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在这里变得扑朔迷离,很多细节开始含糊不清。刘基养老金被夺,不得不入京谢罪,又不敢归乡。这让胡惟庸进一步罗织刘基其他罪名方面无计可施。洪武七年岁在甲寅,64岁的刘基羁留京师,体弱病衰,赋诗叹老。博弈者胡惟庸在等待一个彻底失衡的时刻或者说由头。终于,刘基感染风寒,胡惟庸趁机带了御医前去诊治。刘基服药后,病情恶化——“有物积腹中如拳石”。这里究竟是御医医术不良还是胡惟庸在其中做了手脚,历史没有给出很明确的答案。总之,刘基年表继续记载,洪武八年,刘基居京病笃,归里而卒。据说刘基临终前曾想写一篇遗表,以贡献定国安邦之策,只是碍于胡惟庸还在台上,写了也是枉然。他交待儿子等胡惟庸败后,再将自己的意思向皇上密奏。
在刘基年表里,我们还可以看到,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对刘基来说还是个吉年。他“韬光敛迹,屏居山中”。尽管在外面的世界里,征虏大将军徐达出兵攻打扩廓帖木儿,意外遭致败绩,但胜败荣辱对刘基来说,已恍如隔世。只是这一年下半年的时候,刘基无意间做了一件其实并不明智的事情——建言设谈洋巡检司。奏请朝廷在他家乡附近一个叫谈洋(浙闽交界处)的地方设立巡检司,以加强管辖。因为该地在元末时曾被方国珍的部队所占,后又成为许多贩运私盐的“不法”之人的隐匿地。刘基建言设谈洋巡检司,目的当是出于公心,体现了一个退休官员之桑榆晚情,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就处世谋略而言,刘基此举实际上是犯了一个大忌,因为退而问政很容易授人以柄;并且在奏请程序上,刘基也犯了一个错误——他让自己的长子刘琏直接将奏请书上呈朱元璋,既没有通过地方政府,也没有经过中书省转呈。胡惟庸见此,立刻就将这个难得的机会利用了。他没有在刘基的奏请程序上做文章,毕竟这意义并不大。胡惟庸直接切中要害,让刑部尚书吴云沐出面上疏,称谈洋一带有帝王之气,刘基选择在此地修墓,导致百姓群起反对,为能成事,刘基才请朝廷设立巡检司以驱逐那些反对他的百姓,其居心殊不可问。刘基年表记载,公元1373年也就是洪武六年,“刘基因谈洋事遭胡惟庸、吴云沐构陷,朱元璋夺刘基俸禄,基惧,入京谢罪,不敢归。”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一年《大明律》颁布。朱元璋一方面强调要按律法办事,另一方面却仅凭吴云沐的一面之词就让刘基陷入晚节不保的境地,这从一个侧面体现出胡惟庸的心计与进攻欲望。
刘基之死对胡惟庸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不管是不是出于他的主观故意,总之一个曾经对他有过劣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家伙终于不会再在他的仕途上产生负面影响了。这正是胡惟庸值得庆幸的地方。但世上事大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和刘基的博弈过程或者说结果最终还是被朱元璋利用了。首先是五年之后,也就是洪武十三年正月,中丞涂节告胡惟庸逆谋,同时,揭发他毒死刘基一事。虽然没有具体证据表明胡惟庸是如何毒死刘基的,当年参与诊治刘基的御医们也不站出来做个佐证,但很显然,朱元璋是采信了涂节之毒死一说。甚至在洪武二十三年,朱元璋还对刘基的次子这样说:“刘伯温他在这里时,满朝都是党,只是他一个不从,吃他每(们)蛊了。”又说:“你休道父亲吃他每(们)蛊了,他是有分晓的,他每(们)便忌着他。若是那无分晓的呵,他每(们)也不忌他。到如今,我朝廷是有分晓在,终不亏他的好名。”还说:“刘伯温在这里时,胡家结党,只是老子说不倒。”朱元璋最后说:“后来胡家结党,吃他下了蛊,只见一日来我说:‘上位,臣如今肚内一块硬结怛,谅看不好。’我着人送他回去,家里死了。后来宣得他儿子来问,说道胀起来紧紧的,后来泻的鳖鳖的,却死了,这正是着了蛊。”
胡惟庸任相之后,走的第一步错棋就是向刘基开刀。查刘基年表可知,明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六十一岁的刘基致仕归里——他向皇帝打离休报告请求告老还乡。按现在的公务员退休制度,六十一岁也的确是可以引退的年龄。但刘基的引退却实在是有些敏感。一方面朱元璋对他依旧非常重视,以国师待之。刘基退休前,朱元璋向他询问天象,以作为治国安邦的凭证。刘基告诉他:“今国威已立,宜以宽。”很有为朱元璋定国策的意思。这一年是朱元璋、刘基论相后的第二年,作为一个需要交待的背景是——在该年李善长去职,汪广洋被提拔为丞相。没有史料证明刘基对朱元璋如此这般的人事安排有什么异议。事实上他归心似箭,并很快隐居青田故里,每日“惟饮酒弈棋,口不言功”。这当是一个智者的选择。不仅激流勇退,而且韬光养晦。但是正如上文所言,刘基因为论相时口无遮拦,实际上将胡惟庸等都一一得罪了。胡惟庸上台后,并没有对已作归老之计的刘基等闲视之,而是要除之而后快。这里头大概有两层意思。一是报复;二是谨防他东山再起。毕竟刘基的号召力和影响力都在那里,皇帝朱元璋又对他毕恭毕敬。就仕途而言,胡惟庸或许感觉这样的人还是很有威胁的。
但是,正所谓历史的细节总是含糊不清。朱元璋称刘基吃胡惟庸的蛊了毕竟也只是个猜测而已。在发生在洪武十三年的胡惟庸案中,逆谋是关键词,而毒死刘基则是为了证明胡惟庸品行不良的一个独立事件,具有附带意义罢了。其实对帝王来说,解释权就是裁判权。胡惟庸逆谋也罢,毒死刘基也罢,个中真有合乎情理的逻辑链条吗?一切都在朱元璋的机心里。说你逆谋你就是逆谋,说你毒死就是你毒死的。现在,朱元璋的机心从云山雾罩开始慢慢明朗,毫无疑问,胡惟庸已经招致了这个帝王的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