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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水搅浑

第一个被揪出来的“党争分子”是礼科都给事中章允儒。章允儒向温体仁质疑说:“会推阁员完全大公无私,温体仁资格虽老,但声望较轻,没有推举他。如果钱谦益有丑闻秽迹,你为什么不在枚卜之前提出呢?”温体仁见章允儒上套,立刻下定义说:“章允儒所说,正可见他是钱谦益一党。”

这个时候,温体仁的仕途经验再次起作用了。他不再纠结于钱千秋案件到底是否结案,而是把话题往党争上引:“会推不与,臣应避嫌引退,不当有言,不忍见皇上孤立于上,是以不得不言。”温体仁这话,其实表达了两层含义。一是避嫌,表示自己不是针对阁员候选人资格去的;二是暗示推选过程中有结党营私现象,只是皇上不知。温体仁的话说得欲擒故纵,分寸感极强,充分显示了一个成熟政客的游刃有余。甚至当崇祯向他发问“卿参‘神奸结党’,奸党是谁”时,温体仁故意吞吞吐吐地说:“钱谦益之党甚众,不敢尽言。”这越发激起皇帝的好奇心——由此,作为有“精神洁癖”的崇祯,将此次会议的重点转到了子虚乌有的党争上面——温体仁的目的初步达到了。

温体仁话音刚落,章允儒就被崇祯拿下了。紧接着,温体仁将目标瞄准吏部尚书王永光,指责他是此次会推的幕后操纵者,希望崇祯皇帝再次龙颜大怒,将王永光也拿下。因为只有这样做,温体仁推翻现版名单的目的才能真正达到。

仕途的争斗都在细节间体现。对温体仁来说,案卷在刑部是个很不利的细节或者说物证。与此同时,人证也出现了。候选人之一吏部尚书王永光当众证明说:“钱千秋事,臣已奏过皇上,钱千秋到官结案了。”礼科都给事中章允儒也证明说:“臣当日待罪在科,曾见招稿(招供笔录)。”此二人证明卷案在刑部,就是支持卷案里关于钱谦益部分的结论:对此案不知情,也未参与,只承担失察之责,且当年早已做出处罚,并不影响这次的阁员推选。至此,温体仁处在一个不利的位置上:皇帝如果较真,去刑部调案卷来看,他势必会落败,从而劳而无功,甚至惹火烧身,落一个诽谤的罪名。

崇祯果然怒了,他质问王永光说:“朕传旨枚卜大典,会推要公,如何推(钱谦益)这等人,是公不是公?”

只可惜书生钱谦益没有温体仁那样老到,他既不具进攻性,也不具防守性,而是像一个谦谦君子一样,竟然谦逊地承认温体仁对他的弹劾是正确的。钱谦益回答到:“臣才品卑下,学问荒疏,滥与会推之列,处非其据。温体仁参臣极当。但钱千秋之事关臣名节,不容不辩……现有卷案在刑部。”值此政治斗争的关键时刻,钱谦益的瞎谦虚等于承认自己不够阁员候选人资格——“才品卑下,学问荒疏,滥与会推之列”,意思是说自己是滥竽充数之人,从而给对手一个攻击的把柄。当然,钱谦益也不是完全无可救药的。他在一番瞎谦虚之后本能地抓住问题的关键所在——结案的案卷在刑部,可供详查。

的确,王永光作为组织部部长,是要对此次推选活动负责的,但王永光的回答很巧妙,他说:“(吏部是)从公会推,至于结党,臣实不知。”而且王永光回答之后,众多官员也纷纷援手,替其帮腔。御史房可壮说:“臣等都是公议。”内阁辅臣李标表态说:“(考场舞弊)关节实与钱谦益无干……据刑部招稿(审讯笔录),是光棍骗钱的,钱千秋文才原是可中的,光棍知道他可中,所以骗去。”

文华殿的干部大会开得火药味极浓,因为温体仁一上来就认定:“此番枚卜(推选阁员候选人),都是钱谦益事体。(钱千秋案件)不曾结,不该起升,如何起升?如今枚卜,不该推他在里面……”(见《春明梦余录》《烈皇小识》,下同)很显然,作为仕途老手,温体仁深知破局的要害之处,就是抓住钱谦益所谓的“污点”不放,将推选阁员候选人之事与候选人的人品联系起来,一语中的。

