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高拱又为何最终落败呢?这是因为张居正采取了这样一个策略——联手敌人的敌人,各取所需,同时增加自己的胜算。张居正观察到,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与高拱结怨颇深,是谓可以联手的敌人的敌人。而隆庆皇帝病入膏肓,高拱可以倚重的力量正在逐渐消失。如何在仕途危局中破局、做局进而构筑一个有利于自己的局面,高拱做得不如张居正老到。
应该说在较量的最初阶段,高拱是占优势的。因为在当时的内阁里,张居正其实再可无结盟的对象。另外,作为亲徐阶派,在徐阶退隐的背景下,他也没有外力可以援助。同时,就和皇帝的私人关系而言,张居正也不如高拱来得深厚。高拱在嘉靖三十一年(公元1552年),裕王出阁讲读时,就任首席讲读官。随后讲读九年,“府中事无大小,(裕王)必令中使往问”,裕王还先后手书“启发弘多”“怀贤”“忠贞”等字赠赐给他,可谓深得裕王的赏识和倚重。高拱后来之所以敢在阁中与时任内阁首辅的徐阶公开舌战,倚仗的就是当年裕王、现今隆庆皇帝对他的私人感情。而张居正是在嘉靖三十九年后才去裕王府讲读的,只不过只是当时数位讲读官中的一员,和高拱的首席讲读官身份及其与裕王的私人关系无法比。所以在高拱发动这场的首辅争夺战中,张居正是处于不利地位的。
或许我们在这里还要重点介绍一下冯保。因为高拱不仅是败在张居正手里,其实也是败在冯保手里。在他和冯保的前史中,其实已经隐含着将此人往张居正那方力推的因素。这是高拱为人、为官最终失败之所在。和张居正的处境一样,隆庆时代的冯保也是个郁郁不得志者。他虽然早在嘉靖时期就混上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职位,却在隆庆年间受到高拱的弹压,始终得不到升迁。隆庆元年 (公元1567年), 高拱推荐御用监的陈洪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这是内府之中的最高职位,按道理原本应该由秉笔太监冯保来递补的,高拱却打破常规,有意打压他。甚至在陈洪被罢免后,高拱仍不让冯保去掌司礼监印,而是推荐了另一个叫孟冲的人上位。由此冯保和高拱结怨。张居正联手冯保,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高拱以及各自的利益追求。冯保想上位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居正也想成为内阁首辅,如此而已。
由此,内阁中除了高拱,只剩郭朴和张居正了。其实,郭张二人若联手的话,高拱要达成目的殊非易事。但此前徐阶在草诏事件中未和同列阁臣的高拱、郭朴一起商量,有意无意间将郭朴和高拱绑在了一起。《明史·郭朴列传》记载“及世宗崩,(徐)阶草遗诏,尽反时政之不便者。(高)拱与(郭)朴不得与闻,大恚,两人遂与阶有隙。言路劾拱者多及朴。”当时言官弹劾高拱时多波及到郭朴,郭朴作为一个“受害者”,自然不会和张居正结成战略联盟。而高拱也乐得区别对待,只将矛头指向张居正。隆庆五年,高拱的手下人传言张居正接受已经下野的徐阶三万金的贿赂,以为其犯事的三子进言。两人关系愈加紧张。次年,给事中曹大野上书言及高拱不忠十事。高拱则怀疑他是受张居正所指使,愈发产生要逐张居正出内阁、自己独掌大权的念头。高拱较量张居正,至此正式拉开序幕。
但高拱却不明白这些。他高高在上,麻痹大意,听任张居正和冯保结盟。在隆庆皇帝病危的时候,张居正瞒着高拱,和冯保一起秘密准备了隆庆“遗诏”。史料记载,在这个过程中,“两人交益固”。这份遗诏其实是张居正起草的,中心意思是让司礼监辅佐太子,并让司礼监太监和高拱、张居正等阁臣同受顾命。遗诏只字不提当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的名字,只以“司礼监”三字一笔带过,以麻痹高拱可能会产生的疑心。但遗诏公布后第二天,两宫(指万历皇帝生母李太后和穆宗正宫娘娘陈皇后)亲传懿旨称:“孟冲不识字,事体料理不开,冯保掌司礼监印。”(见《中官考》卷一○○) 高拱悔之晚矣。
