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怀山道:“要学会自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未必犯人;人若逼我至绝境就无需再忍,可揭竿而起。”
张翰又问:“韦义仁本是奸恶之徒,亲生儿子也进了尚药局,如虎添翼。父子俩蛇鼠一窝,一定会串通陷害大哥。如果他们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任他们宰割吗?”
孟诜道:“宫廷里局势风云变幻,如何在宫廷里学得医术又能安身立命,还请前辈赐教。”
“非也!”翁怀山斩钉截铁道,“如果你带着深仇大恨去宫里无异于自寻死路,自掘坟墓。让你进尚药局不是让你争名夺利,更不是让你假借医药之名谋取飞黄腾达。”
“送你一个字‘忍’。百忍则安,忍就是养精蓄锐、韬光养晦,忍就是与世无争。与世无争,世人就不与你争。木秀于林必被风所摧,不要锋芒毕露,不要张扬,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
张翰有些疑惑,问道:“前辈是要大哥去复仇吗?”
“受教了,前辈。”
“老夫有如此想法是出于以下两点考虑:一是去宫廷学习民间学不到的医术,宫廷里有大量的一般大夫一辈子也看不到的珍贵医书,你可以博采众长,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为我所用;二是去阻止韦义仁在尚药局里为所欲为,用你的医术、医道、医品去肃清尚药局的不正之风,医政纲纪,成为表率。”
“再送你一个字‘谦’。谦虚,谦让,谦卑。谦谦君子,左右逢源。不知你是否读过《易经》?”
孟诜有些惊讶道:“前辈不是视尚药局为藏污纳垢之地吗?”
孟诜道:“略知一二,不足为道。”
翁怀山沉思了一会儿,道:“不如先去太医署,再去尚药局。”
翁怀山从地上捡起一根纤细的树枝在地上画了一卦象。
又问孟诜有何打算,孟诜一时有些茫然,道:“请前辈指点迷津。”
“这就是谦卦。《易经》六十四卦中只有谦卦六爻非吉则利。你看他的卦象,本是高高在上的山却跑到大地下面隐藏起来了,可见一个人要有多大的胸怀才能做到如此地步。天道、地道、鬼神、人道都以谦道为尊。天的法则是减损满盈者而增益谦卑者;地的法则是改变满盈者流注谦卑者;鬼神的法则是迫害满盈者而庇佑谦卑者;人的法则是憎恶满盈者而喜欢谦卑者。谦卑纳百福啊。”
“真是想不到啊!你竟然是老夫爱徒孟贞元的亲生儿子!苍天有眼啊,终没让孟家绝后。”
孟诜道:“前辈所言入木三分,发人深省。”
听了孟诜九曲回肠的身世与经历又惊叹不已。
翁怀山扔掉手中的树枝,拍了拍手,又道:“孟诜,你可知御医给人看诊有哪些难处吗?”
翁怀山扶起跪在面前的孟诜,喜极而泣。
“这——在下愚钝,请前辈明示。”
“甚好,甚好。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
翁怀山伸出四个手指,道:“有四难。一是御医所治疗的对象是王亲贵戚,他们居高临下,狂妄自大,经常会擅自更改药方导致治疗半途而废;二是他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气虚体弱,经常承受不了药力;三是他们自以为是,不听从御医的嘱咐,对自己的身体任意践踏。卧病期间也无法节制自己的欲望,吃不该吃的东西,做不该做的事;四是在面对这些权贵盛气凌人的脸色时,御医们怕惹祸上身,医治时畏首畏尾,隔靴搔痒,只开一些无关痛痒的方子,从而导致病情迁延不愈,反反复复。孟诜,如果你进了尚药局一定要克服这四难才是。”
来到断崖谷,除孟诜外其余人无不对谷内美不胜收的风光叹为观止,真是神仙住的地方啊。
孟诜拜谢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前辈把自己的亲身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在下,在下受益无穷,感激不尽,一定时刻铭记于心。”
柳如莲、张翰、冬青也都跟了去,生怕刚刚恢复如初的孟诜再有什么闪失。
张翰道:“如何进入太医署呢?朝廷的医科考试并不是每年都有的。”
孟诜把自己恢复记忆的喜悦第一个告诉了翁怀山。
“无妨。老夫有一位故友叫包志仁,他就是太医署的太医署令。老夫可以为你修一封举荐函。包大人求贤若渴,看了老夫的书函定会想方设法把你弄进太医署的。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若你实在等不及朝廷的医科考试就可以拿着书函去找包大人。”
与柳如莲一样,孟诜凤凰涅槃,身体与心灵双双获得重生。
终南山云鹤居。
终南山断崖谷。
孟诜从断崖谷出来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拜访隐居终南山的陶德山,这个念头强烈而迫切。自恢复记忆后孟诜就对陶德山豢养的那只神鹤念念不忘,如不是那只神鹤替自己挡了一下,他早就一命归西了。人非草木,仙鹤尚且如此,他又怎么能忘却神鹤给他的如此大的恩典?
