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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肝积

这时宋锋芒走了进来,疲惫的双眼夹杂着血丝,见此情景,脱口道:“真是兄弟情深啊!”

第二针下去,不偏不倚,精准到位。阿弥陀佛,总算对得住大哥的良苦用心了。针留片刻,张翰把针拔了出来,大功告成。张翰心花怒放,有点不相信自己笨拙的手变得如此灵活了。

可是刚说完这一句话,来自身体右胁一阵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般凶猛袭来。宋锋芒并没有在意,因为之前也曾有过这样的疼痛,过一会儿就好了。可是问题没那么简单,这一次的疼痛不但没有慢慢缓解,反而越来越重,那种痛无异于用尖利的锥子刺入骨髓。如此寒冷的天,宋锋芒额头上的汗珠如豆粒般大小,脸色煞白,宋锋芒不堪其痛,用手捂着右胁,发出一声低沉痛苦的呻吟。

“这点伤算什么!连蚂蚁咬都不如。再来!”

孟诜与张翰大惊,同时叫道:“师父,您怎么了?”

“疼吗?大哥。”

宋锋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无妨,无妨。可能是疲劳所致,休息一下就好了。”

无奈,张翰只好扎了下去。扎偏了,细小的血珠渗了出来,张翰赶忙用干净的纱布将孟诜手臂上的血拭去。

可是宋锋芒心里明白这种痛绝非劳累所致。宋锋芒转过身,挪着步子,又向屋里走去。

“来吧,三弟,让大哥见识见识你炉火纯青的针术。”

孟诜注意到了,宋锋芒捂住的部位正是肝脏所在的位置。孟诜跟了进去,追问道:“师父,您真的没事吗?要不要我让孙思邈师父来替您瞧瞧?”

时至今日,张翰的针术已经有了突飞猛进的提升,已经不能与昔日一拿起针手就颤抖不已同日而语。只不过要面对至亲至爱之人,张翰仍不免有些心理压力。万一扎不准,伤着大哥如何是好。张翰拿着针迟迟不肯下手。

宋锋芒摆摆手:“真是瞎操心!我自己也是大夫,知道自己的情况!”

孟诜说得头头是道,张翰无法拒绝,只好依了大哥。

宋锋芒嘴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只是不想让他们担心。他也深知,很多大夫能医人,却不能医自己。

“三弟,你再不扎针大哥真要生气了。大哥近日繁忙,对三弟颇为疏忽,每每想到你还一个人留在针灸堂,心中甚是过意不去。今日得闲来看望三弟,正好借此机会,聊表愧意。大哥当初离开针灸堂曾说过,一定会想方设法助你通过考核。若三弟不想置大哥于不义,就赶紧扎针吧!”

孟诜见宋锋芒如此说就退了出来,又陪张翰练习了一会儿针术,临别前还叮嘱他好生照看师父。

“大哥,你再不放下来我要生气了。”

孟诜走后,宋锋芒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躺在床榻上冥思苦想这种疼痛是何时出现的。可是他想不起来,好像是一年前,也好像是两年前。以前发作的概率没有现在这么频繁,以前有时候十日一次,有时候一月一次,有时候数月一次。现在几乎是三五日一次,且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

说着张翰去拉孟诜的衣袖,可是孟诜已用另一只手卡住了衣袖,力道相当大,张翰怎么拽也拽不下来。

来自右胁的剧痛到底是何病?宋锋芒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宋锋芒不断用手抚摸着右胁,突然他摸到了一硬硬的痞块,如石头般硬!一个可怕的念头从脑海中闪现!莫非,莫非这是难治之症肝积?!

张翰赶忙推却:“这怎么使得,大冷的天,大哥快快把袖子放下来!”

宋锋芒吓出一身冷汗,下得床来,翻箱倒柜地寻找相关的医书,其间张翰几次来探视都被他呵斥了出去。

尺泽穴在肘弯内侧附近。孟诜不容分说就撸起自己的衣袖,露出结实的肩膀,道:“来!贤弟,扎大哥的尺泽穴!”

终于证实了是肝积!这世上无人能治的血鼓!孙思邈也治不好的血鼓!

“尺泽穴。练习了很久,怎么也扎不准。”

宋锋芒绝望地瘫软在地上。他也知道长期动怒的话自己的肝迟早会出问题,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猛烈,一瞬间把人的意志彻底摧毁。

“前辈高人用意甚深,岂是我等无知小辈明了的!三弟还是不要多想,以免扰乱了心思,只管好生钻研针术就是,终有一日你也会成为孙思邈的高徒。届时大哥也会把师父教授的医术全部教给三弟。对了,三弟,你现在学习什么穴位?”

夜已经深了,宋锋芒无心睡眠,想睡也睡不着。时不时袭来的剧痛让他忍不住用桌子角顶着自己的右肋,恨不得用刀子将自己的肝脏割下来,就这样熬了一夜,这是他这辈子最痛苦的一夜。他仿佛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来临。

“这也是愚弟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天亮了,宋锋芒释然了。也罢,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接下来的日子能活一天是一天。活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在我走之前把我全部的针术毫无保留地传给张翰。

“哦?还有这等事?看来宋师父很器重三弟,三弟可不要辜负宋师父的期望啊。只是凭三弟现在的针术已然在我与二弟之上,宋师父为何现在还不放你走呢?”

