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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毒计

“师父,要跪就让冬青替你跪吧!”

冬青费了吃奶的劲提了满满一桶糖盐水走进病舍,见一片狼藉的病舍病患一个也不留,又见孟诜跪在女子面前,哐当一声水桶跌落在地上,水流了一地。

冬青拉不动孟诜,就在他身旁跪了下来。孟诜把头磕下去的时候,他把手伸过去,让孟诜把头磕在自己的手上。

孟诜的额头已经磕破了血。孙若兰已泣不成声。她绝然没有想到,自己才出去一会儿,医馆就乱得翻天覆地。

张翰也端了一大锅甘草汤进来,见此情景,把锅往边上一扔跑了过去。

“孟公子,起来吧!你这样做也于事无补。孟公子,起来吧……”

“大哥,你何苦至此!这不关你的事!”

这一幕被匆忙赶来的孙若兰看在了眼里,她跑过去把孟诜拉起来。

就在这时,汤药房里面两名负责煎药的杂工跑了进来,扑通一声,一下跪在孟诜的后面,求饶道:“孟大夫!对不起,这全是我们的错,全是我们的错,我们不该偷懒,不该偷懒啊!”

女子神情恍惚,像死去了一般,任孟诜把头磕得地动山摇也无动于衷。

张翰道:“你们二人何故如此!还不快细细说来。”

“大姐,请你原谅,由于在下的疏忽导致令尊命丧黄泉。大姐,请你原谅……”

孟诜这才停止磕头,侧耳聆听杂工的话来。

孟诜向女子磕了一个头,又磕了一个头,孟诜磕了三个头。

一名杂工道:“上午有一名病患来到汤药房,说孟大夫可怜他抓不起药,要用医馆的药材煎给他喝。我们原本是想自己煎来着,可是他硬要我们去休息,说不好意思再麻烦我们。我们执拗不过就离开了汤药房。他煎完药走的时候我们也没发现有何不对的地方。直到出事了,我们才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下汤药房,在水缸外壁上发现了巴豆粉末……”

孟诜缓缓地在女子面前跪了下来。这是孟诜第一次在一个陌生女子面前下跪。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孟诜视病患如父母如天地,所以他跪了下来。他要赎罪,尽管他知道罪魁祸首并不是他,但病患死在医馆里他怎么也难脱干系。

说完。另一名杂工磕头道:“我们错了,孟大夫!我们不该把他一个人留在汤药房里,他定是在水缸里下了巴豆粉。孟大夫,我们一时大意酿成大祸,我们罪该万死,你要如何处罚我们,我们毫无怨言。”

精诚医馆的病舍里只剩下如木头一般的孟诜、哭得死去活来的女子以及女子死去的父亲。

张翰气极道:“岂有此理!装可怜博取同情还干出如此险恶阴毒之事!”

毫无疑问,这妇人是被韦桓、柳志远二人买通专门用来闹事的。妇人妖言惑众,病患唧唧喳喳的,骂骂咧咧的,一会儿就走了个精光。有的去别家医馆了,有的在妇人的引领下去了妙手回春医馆。那些因误食巴豆腹泻不止的病患都被妇人带到了妙手回春医馆。妇人信誓旦旦地说妙手回春的大夫一定会治好他们的病,这些病患病急乱投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了再说。

冬青道:“师父,你赶紧起来吧。这不关你的事,我们被陷害了。”

一位妇人突然挥舞着手臂叫嚷道:“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喝死人啦!喝死人啦!孟大夫医术不精,昧着良心,用污染过的水煎药给病患喝,把病患治死了!大家快走吧!去别家医馆看病吧,再也不要来这里了。这里哪是看病的地方,我看是埋死人的地方!哎呀妈呀,真吓死我了。还好我没进去,要不然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呢!走走走!都走吧,我们去别的医馆吧。我知道有一家医馆,大夫人好医术也好,叫……叫什么来着……对,叫妙手回春!”