柳如莲把孟诜的头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用慈母般的语气道:“孟大哥,你若不离我便不弃。无论你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我的心永远属于你。”
孟诜等人来到以前的云鹤居,门前的五棵柳树迎风飘展,只是屋子空空如也。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孟诜带着哭腔道:“如莲,你还要我吗?”
孟诜道:“奇怪?这屋子像是很久没人住了,陶大人去哪儿了呢?”
痛痛快快地宣泄,一生的泪水都快哭干了。
张翰道:“大哥掉下悬崖的第二日我还来这里找过大人,那时他还在。”
孟诜再也忍不住了,憋了好久好久的泪水如暴雨般倾盆而下,像个孩子般“哇”地一声痛哭起来。
因为离镜月庵很近,众人又去拜会天音仙子。
柳如莲打了孟诜四个耳光,突然跪了下去,抱着了孟诜的头,肝肠寸断。
天音仙子见孟诜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惊喜不已,大为感怀,双手合十,一连念了好几声佛号。
“给我醒来!给我醒来!……”
又见柳如莲脱胎换骨,再也不是以往那副萎靡不振、郁郁寡欢的模样,心里甚是欣慰。
又一巴掌!
真是否极泰来,皆大欢喜啊。
“骂不醒你,就让我来打醒你!”
众人一一前去与天音仙子嘘寒问暖,絮叨了几句不表。
柳如莲突然狠狠一巴掌打在孟诜的脸上!
打听陶德山的情况,因二人居所近在咫尺的缘故,天音仙子与陶德山曾有些往来。天音仙子告知众人陶德山已搬到了孟诜掉下去的那个悬崖边上。
孟诜仍然没有反应。
孟诜脚下生风,心里早已飞到了陶德山那里,其余人紧赶慢赶,还是被孟诜落下好大一截。
劈头盖脸地说完,柳如莲心碎了一地。心里却在呼唤:孟大哥,你振作起来吧!不要怪我对你说如此残忍的话,我也是逼不得已。
陶德山为孟诜这个知音消瘦得人憔悴。三年多不见,陶德山竟已白发苍苍。
“好。你还执迷不悟是不是?那就让我来骂醒你。你不要以为你遭遇的磨难有多大,与我比起来根本不足为道。几乎在一夜之间我家破人亡,藏在韦桓朋友家里又遭人污辱,被拐卖到长安妓院。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又被韦桓这个畜生夺去了贞洁!与他成了亲又被他抛弃流浪街头……我一个弱女子面对这些变故要我怎么做?去死吗?还是像你一样整日不死不活?不,我没有!我站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觉得我这么有力量!所有人都要看我的笑话,好,那我就好好地活下去,活给他们看!看谁笑到最后!可是你,看看你的所作所为,连我一个弱女子也比不上吗?毫不留情地跟你说,你就是一个懦夫!懦夫!懦夫!……”
沧桑巨变,物是人非。陶德山见到孟诜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盯着孟诜看了好一会儿。
孟诜背靠着梧桐树上,一双死鱼般的眼睛……
“孟兄弟,是你吗?真的是你吗?”陶德山情难自已,跑过来紧紧握住了孟诜的手,老泪纵横。
“你还要这样沉沦下去吗?你还要这样堕落下去吗?你还要这样自暴自弃吗?有什么话不能说出来吗?有什么苦不能倒出来吗?有什么气不能撒出来吗?何苦折磨自己,折磨关心你的人?以前那个意气风发、豪气干云的孟大哥哪去了?以前那个无所畏惧、勇往直前的孟大哥哪去了?以前那个豁达潇洒、能屈能伸、坚忍不拔的孟大哥哪去了?看看你现在的这个样子,这还是以前的那个孟诜吗?啊!”
