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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北京(节选)

“读完《不是我,是风》,黯然神伤,你还想写小说吗?你要是在《收获》发表篇小说,我就不患得患失,在剩余的生命里死心塌地给你洗衣煮饭。”

“昨天梦见,我开车,你坐在我右边,手放在我腿上,眼睛看着前面,我说去哪儿,你说一直开吧。”

“我有过多次非正常的恋爱,或许这次也可以定义成非正常的。以前,我想尽一切办法和我的情人见面,通常是白天,我曾经和我情人说,我多么想和你一起看见黎明啊。秋,我们能一起看到黎明吗?”

“爱便爱了,便是一切了,余者自有死亡承担。”

“老天给了我一次青春,但是又把你给了我,你是我的青春,我永远的青春。你看的时候,满怀爱意看我的时候,你的目光撒在我脸上,我就会容颜不老。”

“这次我将认真面对我的内心,审视直至深谙其中的奥妙。我不能不恋爱,但是我应该懂得如何安排生活,但是我渐渐梦到那个无耻的宿命,它说,爱,然后绝望。秋,你看得见吗?不懂悔改的爱情和河流的光?”

“世上所有的幸福都不是唾手可得的。我愿意去争取,我想你说,你相信我。我爱过不止一个人,不止几个人,每一次都很真心地对待。但这一次你让我感到的满盈的爱和依恋,从未有过。”

“我的毛病是不能不恋爱,在真爱面前忘记其他一切,重色轻其他一切。这会成为你的负担吗?”

“你说你不能保证有一个稳定的将来,所以有些话你不能说。但是,我坚信你有勇气,你相信你自己。你相信你的将来。如果你爱我,你会说:‘我爱你。我没有一个稳定而明确的将来,但是还是想问你,愿意不愿意把你的手给我。’我知道你没有时间和精力用在我身上,但是我却有很多时间和精力可以用在你身上。你不要太低估女人的牺牲精神。”

“我在办公室,桌上有百合花,你在这个城市的不远处,但是我明天有个大单要谈,今晚要准备。你在申请美国学校,准备GMAT和TOEFL考试。我看见窗玻璃里,我隐约的黯淡神色,想起一个词:咫尺天涯。”

“夜之将深将静,一盏灯,一缕清风,一些些想你念你的心思。已经是最好。”

“总想给你留信息或者写信,在每一个想你的时候。然后总是会发现笔拙得厉害,然后总是要想起那句和你一起在车里一起听过的歌词:我爱你在心口难开。我已经过了能说动听的甜言蜜语的年纪了。”

“你不知道,有时候走在路上,我会莫名笑出声来。那便是我想起你,觉得好开心。”

“你睫毛太长了,得剪短,省得太招人。”

“真遗憾,你没能同来青藏,寄上的黄花是在西宁街上向一个老妇人买的。揣摩伊意此花叫‘冬夏’,取其冬去夏移,颜色不易之意。蓝色花是在西藏拉萨买的,你一定见过,毋忘我。”

“我开始买新衣服了,下次带主任医生们去欧洲考察,我多买些花裙子,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不在北京的时候,照顾好自己,多看书,多写文章,多学些有用的玩意儿,多出去游耍一番,时间一晃即过。也可以和小红调笑几句,什么也不往心里去,也不在梦里呼唤她即可。”

柳青的信息随之涌入,风一样,流水一样,雾气一样,酒一样。

“记得有一天深夜在燕莎南边的河边我们相拥而坐,我说,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为某种人而生的,就像你这种的。”

5

“恋爱的时候,一个人的时候,越美的景致越使人感伤,我总会想,要是两个人在一起该多好,你的时间全部是我的该多好。”

我哥总结,男人的一生是由几个重要的物件构成的:第一把刀子,第一个呼机,第一台电脑,第一张床,第一辆车,第一个房子,第一块墓地。我说,我不同意。男人的一生是由几个重要事件构成的:第一次自己睡觉,第一次梦遗,第一次自摸,第一次送花,第一次打炮,第一次结婚,第一次砍人,第一次挣钱,第一次偷窃,第一次游行,第一次头撞墙,第一次自杀,第一次手术,第一次大小便失禁,第一次死亡。我哥说,咱们说的没有本质区别,我更理性些,你更下流些。

6

4

在北京,在王府井附近,清静意味着价钱。我坐在台湾饭店大堂咖啡苑,我初恋坐在对面,灰色的裙子,灰色的上衣,头发还是又黑又直,五官还是没一处出奇,按我老妈的话说,一副倒霉德行,典型的苦命相,我的心还是被一只小手敲击着,低声叹息。原来我以为,上帝设计男人心的时候,仿佛照相机底片,第一次感光之后,世界观形成,心这块底片就定形了,就废了,吃卓文君这口儿的,从此一见清纯女生就犯困;吃苏小小这口儿的,从此一见大奶就像甲肝病人想到五花炖肉一样恶心想吐。我初恋让我知道,其实上帝设计男人心的时候,仿佛油画布,第一次涂抹,印迹最深,以后可以刮掉重画,可以用其他主题覆盖,但是第一次的印迹早已渗进画布的肌理里,不容改变。

“要是找老婆,我找可以依靠的,这样就可以相互依靠着过日子。我是想干点事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但是,这么一百多斤,六七十年儿,混吃等死,没劲儿,我初恋也要嫁人了,剩下的日子,我总要干点嘛吧?干事儿就会有风险,就有可能一天醒来,发现自己在讨饭。隔着麦当劳的窗户,看着辛荑吃巨无霸,我口水往肚子里流,我敲敲玻璃,跟辛荑比画,意思是,如果吃不了,剩下什么都给我顺着窗户扔出来,谢了。所以,看到东单街上要饭的,从垃圾桶捡破烂的,我总觉得是我的未来。所以,我要是有个老婆,我希望,她是我的后背。我要是有那么一天,她能跟我一起,拿个棒子什么的,告诉我,脑子在,舌头在,无所谓,我们可以从头再来。”

“我们单位有两三个处长、局长真烦人。”

“秋水啊,妖刀说,从理论上讲,找女孩,一挑有材的,聪明漂亮啊。二挑有财的,钱多啊。你的标准是什么?”辛荑仿佛没听到小白说什么,问我。

“怎么烦你了?”

