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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起承转合

灌夫也不是吃素的。他抓住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田蚡受金一事相威胁,使其不敢轻举妄动。这个事情实在是太过敏感了,以致于后来武帝得知真相后咬牙切齿地说:“使武安侯在者,族矣。”意思是如果武安侯还活着的话,该灭族了。所谓田蚡受金是指田蚡接受淮南王刘安遗赠的大量金钱财物。起因是刘安入朝,时为太尉的武安侯田蚡迎于霸上,并对其说:“上未有太子,大王是高皇帝的亲孙,行仁义,天下闻名。设若宫车一日宴驾,就一定会迎立大王为帝。”这个话说得太过露骨,几乎涉嫌谋反了。刘安听后十分高兴,赠金引为同类。田蚡自以为此事做得很隐秘,却偏偏被灌夫获知,成为其把柄。由此,博弈的均势开始达成。这是一种动态平衡。田蚡投鼠忌器,不敢有所作为。灌夫和窦婴的命运暂时无忧,“承”的第二阶段到此结束。

“承”的第二阶段是双方开始交锋。这个交锋虽然意在窦婴,手段却用在灌夫身上,所谓曲径通幽。这灌夫是江湖中人,喜欢交朋结友,虽然失势了,跟着他的食客也有上百人,宗族宾客横行于颍川(今河南省许昌市境内),也做了不少非法的事。田蚡抓住颍川儿歌中的“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向武帝报告要打击农村黑恶势力。武帝大约也是懒得再管这件事,就含糊其辞地对田蚡说:“此丞相事,何请?”意思是这是你做丞相的职责,何必请示我呢?你自己看着办吧。因此,田蚡获得了对此事的自由裁量权,意欲对灌夫下狠手。

承接完了之后是“转”。“转”的一个标志性事件是“灌夫骂座”。从灌夫邀宴到助阵再到骂座,他和田蚡的矛盾冲突一步步深化,而窦婴被裹挟其中,为个“义”字也为个“理”字不由自主地与田蚡较量,直至最后身首异处,所有的过程其实都是被动的或者说被动之后才采取的主动。这些都有迹可循。总之,窦婴命运曲线的生死转折点出现在灌夫骂座之后,灌夫骂座可以说是灌夫桀骜不驯个性的总爆发,也是田蚡突破底线欲置其于死地的原因所在。而所有这些,都与窦婴最后的悲剧命运休戚相关。这件事的经过是这样的:田蚡要娶燕王的女儿当夫人,太后下了诏令,命列侯和皇族都前去祝贺。魏其侯窦婴自然也在名单上。尽管他与田蚡有隙,可太后的诏令是不能违抗的,他也打算去。但节外生枝的一点在于,窦婴私自邀灌夫同去。或许是壮胆,或许是宴席无聊他要找个意气相投的朋友同行聊以解闷,总之,窦婴的选择有他个人的隐秘原因。没有人知道祸端就埋藏在这里。灌夫醉酒闹事不是一两次了,他自己这次意外地也有自知之明,说:“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意思是我多次因为酒醉失礼而得罪了丞相,丞相近来又和我有嫌隙。所以还是不去为好。窦婴怎么回答他的?窦婴说“事情已经和解了”,但去无妨。

“承”是接下来的“田蚡索田”事件。《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中这样描述“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不许。灌夫闻,怒骂籍福。”在“田蚡索田”事件里,窦婴和灌夫的反应几乎没什么区别。“魏其大望”的意思是魏其侯大为怨恨。而灌夫更为粗鲁和直接一些——闻而怒骂。这与田蚡赴宴时窦婴和灌夫截然不同的反应形成鲜明对比,说明窦婴在“承”的阶段情绪开始失控,不惜与田蚡硬碰硬。但历史的精彩之处却在于,它没有让高潮马上到来。串场人物籍福在其中斡旋,让一触即发的局势暂时平复下来。籍福没有将窦婴的原话告知田蚡,而是编好话说:“魏其侯年事已高,就快死了,还不能忍耐吗,姑且等着吧!”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田蚡很快就知道窦婴和灌夫对他所说的强硬话语,他其实也是颇感委屈的,因为在此之前,窦婴的儿子曾经杀人,他是救了对方性命的——“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蚡事魏其,无所不可,何爱数顷田?且灌夫何与也?吾不敢复求田!”最后一句“吾不敢复求田”是意气用语,不是不敢,而是心里窝着一口气,并且这口气很快就要发出来。这是“承”的第一阶段。

