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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鸟

“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都瞒着我?”面对小璐的奶奶他情绪激动,语气带着埋怨,眼圈都红了。看他这个样子,我的愤怒有点发不出来。小璐变成现在的样子能怪谁呢?

5月20日,小璐的爸爸来了。我和他谈了一次话。他中等身高,穿着休闲西服,肚子略突出,看起来是个精明能干的人。

他继续解释,因为知道孩子没危险,就把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才来医院,可以多待一阵。他说:“小璐喜欢妹妹,这次也带着一起过来了。”

自从小璐住院以来,我从来没见过她的父母。因为孩子要高考,奶奶终于给小璐的爸爸打了电话。

这个妹妹和小璐同父异母。带着他们一行人进入病房的时候,小璐正坐在床上学习。见到爸爸她有点意外,看样子奶奶没有告诉她。奶奶做事一直不太跟人商量。

来这里探望家人的小朋友,年纪小,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会被病人一本正经地嘱咐:“有个姐姐在学习。”还有一些病人会去小璐的病房给她送零食。

小璐很快露出笑容,甜甜地说:“爸爸,你怎么来啦?我都想你了。”她的语气太甜了,连我都觉得假。她的高兴仿佛是凭空出现的。

精神科病房里的患者们都很照顾小璐。有个女患者在我们科住了挺久,情绪特别不稳定,有时候会不配合吃药,经常站在窗户前对着停车场大喊大叫。可自从知道了小璐在准备考试,她虽然还会控制不住自己要喊上一会儿,但喊着喊着就会主动停下,还会对别人说:“嘘,小璐还要看书呢。”

小璐的妹妹长得很像爸爸,她牵着爸爸的手站在床前,大方地叫姐姐。后妈站在离大家稍微远一些的床头,小璐小声叫了声:“阿姨好!”

人家问他:“这种情况还能考吗?”主任满脸得意,对小璐挺有信心。

小璐收起学习桌,继续用那种甜甜的声音跟爸爸讲:“医生护士对我特别好,我每天都在学习……”每说一段,小璐都会仰着脸望着爸爸,用近乎渴求的样子问,“是不是,爸爸?”

他和其他医院的医生吃饭,席间说:“我那边的病房现在住了个高考生!”

晚上查房,我看见小璐坐在床上望着夕阳发呆。冒着风险,我上前问她:“看着妹妹、爸爸还有阿姨,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人?”小璐慢慢转过头,打算对我再次挤出她招牌式的乖巧笑容。但这次她失败了,她挤出来的是眼泪。

病房没有写字台,小璐白天就坐在床上用学习桌,晚上就来我们的办公室。虽然主任嘴上不赞成,但还是给小璐安排了单间住。他查房的时候到处提醒患者和家属:“说话要小声,给小姑娘一个安心复习的环境。”

“我恨妹妹,因为她抢走了爸爸。”可小璐又不觉得爸爸是个很重要的人,她对爸爸的记忆很模糊。

很快,小璐要在精神科病房里准备高考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我有时候感觉不到自己。”小璐说,“比如现在,我明明在跟你说话,又好像不是在跟你说话,我好像不是我自己。”

听他这么一说我立刻兴奋起来了。我的师弟是个学霸,高中会考拿过市里第二名,小璐在这里复习我们可以帮她,效果一定会比她自己复习好得多。我迫不及待地把这个计划告诉了小璐,她非常高兴。

“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但会被自己吓一跳。”在小璐的世界里似乎最被忽略的就是自己。

“就让她在这里复习啊!咱们还可以帮忙。”师弟毫不犹豫地说。

“妈妈在你心里是什么样子?”我接着问。

这时师弟走过来,在我眼前晃了晃刚拿到的化验单,问我自言自语在叨咕什么。我便跟他说了小璐的事。

小璐抬头看我一眼,陷入思考。“奶奶说妈妈是一个疯子。总是在枕头底下藏一把刀,想杀了爸爸。”