“是我,陶大哥!”
要是以往,柳如莲肯定会跪下来求他,求他不要这样,声泪俱下。现在她不会这样做了,因为她早已哭干了眼泪。
“陶某日夜盼望终于把你盼来了!不然,陶某真要去九泉之下与孟兄弟相会去了。”
柳如莲道:“张翰,你和冬青去门口守着,把门关上,把孟大哥交给我吧。”
“对了,陶大哥,你在那里住得好好的,怎么搬到这里来了呢?”
张翰把孟诜背进了天音阁。
这时,柳如莲姗姗来迟,替陶德山答道:“陶大人一片苦心,夜以继日守在这里,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够爬上来,好有个照应。”
无论三人如何劝说,哭叫,孟诜就是无动于衷,行尸走肉一般,一句话也不说。
孟诜单腿跪地道:“陶大哥对在下拳拳盛意,在下怎能消受得起?”
“师父,徒儿求求你了,别喝了!不要喝了,师父!”
“快快请起,孟兄弟!陶某无能,可以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大哥,你为何变成这样?你到底怎么了啊?大哥!”
又说了一会儿,孟诜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就是不见那只神鹤,以往孟诜去探望陶德山一进门就能听到仙鹤欢喜地鸣叫。孟诜忍不住问道:“陶大哥,那只神鹤呢?”
臭气熏天的污秽物旁,张翰三人又找到了酩酊大醉的孟诜。
悲戚之色突然浮现在陶德山的面庞,陶德山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道:“自你掉下悬崖后那鹤就悲鸣不止,十来日便郁郁而终了。”
一连数日都不归家。张翰在街头发现了他,把他背回去他又跑了出去。冬青在街头找到了他,背他回去,他又跑了出去。柳如莲在街头寻到了他,叫人把他背回去,他还是跑了出去。当真疯魔了……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陶大哥你可不知,我能活着来见你那只仙鹤功不可没啊!要不是那鹤在我坠落的时候奋不顾身替我挡了一下,恐怕我早就……”
见到酒馆就一头扎进去,见到别人饮酒就去夺酒杯,不给就拳脚伺候。
孟诜鼻子发酸,哽咽不已,说不下去了。
从来没有这样过,父母双亡,得知韦桓是杀父仇人之子也没有这样过,而这一次他再也撑不下去了。
“孟兄弟跟我来吧。”
不怪他。这个伤心的汉子心里太苦了,太悲了,太绝望了……
茅屋后面就是鹤冢。
彻夜不归,第二日醒来又去喝,这家的酒馆被他喝怕了,孟诜就去别家。整条街的酒馆被他喝了个遍。喝了吐,吐了睡,醒了再喝再吐,反反复复,比当初韦桓买醉有过之而不及。蓬头垢面,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衣裳上的酒味、汗味、泥土味五味杂陈,行人从他身边路过都要捂着鼻子匆匆而去。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鹤犹如此,人何以堪?”
孟诜睡了过去,不省人事,就躺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睡梦中与一群酒鬼在酒池里醉生梦死。
孟诜说着,俯下身子对鹤冢拜了三拜,泪湿青衫。
我醉了吗?不是一醉解千愁吗?为何我的痛苦丝毫不曾减轻?我的心好痛好痛,我的心好累好累,让我睡一会儿吧,让我睡一会儿吧……
进入茅屋中,陶德山沏了一壶茶招待众人。
孟诜东倒西歪地走出了酒馆,没走几步,烂醉如泥,趴在了路上,一动不动。
为打破有些沉闷悲伤的气氛,柳如莲又提议道:“素问陶大人精通音律,与孟大哥互为知音,孟大哥大难不死,与大人重逢于此,何不琴箫合奏一曲以此庆贺?”
