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在这样的背景下看高拱仕途的话,似乎存在两种可能性。一是裕王被立为太子,他贵为太子老师,可堪大任;二是景王被立为太子,裕王被废,高拱作为裕王这一脉的人,永世不得翻身。所以高拱在裕王府侍讲期间,包括严嵩和徐阶等政坛大佬对其始终持谨慎观察态度,未敢轻易擢升。嘉靖三十九年(公元1560年),已经做了九年侍讲师的高拱才悄然发现,自己的职位有了变化,成为太常寺卿掌国子监祭酒。国子监祭酒是掌管宗庙祭祀之事的长官,正三品。也就是说从这一刻开始,高拱步入了高级干部的序列。但在高级干部序列中,正三品的品级也不是很高,掌管宗庙祭祀之事也非要害职位。所以说到底,这还是严嵩和徐阶等对高拱谨慎观察态度的继续。毕竟侍讲九年了,那个关于太子由谁来做的谜底也快揭晓了。此时给高拱一个合适的安排,就是向未来的太子人选裕王一个致敬。政坛大佬会做人就体现在这里。人家是杀鸡给猴看,严嵩和徐阶等是借花献佛,拿国家公器来献私媚。一步不落,也一步不敢超前。可谓恰到好处。当然聪明如高拱者,对这其中的机心是看得很明白的。他期待着局势进一步明朗。
在高拱的仕途履历表上,“出身”一栏向来填得很骄傲的。祖父高魁,成化年间举人,官至工部虞衡司郎中。这郎中属员外级,分掌各司事务,其职位仅次于尚书、侍郎和丞相等高级官员。而工部虞衡司掌管帝国山泽的采捕、陶冶器物等事。虽非要职,但也不是虚职。要细究起来,高拱祖父差不多是个副部级官员了。而高拱父亲高尚贤,正德十二年(公元1517年)进士,历任山东按察司提学佥事、陕西按察司佥事等,最后也官至光禄寺少卿。光禄寺专管祭祀、朝会、宴乡酒醴膳羞之事,光禄寺少卿是从四品,算起来也是个司局级以上干部。所以就出身来说,高拱可以说生在官宦人家。倘若要考公务员的话,背景还是有的。高拱为人也很聪明,“五岁善对偶,八岁诵千言”。一看就是读书的料。高拱17岁乡试夺魁,前景一片看好。但不知为何,此后过了十三年,他才考中进士,授任翰林编修。又过九年,升翰林侍读。岁月蹉跎下来,一转眼竟是奔四的人了。翰林侍读是陪太子或皇子读书的角色。嘉靖三十一年(公元1552年),高拱刚好40岁的时候,裕王(后来的穆宗)开邸受经,高拱被选进府入讲,当了一名讲师。但是当时的裕王并没有被选定为太子。原因是嘉靖皇帝生有八子。长子朱载基,生二月即死。虽然追封哀冲太子,但很显然,真正的太子不可能由他来当。嘉靖皇帝瞩意的太子是二子朱载塥,嘉靖十八年(公元1539年)他被立为太子。只是天不假年,这个法定太子在十七岁也就是嘉靖二十九年时夭折。虽然三子也就是被封裕王的朱载垕胜出希望很大,但嘉靖却瞩目四子朱载圳,他当时被封景王,与裕王朱载垕同岁,仅小一个月出世而已,是其异母兄弟。此二人当时都居京城,这说明嘉靖皇帝心里还是看好四子的。因为若封三子为太子,那么四子就应该出藩,也就是到封地居住,以免对太子的人身和权力安全构成威胁。此番原皇太子朱载塥已殁二年而新储未建,很显然嘉靖皇帝在三子和四子之间举棋不定,或者更直截了当一点,他是在为四子上位寻找一个恰当的理由。
第二年,也就是嘉靖四十年,局势果然明朗起来。嘉靖皇帝令景王离开京城前往封地居住。这样裕王立为太子的可能性大大增强。高拱也明白自己的价值将与日俱增,因此在百官面前甚至在严嵩和徐阶等面前也不再谨小慎微,刻意委屈自己了。当时严嵩是内阁首辅,徐阶是次辅,两人勾心斗角,形成两大门派。一般底下的官员,都为如何站队而苦恼。因为非此即彼,讨好了其中一个,也就得罪了另一个。高拱的态度是谁都不讨好,也谁都不得罪,以平视甚至漠视的态度对待他们。比如他敢和权倾天下的严嵩开玩笑,称其和下属在一起的情态是“大鸡昂然来,小鸡悚而待”。这个很有些调侃的意味,调侃严嵩为人傲慢、目空一切。一般人等若这样说,严嵩早就勃然大怒了,但高拱如是言,他也只得自嘲了事。这让高拱进一步明白自己在仕途上的分量了。
