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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脉里的“牛奶”

置管推入得很顺利,一般人置入完会酸疼,但木子还是像平时一样,不太有力气做出反应,一直安安静静地躺着。我很想把营养液一口气输进这来之不易的置管里,让它帮我们喂饱小木子。但小木子“饿”得太久了,我只能慢慢来,一步步加量,让她的身体习惯这些营养浸入的感觉。

很多小孩扎针时都会疼得不断哭闹,扭来扭去。但针头扎进小木子身体的一瞬间,小木子也只是睁开眼睛去看看,头都不太有力气转。她没有哭闹的力气,没有表现疼痛的力气,也快要没有活下去的力气了,我只能寄希望于那些混在一起的高浓度营养液能够让她撑得久一点。

那些“牛奶”正一天18小时,一滴一滴地进入木子的静脉里,而木子已经累得睡着了。打针的护士替我说出了心里话:“小不点打针太难了,希望快点好起来吧。”

为了防止感染,护士拿出一条开着洞的无菌毛巾铺在了木子身上。毛巾不大,但还是把木子从头到脚盖了个严实。助手小心翼翼地把洞巾的头端折起来一段,怕捂到木子的口鼻。护士长取出穿刺导管,一针扎下去,暗红的血缓缓地流到针尾,她拔掉针芯,把一根细细长长、中间穿了导丝的软导管,慢慢地通过针头送进木子的血管。护士长提前测量好了木子的左腿到心房的距离,一点点往血管里推进,一直穿过木子的髂静脉、下腔静脉,通到跳动的心脏。

她的头发还是稀稀拉拉、细细软软的,实在没有多余的营养供应头发生长,真希望她能长成一个大姑娘,拥有一头漂亮的黑色头发。

第一根针,通常是皮下的局部麻醉药——置管的针粗,还要把导管从静脉血管一直通到右心房,这样的疼痛一般小孩都难忍,所以需要麻药。可木子不能使用麻药,她本来血管就很细很难打,打麻药把血管打肿一点,置管就打不进去了,这意味着她必须清醒着接受置管导入。

我突然发现,睡梦中的木子,嘴形跟她妈妈和外婆简直一模一样,嘴角上扬着,像是在微笑。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觉,如果木子的力气只够做一种表情,她选择的是对我们笑。

正式开始前,护士长做足了准备。木子的血管细到几乎摸不到,只有腿上的血管稍粗,她特意选了木子的左大腿,还提前拿了一台床边B超机照静脉。木子的腿不像一般宝宝那样肉嘟嘟的,而是仿佛能摸到骨头那般瘦弱。护士长找到静脉,用指甲轻轻地抠了一下做标记,木子的皮肤马上起了一个明显的红印。

抗生素起效缓慢,静脉营养短期内也没作用,观察了三天,木子才从ICU转回原来的病房里。从来到这个世界后,木子唯一没有被病痛折磨的时间,就是出生的那一天了,那时她还能吃妈妈的奶。我暗自感叹,这个小姑娘的生命力真是有韧性。

心脏是人体血流最多的地方,随着心脏的一次次跳动,血液才能把高浓度的营养液稀释、冲开,进而输送到木子的身体各处,让她充分吸收。这容不得半点闪失,最有经验的护士长亲自在ICU里给木子做导管置入。

转回来的时候,我们把木子又挪到了原来靠窗的9床,她来到这个世界后几乎都在病床上,我想给她多一点温暖的阳光。

当时的首要任务是要让木子吸收进营养,这样她才可能活下去,让小肠生长,因此我们别无选择,木子只能经受这些考验。

我总觉得木子是有自己的反应的。有一次查房,为了检查木子的反应,我把手指塞进了她的小手里。我看到木子的手开始收紧,像是想要握紧我的手指,只不过她的力气太小,只能轻轻地、轻轻地使着力。

木子的手上、脚上、头上、脖子上都已经扎满了针眼,再去扎针放置管,堵住了还要重新扎,木子受的苦就太大了。此外,这种方法虽然能让木子“喝进去”营养液,但也有可能因为血液和管道的摩擦造成拥堵,形成血栓,反过来又堵住血流和营养液。

给木子打针、抽血虽然都特别难,有时候需要打三次才能成功,但木子妈妈和外婆没有任何抱怨,还主动跟护士说:“不好意思,我们家的特别难打,耽误你时间了。”

