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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醒了的时候,我一个人趟在医院的病房里,没人照看,挂着掉瓶,盖了很厚的被子。醒来两三个小时以后,梁小舟才红着眼睛进来,端着一碗稀饭。

船是那种烧柴油的简易渔船,坐上去比拖拉机的动静都大。才走了五分钟我就开始犯晕,趴在船舷上呕吐不止,他们几个虽说没有反应,但那些海上吹来的风还是冻得他们够戗。距离海岸越来越远,海上得波涛也开始汹涌起来,我原本趴在船舷上狠劲的跟肚子里的储备叫劲,趴的久了,猛得站起来感到一阵眩晕,一把没抓住梁小舟的手,居然一个跟头扎进了海里,只觉得一阵温热,然后是咸涩,然后就睡着了。

“梁小舟你怎么不在这守这我呀?”我对梁小舟的要求从来都显得理直气壮。

说实话,冬季去看海一点也不浪漫,浑身的关节只要能抖动的地方都在冷风里哆嗦起来,那天最激动的人是刘建军,他生平第一次地牵着他心爱姑娘柔软地小手在海边漫步。梁小舟看着他和老六的背影跟我说,“这小子今天美飞了。”

老大也进来,端着一个大茶缸子里冒着热气。她看见我醒来,紧走了两部到床边,摸了摸我额头,“退烧了吧。”也不知道她当时在问谁。

那个令人悔恨的决定是我作出的。一个渔人即将出海,我鼓动大家一起跳到他的船上,象征性地给了他几十块钱,尽管他一再强调,这是小船,坐不了这么多人,但看在我狠心多加地二十块钱的面子上,他还是带着我们启动了。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看见梁小舟站在一边不动弹,我开始吆喝他,“拿过来呀,我早饿了。”梁小舟黑着脸把饭盆摔在茶几上,“哟和,梁小舟一会儿没见你脾气见长啊!”我说完了,也不理会他,端起饭盆两口把稀粥喝了个干净。

那个冬天的周末,我和我们宿舍的老六,老大,还有梁小舟,靓仔和刘建军一干人等站在码头上,迎着风,望着远处过往的船只,高声的呐喊跳跃,我们相互拥抱,那时刘建军暗恋我们宿舍老六,他们手牵手在海边的大坝上散步,刘建军脸颊通红,肯定是出于兴奋。

“没啦?”我看着老大问到。“你怎么不多买两个馒头?”我又埋怨梁小舟。

北戴河的海滨是我们夏天周末常去的地方,不怪连毛主席都要来这里休养,这里的夏天没有丝毫的酷热,海上吹来的风从脸上佛过,带着点腥气,别提有多舒服了。我们常常都是在黄昏的时候或是穿着游泳衣先去洗个海澡,或是干脆穿着背心裤衩买上几个西瓜在海边一通海吃,天黑下来之后坐上公共汽车回学校。

说来也奇怪,我知道自己是掉海里了,但是我的心情并不坏,只是觉得饿,很饿。

我已经说过了,九三年我们得大学里最流行得歌是《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受到小资思潮的冲击,我跟梁小舟商量着找一个下雪的周末,我们坐车去北戴河看海。

“我问你呐梁小舟,怎么没……”我是想问他怎么没买两个馒头,话还没说完梁小舟一下子从两米开外跳了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起,“你他妈还想怎么着哇?张元你再敢多说一句看我不抽你的!”说完了,他并没有再走近我,而是转身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时至今日梁小舟在心里是不是真的原谅了我,我想他没有。

老大也跟着他出去了。

刘建军的父母都是军人,他从小在北京长大,后来由于他父母工作的调动,举家迁到了秦皇岛,他们家距离我们的大学很近,坐公共汽车只需要四十分钟,因此成了梁小舟和靓仔一干人等改善伙食的地方,我也曾跟着梁小舟一起去他的家里蹭饭,大概是父母工作太忙的缘故,他很小就开始自己做饭了,我们就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等着他把红烧肉做好了,再冲出去一通扫荡。他很高,比梁小舟还高,很结实,皮肤细腻得像女孩。

