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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贝丽尔平稳了下情绪,又擦了擦眼镜。

“不,不——这没什么。”

“这全都是因为我跟前夫的关系。我们结婚时才二十一岁。还是个孩子,真的。婚礼结束当晚回家时,当我们在彼此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时,我想我们就都知道我们并不会好好珍爱彼此。我们坚持了很多年,最终我再也不能忍受了,决定结束。当时,我就下定了决心,”她用手指敲着桌子以示强调,“今后如果要寻找共度一生的伴侣,我一定是为了爱,而不是别的。我不再因为社会传统而结婚,也不会只是为了找个伴儿。一旦我发现情况不对,感觉到爱意消失,一切就完了。唰,唰,唰,我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不用强迫自己告诉我们。”安德鲁说。

“所以你跟艾伦也是这样的吗?”佩姬说。

“我猜你们是想问,我们为什么分开了对吗?”

贝丽尔又喝了一口茶,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回到杯碟里。

安德鲁和佩姬对视了一眼。最终,贝丽尔意识到他们心中的疑问了。

“我们一开始非常相爱。”她说,调皮地看着安德鲁,“接下来的话你可能不想听,最初几年我们真的是全在床上腻歪。对于一个手工艺人,事实便是如此。你知道吗,活儿特别好。不管怎么样,除了那方面,我们幸福了很长时间。尽管他的家庭很早就不在了,而我的家人从来就不同意离婚,但这都无所谓。就好像是只有他和我在对抗整个世界,你们理解吗?但不久之后,艾伦就变了。起初的变化非常微妙。他只是借口太累了不想工作,会连续几周不刮胡子,成天穿着睡衣。有时候,我发现他——”她突然停了下来,清了清嗓子。

“对,确切来说,我们形影不离,”贝丽尔说,“艾伦是个——噢,我想我应该用曾经是个——木匠。他的工作室就在街尽头的房子里,旁边是个小墓园。圣诞节后,我就搬进去了。我当时五十二岁。他六十岁了,但你根本看不出来。他看上去年轻很多。他的大长腿很健硕,就跟树干一样。”

桌对面的佩姬凑上前来,把手放在贝丽尔的手上。“没关系,”她说,“你不必……”但贝丽尔摇了摇头,拍了拍佩姬的手,表示自己可以继续下去。

“但你跟艾伦从那之后就在一起了吧?”佩姬试探地问。

“有时候,我发现他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背靠着沙发,透过落地窗望向外面的花园。不读书,不听收音机,只是坐在那里。”

他们被一个正在收拾邻桌陶器的工作人员的吵声打断了。她和贝丽尔互相冷冷地笑了下,算是打招呼。“她是最差的一个了,就她。”等那个女人走远了,贝丽尔说道,没作过多的解释。

安德鲁想到了坐在黑暗卧室中的母亲:一动不动的,躲避起来,无法面对世界。

“每天都来,”贝丽尔说,“就算我因为扁桃体炎请假五天没上班,我老板告诉他我这周休息,他还是坚持每天前来。最终,我们有了第一次约会。就在这家咖啡店喝了茶,吃了糖霜蛋糕。”

“他是个骄傲的倔老头儿,”贝丽尔说,“他永远都不会向我坦白,自己在与什么斗争。我也永远不会找到合适的话语,或是合适的时机来询问他的状况。他就这么远离了我。不管是出于精神上的还是什么别的我不知道的原因,但从那之后,他就睡在了另一个房间,因为他不想打扰到我的休息——他是这么解释的。之后,一天晚上我们正在喝茶,看着一些无聊的电视节目,他突然转过来对我说:‘还记得我们刚见面时你对我说的话吗?如果你不再爱身边的人,你将要做的事情。’

“六周?”佩姬说。

“‘记得。’我说。

“噢,没有,那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贝丽尔说,“时机很糟糕。那时我刚跟前夫离婚,状态一塌糊涂。现在回想起来,我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计较时机。只是看上去我应该停下来,等一切都尘埃落定。艾伦说他能够理解我还需要时间,但在接下来的六周里,他还是雷打不动地来书店,假装关心那该死的农场业务,只要我没接待顾客,他都会凑过来打个招呼。”

“‘你还这么认为吗?’他说。

“你们一开始就在一起了?”佩姬说。

“‘是的,我依然这么认为。’我说。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当时我应该说些安慰他的话,但我以为他知道我还是如当初一样深爱着他。我问他有没有事,他只是吻了一下我的额头,便去洗杯子了。我很担心,而我想他只是那几天过得不是很好而已。第二天一早,我像平时一样出门工作,等我回到家才发现他走了。他留下了一张字条。我仍然清楚地记得我拿着那张字条,手抖得像个筛子。他写道,他知道我不再爱他了。他不想让我经历痛苦。他就这么离开了。没留下任何地址或是电话号码。什么都没有。当然了,我试着去找过他。你知道,他没有可以联系的亲戚,据我所知,他也没有朋友。我还找了一个,那叫什么,私家侦探调查,我脑海中经常会浮现出一种想法,折磨着我,就是他可能只是在撒谎,他跟另一个姑娘私奔了。然而,现在看着这个,”她拿起照片,“听到鸭子的事情……嗯,你告诉我的。”此时,她再也忍不住了,低声抽泣起来,双手捂着胸口,“或许我当时应该再努力找找。”