李春芳之后是大学士殷士儋。此人比较猛,不似李春芳等人委曲求全,富有斗争精神。他虽然和高拱一样,曾做过裕王的老师,却并不因此讨好高拱,故而长期得不到提拔。隆庆四年,直到李春芳去职后,他才任文渊阁大学士。所以当高拱将目标对准他,指使门生韩楫弹劾他时,殷士儋终不能忍,和高拱在内阁当场爆发了。他怒骂高拱说:“若先逐陈公,再逐赵公,又再逐李公,次逐我。若能长此座耶?”说罢还当众挥拳击打高拱。只是殷士儋的鲁莽行为适得其反,隆庆五年十一月,他被逐出内阁,成为高拱大棒之下的又一牺牲品。
冯保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后,高拱立刻展开反击。他一方面指使工科都给事中程文、吏科都给事中雒遵、礼科都给事中陆树德及广西道试御史胡孝等人弹劾冯保,指责他“四逆六罪”“三大奸”, 另一方面上名曰《特陈紧切事宜以仰裨新政疏》请求今后“一应章奏俱发内阁看详拟票上进”,试图罢黜司礼监的权力,将权力完全归之于内阁。这是高拱从人身和制度两方面入手对冯保发起攻击。但高拱糊涂就糊涂在事已至此,他居然还看不清张居正的真面目,甚至派心腹韩楫将此事密报张居正说:“行且建不世功,与公共之。”意思是他要和张居正共同驱逐冯保,罢黜司礼监的权力,以做到集权于内阁,共建不世之功。
其实在赵贞吉去位之前,另一个阁臣陈以勤目睹同僚间尔虞我诈,自己却无法作为,便在隆庆四年(公元1570年)向皇帝连上四疏请求告老归乡。这样,在隆庆朝的阁臣中,高拱最有分量的对手只剩下首辅李春芳了。李春芳原为次辅。隆庆二年(公元1568年)徐阶去后,五十八岁的李春芳继徐阶升任为首辅,“累加少师兼太子太师,进吏部尚书,改中极殿”(见《明史》列传第八十一),由此成为高拱的重点攻击对象。实际上,齐康当年弹劾徐阶之时,也曾攻击次辅李春芳和首辅徐阶在内阁中狼狈为奸弄乱朝政。只是李春芳性格恭谨,穆宗下旨慰留,李春芳才递进为首辅。《明史·列传第八十一 李春芳传》记载,“始(徐)阶以人言罢,春芳叹曰:‘徐公尚尔,我安能久?容旦夕乞身耳。’”这表明在高拱的逼迫下,李春芳的处境也是很艰难。隆庆五年,给事中王祯在高拱的暗示下,上疏指责李春芳“亲已老而求去不力,弟改职而非分希恩”, 意思是说李春芳高居相位之后,就罔顾亲人,是为“不忠不孝”。 李春芳在高拱的道德压制下,不得不五上乞休奏疏求去。由此,高拱的又一重量级对手从内阁中消失。
那么,张居正怎么反应呢?他将计就计,一方面和韩楫虚与委蛇,称:“去此阉(指冯保),若腐鼠耳。即功,胡百世也!”另一方面紧急联络冯保,要他采取对策。张居正的高明之处在于接下来,他和冯保设计了一个引蛇出洞的桥段,借以激怒高拱,使得他祸从口出,酿成大错,以为其所利用。当高拱上疏被以内批的形式退回后,他看到的是在上面,冯保以万历皇帝名义写下的四个字:照旧制行。意思是司礼监的权力不得罢黜,一切按照老的规章制度去执行。高拱由此激愤,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安有十岁天子而能自裁乎?”冯保立刻纂改这句话里的意思,向万历小皇帝进谗言道:“高先生(高拱)说,十岁儿安能决事!”表面上看,“自裁”和“决事”意思差不多,但在不同的语境下,“十岁儿安能决事”性质要严重得多,很有犯下“欺君之罪”的嫌疑。十岁的万历小皇帝由此大怒,史料记载他入告皇太后,“高拱因此酿祸不可解。”
