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位考官八面威风,正襟危坐,孟诜目视前方,神情自若地坐在下面。
有几位考生或悲或喜地走了出来,轮到孟诜了。
前面数位考生资质平庸,表现普普通通,众考官难免有些昏昏欲睡,无精打采。见孟诜到来又个个神采奕奕,争先恐后地想一睹在笔试中一举夺魁者的庐山真面目。果然气度不凡,孟诜的神态举止让众考官眼前一亮,另眼相看。
孟诜、张翰二人分别以笔试第一、第二的优异成绩顺利进入第二轮考试,考官当场出题,考生当场即作答。
太医署主药大人首先发问:“炎炎夏日,人都容易上火,这火从何而来?”
“不苦,一点也不苦。有你在我身边,做任何事都甘之如饴。”
孟诜不慌不忙道:“夏季皮肤开泄,毛孔张开,气血浮在体表,人若劳作过度辄易大汗淋漓。汗血同源,汗出太多就内损阴精。阴虚则火旺,故人容易上火。”
“真是辛苦你了,如莲!”
主药大人点了点头,追问道:“如何避免这个问题?”
“知道吗,孟大哥?能这样躺在你的怀里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孩子没了无妨,以后还会有的,不要难过,不要自责,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孟诜道:“心静自然凉。夏季上火主要是心火,此时一定要保持平和豁达的心态,遇事从容冷静。从饮食上可以适当吃点西瓜,喝点绿豆汤等解暑之物,但要浅尝辄止,以免伤了肠胃得不偿失。”
张翰见此情景,抹着眼泪,悄悄地退出房间。
太医署太医丞大人道:“既然你说及脾胃,本官问你,脾胃虚弱,上热下寒的症候如何调理?”
孟诜把有气无力的柳如莲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孟诜略做沉思,侃侃而谈:“腹泻,便溏,食少腹胀,少气懒言,这些都是脾胃虚弱的表现。可以用党参、白术、茯苓、山药、白扁豆处方。煎汤服用,补中益气,清气上升,浊气下降。血虚于下,气浮于上,胃中有热,肠中有寒,是为脾胃的上热下寒。调理时可用五味饮清胃热,再用还阳汤温肠。平时脾胃虚弱的人最好使用食治的方法,可以每日食用九九归一益元糕。”
“一切无虞,只是我们的孩子没了。”
包志仁大惊,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口出狂言,你怎知九九归一益元糕?”
孟诜愧疚满怀,悲伤满腹,救醒了柳如莲。这个贤良淑德的女子没有哭哭啼啼说孩子没了云云,也没有丝毫的抱怨,反而关切地问孟诜:“夫君,考试如何?”
包志仁不知两年前孟诜曾上门求访,自然也不知孟诜与翁怀山的关系。作为翁怀山的至交,包志仁也于早年得到益元糕的秘方,当时翁怀山还说此秘方仅传给包志仁一人。包志仁如获至宝,按方中的法子每日都亲手制作益元糕食之,其神乎其神的功效出乎他的意料,他多年脾胃虚寒的毛病竟不知不觉地好了。孟诜从天而降,翁怀山亦把益元糕的秘方给了孟诜。包志仁毫不知情,故听到孟诜口中说出九九归一益元糕反应甚是过火。
原本还期待着被告知柳如莲已诞下一子半女,不料,当头棒喝,冬青哭丧着脸,跪在孟诜面前乞求他原谅,说柳如莲难产,孩子夭折了,柳如莲还在昏迷之中。
诸位考官纳闷不已,九九归一益元糕到底是何方圣物?不就是一糕点吗?怎么值得太医署令大人如此大动肝火?擅长药丸炮制的主药大人好奇道:“这九九归一益元糕是何物?你具体说来!”