这话很务实。大家都是从高考走过来的,总复习的强度和压力正常学生承受起来都非常辛苦,更何况小璐目前的情况。我不放心让小璐出院,可是如果不让她回去复习,她一定会非常失望。我坐在办公室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精神科,家族史非常重要。我跟小璐的爸爸确认小璐的妈妈到底有没有精神病。听我这么问,小璐的爸爸坐在接待室沙发上开始双手搓脸,从上到下。最后他深深吸了口气:“她妈妈不是精神病。”

“还考什么高考啊!这样回去也考不上,到时候刺激更大。最好劝她明年再考。”主任说。

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不被母亲看好。结了婚,婆媳矛盾引发了夫妻矛盾,最后闹得很严重。“俩人成天打架,扔东西。”每次他们打架,奶奶就带着小璐出去溜达,直到家里没有动静了才回家。有时候走得久了,小璐就在奶奶的背上睡着了。

我找到主任说:“小璐要参加高考。”

小璐还没有上小学,他和小璐的妈妈就离婚了。消沉一段时间后他逃到外地重组家庭。两个城市之间开车大约6个小时。他一年回来看小璐两三次。而小璐的妈妈在离婚后就再也没了消息。

看着小璐的眼睛里闪着光,我似乎看到了当年不顾全家人的反对,选择了精神科医生作为未来职业方向时的自己。

小璐说:“在我的心里,妈妈只是一个影子。”即使自己脑海里不断出现一家人在大学里团聚的画面,妈妈的脸仍然是模糊的。她会梦到妈妈总在一个浓雾缭绕的地方,没有任何场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怎么都等不到大雾散去。醒来后人就会觉得非常失落。

每年我们精神科都会收治患有抑郁症的学生。他们很多人都无法集中注意力学习,只能休学在家。我常常劝焦虑的家长们:“最好让孩子专心治病,即使把孩子留在学校也是浪费时间。”可眼前的小璐已经瞒着奶奶报了名,她期待着六月的高考。她越说越兴奋,声音越来越大:“等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再告诉奶奶。”小璐仰头看着我,她的脸蛋和下巴上有一两颗明显的青春痘,非常可爱。

我很理解小璐,小孩子对父母的爱是一种本能,如果从小在父母那里接收到的都是负面信息,就会觉得世界都塌了。

“没人喜欢我。”这是很多青春期女孩都会有的感受,而在小璐那儿,她的感受无比强烈。于是在周末的夜晚她偷偷打开了家里的药盒,把奶奶的药全吞了下去。

“奶奶说我长得和我妈妈很像。”小璐对我说。

她的状态越来越敞开,终于告诉了我她自杀的原因,因为一个男同学。小璐喜欢他,但两个人并没有明确关系,那个男同学同时还在跟另一个女生保持着暧昧。

可是她们家一张妈妈的照片都没有。她说自己想妈妈的时候就会站在镜子前看自己,她想对妈妈说:“你知道我都长这么大了吗?你还活着吗?”

她平时说话声音很小,总是低着头不看我的脸。可在形容血流出来的快感时我明显感到小璐的声音大了很多,而且她抬头看着我,表情中带着一丝兴奋。

小璐的内心一直有个疑惑:如果我太想妈妈,会不会对不起奶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也说不清。

“我迷上了这种疼痛的感觉。”小璐说。

5月23日,小璐的妈妈来了。

有一天她在削彩色铅笔准备画画的时候突然想到,如果用裁纸刀划自己会是什么感觉?她真的拿刀在皮肤上划了一下,很疼,但心里一直紧绷着的某个地方突然放松了。“我觉得舒服了很多。”从那之后小璐就经常用刀划自己。看着血冒出来,她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快感。为了让血流得更多,她甚至会再次加深已经划开的伤口。