从此,豪饮、千杯不醉,海量的孟诜成了一个不折不扣,名副其实的酒徒、酒鬼。从来不曾醉过,今日就尝一下大醉的滋味吧。不用酒杯,酒壶也一边去,酒坛还凑合。拿起一坛酒往自己嘴里灌,咕咚咕咚,顷刻间酒坛里的酒一滴不剩。看得酒馆里的客官瞠目结舌。“一坛不够,再拿几坛来!”人生能有几回醉,莫使金樽空对月。“不够再拿来!客官你醉了。”没醉,没醉,谁说我醉了?“客官,小店的酒都被你喝光了,你去别处吧。”
“柳小姐佳议,可陶某——”陶德山颇显为难。
大厦轰然倒塌,孟诜一蹶不振。
柳如莲道:“大人可有不便之处?”
柳如莲边追边喊,很快就不见孟诜的影子。
“不瞒各位,陶某在得知孟兄弟遇难后,悲恸不已把琴扔下了悬崖。”
“孟大哥!孟大哥!……”
孟诜一惊:“那架上好的瑶琴可是陶大哥多年的心爱之物,如此岂不可惜了?”
孟诜双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头,恨不能拿斧头将自己的脑壳剖开两半,将脑子里的记忆全部掏出来,孟诜仰天长啸一声:“不!”发疯了一般跑开了。
陶德山道:“弦断谁人听?琴碎为知音。怎知造化弄人,你我又相遇于此!”
记忆中的事如此残酷,让他难以接受。苍天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狠心,把我捧上九霄,又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如此,为何不让我从悬崖上摔死?为何还要我活过来?为何还要我失忆又记起?师父的医馆没了,二十多年的结拜兄弟竟然如此狠毒……
柳如莲道:“造化弄人方知情深义重。人生难得一知己。大人此举与当年俞伯牙如出一辙,这等高风雅志令人叹惋。如大人不嫌弃,我那还有几架琴束之高阁,择日差人送与大人,可好?”
翁怀山说的对,忘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可以过去;而记起未必是一件好事,因为不一定能过去。
“柳小姐冰雪聪明,善解人意,知音归来,岂能无琴乎?如此,陶某就笑纳了。”
如果记忆是如此不堪,他宁愿永远也不要想起。
太医署令包志仁府邸门口。
不。他一点也不欢喜,他丝毫也不欢喜,仿佛是万重山突然把他压在了下面!
孟诜与张翰候在门前。孟诜颇有些惴惴不安,一则对于有求别人的事总有些不习惯,二来心里有个疙瘩,总觉得通过这种途径进入太医署不甚妥当。脸上无光不说,日后还会沦为别人的笑柄,这与那些沽名钓誉之徒有何区别?如果不是这样做吧,太医署的考试还要等两年。如今孟诜已是而立之年,一寸光阴一寸金,还有多少时日可以等待?这两年对劫后余生、急于大展宏图的孟诜来说委实有些漫长。于是,权衡再三,还是硬着头皮来到了包志仁府邸门前。
沉睡的记忆醒了,他该欢喜吗?
“大哥,你大可放宽心便是。以大哥今日的医术,又有翁怀山前辈的推荐函,别说进太医署了,就是直接进入尚药局也绰绰有余。大哥应当心安理得,问心无愧才是。”
他记起了壮志游学之路,扬州的沈万君、侠医魏天刚、武当山的天门道长、峨眉山的觉空禅师;他记起了在长安拜师学艺之路,天音仙子、释净尘、阴阳鬼手、叶沙石、宋锋芒;他记起了在长安悬壶济世之路;他记起了千年难遇的恩师孙思邈;他记起了他的忘年交陶德山;他记起了与韦桓、柳志远的恩恩怨怨;他记起了与韦桓的决裂、断交;他记起了韦桓一次又一次陷害自己;他记起了韦桓将自己推入悬崖;他记起了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女子,左手恋人如莲,右手红颜若兰;他记起了……
张翰见孟诜有些紧张局促,为他打气道。
孟诜的记忆全部复活。
孟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多谢三弟释怀。”
就在那一刹那间,那四个神奇的大字仿佛被注入了无边的法力,向孟诜发出万道金光。孟诜的记忆之门豁然打开,纷飞往事如冲破堤坝的滚滚洪流,汹涌而至。
包志仁下朝归来,表情略显疲惫,不苟言笑。
柳如莲声情并茂地诉说着,孟诜专心致志地聆听着,目光始终未离开那块招牌。
“包大人福安。在下参见包大人。”孟诜诚惶诚恐地施礼道。
…………
包志仁见孟诜面善,又彬彬有礼,心生好感,用疑虑的目光看着孟诜。
“孙若兰,对她有印象吗?孙思邈的女儿,如兰花一般的女子,高雅脱俗,为成就你的名望在你背后默默地为你付出很多。孙夫人曾逼她嫁给狼心狗肺的柳志远,她不从,躲进了镜月庵。你掉落悬崖三年里,她一直在镜月庵为你诵经念佛。后来为继承你的遗志考入了太医署,成为一名女医。”
“你是何人?找本官有何贵干?”