我摇了摇头,心说这两人什么人品!倒头睡去。

他们机械系一班地学生被这个突如其来地喜剧给笑倒了一大片,他们宿舍那个真地刘建军就坐在梁小舟地身后,他对着梁小舟地后脑勺狠狠的拍过去一掌。疼的梁小舟两天之后还不能仰卧着睡觉。

半夜里,我醒来,背哭声惊醒。老大抱这老六哭的那叫一个伤心,我赶紧劝她,“怎么了老六?没事,你看我不是没事嘛!好好的,就是又点饿,别哭,别哭……”

“这个……这个问题我不会!”梁小舟回答的理直气壮,让老教授十分气愤,他生气地将课本摔在讲桌上,“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学生整天都在干什么!提问从来没有痛快过,堂堂男子汉居然因为肚子疼就不来上课!刘建军,你回去以后叫上梁小舟,今天下午到我地办公室来!”

话还没说完,被梁小舟一声怒喝给阻止了。“张元你丫的给我闭嘴!”

“那好吧,刘建军同学,既然梁小舟不在,那么这个问题就由你来回答。”

老六紧接着对我咆哮,“刘建军为了救你,给淹死了。”

“我叫刘建军。”刘建军是梁小舟的室友。

我听了险些一头栽到地上。

老教授说,“那你叫什么?”

刘建军的确是死了,而且是因为我。

我记得有一次上公共课,我们班跟梁小舟他们班在一个教室里,教授点名提问,问到梁小舟的时候,他正趴在桌子上流着哈喇子睡大觉。老教授连续喊了几声之后,有些不耐烦了,“梁小舟,梁小舟来了没有?”我记得那天梁小舟是去上课了,就在他们班卧倒在桌子上的人堆里寻找他的脑袋,刚找到他的时候,梁小舟忽然很大声地说了一句,“梁小舟病了。”然后换了一个姿势接着睡觉。老教授不依不饶,“刚才说话地那位同学,你是怎么知道的。”梁小舟一点也不慌乱,迎着教授的目光编瞎话,“我是他们宿舍的,他今天肚子疼。”许多人笑了起来,谁都知道,肚子疼是经常逃课的女生依仗着特殊的生理条件编瞎话的专利。

梁小舟见我栽到了海里,立刻跳了起来,他想往海里跳去拉我,被渔民衣把给薅住了,就在他薅住梁小舟的当口,刘建军已经跳下去了。刘建军的水性很好,几下就抓住了我的头发将我举到了船上,他本来也能上去的,第一次他扒住了船舷,由于用劲太大,整个船几乎翻掉,当船上的人全都站到了另外的一侧等这他再蹿上来的时候,他的脚忽然抽筋了,扑腾了两下就淹没在了波涛里,那个渔民,本来是会水的,他以海水太凉为由拒绝去救人,在梁小舟他们跟渔民讨价还价的时间里,刘建军的肺里呛了许多水,虽然最快的速度送进了医院,没有被抢救过来。

那时候,学校里流行一首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旋律忧郁,很符合我们当时追逐的时髦。那歌冬天是我们上大二的第一个学期,大学里学习的人还是很少,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管是在宿舍还是图书馆还是在教室里,我们都在做着各种各样我们认为浪漫的梦。

事情当时在学校乃至地区的影响都很大,刘建军被授予了许多许多光荣的称号,到现在,我都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刘建军在追悼会上,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脸,他的表情很痛苦,梁小舟拉着我在他的遗体前长跪不起……

一九九三年冬天大学校园里的梁小舟显得稳重多了,虽然有过处分,他仍然顽强的当上了学生会体育部的部长,那是我们俩好上了之后的第一个冬天,跟所有靠近海边的城市一样,我们的大学显得潮湿而阴冷。

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那些给予他的数不清的光荣称号之外,我记得一切当时的细节,并且十分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