时间不多了,我们只能想想其他办法。我想到了“静脉喝奶”——把氨基酸、葡萄糖、维生素、微量元素、脂肪乳等小孩需要的营养素混合起来,直接送进木子的静脉血管里,用血液吸收的办法补充营养,让她维持生命。而这需要将一根置管打进木子的静脉里,一直通到右心房,不知道会有多疼。

我们医护真的很容易满足,这么一点善意的理解就值得跟同事分享。因为作为医护人员,被埋怨、误解的时刻是很多的,尤其是儿科的医生和护士,更要做好被家长责难的心理准备。

那段时间,每天上班我都会去关注一下木子的情况。她很争气,抗生素起效后,肺炎慢慢好转,血的指标复查也有所好转。只不过,她的鼻胃管因为肺炎已经撤了,直接喂奶的话绝对和以前一样,不是吐掉就是直接排泄掉,根本无法吸收。可她不能再不吃东西了,没法进食,没法使用鼻胃管,木子濒临饿死。

但是很多家长忽略了,医护人员和他们是站在同一战线去努力救治患儿的。我们作为战友,更不应该彼此为难。也因为如此,护士们都很喜欢善解人意的木子一家人。

她已经打了辞职报告,准备全职照顾孩子。经济上宽裕,又不怕苦不怕累全力以赴救治孩子的家长我见过,但这种能够理智地接受孩子最坏情况的家长,真的太少见了。我安心了些,立刻联系好监护室的床位,把木子转了过去。

可是好运却没有眷顾这善良的一家人,木子唯一的生命通道再次被堵。每天连续18小时的静脉输送,大家都盼着木子能多吸收一点,只要营养够了,她就可以长大一点,拥有更好的免疫力和吸收力,肠子才可能缓慢地长长。

我静静等着她的回应,她声音低沉却很坚定地回答我:“王医生,木子的情况我知道的,我们随时都可能失去她。但是现在她还活着,我们就不能放弃。”

这一个半月里,我们每天都会给她称体重,看看有没有胖一点。但这么久了,木子也只是从入院的4.8斤长到5.9斤,换作正常的宝宝,一个半月能长3斤多。而我也没有想到,哪怕是这么慢速的增重,木子也得承受一次波折,很快她连“静脉喝奶”这种方式都用不了了。

木子妈妈十几分钟就到了。她眼皮有点肿,还带着眼袋,头发随意扎了个马尾。我直接说出最难开口的话:“肯定有很多医生都告诉过你,木子大概率是养不大的,随时可能来个严重并发症,就挺不过去了。到头来,可能你们付出很多时间、精力、钱,她还是没活下来。”我顿了顿,木子妈妈什么也没问,只是用眼神示意我继续。“就算木子勉强活下来,严重营养不良也可能让她智力受损。”

那天护士正打算给木子量腿围,解开包被却发现木子左腿有点肿。一量,木子左腿围比右腿整整粗了1.5厘米。我给木子安排了B超检查,发现左腿里有个鼓包,堵了一个0.25厘米左右的血栓。

我了解到木子妈妈是财经记者,爸爸经营一家服装外贸公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两人结婚七八年了,之前忙事业一直没要孩子,生木子的时候爸爸妈妈都已经33岁了,所以特别珍视木子。木子身体不好,之前医生跟爸爸妈妈讲过养大木子的希望很渺茫,但他们依旧决定尽最大努力。

我很快反应了过来,这正是“静脉喝奶”引发的问题。本来静脉血栓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对木子而言,血管堵住就等于置管的营养液无法输送,她会再次面临断食的危险。而她那么小,哪怕再做置管也只能选极不好找血管的手臂,目前她的全身加起来也只有4次置管的机会,所以我们只能冒着风险溶栓。

我到了病房,却只看到了外婆一人,原来昨晚木子妈妈坐了一夜,清晨才去附近旅馆休息。我跟外婆大概讲了一下木子目前病情加重的情况,她的眼泪一下子溢满了眼眶,带着哭腔说马上叫女儿过来。外婆还反过来安慰我,说只要有希望,就不会放弃。

小孩溶栓极难,血里的指标和剂量很难把握,万一溶得过头就会大出血,别说木子了,大人大出血都是致命的,所以我们消化科有病人需要溶栓都会将其转去重症监护室,那里值班的护士多,好观察。但这一次,科室主任考虑到木子的情况,决定留在科里自己溶栓。“大家累点就累点,万一大出血再转。这小不点转去监护室要染个耐药菌回来,到时候就没戏了。”