心中系挂着柳如莲母子安慰,孟诜与张翰出了考场就十万火急地赶回家。
孟诜正要发话,快到嘴边的话头又被包志仁挡了回去。包志仁似乎不愿意孟诜泄露益元糕的秘方,改口道:“刚才是本官失言了。继续提问吧,各位考官大人。”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考场,引来全场考生羡慕嫉妒恨的目光。目睹孟诜密密麻麻的答卷,监考的包志仁颇为惊叹,这几乎是一份无可挑剔近乎完美的答卷。包志仁望着孟诜匆匆离去的背影,欣喜欣慰又感慨万千,这样出类拔萃的考生记不清有多少个年头没有见过了。包志仁早已忘记这个他叹服的优秀考生就是当年被他一口回绝的孟诜。
主药大人素与包志仁不睦,对包志仁的阻挠颇为不满,但自己的职位比包志仁低了两个品阶,敢怒不敢言。主药大人只好把怨气转移到发问上,对孟诜道:“如此看来你精于食治,那本官问你,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朝地大物博,东南西北各方如何因地制宜,搭配自己的饮食?”
考场鸦雀无声,静得只能听到沙漏缓缓流淌的声音。考生们眉头紧锁,苦思冥想,全神贯注答着题。亦有几个浑水摸鱼之徒见缝插针地作弊或偷看他人的答卷。不是题目太容易,而是对孟诜张翰二人来说的确轻而易举。孟诜答题的笔行云流水,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很快就完成了所有的考题,只用了不到一半的时辰。张翰也紧追不舍,晚了片刻答完了题。
孟诜对答如流:“东方气候温暖湿润,以鱼盐为美食;西方多山旷野,飞沙走石,常年肃杀之气不散,居住在此地的人以肥美多汁的酥酪肉类为美食;北方高寒地带,人们喜好游牧生活,多以牛羊乳汁为食;南方阳气最盛,地势低下,水土薄弱,居住在此地的人多喜欢吃酸美和发酵的食物;而中原地带,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可食之物就各种各样,不胜枚举了。”
一路狂奔。二人刚一进去,考场的大门就关闭了,好险啊!
太医署举办了这么多届的医科考试,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在问答考试中竟然一次也没难倒孟诜。这让众考官颜面扫地,面面相觑,后一致推举太医署的最高长官太医署令包志仁出题。
在柳如莲的逼迫下,孟诜与张翰二人心痛如绞,一步三回头,热泪汪汪地离去了。
包志仁不负众望,搜肠刮肚,剑走偏锋,出了一道很冷门的题目想难倒孟诜。
冬青自告奋勇道:“师父,师叔,你们都走吧。我会照顾好师母的,我会竭尽全力照料师母和腹中胎儿的周全。考试马上就要开始了,再不走真来不及了啊!”
包志仁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孟诜:“本官说一副对联,请你说出对联中所包含的药材名称。对联上联是:阳春三月,天仙红娘子,龙骨玉肉,首乌容少,一点朱砂痣,面扑天花粉头插金银花,身穿罗布麻,项戴珍珠,腰挂珊瑚,怀抱太子,在重楼连翘百步,仰望天南星,盼槟榔;下联是:冰天雪地,日人白头翁,血竭陈皮,满面花椒,手拄虎杖,上常山独活千年,欲成威灵仙,弃鼠妇;横批:各有远志。”
孟诜与张翰被柳如莲发狠的话和揪心的举动震慑住了。
众考官倒吸一口凉气,这道题目不是一般的难,就连对各种药材烂熟于胸的司药大人也莫之奈何。这冗长的对联就够难记了,更不用说出其中所含的药材了。看来包志仁是把自己压箱底的东西都拿出来了。众考官把目光聚在孟诜身上,心中窃想,这下你没辙了吧?
说着,柳如莲佯装握紧拳头要敲打腹中的胎儿。
孰料包志仁的如意算盘又落空了,孟诜博闻强识,又是药王孙思邈的关门弟子,岂有答不出之理?
柳如莲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决绝地说道:“你们都给我走!再不走我就亲手杀了这个孩子!”
孟诜答道:“阳春砂、天仙子、红娘子、龙骨、玉果、何首乌、朱砂、天花粉、金银花、罗布麻、珍珠、珊瑚、太子参、重楼、连翘、百部、天南星、槟榔……”
“大哥这样说是不是不把我当兄弟了?兄弟之间谈什么牺牲不牺牲的!”
孟诜有条不紊,思路清晰答出了二十八味药材名称,突然卡住了。
孟诜道:“这怎么可以?三弟,大哥欠你的太多,绝不能再牺牲你了!”