张翰的情绪失控,大叫道:“为何?为何人心如此凉薄!大哥,你不求名不为利,不问朝暮,风雨无阻,你与病患一起急痛,为了病患你付出了一切!可是大哥,到头来你得到了什么!看看现在,看看这个医馆,这就是这些病患对你的回报!这些年来你解救万千病患于危难之中,救人无数,他们口口声声地说要知恩图报,然而就出了这么一点差错,他们就不问青红皂白,不问是非黑白,毫不犹豫地弃你而去!还视你为仇敌,骂你是庸医!我真的不明白,这公道到底在哪里?这公道是在人心吗?大哥,你告诉我,这公道是在人心吗?”

这些病患像急流的洪水涌出了医馆的大门。一直等候在医馆门外的病患也都骚乱不已,躁动不安。

沉默。暴风雨过后的沉默,黎明前的黑暗。

在一名病患的煽动下,所有的病患像大梦初醒一般,争先恐后逃出了病舍。

每个人的心都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既然是庸医我们还留在这里做甚?等着被他治死吗?”

孟诜淡然道:“怪不得他们。这些无辜善良的百姓太淳朴,他们只相信眼前的事实。”

病舍里原本东倒西歪的病患一个个起了身,在女子悲痛情绪感染下,开始怀疑起孟诜的医术来,纷纷指责孟诜是庸医。

张翰苦笑道:“无辜?我看这个世上最无辜的就是大哥!我从不曾想过大夫的路这么难,自从大哥稍微有些名气后,天灾人祸接连不断,每一次这种无辜的百姓都弃你而去。大哥,难道你就一点不觉得悲哀吗?”

死者家属是一三十岁上下的女子,握着拳头在孟诜身上乱打一气。孟诜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任其发泄。打够了,女子又瘫软在地,口中喃喃自语:“庸医!庸医!……”

说着说着,张翰痛哭了起来。

病患家属还在哭叫:“什么华佗再世,都是骗子!你治死了我阿爷,你这个庸医!……”

“大哥,我突然觉得好累,好累。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坚持下去,人心混乱的世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我再也不想成为什么苍生大医了,我只想过简单平淡的生活。像陶大人一样,明哲保身,不问世事……”

甘草汤由甘草、黄连两味药组成。孟诜想无论病患中了什么毒得先解毒才成。根据症状分析,病患体内湿邪和热邪泛滥,而甘草汤正好除去体内的湿热。

张翰一番宣泄之后跌跌撞撞地走出了病舍。

又对张翰道:“速去煎甘草汤来!”

孟诜道:“冬青,你去看着张大哥,别出事才好。”

孟诜恢复了理智,果断地说道:“让病患补充水分,在里面加点糖和盐。”

“是,师父。”冬青跑了出去。

冬青问道:“师父,这该怎么办?”

这时,已知晓真相的女子,似乎也被张翰醍醐灌顶之言骂醒了,反过来跪在孟诜的面前,无限感怀地道:“贱妇愚昧无知,被奸人蒙蔽了双眼,导致失言失态失仪,请孟大夫原谅。”

张翰与冬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病患家属拉开。

孟诜把女子扶起来,道:“令尊的死,在下深感悲痛,却无力回天,还请大姐节哀。”

病患家属疯了一般扑向孟诜,叫道:“你还我阿爷的命来!你还我阿爷的命来!……”

两名杂工把女子的父亲抬了出去,女子跟在后面,走出了病舍。

病患家属凄厉的哭声撞击着孟诜的心扉,孟诜呆若木鸡,彻底蒙了。

病舍里只剩下孟诜与孙若兰。

“阿爷!阿爷!……”

孟诜慢慢地蹲下来,双手抱着自己的头,泪水夺眶而出。他好想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大哭一场,突然觉得自己这一路走来,好辛苦,好辛苦……全身的骨架每时每刻都紧绷着。

然而孟诜已无暇顾及这位病患的惊慌失态,病舍里面突然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嚎。孟诜奔了过去,一摸病患的鼻息,竟已咽气了!病患由于腹泻不止,没有及时地补充水分而脱水死亡。

如此一个刚毅坚强、百折不挠、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却像一个孩子般软弱无助。看着孟诜无声的抽泣,孙若兰有一种心碎的感觉。泪如泉涌,喉头哽咽道:“孟大哥,你想放弃了吗?”