一时间,干部大会风向骤转,形势大大对温体仁不利。崇祯皇帝沉默不语,温体仁看起来败局渐显。所谓仕途凶险,往往就在话语机锋间。但温体仁的长处是反戈一击。他突然大声说:“分明满朝都是钱谦益一党。”这话其实是说给崇祯听的——为皇帝指引会议方向,也为下步行动提供依据;而崇祯皇帝至此已经遭瘟——遭了温体仁的瘟。他置满堂公论于不顾,偏偏相信温体仁一家之言,认定钱谦益一案需要重审。至此,温体仁的会场博弈转败为胜,可以说曙光初现了。

历史总是给人遐想和操作的空间。毕竟七年前的一桩旧案只有当事人清楚,旁观者想要还原,想回到历史现场一睹究竟,并非易事,何况还有暗藏机心的温体仁从中作梗。其实若论这桩案子,也是早已结案了的。天启元年(公元1621年),钱谦益奉命到浙江作主考官时,归安县人韩敬、秀水县人沈德符勾结阅卷考官,冒用钱谦益的名义,预先约定考卷中的暗号,向考生们收取好处费。而考生钱千秋以一句俗俚诗“一朝平步上青天”为暗语,将这七个字安插在每段文章的结尾,以便考官辨识。结果考官果然心领神会,定其为省试第一(解元)。该受贿案后来被人告发,钱千秋被革去举人功名,并处以充军的惩罚;同时,刑部审讯后认为,主考官钱谦益虽然对此案不知情,也未参与,但也应承担失察之责,故扣罚三个月的薪水。该案就此了结。但温体仁却要在这桩已经了结的案子上大作文章,以达到把钱谦益拉下台的目的。

但是,崇祯王朝的戏码偏偏来得多。温体仁还没有来得及暗自庆贺,阁臣钱龙锡说话了。他说:会推的各位大臣,品望不同,有的是才品,有的是清品,很难十全十美,例如人品清高者,有人说他偏执;有才识学问者,有人说他有党。哪里有人人都叫好的?希望皇上就在名单中挑选。

由此,仕途中人温体仁抓住和钱谦益有关的七年以前的一桩旧案,一边撩拨起皇帝的好奇心和正义感,一边试图浑水摸鱼,将既成格局重新洗牌后以谋求上位。而崇祯也果然上套,在收到奏疏后第一时间做出决定,在文华殿召开全体干部大会,要温体仁与钱谦益当面辩论,把问题说清楚。

钱龙锡这话事实上是和温体仁博弈,意思是人无完人。钱谦益即使有错,也是可以堪当大任的。钱龙锡是万历三十五年(公元1607年)进士,曾经官居南京吏部右侍郎。后得罪魏忠贤,被革职。复出后李标为首辅,他为次辅,大搞拨乱反正,崇祯曾委派他审理魏忠贤逆案,一时间深得民心。崇祯可以说对他的意见一向是比较重视的。现在老钱既然如此发言,立场也较为中和,形势很可能就此逆转。温体仁咸鱼翻身的愿望,可以说遭遇了一大麻烦。

还真有。温体仁随即向崇祯紧急上了一份奏疏,名曰《直发盖世神奸疏》,揭发天启元年(公元1621年)时,钱谦益在浙江主持科举考试,接受考生钱千秋的贿赂。身为主考官,如此“神奸结党”,怎能成为阁员候选人?温体仁在奏疏中甚至称钱谦益“欲卿贰则卿贰”(想让谁当官就让谁当官),“欲枚卜则枚卜”(想推举谁就推举谁),问题不是一般的大。

就在这个关键时候,周延儒站出来说话了:“皇上再三问,诸臣不敢奏者,一则惧于天威,二则牵于情面。总之,钱千秋一案,关节是真……不必又问诸臣。”周延儒随即又说:“(公推)只是一两个人把持住了,诸臣都不敢开口,就开口了也不行,徒是言出而祸随。”

那么,突破口在哪儿呢?温体仁在对上榜的所有人的名字反复揣摩后,最后将目光落定在“钱谦益”三个字上。这个钱谦益是万历三十八年(公元1610年)一甲三名进士,授翰林院编修。文才出众,被视为江左三大家之一;又是东林党的领袖之一,由于在魏忠贤罗织东林党案中受牵连,削籍归里。崇祯元年时复出,应诏北上,出任礼部右侍郎。钱谦益与当时的叶向高、孙承宗、高攀龙、杨涟、左光斗、周顺昌、黄道周和文震孟等名流交往密切,在民间颇具影响力。这样的一个重量级人物,温体仁将其视作推翻内阁成员候选人名单的突破口,莫非钱真有什么把柄被他抓住了吗?