“还有吗?”包志仁追问道。
张翰道:“大哥,你去考试吧!机会再也不能错失了,人生还有几个两年可以等待!你去考试,我留下来照顾大嫂!”
在门外偷听的张翰也替孟诜捏了一把汗。
“夫人,求你不要再说了。我堂堂大丈夫,岂能不顾你们母子死活奔自己的前程而去!你要是有个不测,我同样也会一辈子不安。”
“还有千年健、威灵仙、鼠妇、远志四味药。大人不知对否?”
“我有别人照顾,一定会顺利生下孩子的。但是你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就还要再等两年。我不想你因为我再度日如年地等上两年,那样我会内疚不安的。”
众考官像泄了气的皮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啧啧称赞孟诜是百年难遇的医学奇才。
孟诜道:“夫人,这怎么可以?我不能扔下你们母子不管!”
孟诜退出房间,张翰进去,表现稍逊一筹,但也令各位大人相当满意。
柳如莲又催促道:“夫君,你们快走,快走。”
提问考试结束后,包志仁单独召见了孟诜。
早不产晚不产偏偏在这个时候临盆,孟诜一下陷入两难的境地。一边是备受煎熬待产的爱妻,一边是苦苦等了两年马上要开始的医科考试,如此重大的人生抉择该如何取舍?孟诜焦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包志仁开门见山问道:“你到底从何得知九九归一益元糕的?”
柳如莲忍着剧痛,艰难地说道:“夫君,不要管我,你快回去参加考试,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孟诜施礼道:“包大人,你是否记得两年前有两个人去府上找您,说有翁怀山的推荐函?”
孟诜赶忙替柳如莲把了把脉,大惊,道:“不好,要生了!”
包志仁想了好一会儿,恍然大悟道:“莫非你就是——”
冬青与张翰眼疾手快,搀扶住了柳如莲。二人小心翼翼地将其扶到了床榻上。
“在下孟诜,正是在下。”
“好痛……好痛……”柳如莲脸色惨白,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身子倒了下去。
“如此看来,那日是本官误会你了。你既获得翁怀山的益元糕秘方,可见你与翁兄的交情至深至厚,要一封推荐函又有何难?”
“怎么了,夫人!”孟诜道。
“在下有一事不明,为何大人不让在下说出益元糕的秘方?”
“啊……啊……”柳如莲忍不住叫出了声。
“那是一群鼠辈!将此等圣物说与他们就是暴殄天物,他们知道后又要拿去追名逐利了!”
说话间,顽皮的胎儿猛地踢了一下柳如莲的肚腹,柳如莲感到一阵剧痛铺天盖地一般袭来。
顿了一会儿,包志仁问道:“你学识如此渊博,师承何人?”
孟诜用柔情似水的目光看着柳如莲,关怀备至道:“夫人,你进屋养着吧,别动了胎气。”
“恩师孙思邈。”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希望你们二人轻装上阵,旗开得胜,凯旋而归。我会命人备好酒菜,静待捷报。”
包志仁大吃一惊,道:“难怪你语惊四座,原是名师出高徒啊!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你们这些后生真是可畏啊。承蒙圣恩,太医署能招到你等人才,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啊!”
已经身怀六甲的柳如莲腆着大肚子把二人送至门口。
“包大人过奖了,在下诚惶诚恐!”
一大早起来了,用完早膳,整装待发。
“三日后来看皇榜吧。”
孟诜与张翰都准备去应考。二人准备充分,踌躇满志,胸有成竹。
放榜当日,榜单前里外三层,水泄不通。有人欢喜有人悲,高中者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名落孙山者,垂头丧气,骂骂咧咧。等人群散去稀落后,孟诜与张翰才走近榜单细细一观。毫无悬念,孟诜金榜题名,并一举摘得桂冠,成为人人艳羡的状元。张翰也赫然在目,屈居其后,成为榜眼。张翰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大叫了一声“大哥,我们都中了”。孟诜微微一笑。
两年后,太医署的医科考试如期举行。
永徽六年(公元655年),孟诜在民间奋斗十余年后正式成为太医署的学员,御医之路却刚刚开始。这一年他三十有四,而同一年,在经历无数次明争暗斗,无数场腥风血雨之后,武则天血拼到中宫,夺取皇后宝座,母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