高拱的排挤行动遵循由易及难的原则,先从新晋阁臣赵贞吉开始。赵贞吉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隆庆初在宫中担任直讲,和高拱一样都是帝师。隆庆三年(公元1569年),赵贞吉在徐阶去位后进入内阁,也称得上是老资格的阁臣了。赵贞吉在内阁掌管都察院,相当于现在检察院院长职务,而高拱在内阁兼任吏部尚书,相当于现在的组织部部长,两人权力高度集中,赵贞吉对高拱又不以为然,称高拱“久专大权,广树众党”,高拱自然是要除之而后快。他指使自己的门生、吏科都给事中韩楫上疏弹劾赵贞吉,逼迫后者上乞休疏。而隆庆皇帝在权衡利弊后,选择弃赵保高——赵贞吉终于被赶走了。
应该这么说,高拱毫无顾忌的言行在为自己减分的同时事实上也是在为张居正加分。高拱自恃是首席顾命大臣,不把李太后和万历小皇帝放在眼里,清人谷应泰写的《明史纪事本末》记载:“一日,内使传旨至阁。拱曰:旨出何人?上冲年,皆若曹所为,吾且逐若曹矣”,其嚣张气焰,由此可见一斑。而“十岁儿安能决事”一语传开后,高拱的仕途已然走到尽头。隆庆六年六月十六,在神宗即位六天后,两宫太后与万历小皇帝联名颁旨罢黜内阁首辅高拱曰:“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不许皇帝主管。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高拱便著回籍闲住,不许停留。”
应该这么说,徐阶去后,高拱以自己是新帝肺腑之臣自居,开始了在内阁中上位为首辅的举动。但在当时,高拱并不占很大的优势。因为他虽然自以为是隆庆皇帝的肺腑之臣,可在徐阶去后,隆庆皇帝(穆宗)还是任命资深阁臣李春芳为首辅。并且除李春芳外,其他阁臣的实力也不容小觑。比如郭朴,早在嘉靖四十年(公元1561年)就任吏部尚书了。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三月,郭朴兼任武英殿大学士,与高拱同时入阁。另外,在阁臣中像张居正也不是等闲之辈。张居正十六岁中举人,二十三岁中进士,初为编修官后升至侍讲学士令翰林事。隆庆元年(公元1567年),他以裕王旧臣的身份,任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同年四月,又改任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在组织派系中,张居正是亲徐阶派的。上文所述,当嘉靖皇帝去世时,时为内阁首辅的徐阶和张居正一起商量共同写就嘉靖遗诏,并未通知高拱,这是高张之所以走向不和的原因。高拱要想问鼎首辅,按正常官场资历或者说程序而言,实在是希望不大。但作为一个自负之人,他又想快速达成自己的目标。由此,高拱开始了驱逐行动,借助他和隆庆皇帝的特殊关系,将对他有威胁的阁臣们排挤出去,以求尽快上位。
高拱就这样黯然离去。不过仕途虽已结束,高拱却还有话说。他归家后,发愤著书立说,写了《病榻遗言》等书。《病榻遗言》其实是一部政治回忆录,是高拱对自己与张居正较量经过的一次总结。在这本书里,高拱是己而非张,认为张居正“附保逐拱”“矫诏顾命”“招权纳财”“谋害元辅”等,很有事后诸葛亮的感觉,当然高也借此抒发了自己失意之后浓浓的仕途惆怅。
古今中外,仕途中人最在乎的一点无非是官场排名。隆庆元年时,内阁有六名成员,排名按顺序如下:徐阶、李春芳、郭朴、高拱、陈以勤、张居正。这其中徐阶是首辅,高拱按资历来讲是排名第四的阁臣,张居正则是排在最后一名的阁臣。高拱在较量张居正之前,事实上存在着与其他排名较前的同僚较量的一个过程。这样的较量惊心动魄,很能体现仕途的残酷性。我们细看高拱的挑战史,正是应验了那句老话:与人斗,其乐无穷。高拱无疑是乐在其中的。
万历六年七月初二(公元1578年8月4日),高拱病卒,享年六十六岁。他的一生,可谓与人斗,其乐无穷,其哀亦无穷。其人生况味,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