就这样去,命运的凶兆已是若隐若现,只是窦婴本人并无看到。果然,在酒宴上,灌夫出事了。先是看到众人趋炎附势,丞相田蚡敬酒时全都毕恭毕敬;窦婴敬酒时很多人只是稍微欠了欠上身,态度敷衍得很。灌夫看了,当然很不高兴。随后,他自己主动站起来向田蚡敬酒,田蚡不仅没喝满杯,还照常坐在那里,明显没把他放在眼里。由此灌夫怒形于色,并找茬骂临汝侯将酒局搅乱。事实上,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还有挽回的余地,窦婴也的确做出了他的努力——他站起来离开,同时挥手示意灌夫也跟着出来。灌夫却没有这样做,而是跟田蚡顶撞起来,于是被捕,罪名是在宴席上辱骂宾客,侮辱诏令,“不敬”。灌夫的命运接下来急转直下,自己被关押,“灌氏之属,皆得弃市罪。”情势万分危急。

纠结的线头从田蚡差点爽约开始,田蚡、窦婴和灌夫三者的复杂关系一直影响并且最终改变每一个当事人的命运。而这其中,窦婴的命运改变尤为触目惊心。起初,田蚡见灌夫丧服在身,和他客气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去拜访魏其侯,恰恰你现在服丧不便前往。”一般的人要是聪明一点都知道这是敷衍之语,田蚡并不是真心想去拜访窦婴,但问题是灌夫他信以为真了,马上回去告知窦婴此事。窦婴也信以为真,他和夫人为迎接丞相的到来,特地多买了肉和酒,还连夜打扫房子,布置帷帐,做好酒宴的准备工作——但悲剧随后发生了,田蚡并没有来。当年那个在窦婴前行子侄礼、态度极为恭顺的诸曹郎此刻正在家醉卧,他向前来催其赴宴的灌夫如是说:“吾昨日醉,忽忘与仲孺言。”明摆着不把拜访魏其侯窦婴一事放在心上。但灌夫的确不是一般人,明知田蚡无心赴宴,偏偏赶鸭子上架,催促其驾车前往。由此,田蚡对灌夫的恶劣印象开始形成。作为心里不爽的一种外在反应,田蚡故意走得很慢,使灌夫很生气却又无可奈何。另外,田蚡不情愿地到了窦婴处喝酒,灌夫为活跃气氛,邀请田蚡站起来和他一起跳舞。田蚡却拒绝了,并未起身。灌夫为报复,便在酒宴上当着窦婴的面讽刺田蚡。所谓“夫从坐上语侵之。”由此,田蚡对灌夫的恶劣印象进一步加深,并波及到窦婴。尽管随后窦婴马上扶灌夫离去,同时向田蚡表示歉意,但纠结关系已然形成。窦婴的悲剧命运用“起承转合”来描述的话,此一阶段我们不妨称之为“起”。

窦婴回府后着手相救。命运的凶兆至此已是狰狞初显。这一点他的夫人也已经感觉到了,她劝窦婴,“灌将军得罪了丞相,和太后家的人作对,怎么救得了?”意思是到时别把自己也陪进去。而窦婴却回答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终不令仲孺独死,婴独生!”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神情。

两个人因此便走到了一起。《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如是描述两个失势者的相识过程:“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两人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欢甚,无厌,恨相知晚也。”“恨相知晚”一语说明了他们在个性上的惺惺相惜。而此后两人肯为对方抛头颅洒热血,实在是有其情感和性格基础的。

其实,窦婴救灌夫的举措如果中规中矩,让田蚡没什么把柄好抓,也不致于有性命之忧。但历史的残酷性却在于,它往往把最极端的一面推到世人面前,非此即彼,非生即死,不走中间路线。窦婴先是和田蚡争辩,说灌夫只是酗酒获罪,没什么大不了的。田蚡却坚持灌夫犯的是大逆不道之罪,罪不可恕。窦婴接着攻击田蚡的短处,田蚡针锋相对说:“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辟倪两宫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直接陷窦婴和灌夫于不义。

