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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说实话,不是特别想。”

“不要,”佩姬说,“你去吗?”

佩姬噘着嘴说:“石头剪刀布?”

安德鲁摇了摇头:“你去说吗?”

安德鲁转过身,面对着她说:“可以啊。”

“除非你有更好的建议?”佩姬说。

“一,二,三。”

“开始吧。”安德鲁说,搓着双手,示意要开始行动了,“我们就直接上去问他们,有没有一个名字以‘贝’开头的人在这里工作过?”

布。布。

佩姬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伸出了双手。起初,安德鲁盯着眼前的双手不知所措,随后迅速上前将佩姬拉了起来。他们肩并肩站着,靠在一起,看着收银台旁边井然有序的队伍。

“一,二,三。”

“我想我们最好开始了。”安德鲁说。

石头。石头。

“啊,”安德鲁走过来时,她呻吟道,“我想我们还是快点做正事,是吧?”

他们又出了一把。安德鲁本想出剪刀的,但在最后一刻改成了石头。这次,佩姬出了布。她用手包住了他的手。

但他们并不是来感受氛围的。安德鲁找到了深陷在椅子里的佩姬,她看上去舒服得令人发指,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布盖住了石头。”她轻轻地说。

安德鲁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慢慢地转身环顾着四周。显然,他不是那种会使用“氛围”一词的人,但如果他一定要用这个词,那么学萨莉之前的说法,就是巴特书店的氛围并不是太适合他。这里太平静了、太安静了。人们怀着敬意浏览着书架,声音压得很低。他们从书架上取书都非常谨慎,小心翼翼的程度不亚于从土堆里挖出古老陶器的考古学家们。安德鲁从报上得知,这家店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在这里发现了“保持冷静,继续前行”[3]最原始的海报。这句标语之后被广泛改编,多得都令人厌烦了——梅瑞狄斯在办公室放了个杯子,上面就印着“保持冷静,践行瑜伽”,或许是写在陶器上最平淡无奇的句子了吧——但在这儿,这个标语还是非常适合的。

他们现在站在一起,手仍然握着。好像世界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们身上,甚至连书架上的书都屏住了呼吸。突然,佩姬松开了手。“噢,我的天哪,”她低声说着,“看。”

“真令人着迷。”他说。那个男人点了点头,有那么一会儿,眼睛沉醉地闭了起来,仿佛在说:“老朋友,欢迎回家。”

安德鲁艰难地转过身来,好跟佩姬肩并肩再次站在一起。就在收银台那边,有一位端着一杯茶的女士,脖子上挂着眼镜,绿色的眼睛,灰白的卷发。佩姬拉着安德鲁的胳膊往候车室改造的咖啡厅走去。

“对这个满意吧?”那个男人问道。安德鲁只记得历史剧中难对付的妓院老鸨说过这句话,虽然问得非常不合时宜,但同时,他对眼前的一切感到由衷的满意。

“那肯定是她,没错吧?”她说。

“真是幸福的天堂。”安德鲁自言自语道。在刚才车上的经历后,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让脉搏恢复正常,那身处此地就是最好的途径。他留意到身边还站了个人。他瞥了一眼,看到一个穿着灰色开襟羊毛衫的高个子男子,双手搭在背后,抬头看着火车。他和安德鲁互相点点头打着招呼。

安德鲁耸了耸肩,并不想让佩姬抱太大希望。“有可能。”他说。

火车飞驰而过,带起了一阵微风。

佩姬又一次猛地拉了他一把,这次是为了避让一对老夫妇,他们手里端着满满一托盘的司康饼和茶杯,正踉跄地朝桌子边走去。刚落座,老先生就开始用颤巍巍的双手往自己的司康饼上涂奶油。他的太太斜着眼瞧他。

月哟,你此后仍将时盈时耗[2]

“什么?”那个男人说。

方升的皓月又来窥人了——

“先奶油再果酱?你个傻子。”

一走进书店,安德鲁就看不到佩姬了,他马上被头顶那五英尺的场景吸引了过去。一辆漂亮的深绿色火车——艾蔻特公司生产的维多利亚式NA级别,如果他没认错的话——正在书架上方搭建的轨道上优雅驶过。走廊上的空隙架起了标牌,上面写着不同的诗歌。最近的一块上面写着:

“本来就是这样。”

“……没事。”

“是个鬼。我们每次都吵,顺序应该颠倒过来。”

“什么?”

“胡说八道。”

“抱歉,”安德鲁说,“就是……”

“谁胡说八道!”

“你怎么老是动来动去的?”佩姬说,“很像我那条拿屁股在地上蹭来蹭去的老狗。”

“这该死的就是。”

他在位子上挪了挪,对于未来一半兴奋,一半害怕。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不仅仅是他对她与日俱增的感情,更是坦白那个弥天大谎。佩姬肯定恨他入骨,或许永远都不会理他,但最坏也就是……如此了。这种残酷的痛苦折磨——死死抓住一些并不能提供安慰的虚无。如同在静电噪声中突然找到的无线电信号,他意识到:谎言永远都站在真相的对立面,而真相是唯一让他摆脱痛苦的东西。

佩姬眼睛转了转,轻轻地推着安德鲁往前走。“别看了,”她说,“我们已经耽误够久了。”

