不曾意外,对武则天反复无常的性子亦有耳闻,淡然道:“请皇后娘娘明示。”
“是父皇无能让你们受苦了!父皇连自己亲生女儿也保护不了,还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武则天急速转身,愤怒道:“本宫就让你死个明白!你好大的胆子,大逆罪人的女儿你也敢医治!”
“父皇!您终于来了!能再见上父皇一面女儿死而无憾!”宣城公主也跑了过来。
“皇后娘娘指的是义阳公主吗?”
“父皇,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义阳公主首先冲了过来,绝望的眼神掠过一丝惊喜。
“正是!”
唐高宗饱含深情地唤着两位公主,心里的痛如浪汹涌。
“卑职愿意领罪受罚。”
“义阳、宣城,朕来了!朕来了!朕来看你们了!”
这下轮到武则天有些吃惊了。自己是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的皇后,而他只不过是匍匐在自己脚下的一名奴才,可他的语气、他的神态俨然压过了自己。即使跪在那里气势也不减丝毫。
唐高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面这两个女子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义阳公主斜躺在一堆干草之上,旁边放着一只散发着臭味的便桶。宣城公主则蜷缩在阴暗潮湿的墙角,一张被屈辱和仇恨扭曲的脸让唐高宗触目惊心。
“你为何不替自己辩解?”
在贴身太监刘常的陪同下,唐高宗来到了关押义阳公主与宣城公主的囚室。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莫须有的罪名何患无辞?卑职自打进宫起就做好了有这一天的准备。”
掖庭宫一个孤绝的小院,阴气逼人的小院。院子里到处是青苔与蜘蛛网,几处枯木在风中呜咽,没有灰雀,也没有乌鸦。一场秋雨使得天气有了入冬的感觉,院子里愈加肃杀冷清。
“放肆!”武则天挥了一下衣袖,“竟敢这样对本宫说话,你有几个脑袋可掉?”
如今唐高宗的好心又发作了,他要去探望萧淑妃的两个女儿,义阳公主与宣城公主,这一回不知又要害死谁了。
“皇后娘娘息怒。卑职只是实话实说,绝无冒犯之意。”
好奇害死猫,善良害死人。上一回懦弱的唐高宗突然念及与王皇后、萧淑妃的旧情,心血来潮,去太极宫的冷宫探望二人。不曾想这一去就是永别,唐高宗回来后,王皇后与萧淑妃就被武则天派人残害致死,其惨状程度不亚于当年的戚夫人“人彘”。唐高宗虽对武则天的暴行耿耿于怀,但敢怒不敢言。
“孟诜,要是换作别人本宫早就命人将你拖出去杖毙了。但本宫舍不得你一身的医术,但这次本宫无论如何也无法饶恕你。今日起,你再回到民医署吧,大唐需要你这样德艺双馨的大夫为朝廷积累声誉。百姓称赞你就是称赞朝廷。你可有异议?”
掖庭的一个独院里囚禁着两个身份特殊的女子,他们曾也是金枝玉叶,她们是唐高宗的亲生女儿,是唐高宗曾经最宠爱的妃子萧淑妃的女儿——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如今她们什么也不是,甚至连普通的宫女也不如。自从母亲被武则天折磨死后,两位公主万念俱灰,在昏暗的小屋中不是哭哭啼啼就是嘻嘻哈哈,与疯人无异。
“卑职谢皇后娘娘不杀之恩。”
每日都上演着惨绝人寰的悲剧,有人疯掉或者死去。曾有一位披头散发的宫女突然间闯进别人的寑舍,把另外一个病恹恹的宫女用干草埋起来,然后用双脚疯狂踩踏干草下面的宫女,像是毫无理由的发泄,又像是在报仇雪恨。宫女被活活地踩死,干枯的草染上一层稠酽的血色。没有人前去劝阻,只有冷眼旁观,因为人人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退下吧。”
在武则天还没有独霸六宫的时候,住在掖庭的宫女们每日还怀揣着美好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变凤凰。可是当武则天母仪天下时,这些宫女们的梦想就彻底破灭了。因为这六宫只能有一位凤凰,那就是武则天。于是掖庭成了皇宫中最大的一座冷宫,成千上万的宫女再也无心妆容,自怨自艾,自暴自弃。
如果孟诜肯低头向武则天求饶的话,哪怕只一句,武则天也会收回成命。武则天望着孟诜离去的背影有些迷茫,自己到底是舍不得他这个人还是舍不得他的医术呢?
掖庭冷宫。
不日后,孟诜就被贬到了民医署。韦义仁找了一个牵强附会的理由把半夏也贬到了民医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