小璐前一天就知道她妈妈要来了。早上查房时我看见小璐坐在床边,有点紧张。她告诉我:“昨天晚上很久都没睡着,说不清楚是高兴还是难过。总是又想哭,又想笑。”她说她又梦到妈妈了,“我和她隔了两三米,中间还是隔着雾,不过好像比以前淡一点了。”

“有时候我发现自己好多天没说过话了,就忍不住哭起来。”讲到这里小璐开始小声抽泣。

小璐的奶奶买了早餐进来,她笑着跟我说:“小璐一大早就起来洗头,一会扎上,一会披下来。换了好几身衣服,后来又穿回了病号服。”奶奶轻松的语气让我有些意外,之前她跟我提起小璐的妈妈时,语气里总是带着怨恨。

小璐在QQ上和以前的初中同学聊过天,他们抱怨高中学习辛苦,可小璐特别羡慕他们。她在自己的学校没朋友,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在宿舍的时候小璐总是拉着帘子躲在床上。有的女生说她:“肯定在做见不得人的事。”于是,室友就故意弄脏小璐床上的帘子,往她的饮料里倒肥皂水……平时小璐在学校做所有事情也都是一个人,她被孤立了。

小璐说:“老师,我妈妈来的时候你陪着我好吗?”她有时候叫我姐姐,有时候叫老师,都是脱口而出的,我也不纠正她。

小璐痛苦地说:“姐姐你知道吗?我只要一看书就会被人嘲笑。”她的同学当众打架、泡吧的不在少数,很多都在谈恋爱。

小璐的妈妈来了,她长长的头发,瘦高个子,穿着浅咖色的风衣。她们母女长得真的很像。她站在床前叫了声“璐璐”,就用手捂着嘴流下眼泪。小璐坐在床沿边,我感觉到她抓着我的手在微微发抖。

小璐想上大学,她曾经听邻居家的姐姐讲过大学里的事,“觉得那里好有意思”。可她又不想让奶奶失望。初中毕业后,她听从奶奶的安排去了技校。那个学校位于郊区,周围鸟不拉屎,一片荒凉。和她想象中的大学完全不一样。

奶奶在一旁打圆场:“傻孩子,叫妈妈啊!”

小璐终于主动和我面对面沟通了,一改平时讨好人的模样。她告诉我一个秘密,她说自己脑子里一直有幅画面:妈妈抱着她,爸爸站在旁边,一家人在校园里合影。“我在家里翻遍了也没有找到那张照片,但这个印象很深。”小璐说。

小璐嘴巴动了一下,没有声音。

我有些吃惊:“你们也要参加高考吗?”

小璐的妈妈走过来抱住她:“好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奶奶把你养得真好。”

下午小璐又来到二楼,在我办公室门口走来走去。我出门的时候她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急切地说:“姐姐,我必须出院回去复习,马上就要高考了!”

一开始小璐的身体有点僵硬,到后来逐渐柔和了一点,她也用手去抱着妈妈。奶奶和爸爸站在靠门的位置看着。这一次后妈和妹妹都没来。

小璐眼睛里的光一下子就消失了。她低下头,长发遮住整张脸。“我已经好了。”她用很小的声音说。直到我离开病房,她都没再抬头看我一眼,说一句话。

小璐的妈妈回头看了看小璐的奶奶,叫了声“妈”。眼泪一下子就从奶奶的眼眶中漫出来了,奶奶说:“我让孩子受委屈了。”相隔十几年,因为一个大家都不想看到的原因,这家人又聚到了一起。我退出了病房,把空间留给他们。

“还得再观察一段时间。”我说。

下午,小璐母女俩手牵着手,笑着来到我的办公室。小璐的妈妈笑着说:“你跟大夫说吧。”小璐有点不好意思:“你说。”

5月16日,小璐住院一周。那天早上我去查房,她看起来有点兴奋。打完招呼,小璐向我汇报这几天她一直在好好锻炼:“每天吃得好,睡得香。”她追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今天小璐能不能不复习?我想带她出去逛街。”妈妈想给小璐请个假。