接下来的时日宋锋芒对待张翰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往日骂是家常便饭,打也是随手即来的事,当然这种打也是那种恨铁不成钢怜悯似的打。通常是拍拍他的头,踢踢他的脚。现在呢,别说打骂了,就是说话的口气也是那么温柔,注视张翰的目光常常流露出一种不舍与疼爱,犹如慈爱的父亲与仁义的兄长。张翰反倒有些不习惯了,如芒在背。有时候忍不住问师父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要是以往,宋锋芒肯定会说他没出息的家伙,一身贱骨头。而此时从宋锋芒口里说出来的话却是,你没错,你做得很好,是师父错了。张翰则睁大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经常发火了,态度也好多了。就是更加严格了,每日都教我新的针术,恨不得一下子将他所有的针术一下子全部教给我。可惜我手脚笨拙哪学得过来。”

张翰也察觉出了宋锋芒的变化:白发一夜间变多了,地上随处可见师父的断发;眼神变得混浊,失去了昔日的光芒;面部肌肉松弛耷拉,皱纹横生;行动也迟缓无力,像蹒跚的老人。唯一不变的是夜以继日地教张翰针术,废寝忘食,不问朝暮,几乎达到一种疯狂的地步。张翰有一种窒息的想要啼哭的感觉。

“真是苦了三弟!宋师父最近待你如何?”

终于,宋锋芒意识到自己支撑不了几日了,于是躺在床上,让张翰把孙思邈请来。

张翰很紧张地“嘘”了一声:“大哥小声点,千万别让师父听见,不然师父又要骂我蠢笨了。”

孙思邈领着孟诜、韦桓向宋锋芒的针灸堂走去。

“宋师父知道这事吗?”

孙思邈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路无话,连平日里轻快的脚步也沉重了许多。

“大哥宽心,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穴位。如果换做大哥,大哥也会这么做的。”

“思邈兄,你终于来了,我仿佛等了你一辈子。”

孟诜甚是心疼:“话虽如此,三弟也不能为了针术伤了自己的身子。有些穴位是不能随便针刺的,三弟要慎之又慎啊。”

孙思邈坐在床边,握着宋锋芒冰冷的手,眼眶已经湿润。

张翰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哥你也看到了,我在自己身上扎针练习针术。不碍事的,都是很小很小的伤口。小弟愚笨,若有大哥一半的聪明也就不用这样了。又担心日后伤了病患,只好先在自己身上练习练习,以求熟能生巧,万无一失。”

“锋芒,你说的什么话。好好躺着,会好起来的。”

“这是怎么回事?”

“在等你不到一个时辰里,我在脑海里把我这一辈子所做的事都回想了一遍。我怕等不到你就去了,那样我会死不瞑目的,因为我还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孟诜好生感动,正欲发话,突又见张翰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眼般大小的伤口。

“你说吧,我听着。”

张翰说着就握住了孟诜有些冰凉的手,轻轻地揉搓着,一会儿就暖和了起来。

“请你原谅我的私心。张翰其实早就通过考核了,我没有放他走,是想把他留在身边做我的徒弟。我太喜欢他了。他虽然没有别人的天赋,却有一颗仁者之心。这样的人若加以调教必将成为苍生大医。所以,我出于私心留下了他。请你原谅。”

“师父在屋子里歇着呢,说身子有些不适。这么大的雪,大哥怎么来了呢?冷不冷?冻着没有?来,让小弟给你暖暖手。”

“锋芒,我知道,我知道。这些我都明白,明白。难为你了,辛苦你了。”

“宋师父呢?”

孙思邈见宋锋芒面色青如草兹,知道他已进入弥留之际,忍不住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孟诜轻轻地唤了一声。张翰抬头见孟诜突然来临,惊喜地叫道:“大哥!”

“有你这句话,我就轻松多了。”宋锋芒露出苍白却舒心的笑容。

“三弟这般认真呢。”

“锋芒放心。张翰虽不及别人天资聪颖,却是难得的可塑之才。他是一块璞玉,经过你的雕琢后一定会绽放异彩。”

孟诜进入针灸堂,看见张翰正全神贯注地在一个用棉絮和布帛制成的木偶上扎着针。

“所以请你不要因为他拖延了时日就拒绝收他为徒。”

孟诜也叫了韦桓一同前去探望张翰,但韦桓看了看鹅毛般的大雪,摇了摇头,外面天寒地冻哪里比得上在屋里围炉温酒来得惬意。孟诜也不勉强,独自一个人前往针灸堂。

“那是必然。当初我让他来你这考验也无时间限制。”

已经约五日没有见着张翰了。五日前张翰住在了宋锋芒那里,理由是可以与宋锋芒形影不离朝夕相处,有利于精进针灸之术。这是宋锋芒的要求,向来温顺的张翰在宋锋芒的铁令之下不得不答应。只是张翰不明白,明明自己已经能够扎准穴位,师父为何还不让自己通过考验呢?只说自己技术不到家,每天都要练习扎不同的穴位。