或许在其他科室,病人情况危急时需要避讳,但儿科不一定用,因为很多小婴儿还不懂事,无法承担自己生命的重量,选择权都在父母手里,这一点残酷而又现实。此刻,小木子的生命能否延续,要看妈妈是否选择救她。

我们愿意为小木子减少任何交叉感染的可能,哪怕多承担点风险。我去跟木子妈妈谈话,她一如既往地支持我们:“你们建议溶栓我们就做,能不转监护室当然最好了。”然后很快就在谈话记录上签了字,也没过问治疗费。在我印象中,她从来没问过我们要花多少钱的问题,住院费余额一直都有几千元。

我必须如实地告诉木子妈妈,木子现在是高空走钢丝,一不小心就可能掉下去,唯一的生机是进重症监护室,随时预备上呼吸机。那里治疗费用高,还不许家长陪护,而木子是很难养大的小孩,最坏的结果是钱花了,木子也没保住。这可能是作为一名医生最难说出口的话,很多家长在听到真相的一瞬间都很难接受。办公室人太多了,我准备拿上文件去木子病房谈。

溶栓当天,护士给木子扎了针,持续匀速地把药泵进了针管。幸好木子没有大出血,第二天她的大腿已经不肿了,复查置管的B超显示血栓已经消失。这来之不易的置管保住了,木子的生命通道再次畅通了起来。

现在的木子,就像一辆失控的火车,车头出了问题后,车厢一段一段地在脱节。这个时候奶只能停掉,不能再给肠道增加负担,不然肠道扩张厉害的话可能会穿孔,所以我们只能给她挂点盐水补充液体,进食则完全停了。

经过几次波折,我们意识到,当务之急还是要把木子养大、养壮,因为她经受的所有磨难,根源都是她自己无法吃东西,营养太少了。于是我们重新加回了鼻胃管,和静脉营养一起,源源不断地往木子的小身体里输送“长肉能量”。只要不出大的意外,木子成长虽难,但也只是时间问题。

她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甚至出现了缺氧的症状,肺炎加上缺氧,又引起了肠梗阻,吃了东西也排不下去,身体憋得都有点泛紫。

可没料到的是,那几天木子又发起了低热,温暾暾的,不到39摄氏度——免疫力低的小孩,反而高热不起来。

医生抽血检查,注射抗生素消炎,做雾化,一整晚都没有停。第二天一早我们查房时,发现木子一直迷迷糊糊地睡着,吸气更加费力,已经有了轻轻的呻吟声,肚子也鼓了起来,肺炎肯定是加重了。

她之前也陆陆续续发热过三四次,我们都用了抗生素来帮她和病毒“打仗”,幸好都有惊无险。这次我们用了最高级的抗生素,但奇怪的是,木子的小肚子居然又很快胀了起来,这情况比我们想得更严重。

只过了不到五天时间,木子妈妈就发现晚上木子呼吸有点费力,仔细一听,她呼哧呼哧不断地喘气。值班医生给木子检查了身体,听诊肺部时发现她有明显的湿啰音和喘鸣音,这可能是肺炎的症状。看来我们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开始是鼻胃管里的奶滞留在木子的胃里,我们停了奶,可木子的小肚子还是越胀越大,像小青蛙似的,真怕稍微碰一碰就爆炸了。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她刚入院的时候,危机藏在她越来越肿胀的肚子里,我们却对她肚子里的情况一无所知。

然而鼻胃管很快就不愿再帮小木子长肉了。这根从鼻子经咽部、食道再到胃的管道对咽部刺激极大,极易引起呛咳,如果胃液反流呛入肺里,就会引发肺炎,而木子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抵御这些疾病。

大家觉得很沮丧,想给木子做一个剖腹探查,看看肠子到底又出了什么问题。可是,木子还能承受得了又一次的手术吗?她还那么小,连麻醉剂量都可能让她丧命,何况她还有严重的营养不良、心肺发育不好、心肌薄弱等诸多隐患。而手术切口修复需要蛋白质,木子显然不够,做完手术了,腹部切口长不好的话,结果只能是溃烂而死。