她让我想起了东野圭吾的小说《白夜行》里的女主角。她像一只受过伤的小猫,非常温顺,实际上却让人捉摸不透。可是我却找不到突破口,不知道从哪里才可以进入她的内心。

回来的时候小璐穿着新衣服,脸上发着光。好像一朵有点枯萎的花蕾突然绽放了。

护士们总表扬小璐,说她特别有礼貌,每次打针都早早准备好,之后会认真地道谢。从表面上看小璐是一个开朗大方、人缘极好的孩子,可她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又怎么解释呢?

第二天早上查房的时候,小璐说她终于能看清妈妈的脸了,“奶奶跟妈妈和好了”。虽然现在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但压在她心里的那些沉甸甸的东西好像轻了很多。

小璐的隔壁病房住着一个初中女孩,也是抑郁症。她俩爱好相近,能交流。见到这个女孩的妈妈,小璐就会像成年人一样说些场面话:“阿姨漂亮,人又好。”她还主动表示,“我可以帮她辅导作业。”

考前复习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先用黄冈密卷给小璐摸底,发现她基础太差,我和师弟又找来会考题。因为药物的影响,小璐的反应速度变慢,注意力也不能长时间集中,她做会考卷也有些吃力。每天上午她做一套练习,下午、晚上我和师弟谁有空谁就给她讲。虽然小璐一直很努力,但无论怎么算,她所有科目加起来也不到400分。

我出去问她:“你是不是有事找我?”她说:“按照姐姐说的,多活动活动。”我听了一阵心疼,小璐是想证明自己真的很听话。别人的眼光对她似乎非常重要。

高考真的不是临阵磨枪的事,我和小璐的父母商量过,他们也知道以小璐现在的成绩考不上一个满意的大学。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支持小璐参加这次考试。

当天下午我发现小璐在走廊里散步,她反复经过我的办公室,每次都要往里张望一下。走廊几十米长,她一个人来回溜达了一两个小时。小璐的病房在三楼,办公室在二楼,我感觉这个女孩是专门到楼下来走给我看的。

高考慢慢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复习的时候,我和师弟都快忘了小璐是个有抑郁症、差点自杀的孩子。后来我还在想,这可能就是治疗的最高境界吧,把病人生病这件事给忘了。

5月13日,小璐的体力基本恢复,也可以正常进食了。我查房的时候嘱咐她要多下床活动。

6月1日,小璐的妈妈住进了精神科,正式陪小璐做考前的最后准备。她们把屋里的床并在了一起,晚上,小璐就搂着妈妈睡觉。白天,爸爸和奶奶过来给她们送吃的。傍晚时分,一家人就会去空旷的停车场上散步。

小璐初二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家里只剩下祖孙俩相依为命。这几年小璐的奶奶身体越来越差,奶奶开始担心:“我要是真有什么事,小璐怎么办?”说到这儿,小璐的奶奶哽咽了,“无论如何,我也要看到她能养活自己才舍得闭眼。”老人强忍着眼泪,一滴也没掉下来。

后来,小璐写下了这样的话:“看见残阳如血映红了整个天空,我的内心极度安静,从来没有这么踏实过,从来没有这么有力量。身边有爸爸,有妈妈,还有奶奶和医院的医生护士们,我再也不孤单。”

奶奶想不通,每周回家都主动帮忙干活,拿到奖学金给自己买电子血压计,从没顶过嘴的孙女为什么会拿刀自残。她觉得小璐变得非常陌生。

“希望高考永远不要到来!”