孟诜话音刚落,一名耳尖的病患听了这话脸色煞白,抓住孟诜的胳膊道:“你说什么?中毒?谁要害我们?医馆不是救人的地方吗?怎么变成害人的地方了?天啊,这到底是怎么了?”

孙若兰温柔关切的问话让孟诜愈加悲伤难抑。

“他们中毒了。”

“我……我……不知道。”

“如何?”张翰焦急地问。

“孟大哥,请不要这么难过。如果你这么难过,我也和你一样难过。”

孟诜迅速查看了几名病患的症状,大同小异。

孙若兰慢慢伸出手,想去抚摸一下孟诜的头,但还未有触到发丝又缩了回来。

一位病患见孟诜来了,哭叫道:“大夫啊,这到底是怎么啦?我上午服完汤药后就一直闹肚子,开始还没当一回事,可一直拉到现在还不消停。这样下去,我快活不成啦。大夫,救救我们吧!”

“你不能倒下。医馆不能没有你。”

只见病舍乱作一团,呻吟声、抱怨声四起。病患在亲属的搀扶下,捂着肚子慌忙地进进出出。有的病患刚一躺下肚子又翻江倒海起来,不得不起身赶去茅房。还有的根本来不及了,就随便找了一个犄角旮旯就地解决了,一时间医馆是臭气熏天。病舍二十余位病患无一幸免,轻者只狂拉肚子,重者上吐下泻。众病患被折腾的精疲力竭,死去活来。

许久,孟诜站了起来,深呼吸了一口气,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孟诜与张翰同时一惊,向病舍跑去。

“好了,若兰,我没事了,咱们出去吧。”

冬青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叫道:“师父,大事不好了!你快去病舍看看!”

孙若兰斜睨了孟诜一眼,孟诜的表情没有丝毫的颓废萎靡。

视线再回到精诚医馆。

曾经风光无限的精诚医馆如今暗淡无光,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只需一夕之间。病患最忌讳的就是大夫昏聩无能,误治死伤他们,他们可不去探究背后发生了什么。他们是随波逐流的一群。韦桓、柳志远二人唯恐天下不乱,唯恐长安杏林不知,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口舌耗尽,唾沫星子吐干,大肆宣扬精诚医馆医治死人事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一负面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杏林,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流言可畏,一个人这么说不信,所有人都这么说白的也变成黑的了,死的也变成活的了。在这风口浪尖上,谁还会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对医馆的信任,就连看不起病,抓不起药的那些穷苦病患也不来了。

韦桓拿掉柳志远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白了一眼,揶揄道:“是啊,柳兄真是太朱了,我不得不赤啊。”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因为治好了腹泻病患,妙手回春医馆空前繁荣起来,再加上柳志远那张巧嘴,每日来医馆看病的人络绎不绝。诊费也水涨船高,病患虽有怨言也不敢多说什么,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白花花的银子源源不断地流进自己的腰包,柳志远终日笑得合不拢嘴,在梦里都会被笑醒。

又对韦桓竖起大拇指:“妙哉!韦兄这招实在是妙啊!医馆最重要的就是声誉,毁誉容易树誉难,精诚医馆声誉扫地之时便是妙手回春崛起之时。我们等着看好戏吧。韦兄,平日里也不见你足智多谋啊,莫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精诚医馆从来没有如此寂寥、冷清、萧条。屋漏偏逢连夜雨,雪上加霜,柳志远落井下石,又出双份的工钱把精诚医馆的所有杂工全部挖到了妙手回春医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边无事可干还付不起工钱,一边双份工钱准时发放,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良心道义不堪一击,精诚医馆的杂工无不束手就擒、乖乖就范,纷纷跳到妙手回春医馆。韦桓二人不把精诚医馆这棵参天大树连根拔起誓不罢休。

柳志远拿出一袋银子把男子打发走了。

孟诜一个人在医馆漫无目的地走着,心情无比的沉重。

“啧啧,真是一个爽利之人!来,这些银子归你了!记着,打死也不能说出去,否则你我性命不保!”

