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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他清了清嗓子。

松开塑料杯时,他留意到手上的擦伤,想起了早上帮他的那个女孩——棕色的卷发,神秘的微笑。他感到耳朵里在充血,嗡嗡作响。如果假装一下,哪怕就一会儿,会怎么样呢?发挥想象,来一段自编自导的演出,有什么坏处呢?实际上,哪怕在接下来这极短暂的片刻,幻想一切都顺利进行,又会有什么坏处呢?

他要这么干吗?

他握着那个早就空空如也的塑料杯,感觉杯子快要被自己捏碎了。这真他妈的是场灾难。他怎么一开始就把事情搞砸了呢?从卡梅伦的表情就可以得知,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如果安德鲁坦白,刚刚是不小心在孩子的事上撒了谎,对方会如何回应呢?他不确定,而且似乎也无法马上扭转局面了。他决定,目前最好的策略还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余下的面试,尽量挽回颜面——就像在驾驶考试中撞倒了手持车辆暂停牌的女交通警察后,也要镇定地完成“先看镜,再打灯,后行动”的一连串动作。

“他几岁了呀?”他问道,将照片交还给卡梅伦。

哦,很好,你现在听上去就像是个偷孩子的贼。这样下去很好。你周一就来上班吧,恋童癖先生!

“刚满十岁,”卡梅伦说,“你的呢?”

“好可爱,”他说,“可爱的……男孩。”

他真的要这么干吗?

他仍然盯着卡梅伦孩子的照片。说点什么呀!

“那个……斯蒂芬八岁,戴维六岁。”他说。

天哪,自己刚刚是什么混账回答!在未来的老板眼里,他已经成了一个到处留情的浪荡子,一辈子在镇里鬼混,搞大了一群女人的肚子,毁了无数家庭的花花公子?

显然,他已经这么干了。

“这个,我有时候还真记不清楚了。”

“啊,太棒了。我是直到我儿子克里斯六岁时,才真正开始意识到他未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卡梅伦说,“虽然克拉拉——我的妻子——早在孩子出娘胎前就预知了一切。”

“太棒了,有几个呢?”

安德鲁笑了笑。“我妻子黛安娜也是这么说的。”他说。

“嗯……有的。”

于是,就这样,他拥有了一个家庭。

“你有孩子吗?”

他们又继续聊了会儿各自的妻子和孩子,但很快卡梅伦就言归正传,回到了工作面试的主题上,安德鲁顿时觉得这梦幻的一切如流水般从指缝间溜走了。不一会儿,时间就到了。令人不安的是,卡梅伦的台词不是通常那样,询问安德鲁是否对自己有何疑问,而是问他“还有什么最后要说的话”,仿佛他下一秒就会被拖去绞刑架似的。他绞尽脑汁,讲了几句废话,说什么工作看上去真的趣味十足,如果能够跟卡梅伦活力四射的团队共事的话,那可真是自己的荣幸。

“当然不介意,我就一个。”卡梅伦热情地说着,同时将手伸进口袋里开始翻找。安德鲁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种猜测,这个面试自己的男人会马上掏出阳具——只有一个睾丸的家什儿,而他也问遍了能碰见的每个人,急切地希望找到同样只拥有一个蛋的男人。然而,卡梅伦掏出来的是钱包。直到安德鲁看到他翻出来的一张照片——一个裹着冬装站在滑雪板上的小孩儿时,才想明白刚刚的问题是什么。他站在卡梅伦的立场上,重新上演了刚刚的对话。

“那让我们保持联系。”卡梅伦说,真诚得如同接受电台采访的政客,宣称自己喜欢独立乐团一样。安德鲁挤出一丝微笑,时刻提醒自己要与人保持眼神交流,他握了握卡梅伦湿冷的手,仿佛在抚弄一条鳟鱼。“非常感谢您提供的这次机会。”安德鲁说。

“您不介意我问您同样的问题吧?”他问道。

他找了家咖啡店坐下,用店里的免费网络继续搜索求职信息,却完全不能集中注意力,只是胡乱地浏览着网页。当他对卡梅伦“提供的这次机会”表示感谢时,其实,他指的根本不是工作面试,而是,他今天得到了一个能够放纵自己幻想的良机,完全沉浸在拥有一个家庭的想象中,哪怕只有短短几分钟。原来过正常人的生活竟如此不可思议,既刺激又恐惧。

“这个,我有时候还真记不清楚了。”他说着,挤出一丝苦笑。卡梅伦对此发出了刻意的哈哈大笑,仿佛不确定这是否是安德鲁的玩笑话。安德鲁决定反击,以期获取更多的情报。

他努力清空杂念,强迫自己专注当下。如果他得不到这份议会的工作,就必须得扩大职位的搜索范围,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艰巨任务。他似乎没找到一份可以胜任的工作。一半的职位描述本身就够眼花缭乱的了。他绝望地盯着一口也没吃的大份玛芬蛋糕,不停地戳来戳去,直到它看起来像一个鼹鼠丘。也许他能从食物里面变出其他动物的地洞,入围特纳奖[2]呢。