我一边觉得木子希望渺茫,一边又忍不住每天期望着。

而且,手术不只这些风险,还有我们无法忽视的顾虑。病危的小孩一旦做了手术,如果因为手术相关并发症导致死亡,很多家长都会找医院的麻烦。如果是因为风险太大没做手术,哪怕最后也是死亡,很多家长反倒都能接受。换句话说,病人因手术而死亡,这个责任我们承担不起。

相比之下,木子的情况比蔓蔓复杂、危急得多。那段时间里,我每次下班前都要跟夜班医生交班,拜托他们关注一下奶粉滴进去有没有滞留在木子的胃里。我每天早上查完房也会在一张固定的表格上记录木子的体重和奶量,看木子有没有长大一点。只要有增长,就说明木子还是有长大的希望的,说不定时间久了,这个小不点还能摆脱管道,自己喝奶。

两难之下,我们陷入了沉默。

木子旁边床位的蔓蔓是个5岁的漂亮女孩,因为败血症发热住院。住院第二天热没退,她妈妈就来找我吵架,问为什么住院了热还不退。后来直到蔓蔓退热,她妈妈才来找我道歉:“王医生,我们村有个人就是小时候发热,后来变傻了,我怕蔓蔓也变傻,着急才冲你发火的,希望你别介意。”我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办公室里当天就开始了一次讨论,同事说木子妈妈爸爸都算通情达理,基本都配合医生,更重要的是,他们对病情有合理的预期。其实我们都这么觉得,没人想放弃木子,也没人相信木子那样明事理的家属会因为手术失败而闹事。

儿童医院的病房并不总是这样宁静。或许因为生病的是小孩,家属们总是关心则乱,一些家长似乎以为住院就跟求神拜佛一样灵验,希望有求必应,所以稍有不注意,我们就会被当作出气筒。

杨主任叹了口气:“这个孩子瘦瘦小小的,但是她那双眼睛还是很灵光,长得又像妈妈,要能养大的话,估计也是很聪明的。”

其实木子的喂养很辛苦,鼻胃管里的“牛奶”是专门的配方,里面的大分子蛋白质被处理得更小,更容易消化。那根滴奶的鼻胃管容易滋生细菌,需要不分昼夜每3小时重新冲泡一次奶粉,但我几乎没听到木子的妈妈抱怨过。那些奶每12秒才会滴下来一滴。有时候木子妈妈会静静地看着管道里的奶缓缓滑入木子的体内,偶尔小声和孩子说说话,哪怕木子毫无回应。

主任最后拍板,如果外科主任同意帮忙做手术的话,就把做手术的必要性和风险告诉木子父母,让他们自己决定要不要搏一把。

木子妈妈很好看,高挑的个子,漂亮的鹅蛋脸,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她扎着马尾,背对着太阳,阳光洒在头发和后背上。她有时候温柔地看着木子,有时候自己看看书,那幅画面总让我想起画着圣母的油画。

小木子的腹部越来越胀,再不解决,丧命只是时间问题。主任也很着急,专门组织了一次全院大会诊。

查房的时候,我看到木子的妈妈总是静静地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陪着木子。

那天早晨,我写了申请单,请来了外科主任、感染科主任和医务科的工作人员,大家聚在一起讨论木子下一步的治疗方案、手术流程、注意事项。会议开了一个多小时,最终外科主任决定亲自动刀。因为这次手术要帮木子解决腹胀的问题,还要彻底理一理腹腔里的情况,比如有肠粘连的要分开,有脓的要冲洗掉,不然肠道长时间不工作,功能衰竭加重,木子好起来的希望就一点都没有了。

因为不能吃东西,小木子能否活过第二天还是个未知数,更别提多出营养来让她发育肠道了,我们只能先尽力试试了。

我们都期待这次手术能彻底改善木子肠道的环境,也想看一看木子的肠子在这段时间里有没有长长一点,这样她能顺利长大的概率也能高一些。

摸肚子检查时,木子醒了,她两只小手往头上抬,跟大人伸懒腰似的,嘴巴也动了动,但没有力气转头。一般孩子2个月会抬头,4个月会翻身,但木子4个月了却什么都不会,也没力气发出声响,只能滴溜溜地转转眼睛盯着人看。冬日的阳光洒下来,我突然感觉小木子就像一棵植物,每天无声无息的,仅仅靠晒太阳和输送各种营养液来维持生命。