周延儒的发言可谓恰到好处。一是他的声望放在那里,并且和钱龙锡较量时还略占上风;二是周延儒的发言时机把握得很好,在会议临近尾声,大大小小的人物都已说过话,皇帝需要陈辞总结的时候,他递上自己的倾向性意见,可谓雪中送炭。这其实是温体仁和他商量的结果。一个打前站,另一个在关键时刻出击,力求一锤定音。

周延儒,字玉绳,常州府宜兴县人,万历四十一年(公元1613年)二十岁时连中会元、状元,后以少詹事掌南京翰林院事。崇祯皇帝即位后,提拔为礼部右侍郎。从这份干部履历表看,周延儒和温体仁比,除了二十岁时连中会元、状元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出众之处。但周延儒最大的特点是善于揣摩帝意,深得崇祯皇帝器重与赏识。比如崇祯元年锦州兵变,督师袁崇焕请求拨付兵饷予以解决。在朝廷中众大臣也都认为非拨饷无以解决问题时,周延儒却建议皇帝说:“饷莫如粟,山海粟不缺,缺银耳。何故哗?哗必有隐情,安知非骄弁构煽以胁崇焕邪?”这也是崇祯皇帝的真正担心之处。因为他一直认为所谓的兵变是边将要挟的行为艺术秀,诸大臣昏昏然无以辨识,毫无疑问都是庸官,唯独周延儒透过现象看本质,见识高人一筹,是可以属意和重用的对象。此后,崇祯对周延儒刮目相看。而温体仁据此推测,此次内阁成员候选人名单上缺了他和周延儒,崇祯皇帝一定是不满意的。在这个意义上如果将名单推倒重来,以便自己上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问题的关键还在于,必须要找到一个突破口——推翻此名单的由头,如此事情才有可为。

果然一锤定音。崇祯皇帝最后下谕旨:“钱谦益关节有据,受贿是实,又且滥及枚卜,有党可知。祖法凛在,朕不敢私,着革了职。九卿科道从公依律会议具奏,不得徇私党比,以取罪责。其钱千秋,着法司严提究问,拟罪具奏。”

特别是温体仁,仕途一向很顺。这个浙江乌程归安(今浙江省湖州市吴兴区)人二十五岁中进士,二十七岁授翰林院编修,四十三岁升少詹事,掌南京翰林院印。四十九岁升礼部右侍郎,协理詹事,次年回部任左侍部,可以说在五十岁知天命之年成为中央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五十四岁晋南京礼部尚书。五十五岁崇祯元年 (公元1628年)时,温体仁受到皇帝的关注,正式升为北京的礼部尚书,成为名正言顺的“中宣部部长”。此时若进内阁,成为“中央政治局常委”,对温体仁而言是人生的第一大事。但礼部毕竟不是吏部,组织部门主导内阁成员候选人名单,那是他们的本职工作,温体仁何以置喙甚至改变目前版本的候选人名单呢?他将目光落在了同样未上榜的周延儒身上。

由此,对温体仁来说,仕途新格局开始呈现。钱谦益被革职了,内阁成员候选人出现了空缺。他有希望进入内阁了。但谁都没想到,新的一轮针对温体仁的弹劾热潮不期而至,以致于他不得不表示要引咎辞职。那么,这又是为何呢?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十一月初三,明帝国的组织部(吏部)按崇祯皇帝的指示精神,经研究讨论之后,推出了新内阁成员候选人名单。名单上一共有11个人。吏部侍郎成基命、礼部侍郎钱谦益、吏部尚书王永光、都察院左都御史曹于汴赫然在列,另外,还有郑以伟、李腾芳、孙慎行、何如宠、薛三省、盛以弘和罗喻义等7名高官入选。这份名单推出后,有人欢喜有人愁。上榜之人自然欢天喜地,落榜者心情却是怎一个“愁”字了得。比如未上榜的礼部尚书温体仁和侍郎周延儒就感到不爽。温体仁还观察到,吏部作为组织部门推出内阁成员候选人名单,吏部尚书王永光自己也不避嫌。何况王永光好歹作为组织部部长,进内阁是迟早的事。现在有这个机会,进了也就进了,可其他人呢?像吏部侍郎成基命、礼部侍郎钱谦益和都察院左都御史曹于汴都不是正部级干部,论行政级别比温体仁至少低半级;论资历声望,没人能比得上学问大家、礼部右侍郎周延儒——凭什么名单上有他们而没有温周二人呢?温体仁、周延儒自然很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