难道师父一辈子的心血就这样葬送在自己的手中了吗?

“一切顺利,毫无破绽。”

就在这时,医馆门口的争执声惊扰了孟诜。

“办妥了吗?没有人发现吧?”一见到男子,韦桓迫不及待地问。

孟诜走了出来,两个彪形大汉正与冬青撕扯着。

出了医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撒腿便跑,直奔妙手回春医馆。

“师父,他们要砸医馆的招牌!”冬青气呼呼地叫道。

男子的药煎好,两名杂工进来,男子便诚惶诚恐、唯唯诺诺地与二人告别。

孟诜怒目而视,道:“你们要干什么?”

男子去汤药房门口探了探头,确保暂时无人进来,便手脚麻利地拿出已经磨成粉的巴豆火速地撒进大水缸里,缸里面的水是用来煎药的。

“你医死了人,还敢把精诚二字挂在门口招摇?太不要脸了!”

汤药房如此重要的地方,却让一个外人单独留在这里,这两个杂工也太大意,太松懈了。

“大哥,甭跟他废话!今天不把这招牌砸个稀巴烂难以泄心头之恨!”

男子佯装很过意不去,道:“二位大哥只要把药材拿来就好,由小的自己来煎吧,你们休息去吧。”两位杂工见男子执意如此,也执拗不过,便随他留在那里煎药了。

说着,一彪形大汉弓着身子,另一彪形大汉踩在他的背上,就要去摘医馆的招牌。

“把方子留下,你去外面候着,好了叫你。”

“住手!”

杂工见男子穿得破破烂烂,一双布鞋两脚指头还露在外面,信以为真。

孟诜的雷霆之吼让二人全身发抖,踩在背上的彪形大汉摔了下来。

“是这样的,孟大夫好人有好报,可怜我抓不起药,让我拿着方子来找你们……”

“你们若是动这块招牌一根毫毛,休怪我拳脚无眼!”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们正忙着呢!”

摔倒在地的大汉爬起来,龇牙咧嘴道:“大哥,一起上!先灭了他再说!省得在这里碍手碍脚。”

男子道:“小的实在难以启齿,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二人欲左右开弓,夹击孟诜。好久不曾动武的孟诜正好可以施展一下拳脚。孟诜轻轻一跃,一个飞腿扫在一人的脸上,又一拳打在另一人的胸膛上。二人以为孟诜只懂医术,不曾想武艺也这般高强,自己还未出手就被打趴在地上了。二人跪在地上求饶,孟诜说了一声滚,二人落荒而逃。

男子神情诡异,目光飘忽。堂药房里的一名杂工见了男子问道:“你是谁?来这里作甚?”

冬青道:“谁这么大胆敢拆医馆的招牌?师父,你刚才应多教训他们几下!”

汤药房里只有两名杂工在忙碌着。

张翰从医馆走了出来,道:“还会是谁?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的还有谁?肯定是韦桓指使的!”

一名乔装成病患的男子如幽灵鬼魅一般闪进了汤药房。

“三弟,在没有证据之前不要乱说。”

精诚医馆。

张翰不说话,一肚子怨气没处发泄,独自一人走开了。

因为与柳如莲的交易,韦桓得罪了杏林会成员,一群蝇营狗苟之徒顿作鸟兽散,杏林会成立不到半年便土崩瓦解。但韦桓毫不在意,反正他这个徒有虚名的会长没有一点实权,连吆三喝四都不能随心所欲,与傀儡无甚区别。重要的是,他守得云开见月明,终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为此,他激动得一连几宿都没入眠。

孟诜站在那里,凝视着那块非同寻常的招牌,久久不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