灌夫字仲孺,颍阴(今河南省许昌市境内)人。为人刚强直爽,好饮酒,好发酒疯,并多次因为喝酒惹出祸端。武帝刚即位时,对他还是很器重的,调任其为淮阳太守。因为武帝认为淮阳是天下交通的枢纽,必须驻扎强大的兵力加以防守,而灌夫颇有战功,所以让他担此重任。只是灌夫自己不争气。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他与长乐卫尉窦甫喝酒,喝醉了,酒后打了对方。这窦甫是窦太后的兄弟。挨了打,窦太后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武帝也是好意,怕窦太后杀灌夫,忙调他任燕国国相。可几年以后灌夫又惹事了,在燕国犯法,国相也做不成了。丢官后回到长安,闲居在家中。这一点其实和窦婴早期的经历很像。窦婴曾任吴国国相,后因个性问题去职。说起来两个都是耿介之人,命运其实大同小异。

当然,由于没有真凭实据,武帝没有直接裁判此事,对窦婴没有深加追究。倘若窦婴此时知难而退或者说全身而退,灌夫或许不保,而他自己当性命无忧。但紧接着一个人的出现让这件事情的性质发生了变化——王太后。她在宫中对武帝发火说:“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矣。”意思是现在我还活着,别人竟敢都作践我的弟弟,假若我死了以后,都会像宰割鱼肉那样宰割他了。由此武帝下令追查窦婴言行,并从他为灌夫辩护的诸多事情中找出漏洞和破绽,将其拘禁在一所名叫都司空的特别监狱里。

只是时势弄人,田蚡竟然东山再起了。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六月,窦太后去世,丞相周昌以坐丧事不办之罪名被免,武帝以田蚡为丞相,窦婴依旧在家赋闲。这又回到了办公室政治中的派系势力消长的规则上,田蚡是王皇后的人;窦婴算是窦太后的人,虽然窦太后生前对他时拍时打,但毕竟是太皇太后一系的,辈分高,贡献大,武帝不敢等闲视之。现在窦太后死了,窦婴的失势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事实上,失势也没什么。只要甘于寂寞,不惹是生非,窦婴大约也是可以得一善终的。当时他的个性加上灌夫在其中的掺合,直至将其命运彻底改变,并从此走向万劫不复。这或许也是时势使然。

窦婴至此命悬一线。对手的力量太过强大,自己又为“义”字所困,如今身险囹圄了。从救人到自救,这个仕途上的失意者做出了他本能的动作——让其侄子向武帝报告他手上有一份景帝遗诏,上书“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等字眼。这大约是护身符了,窦婴手上若真有此诏,武帝自然不敢随意处置他。但悲剧发生了。窦婴声称的景帝遗诏在宫中并无存档。这道诏书只封藏在他的家中,并且是由其家人盖印加封的。如此,窦婴便有伪造先帝诏书的嫌疑,罪当问斩——窦婴的自救之举简直是自找死路。当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伪或者证真,历史在这里犯了程序错误——也许景帝遗诏确实存在,只是手续不全罢了,但这样的程序错误是需要有一个当事人来埋单的。很遗憾,这个当事人便是窦婴。

田蚡和窦婴的关系是先恭后倨。前文说过,当窦婴是大将军时,田蚡还只是诸曹郎,在窦婴前行子侄礼,态度极为恭顺。到了窦婴做丞相、田蚡为太尉时,两人的关系开始平起平坐。再说了,田蚡还在心里下一盘更大的棋,着眼于更长远的未来,要将窦婴的丞相位置取而代之的,所以这个时候两人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直至窦太后后发制人,将此二人从仕途上双双拿下,这才终点又回到起点,相看两不厌,无可奈何哉。

元光四年(公元前131年)冬月,窦婴被判死罪,弃于渭城。一个帝国仕途浮沉的标本至此走完了他的起承转合,有跌宕有起伏,有高潮有低潮,曲线堪称淋漓尽致,了无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