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廷在1903年制造了 “晚清最后一桩文字狱”,即著名的苏报案。身处上 海租界的《苏报》,在该年因种种"过激言论"惹怒清廷。清廷本拟严惩报馆 诸人,却被租界当局所阻,无奈屈尊以原告身份在租界打了一场官司。苏报案 与同年发生的沈蒸案।均演变成了严重的舆论事件,不但让清廷大失体面,也让 慈禧努力想要构筑的开明形象破了产。
这个结果让慈禧与清廷中枢切实感受到"时代已经不同了” --庚子年 后,商人、民间士绅与革命党人纷纷创办报纸刊物,至1903年已颇具规模。这 些媒体让清帝国的舆论乐态发生了巨大变化。
“清国报纸不讲真话"的真意
晚清的新闻媒体最早皆“出自外人之手” 2。较著名的中文报纸有上海的 《申报》《沪报》《新闻报》等。大体而言,"甲午以前,报纸罕言政事,对 于官场中人尤不敢妄加只字……迨戊戌政变,沪报始对旧派有微词” \这种 “微词”让慈禧太后极为不满,遂下旨查禁各报馆并逮捕其主笔。谕旨中说:
莠言乱政,最为生民之害。前经降旨,将官报局、《时务报》一律停止。 近闻天津、上海、汉口各处,仍复报馆林立,肆口逞说,妄造谣言,惑世诬 民,罔知顾忌,亟应设法禁止。着各该督抚饬属认真查禁。其中主笔之人, 率皆斯文败类,不顾廉耻。即饬地方官严行访拿,从重惩治,以息邪说而靖 人心。4 *
需要注意的是,戊戌年之前对报纸报馆不满者,远不止清廷中枢,李鸿
章、左宗棠这些地方督抚均对报纸报馆存有强烈敌意。
关于李鸿章对报纸的认知,中文知识界长期流传一则典故。其大致内容 是:1896年八九月间,李鸿章访问美国,其间接受《纽约时报》记者采访,引 起不小的关注。采访中,记者曾问李鸿章:“阁下,您赞成将美国的或欧洲的 报纸介绍到贵国吗?"李鸿章则回答:“中国办有报纸,但遗憾的是中国的编 辑们不愿将真相告诉读者,他们不像你们的报纸讲真话,只讲真话。中国的编 辑们在讲真话的时候十分吝啬,他们只讲部分的真实。而且他们的报纸也没有 你们报纸这么大的发行量J由于不能诚实地说明真相,我们的报纸就失去了新 闻本身的高贵价值,也就未能成为广泛传播文明的方式。" 5
这段对话确实存在,也确实刊登于当日的《纽约时报》。遗憾的是,百余 年后的中文知识界,普遍错解了李鸿章的这段话,误以为李是在批评清廷的新 闻政策。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南辕北辙的误解,首先是因为很多人忽略了一件事情: 《纽约时报》刊登的“英文文字表述”,并不必然等同于李鸿章的"中文语言 回答”。当日的记者会上,李鸿章有两名翻译。“前半部分由总督私人医生 马克先生做翻译,随着问题越来越深入、详细,马克先生抵挡不住,只好由罗 丰禄来应付了。"李的中文回答,由罗丰禄等人转译成英文,留存于《纽约时 报》,今人再从《纽约时报》将之译回中文,至少在遣词造句上,会与李鸿章 的原始表达存在很大区别。