初中毕业的时候,奶奶听说技校对普通人家的孩子是个好选择。她和老师商量着觉得小璐的成绩虽然不错,但不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学,而技校毕业就发大专文凭,还可以提前两年工作。于是奶奶做主让小璐去了“3+2”的职业技术学校。在学校里小璐每门功课都是第一名,年年拿奖学金。说起这些,奶奶的脸上抑制不住地扬起了骄傲的神色。

考前短短一周多的时间,小璐明显开朗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大了。有一天我甚至听见她“教训”起她爸爸:“你怎么那么笨。”而前几天她还在谨慎地观察爸爸的态度,满脸的讨好。

刚住院的时候,小璐很少跟人讲话。来陪护的奶奶没事会和我聊天,她说小璐的父母在她还没上小学的时候就离婚了,小璐是自己养大的,“小璐从小没让人操过心”。

2016年6月7日,精神科里不少医生和护士提早半个小时上班,就为了和住院的患者们一起在门口送小璐去参加高考,给她加油。

她并不知道,生活中很多看起来乖巧懂事的孩子,其实都非常没有安全感。有了委屈也不会说出来,久而久之内心极度压抑,往往会通过自残、自杀来减轻内心的痛苦和纠结。表面上的乖巧只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小璐背着妈妈买的蓝色双肩书包,笑着牵着妈妈的手,从病房走向爸爸的车。弯腰上车前小璐突然停下来,转身给大家挥手说谢谢。我目送这家人离开,心想,小璐脑海里的场景终于要实现了。很多人都说,高考是人生的转折点。对小璐来说,这个转折比别人的更加重要和来之不易。

小璐入住精神科病房,对所有检查和治疗都非常配合,乖巧到让人心生疑惑。哪怕是这里的患者都觉得小璐“不正常”。隔壁床的大姐曾把我拉到一边悄悄问:“这孩子听话又懂事,咋也来住院了呢?”

6月9号,高考结束的第一天。小璐跟妈妈出去逛街,回来的时候拎了大大小小十多个纸袋。当天晚上她们母女还睡在一起。后来小璐告诉我:“那天晚上我有点舍不得睡觉。”

医院位于市中心,成天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精神科的三层小楼坐落在医院的角落里,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孤独感。这里是神秘的禁地,很多人从旁边经过都会心里发毛,甚至恐惧不安。整个医院,大约只有精神科的小楼装了铁栅栏。远远望去,就能明白为什么纪录片《人间世》会把讲精神病患者的那一集取名叫《笼中鸟》。

6月10号,我给小璐办理了出院。告别的时候小璐来到办公室,轻轻地抱了抱我。她看着我师弟,轻松地调侃说:“你快点找个女朋友吧。”接着她又给大家鞠躬道谢,说会回来看大家。

这不是她第一次试图自杀了,长期自残是一个严重的信号。如果不好好处理,我担心小璐随时可能再次自杀。她可能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我建议小璐转到精神科接受一段时间治疗。

不知不觉就到了11月。有天我刚到科里,值班大夫就跟我说:“你知道吗?你那个小患者周末回来了。”我每天要看很多患者,但那一刻我立刻想到了小璐。

如果不是发现小璐服药,奶奶根本不会知道这个小女孩对她隐藏了沉重的心事。而关于自杀的原因,小璐总是支吾着,不肯说。

很多人以为抑郁症患者只要“心结”打开了,人生就好像被疏通的管道,一切都顺畅了。但实际情况从来就没有那么简单。抑郁如此有力量,它常常像黑洞一样把人牢牢吸住。患者的再次治疗我不意外,可看到小璐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

小璐的奶奶从床头柜拿出一塑料袋空药盒给我看,说自己发现小璐自杀后就随身带着这些药盒。“得让大夫知道丫头吃的是什么药。”她不断重复,“这丫头有啥事咋不跟我说呢?咋这么傻,作孽啊!”

