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部片子带来不少生意吧？”
“怎么不记得？”胡师傅兴奋了起来。
“不，不。”胡师傅一口气说，“人家以为是在裕华做的，都跑到他们那里去，给他们赚饱了。我为什么知道？是因为有些客人的要求刁钻，裕华做不了，还是拿回来给我完成。”
“还记得我们合作的《吉祥赌坊》吗？”我问。
“现在呢？做一件旗袍要多少钱？”我单刀直入地。
走上二楼，胡师傅的老助手来开门，这间狭窄的小房间中，他们一手一脚创造出许多杰作来。
“要四千多一点，连工带料。”
我们边走边谈，回到他在油麻地宝灵街六号的老店，楼梯口旁的水果摊，还是由那位老太太经营。她认出是我，高兴地打招呼。
二十年前是一千多一件，其他东西已贵了十倍二十倍，胡师傅这里只多了三千，算是合理的了。而且，一件旗袍，只要身材不变，是穿一生一世的。
这些同行真可恨。
看见架上有几套唐装衫裤。
“我们这一行生意越来越坏，能传说少一个师傅，就少一个师傅吧。”胡师傅不在乎地说。
“怎么那么小？”我问，“是什么人穿的？”
“为什么人家告诉我你退休了？”
“说出来你也知道。”胡师傅说，“她就喜欢穿男装，每年总得来做几套。”
“当然。每年香港小姐穿的，还是我做。”胡师傅人矮，又清瘦，说话小小声。粤语这么许多年来还是不准，我们用普通话交谈。他还是那么不苟言笑。
记起来了，当年曾经在店里看到这位女扮男装的老人家。来胡师傅这里的客人，不乏江湖中许多响当当的人物。
“你还在替人家做旗袍吗？”我问。
“喂，胡师傅，你有没有替张爱玲做过衣服？”
一次我在油麻地找一间炖奶店试食，偶然碰到他，大喜。
他正经地：“张爱玲在香港住的时候还是学生，哪里有钱来找我？她照片上的几件唐装，有的还不错，有的像寿衣。如果经我手，我一定劝她用花一点的料子，看起来便不那么碍眼。”
和胡师傅失去联络已久，是因为听到同行说他已经不做，再也找不到他了。
“林黛呢？你做过吧？”
当年这部片子大卖钱，许多东南亚的观众特地跑来香港做衣服，要求和何琍琍穿的一模一样。
“做过。”胡师傅回忆，“林黛的腿其实很短，穿起开叉旗袍并不好看；但是衫裤的话，穿上一对加底的绣鞋，人就高了。她腰细，可引诱死人。”
一量要量二十五个部位，才算略有准则。当然，初步完成后还要穿在演员身上，做精密地修改。
“你替我做的那件长袍，我现在在冬天还穿着到外国去呢！”我说，“一点也没走样。”
身长前，身长后，前奶胸，背长，前小腰，后小腰，前中腰，后中腰，前下腰，后下腰，下摆，开叉，肩宽，挂肩，袖长，袖口，领大，领前高，领后高，胸扎，裤长，腰大，直裆，横裆，脚管。
“中国人的设计最适用了，长袍的叉开在右边，不像西式大衣开中间。开中间，风就透进来了。”
这一量，可量得真仔细。
胡师傅说的，我完全同意。
胡师傅处，存有种种的粗边料子，上面的刺绣手工，已非近人有能耐做到的。但太阔的绲边会影响整件衣服的色调，本来衬布景的颜色，弄得不调和，便显得整件衣服不安详了。又有些服装是用来拍动作戏的，也须胡师傅放阔肩宽和裤裆。大致的设计完成后，胡师傅开始替演员度身。
“这么多漂亮女人，全给你看过，我真羡慕你。”我向胡师傅开玩笑。
料子买完后便去找高手胡师傅，他是当年最好的上海裁缝，两人研究了半天，又半天，再半天。
“你也见过不少呀。”他说。
男主角岳华的长衫，大胆地用西装料，中国丝绸太薄，容易皱，用了西装料，长衫笔挺，加在颈项上的那条围巾，也做得特别长，以配岳华五尺十一寸的身高。
“是的，但是比不上你。我干看。你一见面，就拿软尺替人量胸，还是你着数。”我饶舌。
当年卖中国丝绸的地方不多，到油麻地的“裕华百货”去挑，替女主角何琍琍选了十多件民初装，根据衣样的三种花纹的颜色，绲上三条衬色的边，非常好看。
胡师傅笑了，笑得开心。
监制的电影之中，我曾经亲自参与服装设计的也不少。很久之前，张曾泽导演的《吉祥赌坊》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