3

“总是拉着喝酒,喝完总要去唱歌,老说我唱歌好听,人不俗艳,有个副局长说,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暗香浮动。”

“我有。我只是想印证,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的感觉像不像。”我说。

“这副局长有文化啊,还知道暗香浮动呢,比那个穿着军大衣冬天到上海把你招回北京的处长有学问多了啊。”

“就是有事儿没事儿就想看见你,听见你的声音,握着你的手。就是你做什么都好,怎么做都是好。就是想起别人正看着你,听你聊天,握着你的手,就心里难受,就想一刀剁了那个人,一刀剁了你。就是这种感觉,听明白了吧?好好抱着我,哪儿来那么多问题?你这么问,就说明你没有过这种感觉,至少是对我没有过这种感觉。”

“他是公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局长,他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唐诗和宋词又不是你的专利,只许你用。”

“从心底里喜欢是种怎么样的喜欢啊?”我问。

“那你就暗着香,整天浮动着,熏死他,憋死他。”

“我从小不读书,我眼睛不好,我妈不让我读书,说有些知识就好了,千万不要有文化。有知识,就有饭吃,有了文化,就有了烦恼。烂黄花鱼比滥竽好玩。”

“他老晚上打电话。其实,他挺清高的,他有权,随时可以批人出国,别人都变着方儿找机会和他多接触,多聊。我很烦,我不想他老给我打电话。”

“那叫滥竽充数,不是烂黄花鱼。”

“但是你又不好意思每次接电话都说,‘你没毛病吧,别傻×似的穷打!要是工作的事儿,明天办公室谈好了。要是个人的私事儿,我和你没这么熟吧?’”

“眼神坏坏的,说话很重的北京腔,人又黑又瘦。当时的你,比现在可爱,现在比将来可爱。听说过吗,好好学习,天天向下?说的就是你的一生。当时那个样子,才能让人从心底里喜欢,我现在是拿现在的你充数,试图追忆起对当时那个北京黑瘦坏孩子的感觉,知道不?所以,你是条烂黄花鱼。”小红继续香在我怀里,闭着眼睛说。天更红了,人仿佛是在火星。

“他很清高的人,这样不好吧?”

“你喜欢我什么啊?”我问小红烧肉。王大师兄说过,这种问题,只有理科生才问。他也问过成为他老婆的他们班的班花,班花骂他,没情调,没品位,没文化。可是我想知道,一个没有经过特殊训练的姑娘,如何从几百个同样穿绿军装剃小平头中间,一眼挑出那个将来要她伤心泪流日夜惦记的浑蛋。没有没有原因的爱,没有没有原因的恨,学理的需要知道论证的基础,没有基础,心里不踏实。

“每次聊多长时间啊?”

“不是。很黑,很灵活,毫无顾忌,四处犯坏的样子。隔着眼镜,光还是冒出来。”小红烧肉香在我怀里,闭着眼睛说,猪血色的天空下,她是粉红色的。她的头发蹭着我的右下颌骨和喉结,我闻见她的头发香、奶香和肉香。我痒痒,但是两只手都被用来抱着她,我忍住不挠。

“一个多小时,最长的一次从晚上十点到早上四点。”

“我眼神是不是贼兮兮的?”后来,在我和小红烧肉在一起的唯一的两个星期里,我仰望着由于粉尘污染而呈现暗猪血色的北京夜空,问怀里的她。

我看着面前的咖啡,二十块一杯,加百分之十五服务费,是我一周的生活费。我听着我初恋在讲述她的困扰,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非常简单、普通、古老的故事,一个有点权有点闲有点伤逝的中年男人在泡有点年轻有点气质有点糊涂的小姑娘的故事。我的心里一阵强烈的光亮,完成了人生中一个非常重大的发现,长这么大,认识我初恋十多年,梦见她五百回,第一次,我发现我初恋是个非常普通的姑娘,尽管冒着缥缈的仙气儿,但实际上有着一切普通姑娘的烦恼。我一直以为,她的烦恼仅限于行书学董其昌呢还是米芾,周末去西山看朝霞还是北海看荷花。

2

我说:“不上不下最难办。要不就下,用屈原的方式解决,我不在乎什么出国、入党、提干、分房、涨钱,我独默守我太玄,过我的日子,心里安详,心里平静,不掺和这么多人事。要不就上,用渔夫的方式解决,我的暗香浮动就是枪杆子,先让这些处长、局长知道妙处,闻上瘾,之后,想再闻一下,先送我去澳洲,想再闻两下,送我去美国,想再闻三下,送我去欧洲。”

一九九四年北京的一个夏夜,我说:“我要做个小说家,我欠老天十本长篇小说,长生不老的长篇小说,佛祖说见佛杀佛见祖日祖,我在小说里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要娶个最心坎的姑娘,她奶大腰窄嘴小,她喜欢我拉着她的手,听我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定了我要做的,我定了我要睡的,我就是一个中年人了,我就是国家的栋梁了。”

“你说了等于没说。”

1

“是吧。”我结了账,在金鱼胡同和我初恋微笑握手而别,是时风清月白,车水缓缓,我没要求送她回办公室内,她自己朝东华门走去,我自己走回了仁和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