孟诜的目光依然定格在精诚医馆这四个大字上。
“在下孟诜,有要事找大人。”
“你还记得你的恩师孙思邈?他因材施教,让你从一个无名小卒成为长安杏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医。孙大夫宅心仁术,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有一颗赤子之心。这颗心待病患如同自己的亲人,这颗心时时刻刻体恤病患,与病患的心一起跳动,感受他们的悲痛与欢乐。如失了这颗心,其他一切都枉然。你拥有了这颗心,一步一步地朝着苍生大医这个目标走去……”
“有何要事?”
柳如莲缓缓道:“还记得吗?曾经你就跪在这里,任凭暴风骤雨的吹打,请求孙思邈收你为徒。你跪了一天一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孙思邈被你的执着所感动,终于答应收你为徒。不是孙大夫狠心,而是他要看你是否有心。”
“这——”孟诜一时语塞。
出来后就伫立在门口,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块招牌。
张翰见状,挺身而出,一口气说出了二人的来意。
孟诜在柳如莲的陪同下,怀着沉重的心情,去医馆内走了一圈。
“你果真与翁怀山有如此深厚的渊源吗?”
精诚医馆断壁残垣,杂草丛生,空无一人,曾经的辉煌荣光如烟如雾,无影无踪。
包志仁对张翰的话半信半疑,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直视着孟诜。因为像孟诜这样打着包志仁亲友的幌子想进入太医署的人数不胜数,包志仁不得不防。
只是如今的精诚医馆已死气沉沉,早已不是往昔那个风光无限的精诚医馆了。精诚医馆的大门都已结满了蜘蛛网,唯有那块招牌仍孤傲地挂在门口,见证日月轮回,风雨沧桑。自上次韦桓医死人后精诚医馆就关门大吉了。孙夫人听信风水师的胡言乱语,以为精诚医馆是不祥之地竟搬到别处去住了。
孟诜点了点头:“是的,大人。”
精诚医馆,最不容错过的地方。这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太多的悲欢离合,太多的恩怨情仇。孟诜来长安后最精华的记忆几乎全部集中在这里了。柳如莲想以精诚医馆为突破口,唤醒他全部的记忆。
“有何证明?本官怎知你二人不是信口雌黄,故意瞒骗我?”
每日带孟诜去以前经常去的地方,每到一处都要耐心地告知孟诜这是什么地方、曾发生过什么事。
张翰道:“大哥,快把翁前辈的推荐函拿给大人过目。”
就这样,张翰每日在孟诜的脑户穴、风府穴、哑门穴、天柱穴施针一次。每次都如履薄冰,慎之又慎,但每次都有惊无险,相安无事。张翰全心全意地医治着孟诜,柳如莲也并没有无所事事,袖手旁观,而是每日为孟诜讲述发生在孟诜身上的每一件事,无论大小,细枝末节,点点滴滴,娓娓道来,每次都讲得口干舌燥。
孟诜忙不迭地将手伸进怀里,一摸,惊出一身冷汗,推荐函不翼而飞了!
“如莲所言极是。如此效果已经让我心满意足了。”
见孟诜在那里手忙脚乱,迟迟拿不出书函,包志仁的脸一下子乌云密布,毫不客气地叱责道:“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了,本官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些不学无术之徒,不努力研习精进医术,尽想着旁门左道之事!太医署对天下医者一视同仁,你若真有本事两年后来参加太医署的医科考试吧!”