比如,李鸿章不可能用中文说出"政治经济学家们”这类字眼,《纽约时 报》英文报道里的"political economists",究竟对应是哪个词,很费今人思 量。再如,同期访问英国时,李鸿章曾于白金汉宫之签名簿上留诗一首:"飘 然海外一浮鸥,南北东西遍地球。万绿丛中两条路,飙轮电掣不稍留。"(该 诗系李鸿章在伦敦坐火车后所写)这首诗由罗丰禄转译成英文进呈女王,伦敦 的媒体曾有报道。蔡尔康、林乐知编写《李鸿章历聘欧美记》一书时,又从英 文报纸回译,结果就变成了 "远行之客,如海上之鸥,浮过大洋,足迹遍于东 西南北。但见终岁长青之松柏中,有路两条,车轮瞬息飞去。"核心主旨没有 偏差,但遣词造句已完全是另一番模样。6
具体到李鸿章对"中国报纸"的评价,也是同样的情形。即便核心主旨没
有偏差,遣词造句也早已远离了李鸿章的原话。李绝对不可能说出"新闻本身 的高贵价值”这类话,因李对新闻的独立监督权在现代政治中的重要性尚无认 知。比如在给莲池书院山长吴汝纶的书信中,李就将西方媒体对自己的高度关 注归结于“西人好名",而非民众的"新闻知情权"。7
而且,那种将李鸿章批评“清国报纸不讲真话”解读为“批评清廷不让清 国报纸讲真话"的意见,至少还忽略了两个非常关键的事实:一、李鸿章的言 辞无一字涉及政府,指责对象始终局限于"中国的编辑们"。二、1896年,李 鸿章出访时,清廷尚无正规的媒体管制政策,媒体与体制之间的冲突不多,矛 盾多产生于报纸和具体官员之间。1898年慈禧发布上谕令各地督抚严查“捏造 谣言"的报馆及主笔,是清廷第一次公开压制报刊舆论。
第一个事实有《纽约时报》的英文报道在,无须赘言。第二个事实很有必 要细说。
中国近代报刊多由外人创办于通商口岸,早期内容多是商业信息。其开始 报道清廷的时事消息,G论清廷的政治问题,大约始于19世纪70年代的上海 《申报》( 1872年)和香港《循环日报》( 1873年)。8最先与报纸发生冲突 的,不是清廷中枢,而是地方官员。
以《申报》为例,自1872年起,其报道一再引发地方官员的不满。如报道 "徐壬癸案",描述上海县令如何对犯人施以酷刑(先杖二三百,又敲胫骨 一百),引起西人舆论大哗,报纸遂与上海县令交恶;报道“杨月楼案",遂 与上海地方官员交恶;报道“杨乃武案",遂与浙省大小官员交恶;报道“海 防与塞防之争",又与左宗棠交恶。
地方官员无法忍受,更无法适应自己的施政被报纸置于"公议”之下。 《申报》的错报、误报(受信源采集能力的时代局限,这类有问题的报道并不 鲜见,如报道吴中"张抚君”官轿中被人放了炸药包,结果被证明是假新闻; 报道嘉善县百姓强拥县令出城,令其目睹田间旱荒,结果也被证明与事实存在 出入),遂成为地方官员屡次提请查禁《申报》的重要理由。。
左宗棠19世纪70年代对江浙报人的诸多评价,大致可以视为当日官场对新 闻报纸的一般性看法。左说,江浙报人都是些“无赖士人” "无赖之徒",专‘ 在颠倒是非:
近时传播新闻纸本英人设局,倩江浙无赖之徒,所为侈谈海务,旁及时 政,公造谣言,以惑视听,人所共知。
吴越人善著述,其无赖者,受英人数百元,即编辑新闻纸,报之海上奇 谈,间及时政。近称洞悉洋务者,大率取材于此,不觉其诈耳!
