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难怪窦太后生气,因为她实在是太喜欢自己的这个小儿子了。窦太后与汉文帝育有一女二男,长子刘启即汉景帝,而她自己最宠爱的是小儿子刘武。在她的影响下,刘武先在文帝前二年(公元前178年)立为代王,四年后迁为淮阳王,十二年迁为梁王。封四十余城,拥有的珠玉宝器比京师王宫里还多。这梁王自己也很有大志,招纳的社会贤才如吴人枚乘、严忌,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蜀人司马相如等坐而论道,很有胸怀天下的气概。景帝也给了他最高礼仪。每次入朝,景帝都要派使者持节以皇帝乘舆车马迎于关下,来京后多留住半年以上。入则同辇,出则同车,射猎上林苑中,真可谓手足情深。所以此次宴饮时,他与梁王说出“千秋万岁后传于王”一语,听上去毫不突兀,也不是醉言,当是水到渠成之意,听得梁王心喜,窦太后亦深以为然。
当时的背景是这样的。景帝与梁王酒过三巡,其乐融融,趁着醉意说了这样一句话:“千秋万岁后传于王”,即我死后你来继位。窦婴听罢,在一边坐不住了,忙引卮酒(卮是一种饮酒的礼器。一卮酒等于市制四升,即4000毫升)进言道:“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汉之约也,上何得传梁王!”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凝固在窦婴碗里4000毫升的酒中,而窦太后的表情尤为尴尬,因为窦婴的不合时宜,窦太后心里一定在想:在这样的一个场合,你有什么资格评说帝王家事呢,即便我是你姑姑,你是我侄子!
但窦婴的理解却不是这样。当时景帝未置太子,与梁孝王宴饮酒后戏言,要么就是一种抚络之术,要么出于孝心。无论哪一种情况,窦婴都认为要不得。的确,当下的背景是诸王多有欲反之势,景帝表示去世后要将帝位传给亲兄弟,有抚络人心的意思,可以一时安稳局面,但却深埋巨患——一旦日后景帝另立君主,传位于他的后人,将极可能兵连祸结,导致政局不稳。所谓君无戏言,道理就在这里;另一种情况是出于孝心,景帝真的打算自己去世后要将帝位传给亲兄弟,窦婴也觉得决不可行。因为这里涉及儒家和道家的理念之争。嫡长子继承父业,是周宗法制,也是儒家所倡导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兄终弟及,乃殷商之制。道法自然,自然是不反对兄终弟及。特别是窦太后,秉持黄老之学,又有溺爱幼子的心结在里面,所以对窦婴的固执己见,那是相当的反感。
就在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微妙氛围里,帝国时局观察者窦婴做了一件不合时宜的事,以致于“詹事”这一闲职都做不了了,彻底成一个闲人了。这件事与一场宴饮有关。宴饮的主角是景帝、窦太后和梁王,配角是窦婴。梁王即刘武,汉文帝的儿子,生母是窦太后,可以说是景帝的同母弟、亲弟弟。论亲疏远近,三个主角是母子关系,窦婴作为窦太后的从兄子,关系自然就远了一层。本来这场宴饮没他什么事。作为詹事把酒陪好、把话说好,窦婴当万事大吉,但恰恰在后一点上,他犯错误了,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以致于影响了他的仕途,连出入宫廷的资格都被取消,彻底成为帝国仕途的局外人。算起来这也是与其“任侠、自喜”的性格有关。
事实上,这就为窦婴之后的仕途之路埋下了一条灰线。表面上看他和窦太后之争是立谁为君的问题,但深层次的问题还在观念上,是黄老治国还是以儒治国?窦婴的仕途在接下来的时日里之所以几经浮沉,就与这种姑侄间的观念冲突有关。
景帝前三年(公元前154年)的确是生事的年头。这一年汉武帝刘彻才刚满3岁,那是真正的潜龙勿用。他自然不可能生事。生事的是赵王刘遂、胶西王刘卬、楚王刘戊及吴王刘濞等,史上著名的七国之乱就发生在这一年。而在此之前,洛阳东宫大火,焚毁大殿、城室;御史大夫晁错多次上书倡议削藩,更定法令三十章,导致诸侯大哗。晁错的父亲从老家颍川千里迢迢赶到京师,当面呵斥儿子。晁父以为,晁错“侵削诸侯,疏人骨肉,多方树怨”,实在是不聪明。晁错为自己辩解说,自己之所以这样做,是不忍目睹“天子不尊,宗庙不安”的帝国乱相,要有所作为。晁父见势不可为,服药自杀身亡。死前留下一句话“刘氏安而晁错危,祸已加身,何其蠢也……”
也与景帝的机心有关。事后证明,景帝前三年(公元前154年)冬十月的家庭宴饮上,窦婴以他的慷慨陈词替其解围,为帝国排除了继承人问题上的隐患,但景帝却依旧以机心待窦婴。窦婴被窦太后除门籍,不得朝请时,景帝不置一词。这或许可以看作是他不敢忤逆母亲,不敢进言之故。但平定七国之乱后,窦婴以大功在仕途上重新崛起,连窦太后都站出来为这个侄子说情时,景帝依旧不愿对其加以重用——窦婴仕途浮沉的复杂性,人力、天时乃至政治格局都逃不了干系吧。
景帝前三年(公元前154年),西汉窦太后的侄子窦婴做詹事一职,仕途相当的不明朗。所谓詹事即给事、执事。《汉书·百官公卿表》曰:“詹,给也。”这样的一个官职主要管皇后、太子家中的一些事,类似于管家。窦婴即为窦太后的侄子、景帝的同母弟,顺理成章地管理太后官属之事。这个好养宾客的宗室子弟此前也在文帝时代做过吴相,后因病免。病免其实是种含蓄的说法,江湖传言窦婴这个人“任侠、自喜”的性格明显,自鸣得意、自视甚高,喜欢和江湖中人打成一片,吴王濞便疏远了他。窦婴以病告退,实在是给双方面子,所谓皆大欢喜。因为文帝时代,窦太后当时还是窦皇后,作为其从兄子,窦婴自然算皇亲国戚,吴王濞不便太得罪。在仕途上有远大抱负的窦婴决定潜龙勿用,退而做一名詹事,以待时机。
一个帝国仕途特立独行的标本,枯干在景帝前三年(公元前154年)的冬天里。寒风瑟瑟,窦婴似一个弃子,在政治上既无生气,也无利用价值。但是七国之乱的大事件呼啸而至,没有人知道,他很快要重出江湖,再起波澜了。他的人生有了新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