或许他对佩姬和盘托出算了。就现在。在车里。在一辆双车道上行驶的闷热的沃克斯霍尔欧宝雅特中。

离柜台越近,安德鲁的心跳就越快。直到他们到了那位女士的面前,安德鲁才意识到佩姬已经握住了自己的手。那位女士刚刚在玩纵横字谜游戏,她抬起了头,放下了手中的笔,用温柔但又因吸烟而沙哑的声音问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他往前坐了坐。

“这个问题听上去可能会有点奇怪。”佩姬说。

他们又经过了一个通往阿尼克的路牌。还有五英里。有人用鲜红色的笔迹在上面留下了单词“狗屎”的涂鸦,没什么创意。安德鲁想到之前难得参加过的一次学校出游,在从牛津的阿什莫林博物馆返回的途中,也看到过类似的涂鸦。印象里,傍晚的天空被烤成了粉色,在它的映衬下,电线形成了一张空白的乐谱,安德鲁的视线停留在上面,就在那时,他看到了远处栅栏上用白色粗体字写的话:“我为什么每天都这样做?”虽然当时并未理解其中引诱通勤者的信息,但他记住了这句话。就好像他的潜意识在说:因为你现在太年轻了,只会担心贾斯汀·斯坦莫尔会不会又要和你恶作剧,所以这句话对你来说并无太大的意义,但三十年过后,你可能就会深有感触了。

“别担心,亲爱的。相信我,我见过太多非常奇怪的问题——几个月前,一个比利时男人还问我卖不卖关于兽交的书。所以,放马过来吧。”

他们开得越远,安德鲁的忧虑和不安就越发严重,他们离书店越近,他们的冒险就越接近终点。他们最后极有可能会失望而归,艾伦的最后一程也只有他们和一名冷漠的牧师相伴。然后又恢复周而复始的平凡工作。

佩姬和安德鲁机械地笑了笑。

“不知道。嗯,有点吧。”佩姬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后视镜,因为他们正在汇入一条双车道。

“是这样的,”佩姬说,“我们就是想问问,那个,您的名字是不是‘贝’开头的。”

“我有点紧张,”安德鲁说,“你呢?”

那位女士疑惑地笑了笑。

他们经过了一块路牌,上面写着离阿尼克还有十五英里。

“这问题是捉弄我吗?”她说。

“浑蛋。”佩姬咕哝着,前后猛烈地推拉着变速杆,还拿她初恋男友哭鼻子的事开玩笑,这让安德鲁有点受不了,摇下车窗透了透气。

安德鲁感觉到佩姬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

孩子们跟伊莫金留在家里,伊莫金答应给她们做一个浓郁的巧克力蛋糕,里面的巧克力容量足以让布鲁斯·波格托[1]突发糖尿病而陷入昏迷。佩姬征用了伊莫金的座驾欧宝雅特,伊莫金阐述了车子本身存在的各种各样的问题以及应对措施,大多数都是通过击打怒骂来解决。

“不是的。”她说。

终于,他们在第五天早上去了巴特书店。安德鲁感觉得到,佩姬一直在拖延,不是她丧失了兴趣,而是她很怕这次拜访会以失败告终。

“如果是那样的话,对,没错,”那位女士说,“我叫贝丽尔。我之前卖给你们的书有问题吗,还是什么?”

“对他有意思。”除了男女之间的好感,那句话还有别的意思吗?或许只是一个纯粹的人类学研究角度——佩姬正准备进行科研领域的研究:一个矮胖的人类标本,经常被观察犯蠢。不管是哪种解释,佩姬都拒绝作答,根据安德鲁之前看了那么多期《新闻之夜》的经验推断,这意味着她在回避说实话。他期待着伊莫金已经对她施行了全面的审问。

“不,不是那样的。”佩姬说着,看了一眼安德鲁。

“……我也不会回答你这个问题的。”

这是暗示他从口袋里掏出照片递过去。那位女士接过照片,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她认出来了。

“那,好吧,那你对他有意思吗?”

“天哪,”她说着,先是看看佩姬,又看看安德鲁,“我想我得再喝一杯茶。”

一个人回到客房时,他的思绪回到了先前偷听到的对话中。

[1] 《玛蒂尔达》中的角色,曾因偷吃一小块巧克力蛋糕而被迫在一次聚会中罚吃一整个巧克力蛋糕。

安德鲁原以为,他们第二天一大早就会去巴特书店,可佩姬和伊莫金另有计划。接下来的两天,他们乘船去了法恩群岛,在那里,安德鲁先是被海鹦的粪便突然袭击(苏茜很开心),再是在狂风大作的海边散步时,不时地停下饮茶吃蛋糕(伊莫金很开心),最后回到伊莫金家里享用美味的晚餐,佩姬有两次靠在安德鲁的肩膀上睡着了(安德鲁很开心)。

[2] 《鲁拜集》第一百首,译文取自郭沫若先生。

安德鲁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混乱的解释。佩姬和伊莫金都不知道他在自言自语什么,他就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越说越多,坑越挖越大。谢天谢地,她俩只是目光空洞地看着他,就像两个无聊的海关官员无视着面前一个正在奋力地解释陷入困境的外国游客一样,而浪漫言情喜剧高潮部分的到来也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不停地闲聊着。

[3]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时,英国皇家政府制作的海报。这幅海报原计划应对纳粹占领英国这一情况发生后,用以鼓舞民众的士气。

“嗯,我有两部手机。一部是工作手机,用了好多年了。我不确定卡梅伦知不知道第二部手机的事,所以你们懂的,最好保持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