柳如莲鼓舞人心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能记起一点就会慢慢记起全部。仅施了一次针就收到这么大的效果真是让人不甚欢喜,相信假以时日,孟大哥一定会恢复全部的记忆。”
包志仁说完,拂袖而去。
孟诜摇摇头。张翰与冬青不免有些失望。
孟诜无地自容。包志仁的话字字说到孟诜的心坎里了,这一趟本不应该来。
张翰追问道:“后面呢?能想起来吗?来长安以后的事情?”
张翰焦急道:“大哥怎么回事?书函怎么会不见了?”
“想起……想起我在汝州的一些事情。”孟诜的记忆有些凌乱,且是断断续续的。
孟诜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换衣服的时候掉了或者落在某个地方忘记拿了。”
“想起什么?”
“那我们赶紧去找找吧!”
记忆的闸门缓缓开启,孟诜有些兴奋地说道:“三弟,我想起来了!”
张翰拽住了孟诜的手。
一炷香的工夫,张翰取下了针。
“不必了,天意如此,我又怎能违拗天意?我决定参加太医署的医科考试,凭自己的实力,名正言顺地进入太医署。”
张翰道:“得取了针以后才能知道效果。”
“大哥通过考试自然不在话下,可是还要等两年啊!这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到时又不知有何变故发生,大哥就是想考太医署也未必有心力。这个世道我算是看透了,日新月异,变幻无穷,无人能够把握。还有,大哥别忘了,尚药局有我们的死敌韦桓父子。两年后韦桓依靠他父亲这棵大树又不知攀爬到什么高位了。到时你一进去就腹背受敌,你势单力薄如何与他二人抗衡?”
冬青急不可耐地问:“师父,怎么样?”
张翰有些情绪激动,他也是出于好心,委实不想让经历千疮百孔之后的孟诜再出什么意外了。
四个穴位施针完毕,大功告成,张翰大松一口气,虚脱一般。
孟诜淡然道:“三弟,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一件事情的成败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急于求成反而适得其反。我不如利用这两年的光阴温故而知新,应付来年的考试,以免书到用时方恨少。”
脑户穴……风府穴……哑门穴……天柱穴。
张翰仍不死心,道:“大哥,要不我们再去求翁前辈让他再写一封推荐函?”
孟诜泰然自若,合上了双目,静待张翰手上神奇的针。
“翁前辈待我如斯,我还有何颜面再去劳烦他老人家?三弟,真的不用了。”
柳如莲倒也淡然,她似乎料定孟诜一定会安然无恙。
二人正欲转身离去,冬青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而来。
冬青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出。
“师父!师父!你的推荐函落在家里了!”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张翰拿出了针。针细长而锋利,发出耀眼的光芒,把张翰的眼睛晃了一下。
张翰大喜道:“大哥这下你无话可说了吧?天意并非如此。走,我们进去找包大人!”
功败垂成在此一举,张翰不得不卸下全部心理负担,背水一战,拼死一搏。
张翰兴冲冲地往门口走去,孟诜却不曾挪步,道:“三弟,把书函给我。”
果决的目光不容拒绝,张翰最终答应了。
“还有何事,大哥?”
“不要再犹豫了,三弟!大哥向你保证不会有事的!来吧,三弟!”
孟诜接过张翰递过来的书函,看也没看,就慢慢地把它撕了个七零八碎。
“大哥……”张翰仍迟疑不定。
张翰百思不得其解,叫道:“大哥!你这又是为何?岂不枉费了翁前辈的一番心血!”
一直在旁边观看张翰为孟诜按摩的冬青却无不担忧地道:“师父,您还是再慎重考虑一下吧!”