宋锋芒有些吃力,把头歪向一边,喘息了一会儿,自嘲道:“思邈兄说得对,气为百病之源,如今这话在我身上应验了。唉,悔不该不听你苦口婆心的劝告啊。”

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路上行人稀少,孟诜把双手伸进袖子里,一步一个脚印朝针灸堂走去。走在雪地上,每踏一步都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响。孟诜时不时地哈一口热气,温暖一下冻得通红的耳朵。

孙思邈揩着眼泪,如鲠在喉,不知说什么好。

是夜。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地落下来。

“还有最后一件事情你帮忙,愚弟写了一本有关针灸方面的医书《九针之巅》。请你代我保管,时机成熟的时候再交给我的徒儿张翰。”

柳志远大骂孟诜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偷不抢劳动所得,凭何不要。不要也罢,也可交给医馆充公啊,医馆正愁资金周转不开呢,想到这里柳志远追了出去,截住陶府的下人,谎称孟诜已改变心意决定收下谢礼。陶府下人正求之不得,否则回去难以交差。交接之际被孙若兰撞见,在孙若兰的厉声制止下,柳志远悻悻而归。

说着,宋锋芒艰难地侧过身,摸索着从枕头下面拿出他这一生呕心沥血之作《九针之巅》。

陶府下人推辞再三,孟诜执意拒收,只好悉数搬回。

“锋芒,大哥一定不负你所托。”

孟诜对陶府下人道:“大人礼重,恕不敢收。劳烦带回,转告大人心意已收,择日再亲自拜会大人。”

见时候差不多了,宋锋芒微翕着眼道:“请思邈兄把我的徒儿叫过来吧。”

急红眼的柳志远竟厚颜无耻地说:“我看你对这些身外之物也没什么兴趣,不如借花献佛送给我吧。想起来了,自从你加入医馆以来还没给师兄我送见面礼呢。”

张翰已从孙思邈的神情和语气感觉到什么,进入屋子就情难自禁,按捺不住悲泣起来:“师父,您到底怎么啦?师父,您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孙若兰道:“怎么处置想必公子心中有数了。”

“不要难过,我的好徒儿。人都有一死,要把它视为常事。只是为师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太善良,太善良的人常常不会保护自己,在人生的道路上会吃很多亏。往后,为师不在你身边,你事事要小心呢。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多问问你的孟大哥。还有,要多提防你的二哥韦桓……”

孙思邈道:“甚好。可是,这是陶大人送给你的,如何处置你看着办吧。”

“师父……”

孟诜诚恳答道:“徒儿受之有愧。区区小疾,又怎能受如此厚礼!”

张翰跪在床榻前,泣不成声。

孙思邈笑道:“你一点也不为这些东西心动吗?”

“我的好徒儿张翰,为师这一生最好的徒儿,你仔细听着:施针的时候一定要掌握深浅程度。针刺骨不要伤害了筋;针刺筋不要伤害了肉;针刺肉不要伤害了脉……有些要害穴位务必要慎之又慎,误刺了心脏,一日就会死亡;误刺了肝脏,五日就会死亡;误刺了肾脏,六日就会死亡;误刺中了脸上的溜脉,会让人失明;误刺了舌下血脉,就会流血不止,以致……以致……”

孟诜将流光溢彩的丝绸和沉甸甸的白银全部交给孙思邈处理。

宋锋芒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医馆上下纷纷围了过去,对陶德山的厚礼评头论足。一妇人掩面惊呼:“我的天,看那丝绸光滑得像猪油一样!我做梦都想有这样一匹丝绸!”

“不!师父——”

陶德山为聊表谢意,派下人到医馆送去了馈赠之物,绸缎十匹、白银一箱。

张翰大叫一声,扑了上去,嚎啕大哭。

精诚医馆那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普通杂工开始对孟诜另眼相看,纷纷竖起大拇指,盛赞其医术。至于那些想看孟诜笑话的柳志远之流,则鼻子哼哼,心里不服,道孟诜所治之症乃小儿科无甚了不起,并大言不惭说若是换了他也必定会让陶公子玉体安康,活力焕发,早就把自己说过陶公子是伤寒之类的话抛诸脑后了。韦桓呢,本来应该高兴的,孟诜作为自己的结拜大哥,他荣耀自己脸上也有光彩。可韦桓却高兴不起来,自己先于孟诜学医,大好崭露头角的机会白白浪费了,真是不甘心啊。

孟诜、韦桓听到哭声也跑进了房间。孟诜悲恸不已,跪下来给宋锋芒磕了三个响头,而韦桓则有些麻木不仁,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漠然,似乎这一切与他毫无瓜葛。是啊,宋锋芒也没收他为徒,他又不欠宋锋芒什么,有什么理由值得悲伤呢。

孟诜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第一次出诊就顺风顺水地治好了连御医都治不好的病,声名鹊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