开完会,外科主任跟木子妈妈爸爸谈话,他们很快签署了手术同意书。当天,全院最好的麻醉医生、外科医生都聚集在了木子的手术台前。麻醉很顺利,小木子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平稳,小胸脯均匀地起伏着,旁边机器显示的各项指标也很正常。医生用浸满碘附的棉球给她消毒了三遍,那么小的身体,棉球几下就擦好了。医生还特意在木子原来的手术切口处切了大约5厘米的切口,毕竟小姑娘嘛,长大了爱美,刀疤能少一条是一条。

木子的左脚上还扎着一根留置针,每隔几小时挂一次盐水用来补钾。杨主任小心翼翼地避开管子,解开木子的包被,用手暖了暖听诊器的头,准备听听心肺。木子太小,听诊器贴在她身上就占了一半。我仔细看着木子,她的小脸虽然还皱巴巴的,但眼窝很深,嘴角上扬,是个可爱的孩子。

可木子的腹壁皮肤实在太薄了,医生一层层小心翼翼地切开,生怕手术刀进得太深把她的肠子戳破。肚子皮肤拉开时,医生把手伸进去,摸到了一个大气球似的胃和一节节肿胀的、粘在一起的小肠。他不禁捏了把汗,因为这些小肠已经胀到直径5厘米粗,正常孩子一般1厘米都不到,继续这样下去,真的会爆开。而木子身体里的炎症分泌物也混在一起,又黏又韧,肠子之间以及肠子和腹壁都粘到了一起,像绳子似的把肿胀的肠子卡住,压迫着小肠,使之如同藕节。

一滴一滴又一滴,一分钟过去了,鼻胃管只向木子胃里输送了五小滴奶水。她现在还无法承受正常的滴奶速度,只能先这样慢慢滴着。

医生紧接着就用手术器械把这些粘在一起的肠子分开,再用生理盐水冲洗腹腔,吸净黏液,把防粘连的药打进腹腔里。当他把小肠轻轻拿到腹腔外测量时,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看:还是差不多30厘米。大家有点失望,可能这一个半月,她遭遇了几次波折,实在没有额外的营养用来生长肠道了。

木子正在病房里缓慢地“吃奶”。我看到她绿豆大小的左鼻孔里通着那根“鼻胃管”,管子一端连接着奶瓶,一端用胶带固定在脸上,中间输液泵的卡槽在控制着奶流滴落的速度。

手术剩下的步骤就是一层层缝合。因为木子腹壁特别薄,需要把腹膜、肌肉、皮肤分别用细细密密的针脚缝合好,绝不能缝在一起,最后的打结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用力,不然容易损伤组织。这可是个技术活,为了这次特殊的手术,外科医生都戴上了可以放大手术视野的特制的眼镜,还挑选了最细的针线。

一般情况下,孩子病得这么重,家里都会来一群大人陪床,查房时要求患儿身边只留一个家属,但很多人不自觉,还和护士讨价还价,但木子的家人没有这样。

手术过程中,大家生怕监护仪突然报警要开始进行抢救,而小木子也像在玩闯关游戏,随时都会GAME OVER(游戏结束),但人生却不像游戏,绝没有重来的可能。

“管道”搭好后,专门研究临床营养的杨主任带我一起查房。快走到木子的病房时,我看到一位50岁左右、很有气质的女人等在门口。打了招呼才知道,这是木子的外婆,是木子的妈妈让她提前到房间外等着我们的。

几小时后,手术终于结束了,出血不多,麻醉过程很安全,非常顺利。木子又成功地闯过了一关,我们和家长都暂时松了口气。

我们想了个“缓兵之计”——既然肠道无法吸收,就用一根“营养管道”直接通过鼻腔把奶水送进她的体内,人工调节滴奶的速度,来帮助她吸收。

手术后木子在外科监护室住了几天,情况稳定后又转回了外科普通病房,感染渐渐控制住之后又转回消化科,仍由鼻胃管持续滴奶保持营养并一点点加量。

由于缺乏营养,木子一直处于脱水状态,整个人都干巴巴的,看着像个小老头,完全不像其他婴儿一样水灵灵的,所以当务之急是替她找到进食的办法。

手术让木子的肠道情况好转了很多,渐渐地,木子从经鼻胃管持续滴奶,过渡到定期一次性泵奶。后来几个月,木子甚至可以经口喂奶,逐渐摆脱了对鼻胃管和静脉营养的依赖。

看到木子熟睡的样子,我不忍心叫醒她检查身体,而是转身回到办公室仔细查看她的病历和化验报告,希望能多掌握些情况。

而我则离开消化科,去其他科室轮转,不时地远程看看木子的病历,了解她的近况。木子最后一次住院时,体重长到了8斤,她开始自己能吃够奶了,不吐也不拉,这说明她和普通的小孩子没什么区别了,说不定营养够了之后,她的小肠还会再次生长发育。