“我心意已决,自己考取太医署。翁前辈定会体谅我的心思。”
孟诜道:“三弟,你误会如莲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莲的话正合我意。我头部后面的淤血太多,非药力所能达,只有施针才能见奇效。三弟对针术的驾驭能力在长安无人能及,你就放心大胆地施针吧。”
天音阁。
张翰吃惊道:“如莲,你几时变得如此心狠了?竟把大哥的生死看得如草芥一般。”
张灯结彩,鼓乐齐鸣,欢声笑语,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乐弯了腰。天音阁从来没有这般热闹过。
柳如莲缓缓而来,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孟大哥已然九死一生,从万丈悬岩摔下来都大难不死,可见上天不愿意孟大哥死。这一次莫不例外。我觉得此法可以一试。”
意义非凡的一天,永生难忘的一天。孟诜与柳如莲大喜的日子。
孟诜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手搭在张翰的肩上,郑重其事地说道:“三弟,你的心思我明白。但大哥委实不想浑浑噩噩、不明不白地过日子。虽难于上青天,但从你的口气中也可以听出还是有这个可能的,不是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三弟,你大可放心施针好了,大哥相信你!”
十年的风风雨雨,十年的坎坎坷坷,十年的分分合合,十年的等待,有情人终成眷属。
“大哥。”张翰唤了一声,脸上的表情颇为无奈,“那一块是脑户、风府、哑门、天柱所在的位置。这几个穴位都是险之又险的穴位,是医家不敢轻易施针的穴位。它难就难在施针的深浅程度极难把握,浅了收效甚微,深了,哪怕深一丁点就会一针致命。就算宋师父在此也不敢贸然下手。大哥,我又何尝不知道你那里有问题,但我实在不敢在那里施针啊。我宁愿你失了忆,也不想你失了命!”
这一次是柳如莲丢掉了矜持,先开了口,深情地问孟诜愿娶我为妻吗?孟诜含泪点头,把柳如莲温柔地揽入怀里。如不是柳如莲主动出击,这一天还不知道何时才会到来。她扼住了命运的咽喉,赢得了自己的幸福。她也做好被拒绝的准备,如果那样她不会缠着他,她会放手,优雅转身。
“怎么了?有何不妥?”
当窗云鬓,对镜花环。柳如莲华丽绽放,光彩照人。
“这——”张翰显得很为难。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孟诜摸了摸后脑勺,道:“三弟,就是这里,我感觉就是这里有问题。自摔下悬崖,这一块的疼痛就从没有停过。三弟可不可以在这里为我施针?”
洞房花烛夜。
还有按摩,虽张翰不精通此道,但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过,绝不能抱有侥幸心理,一定得面面俱到。于是每日清晨,让孟诜坐在院子里,用一指禅沿着孟诜的颈部两侧上下推拿,在点按风池、风府、天柱穴。再用一指禅从印堂向上沿着前额推至头维穴。最后用五指从头顶推至风池。反复如是,不厌其烦,每日必做,雷打不动。每次按摩后孟诜确实神清气爽不少,只是后脑勺的隐痛,沉闷之感始终无法消除。孟诜觉得那里堵得慌,恨不得用一颗钉子从那里钉进去。
掀起了她的红盖头,相对无言。此时无声胜有声。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喜悦的泪。
针灸上,在太阳穴、合谷穴、列缺穴、血海穴、三阴交穴、风池穴、后溪穴上施针,每日一回。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汤药上,用红花、川芎、白芷、地龙、元胡、郁金、石菖蒲、香附处方,配制成通窍活血汤,给孟诜服用,一日三服。
院子里,张翰把酒问青天,今日是他真的高兴,比自己成亲还高兴。
食治上,每日让孟诜食用补脑健脑的食物,诸如核桃仁、南瓜子、葵花子、杏仁、黑豆等。
冬青问张翰:“张师叔何时会有这一天?”
张翰从食治、汤药、按摩、针灸四个方面精心为孟诜施治。
张翰道:“大哥与如莲两情相悦,这等美好之事世间何其少也!一切随缘吧。”
为让孟诜恢复记忆,张翰殚精竭虑,废寝忘食,一门心思扑在钻研针术上,宋锋芒留给他的《九针之巅》每日都不离手,翻了又翻。为了不使自己分心,为此,张翰还辞去了医馆的差事。孟诜很是过意不去,好心劝阻,张翰却说事有轻重缓急,眼下再大的事也大不过帮孟诜恢复记忆这件事。再说了那医馆馆主唯利是图,张翰屈就医馆也只不过是维持生计的权宜之计,没有丝毫留恋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