江浙无赖士人,优为之处士横议,托于海上奇谈,都中人士遂视为枕中秘 矣。所系在颠倒是非,辩言乱政,不仅江浙一时之害。
《申报》本江浙无赖士人所编。岛人资之以绐中国,其中亦间有一二事迹 堪以复按者,然干涉时政,拉杂亵语,附录邸报,无纸不然。10
前文所言的"甲午以前,报纸罕言政事,对于官场中人尤不敢妄加只 字”,便是因为地方官员对报纸这一监督施政的新事物,抱有强烈的抵触和 反感。李鸿章虽是晚清改革的旗手,同样也不例外。至晚在1862年,李鸿章 便开始留意从外国人所办英文报纸中搜集资讯,他曾命“会防局”搜集、翻 译此类报纸,除自留一份外,还分送给总理衙门和曾国藩,每旬一送。至于 中文报纸,则不在李鸿章的视野之中--曾国藩曾直言“上海所刻新闻纸谣言 太多”,致信李鸿章,请他设法"禁阻一二”,可见二人对中文报纸的大体 看法。11
李鸿章是报纸关注的焦点,对报纸的不满自然会比其他官员更深一些。比 如,1875年,左宗棠西征,《申报》颇多新闻信息得自道听途说,并不准确, 以致左宗棠在给友人吴桐云的私函中愤然写道:"时论……道听途说,惟怪 欲闻……《申报》乃称回部归土耳其,土耳其已与俄、英通款贸易,中国不宜 复问!合肥据以人告,并谓得之亦不能守,此何说也!"所谓"合肥据以入 告”,乃是指李鸿章拿《申报》上的报道为依据,向朝廷上奏,来质疑左宗棠 的西征。当报道被证实存在偏差时,李鸿章便难免会迁怒《申报》。12
再如,1869年,李鸿章奉命处理酉阳教案,总理衙门抄录的中文报道里, 有一些与事实也存在偏差,如声称"烧毙三十九命" "致毙四五十名”,数据 便不准确。这类报道引起法方注意,也被李鸿章认为给自己的交涉带来了不必 要的麻烦。"
再如,中法战争期间(1883—1885 ),李鸿章与曾纪泽(曾任驻法公使)
意见相左,李的意见在总理衙门取得优势后,立场偏向曾纪泽的《申报》刊登 了一篇《曾袭侯致李中堂书》,对外公开了曾、李之间的分歧。《申报》主笔 并在按语中称颂曾纪泽"熟悉外洋人情”,对法国政治“了如指掌",赞誉公 开信“义正词严,思虑深远","语语从血性中流出,字字从天平上称过”。 这封公开信,为李鸿章引来了朝中"清流”的口诛笔伐。在李鸿章看来,《申 报》这种报道,无疑属于"只讲部分的真实"。14
1883年,李鸿章就吴长庆的部队是否适宜继续留镇朝鲜一事回奏,奏文中 提到"惟沪报日报间有讥刺,皆系倭人嫉忌及朝人附倭者捏造之词,断不可 信"。朝廷通过"沪报日报”获悉吴长庆部在朝鲜纪律不佳,不受欢迎,李鸿 章则回禀朝廷,自己得到的信息是"军民上下欢欣如家人”。”1895年9月,英 国传教士李提摩太拜访李鸿章。据李提摩太记载,李鸿章曾对他提道:"《新 闻报》(出版于上海的一份报纸,人们都认为它受张之洞资助)对他的攻击是 不光彩的。” 16
如此种种,使得"中文报纸多刊载不实信息"这种认知,一直持续到李鸿 章1896年出访欧美之时。而且,恰在出访前夕,报界又发生了一件令李鸿章极 其不快的事情--1896年初,御史杨崇伊(李鸿章的儿女亲家,其子娶了李鸿 章的孙女)出面,弹劾了康党组织的"强学会",重点抨击该会会报《中外纪 闻》“于目前局势,未能了了,仅凭报馆横议,逞其笔锋”,“函索各省文武 大员,以毁誉为要挟",直接导致该报被禁。据康党友人吴樵披露,杨崇伊此 举,是受了梁启超的文章《学会末议》的刺激。梁这篇文章“内有易相之意”
(易相,即要求罢免李鸿章),本拟发表在上海的《强学报》上;不料在内部 传阅时走漏了消息,杨崇伊遂先发制人,弹劾了 "强学会”。梁启超等以媒体 为武器介入政治,无疑加深了李鸿章对中文报纸的负面观感。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