“噢,当然,”贝丽尔用手帕擦着眼镜说,“我们想在书店里拍一张合影,是因为这是我们初相识的地方。艾伦在第十次光临书店后,才鼓起勇气跟我讲话,你懂的。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花那么长时间假装在看一些十八世纪约克郡农场机械的书籍。最开始,我以为他或许真的是喜欢务农或约克郡——又或是二者皆有——后来我意识到,他选择站在那里,是因为那是偷看我的最佳视角。有一次,我看到他拿着一本反过来的播种机的书。就是那天,他终于鼓足勇气跟我说话了。”

等到确认贝丽尔没事了,并且她承诺会很快联系他们后,安德鲁和佩姬从书店走了出来,如同刚刚看完了一场电影:在阳光下眨着眼睛,脑子里全是刚刚听到的故事。

“你还记得拍过这张照片吗?”佩姬问。

他们站在停车场上,翻看着手机。实际上,安德鲁只是上下翻看着为数不多的几条短信——从来没订过的比萨公司发来的促销、邮政骗局、工作的破事。他还沉浸在贝丽尔悲伤的故事中不能自拔。

她双手捧着杯子举到嘴边,眼镜立即蒙上了一层雾气。

佩姬凝视着远方。一根睫毛掉落在脸颊上,仿佛是陶瓷品上最不起眼的一条裂缝。周围突然响起了一声刺耳的车子鸣笛,安德鲁伸出手握住佩姬的手。她惊讶地看着他。

“我还记得那天。天气特别糟糕。我们走到平时经常坐的长椅旁,看到路边停着辆冰激凌车。车里的可怜鬼看上去特别沮丧,于是,我们过去各买了一支99式冰激凌,想让这个可怜的家伙高兴高兴。我们在吃三明治之前就吃完了冰激凌——感觉好堕落啊!”

“我们去走走吧。”安德鲁说。

贝丽尔笑了,但眼睛也开始湿润起来,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条手帕擦干了眼泪。

他们手拉手走出停车场,朝市中心走去。安德鲁不曾想走这条路,但直觉指引着方向,就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前行似的。他们沿着大街走着,从推着婴儿车的父母以及逐渐停下的就像电池没电的旅行团身边穿过,接着便走向了阿尼克城堡,上面飘舞的红黄相间的诺森伯兰郡旗帜在微风的吹拂下绷得紧紧的。他们一句话都没说,径直朝城堡周围的田地走去,鞋上沾了刚刚修剪的草。再往下走,经过了一群扔着一个破旧网球玩的孩子堆,还有一群围坐在野餐桌边的退休老人们看着阴沉的乌云遮盖了太阳。继续向前,沿着一条靠行人走出的小径,最终到了河边,看到了河边一条孤零零的长凳,一半都长满了青苔。他们坐在上面,听着潺潺的流水声,看着跟水流对抗挣扎着挺立的芦苇。佩姬坐得直直的,双手放在膝盖上,跷着二郎腿。他们俩都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好像安德鲁放在客厅地板上的模型一样,跟湍急的河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在一片沉寂中,还是有动作在进行。佩姬的脚几乎每秒钟都不由自主地动弹一下,就跟打节拍似的。安德鲁意识到,那不是因为气氛或是心情上的紧张,仅仅是由于心跳产生的。突然,他又一次萌生了一个希望:只要身体能动,这个人就拥有爱的能力。此刻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就好像河流的冲力在推动着他血管中的血液循环,催促着他要赶紧行动。他察觉到佩姬动了一下。

佩姬向贝丽尔展示了照片后面艾伦写下的关于喂鸭子的笔记。“我们认为跟这个有些关系。”

“那个,”她说,声音中有丝颤抖,“一个小问题。吃司康饼的时候,你是先加果酱还是奶油?”

“成千上万只。”安德鲁说着,往他们的杯子里倒茶。他差点就脱口说出“我会照顾它们”的话,但及时打住了。

安德鲁仔细考虑了一下。

“鸭子?”

“我不确定这真的重要,”他说,“至少从大局来看不重要。”接着他靠过来,双手捧起佩姬的脸,吻了上去。

安德鲁都是通过打电话告知亲属某人的死讯,从来没有面对面的经历。亲眼看到贝丽尔的反应让他非常难受。如他所料,她问了很多问题——艾伦是怎么死的,谁发现的,何时何地举行葬礼——但他冥冥中感觉到她欲言又止。接下来,当然,还有一件事……

他敢发誓,他听到有个地方传来了鸭子的叫声。

听到艾伦去世的消息,贝丽尔悲伤地短吁了一口气,就像一个生日气球撑了一周后终于泄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