手术是成功了,可木子的肠子只剩下30厘米。从那天起,她就无法再通过正常进食获取生命的养分。四个月的时间里,木子只长了0.8斤,这还不到普通宝宝的零头,而像这样自我吸收几乎为零的孩子,还从来没有活下来的例子。

再后来,我偶尔碰到杨主任,都会向她打听木子的情况。2017年的秋天,木子4岁了,杨主任告诉我,木子妈妈带她来门诊的频率不高,不过她自己把孩子管得很好,木子体重追赶得不错,语言和运动方面的能力也慢慢追上来了。

医生给她做了消化道造影检查,发现肠子里有团黑雾——木子的小肠有一段已经被实心的肉块完全堵牢。胎儿的肠道都是由实心发育成空心的,但木子的肠道却不像其他宝宝一样顺利地发育成空心的。而且,如果肠道再多堵几天,她随时都会没命,所以医生只好从她的肚脐上剖开一道口子,切掉了8厘米左右堵住的肠段。

我们正说着,木子妈妈正好发来一条视频,说:“木子现在很好,上幼儿园了,跟其他小朋友看起来差不多,皮得很,饮食也都正常。”

小木子出生第三天就被医生切掉了部分肠子。在这之前她呼吸还很有力,吃奶也很正常,妈妈本来准备带她出院回家的,可还不到一天的时间,木子突然就不愿意吃奶了,吃了就吐,小小的肚子也像一只气球一样越鼓越大。

我点开视频,里面的木子两只手各拿一只鸡腿,轮流啃着,边啃边笑,嘴唇上油光闪闪,还沾了些碎肉。

木子的小肠只有30厘米,相当于正常孩子的十分之一。小肠是吸收营养最重要的部位,这么短的肠道根本来不及留住营养,所有的食物进入木子的身体都会快速流失。虽然木子每天都在吃奶,却每分每秒都在挨饿。那个瞬间,我开始担心她该怎么活下去。

这真是一个奇迹,像她肠子这么短的孩子,以前还没有养大成人的例子。在那之后,我不再打听木子的情况,我想,她人生的苦难都在生命早期经历完了。从生下来开始,木子就没有好好喝过一顿奶,没有响亮地大哭过一次。她的人生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停在了医院里。

小婴儿叫木子,4个月大,体重只有4斤左右,按理说她这么大的宝宝体重该有15斤了。由于营养不良,她的皮肤紧紧包着骨头,皮下蓝色的静脉血管清晰可见,唯一凸出来的是她的肚子,鼓胀的肚皮下一条条蓝紫色的线条交错着,像一幅变了形的地图——所有的危机都藏在这里面。

是妈妈的不离不弃,让木子的人生得以重新开始,像其他孩子一样感受食物的味道,顺利地上学,好好地长大。

这孩子实在太小了,脑袋还没有我一个拳头大,悄无声息地躺在2米长的病床上,要不是裹着粉红色的毯子,我根本留意不到。

我常常想起一个画面,木子静静地躺在小床上,病得没有力气动,也没有力气发出声响,妈妈在旁边轻轻地叫了一下她的名字,木子听到之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向妈妈所在的方向。

2013年冬日的一个早晨,我像往常一样走进病房,想看看又收了什么新病人。离得远远的,我就看见9号病床上躺着一个粉红色的小团子,走近一看,我才发现那是一个小婴儿。

“小植物”一样的木子,或许从那个时候起就被唤醒了。

在儿童医院做医生后,我再也没有买过钥匙扣。那些我医治过的小孩子,总会蹦蹦跳跳地来到办公室,把新买的钥匙扣塞到我掌心,希望每次开门时我都可以想到他们。虽然常常被这些小病人“宠爱”,但有时候我也会被他们被病魔折磨后痛苦的眼神烫到。小木子就眨巴着这样的一双眼睛,住进了我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