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索额图的恐惧不仅仅来自于苏克萨哈这样一个个案。与此同时,弘文院侍读熊赐履的遭遇也充分说明与鳌拜作对者没有好下场。熊赐履是湖广孝昌(今湖北省孝感市)人,顺治十四年(公元1658年)中的进士,一直以来仕途进步不大。顺治十六年,他被授翰林院检讨。康熙四年,补弘文院侍读。总的来讲是一个书生,熊赐履没想到,他的命运在两年后遇到了一个坎。康熙六年(公元1667年),皇帝下诏求言。这其实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意思。康熙在这一年刚刚亲政,下诏求言是例行动作。百官们感慨于鳌拜专权,多沉默不语,只有熊赐履洋洋洒洒上万言疏,对四大辅臣推行的种种政策提出尖锐批评,称朝廷重大失误有四个方面:一是政事纷更,法制未定;二是职业堕废,士气日靡;三是学校荒废,文教日衰;四是奢侈成风,礼制日坏。虽然熊赐履在疏中没有直指鳌拜的名字,而用四大辅臣一笔带过,但鳌拜却跳出来对号入座了。他上奏康熙欲以妄言罪惩处熊赐履。康熙有心保护熊赐履,含含糊糊道:“他自言国家大事,与你何干!”但熊赐履到底是不识时务的书生。虽然皇帝为他开脱,他仍在次年继续上疏称:朝廷积弊未去,国计隐忧可虑。这下鳌拜怒了,他指责熊不能指到实处,妄行冒奏,令下部议处,降二级调用——虽然熊赐履响应朝廷的号召,说了一些忧国忧民的话,却到底得罪鳌拜,遭到暗算。这还是在没有指名道姓的情况下发生的,现如今索额图和康熙策划倒鳌行动,事情成功便罢,一旦失败,恐怕不仅仅是丢官的后果。苏克萨哈是怎么死的?前车之鉴啊……索额图的恐惧感可以说正源于此。
鳌拜的目的果然达到了。苏克萨哈虽然没有如他所愿凌迟处死,但最后也被绞死了。两年后的康熙八年(公元1669年)六月,康熙宣布苏克萨哈案“殊属冤枉”。命恢复苏克萨哈及被株连人等原官,世爵由其子承袭,并发还家产。这其实从一个侧面说明,在当时刚刚亲政的康熙是迫于鳌拜压力才不得不做出违心的选择,也说明在当时历史背景下,与鳌拜作对者没有好下场。
但仕途中人索额图却德能不参与到这个行动中来。为什么呢?原因有两个:一是他是索尼的儿子,和皇帝是利益共同体。索尼出身赫舍里氏,是满洲正黄旗人,封一等公爵,另外,索尼的孙女赫舍里氏(索尼长子噶布喇的二女儿)在康熙四年被太皇太后挑中,册立为皇后。在这个意义上说,索额图是康熙孝诚仁皇后的叔父。索尼去世后,索额图继承其职位和爵位。正所谓皇恩浩荡,他和皇帝不结成利益共同体都不行。二是鳌拜对索尼家族的态度决定了索额图别无选择。由于四辅政大臣中鳌拜位居末位,必然会与首辅索尼产生冲突。最初,索尼以年老多病为由,经常不入朝议政,以免与鳌拜发生正面冲突。而太皇太后(孝庄)之所以一改太宗、世祖两朝均在蒙古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家族中择后的传统,册立索尼孙女赫舍里氏为皇后,其目的就是要笼络索尼父子,如此才能遏制鳌拜。而索尼去世之前力推康熙亲政,无疑与鳌拜再结梁子,导致索额图再无与鳌拜转寰的空间。尽管年幼的康熙与鳌拜对决风险重重,胜负未卜,彀中人索额图也只能将身家性命压上,以图一搏了。
但事实上,这是极其危险的举动。康熙亲政前,鳌拜还不会将矛头直接对准他。他亲政了,再加上首辅索尼去世,鳌拜自然处处与其为难。索额图恐惧地观察到,鳌拜竟然对皇上动手动脚了。比如鳌拜为了让苏克萨哈去死,竟然对康熙“攘臂上前,强奏累日”,逼迫皇帝不得不公开判处苏克萨哈绞刑。苏克萨哈说起来也是老革命、老干部了,在四大辅臣中排名靠前,仅次于索尼。并且苏克萨哈本人无意与鳌拜为敌。他多采取隐忍态度。在因圈换旗地之争而导致的苏纳海等三名大臣被杀一案中,鳌拜询问朝臣们的态度,大家多畏惧其势力,唯唯诺诺,不敢有任何不满的表示。只有苏克萨哈沉默以对,由此得罪鳌拜。在康熙亲政后的第二天,苏克萨哈马上打了病休报告,以避免和鳌拜的正面交锋。他在报告中称自己身患重病,不能再继续上班了,请求去守先帝陵园,“庶可保全余生”。苏克萨哈想全身而退,鳌拜自然不肯放过。他向康熙责问说,苏克萨哈“不识有何逼迫之处,在此何以不得生,守陵何以得生?”与此同时,鳌拜命议政王大臣议苏克萨哈之罪,随后议出其罪二十四条,议政王大臣会议建议将苏克萨哈与其长子、内大臣查克旦凌迟处死,余子一等侍卫穗黑等六人、孙一人、侄二人均处斩,抄没家产。族人中有官职者均革职,且立即斩首。这是发生在康熙六年七月十五,康熙皇帝亲政至此只不过8天的时间,鳌拜就以这样一个下马威的方式令小皇帝无条件接受。