其实,其他在这次组织考察后的去位者,理由大多类似。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首辅其实也是一朝臣。年过六旬的仕途失意者高拱在河南新郑老家居家闲住,遥观京城人事变迁,心情大概是很惆怅的……
景王出藩后,高拱快速提升。嘉靖四十一年(公元1562年),高拱升礼部左侍郎(相当于中央文明委副主任),后兼学士。次年(公元1563年)转吏部左侍郎兼学士(相当于组织部副部长),掌詹事府事,参与重录《永乐大典》的工作。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主持乙丑会试,升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相当于中央文明委主任)。从礼部左侍郎到礼部尚书,高拱升任正部级干部只用了短短三年时间。其实,在高拱的快速提升过程中也差点出了事。他有一次在进题中“以字嫌忤上意”——出考题时一不留神出现了敏感词,导致龙颜大怒,嘉靖皇帝准备将他降级外调,以示处罚。这个时候徐阶站出来保他,事情才得以转圜。高拱最终有惊无险。当然徐阶之所以出面保高拱,还是因为高已然是太子之师。因为嘉靖四十四年,景王在藩地突然去世,这样裕王为太子的地位完全确立。高拱在仕途上的更上层楼,已是呼之欲出了。
就拿都给事中宋之韩来说,他是在高拱手上从西安府府丞(佐吏)先升为中央谏官,再任户部吏科给事中,最后成为都给事中(六科的长官,掌管侍从、规谏、稽察、补阙、拾遗等事)的。仕途进步不可谓不神速。但宋之韩在此次组织考察中被突然拿下,不仅仅因为他是“火箭式干部”,还因为他上了一道奏疏——《劾冯保四逆六罪疏》。时值两个月前,穆宗驾崩,神宗即位。宦官冯保上位为掌司礼监兼提督东厂(明朝特务机构),并亲自宣布遗诏,内有穆宗嘱托“三阁臣并司礼监辅导”神宗皇帝云云。宋之韩由此指责冯保专擅朝政,有假传圣旨之嫌。因为有明一代,向无司礼监干政甚至辅导皇帝之先例,宋之韩因此请求神宗“敕下三法司,亟将冯保拿问,明正典刑。”而宋之韩和高拱之间的暧昧关系,有理由让政争的胜利方冯保和张居正怀疑其是受内阁首辅高拱所指——在高拱去后,宋之韩被坚决拿下。
高拱升礼部尚书后,被特召进入直庐,服侍在里面修道的嘉靖皇帝。高拱自己也努力,“以青词见宠,得赐飞鱼服”——这个待遇已经直追严嵩、徐阶等阁臣了。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因为徐阶推荐,高拱拜文渊阁大学士,正式入阁参政。这一年他五十四岁,以一个不大不小的年纪跻身帝国权力核心层。
如果孤立地看待这次组织考察事件,似乎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但联系二十天前,内阁首辅高拱被罢官闲住一事,那又“别有深意”了——此次组织考察中落马的官员,多为高拱在职时提拔的。
高拱明白,他的巅峰时刻到来了。
隆庆六年七月初六,吏部京察,隆庆年间进行的第六次组织考察。按年头算,刚好是一年一次。组织部部长——吏部尚书杨博在总结前五次考察情况时如是言:“隆庆元年吏部奉命考察京官,二年朝觐考察外官,三年遵例考察京官,四年奉命考察言官,五年又朝觐考察外官。”这其中真正考察京官的年头是在隆庆元年和三年,加上隆庆六年,为三次。其他三次为考察外官和言官,但实际上,吏部京察的频率还是很密的。这一年,吏部员外郎穆文照、都给事中宋之韩、程文等三十二名官员都被免去公职;吏部主事许孚远,御史李纯等五十三名官员降调外任;光禄寺寺丞张齐等二人以及司丞陈懿德闲住,这是带薪免职的意思;尚宝司卿成钟声调外任,不得再留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