她长长的头发被剪了,乱七八糟,应该是她自己剪的。

在一旁陪护的小璐的奶奶满脸憔悴,她头发花白,身体不停地微微颤抖。很明显,老人家还沉浸在孙女服药自杀的震惊和后怕中。

奶奶告诉我,小璐高考没考上,决定从技校退学,后来专门报了高考补习班,从头开始复习。补习学校是封闭式管理,每个月只能有一个周末回家。奶奶不清楚小璐在学校发生了什么,她接到老师的电话才知道小璐的状态又不好了。

“两三年了。”她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几乎听不见。

躺在床上的小璐还是很瘦,很白。她跟我说:“对不起,姐姐,我又回来了。”

“这样多长时间了?”

“你真想回来看我们也不用剪头发啊,随时回来就好了。”听我这么说,小璐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璐轻轻摇头。

在学校,她每天早上5点多就被教官喊起来学习,身边的同学都在拼命备战高考。小璐这次的备考不一样,妈妈每个月都会去看她,爸爸也常常回来。有时候一家三口甚至能在一起吃个饭。可是很奇怪,小璐说,之前和奶奶在一起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现在有爸爸妈妈陪着,自己反而常常觉得不开心,而且特别容易发脾气。

“疼吗?”我问。

其实高考的重压之下发脾气才是正常的。小璐觉得这是缺点,我听来却觉得挺欣慰。她不是没有脾气,而是不敢有脾气,害怕和人发生争吵,所以一直压抑自己。这是导致她自残的原因。对小璐来说,发脾气意味着治疗的进步,她不再压抑了。

她身上有很多刀划的伤痕,布满了肚子、双侧大腿、胳膊,都是衣服遮盖的地方。这些伤口深浅不一,有些已经变白;有些轻微感染,护士给上了棕色的碘伏;还有些刚刚结痂,看起来是新伤。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小璐,她一下子高兴了起来:“姐姐,心理学真的很神奇啊!医生姐姐真的很帅,我也想当医生了。”

她蜷着腿侧躺在急诊病床上,右手打着点滴,身体被白色的被子覆盖着。为了急诊的同事处置方便,我们没给小璐穿衣服。我拉上围帘给小璐做检查,她太瘦了,皮下静脉都清晰可见。她有些紧张和害羞,但又非常乖巧柔顺。她的睫毛很长,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神无辜得让人心疼。在精神科,自杀的青少年我见多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小璐总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会下意识地想起少女时期的自己。

这次短暂的住院中,小璐主动和我加了微信,她说:“不会打扰你的,看看头像就好了。”通常,我们医生不轻易把手机号、微信号留给患者,因为我们离开了医院也有自己的生活,但那个时候我几乎毫不犹豫地跟小璐加了微信好友。

2016年5月9日,急诊打电话给精神科办公室,请我去会诊。患者是一个自杀未遂的女孩,叫小璐。小璐吃光了家里整个药箱里的药片,有感冒药、消炎药,还有一瓶降压药。好在洗胃及时,不会给她的身体带来太严重的后遗症。

小璐参加了2017年的高考。这一次她如愿考上大学,而且是一所医学院。后来,我在她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她和爸爸妈妈一起在大学校园里拍的照片。不知道这张照片和她脑海里的那张是否一模一样,不过我觉得这张照片好看极了。

那年她18岁,长得瘦弱苍白,无论身上还是心里,到处是伤痕。她在医院急诊科捡回一条命,然后转到我们精神科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包括高考那两天。虽然很多人说高考是改变命运的大事,但我觉得小璐不过是借着这场考试,和她沉重的过去做了一个诀别。

如果这是个童话故事,大概小璐的家庭会从破碎走向复原,但现实没有那么完美,小璐的家早就消失了。她背负着这份创伤磕磕绊绊地活到了成年,然后通过两次高考的时间消化了这一切。

和其他孩子不同,小璐准备高考的地方是精神科病房。

因为小璐,奶奶、爸爸和妈妈之间多年的矛盾化解了,小璐甚至短暂地在精神科的病房里复原了曾经的家。我觉得她那瘦弱且布满陈旧伤痕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