康熙大概犹豫了一下,鳌拜就像上文所说的,竟然对皇上动手动脚,“攘臂上前,强奏累日”,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计划看上去是周详的。行动之前,康熙不动声色地将鳌拜的亲信派往各地,随后又让自己的亲信掌握了京师的卫戍权。行动当天,索额图奉命在武英殿门外站岗,并且想办法收缴鳌拜随身佩带的武器。行动之时,十几名训练好的布库少年暗藏于武英殿内,伺机采取行动。这个擒鳌行动表面上看无懈可击,但实际上多有漏洞。一是,鳌拜随身佩带的武器能否顺利收缴?二是,鳌拜是只身前来还是有卫队跟随,情况并不掌握。虽然作为晋见制度,大臣面见皇上需独身、徒手、静候,待召方可入见,但鳌拜不是别人,我行我素惯了,索额图虽然在行动当天,奉命在武英殿门外站岗,可如何应对突发情况,却没有什么预案;三是,十几名布库少年暗藏于武英殿内伺机采取行动虽然有以多博少的优势,但这些少年没有实战经验,如何对付武功高强、身经百战的鳌拜可能发动的报复式袭击,实在是胜算不大。总的来说,这是一次充满悬念的暗杀行动,胜负随时可能易手。33岁的一等侍卫索额图在康熙八年(公元1669年)五月十六这一天手心之所以出汗,的确有其道理。
其实,索额图当一等侍卫也才一年时间。一年前,他是吏部右侍郎,从二品。是谓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前途远大。索额图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进了实权部门且官居高位,只因他是官二代,大清开国勋臣索尼之子。顺治帝福临去世前,曾遗命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政四大臣,辅佐幼君康熙嗣位,索尼居四辅政大臣之首,“商议大事,无出索尼者”。所以索额图进吏部,那的确是很容易的事情。但世上事多意外,又说做人是有风险的。康熙六年(公元1667年)六月,索尼不幸病故。索额图于是成为仕途上的孤独行者。虽然他已是三十来岁的人了,但官场险恶,索尼的去世立刻打破了之前和鳌拜形成的制衡关系,鳌拜变得一枝独大。另外,索尼去世前,曾上书康熙曰:“世祖章皇帝(顺治帝)亦十四岁亲政,今上年德相符”,奏请亲政。而不知深浅的十四岁康熙竟然选择在七月初七“躬亲大政”,算是对索尼遗嘱的身体力行。
不过对鳌拜来说,他在康熙八年(公元1669年)五月十六这一天之所以败,其实不是败在索额图手里,也不是败在十几名布库少年手上,而是败给了一把椅子和一只茶杯上。先说椅子,鳌拜所坐的椅子,右上角的腿是锯断又简单粘合的。这里头其实有妙用。妙用是和茶杯联系在一起的。鳌拜那天所用的茶杯,是在开水中煮了一个多时辰的茶杯,烫得根本握不住。皇帝赐茶、侍卫奉茶、鳌拜端茶烫得左右倒手之际,他所坐的外强中干的椅子也就轰然倾倒了。十几名布库少年一拥而上,乱拳打倒老师傅,一代枭雄也就束手就擒了。当时人在现场看到这一幕的索额图,心里大概是很欢喜的——这鳌拜到底败给了自己的大意——过索额图的“安检”时,他大大咧咧地交出了随身的佩剑。武英殿上皇帝赐座时,鳌拜毫无疑心就坐在了那张经过改装的椅子上。接下来的剧情就没什么悬念了,一如索额图和康熙事先设计的“请君入瓮”那样。而鳌拜束手就擒的那一刻,对索额图来说,意味着其仕途曲线的逆转。索额图先是被授为国史院大学士。康熙九年十月,他擢升为保和殿大学士,任纂修《清世祖实录》总裁官,康熙十一年,索额图加太子太保。总之,在鳌拜倒台后的两三年时间里,索额图平步青云,从一个侍卫一跃而为相国,人称索相。
康熙八年(公元1669年)五月十六,三十三岁的一等侍卫索额图发现自己的手心出汗了。因为这是个性命攸关的日子。康熙选择在这一日与鳌拜对决。而他作为皇帝的重要智囊,直接参与了倒鳌策划行动。此前几日,康熙“以奕棋故”召索额图入内谋划,讨论用青壮小内监习布库(摔跤角力)的方式,趁鳌拜不备之时一举拿获,“声色不动而除巨慝”。当然作为铺垫,康熙早早地挑选了一些年少有力的侍卫练习布库之戏,甚至大臣入奏、鳌拜进见时也不回避。或许康熙的想法是让鳌拜误以为皇上年少贪玩,但索额图却没来由地捏了一把汗——这一年皇帝十五岁,还是一个未成年人。期望如此以小博大,能成功吗?
但索额图的相国位置却只坐了十年。到康熙十九年八月,他就离任了。那么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个天子骄臣盛极而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