尽管卡梅伦的语气十分轻松愉快,但这问题更加棘手,安德鲁这次准备采用一个泛泛的、半开玩笑的回复来蒙混过关。

整个下午,他就坐在咖啡店里,看着实力雄厚的商务人士开着重要的商务会议,观察着游客兴奋地翻阅着旅行指南。直到店里的客人全部走光后,他还坐了很久,整个人靠在暖气片上,尽量不让打扫卫生收拾椅子的意大利侍应生看见自己。终于,侍应生走了过来,瞧见了那个变成鼹鼠丘的玛芬蛋糕,碎屑撒了一桌子,他满脸歉意地笑着请求安德鲁离开。

“太棒了,有几个呢?”他说。

安德鲁刚一出门,手机就响了,是个未知号码。

“是的。”他脱口而出,最简短的回答才是上上策。而当卡梅伦露出华莱士式的咧嘴笑容时,他如释重负。

“安德鲁吗?”电话那端的人问,“听得到吗?”

安德鲁全程不停地点头,努力想要记住所有的事情,内心却在诅咒吉尔竟然完全没提到“死亡”这个关键话题,让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站在了舞台的聚光灯下。令人不安的是,卡梅伦似乎跟他一样紧张,简单友好的问题变成了混乱的漫谈,他的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好像是自己一个人在上演好警察/坏警察的戏码。等安德鲁有机会说话时,却发现,面对卡梅伦的无厘头问题,自己除了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出来。好不容易组织出一句话,想展露的热情在卡梅伦听来像是一种绝望,想表现的幽默只是让卡梅伦徒增困惑。卡梅伦不时地朝安德鲁的身后望去,不断为走廊经过的人而分神。终于,安德鲁沮丧到了极点,他甚至想直接放弃,当场走人了。即便在他对事态的发展感到绝望时,视线还是忍不住停留在卡梅伦的牙齿上。首先,他的内心开始纠结那到底是像钟乳石还是石笋。还有,是不是脱下紧身衣,记性就能变好点?突然,他回过神来,意识到卡梅伦刚刚似乎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可自己完全没有头绪,而他正在等着自己的回答。他朝前坐了坐,有些惊慌失措。“嗯……”他说着,希望这样的语调可以传达自己对刚才那样一个有深度的问题的欣赏,因此需要好好考虑方能作答。可显然,他错了,卡梅伦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安德鲁断定这肯定是个简单问题。

“听得到。”外面狂风大作,还有一辆拉着警报的救护车呼啸而过,勉强能够听到的安德鲁答道。

直到有人为他俩端来两只装着温水的蓝色塑料杯后,面试才真正开始。卡梅伦一开始就喋喋不休地描述着职位需求,连停下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他指出,如果安德鲁顺利拿到工作,那么他就会处理《公共健康法案》中涵盖的所有死亡案件。“所以说呢,你就要跟殡葬承办方打交道,安排葬礼仪式,在当地报纸上刊登讣告,办理死亡登记,追踪死者家属,通过拍卖死者的遗产来支付葬礼的开销。你能够想象,一大堆令人头疼的文书工作,全是老套的废话!”

“安德鲁,我是卡梅伦·耶茨。我打电话只是想告诉你,今天很高兴与你见面。你似乎真的领会到了我正在努力打造的‘我能行’文化氛围的内涵。所以,长话短说,我很开心地通知你,欢迎你的加入!”

他们在棺材大小的电梯间里尴尬地闲聊了几句,安德鲁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如钟乳石般的门牙。别再看那该死的牙齿了,他对自己说道,可眼睛还是不受控制地直勾勾地盯着那该死的牙齿。

“您说什么?”安德鲁用一个手指头塞住另一个耳朵,问道。

他咬掉了手指头上的倒刺,抖着腿,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当卡梅伦·耶茨终于露面时,安德鲁确信,自己曾经见过这个人。正当他要开口问两人是否见过时——或许还可以讨好一下未来的老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觉得见过卡梅伦,是因为他酷似电影《超级无敌掌门狗》中年轻的华莱士一角儿。同样的球根状双眼紧凑地挨在一起,钟乳石般的大门牙参差不齐地突出来,唯一的不同可能就是他茂密的黑发和伦敦近郊的口音了。

“你得到这份工作啦!”卡梅伦说,“当然,伙计,要办一些常规手续,但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按照指示坐了下来,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平缓着情绪。他需要这份工作,迫切需要。自打二十岁出头,他就在附近的行政区内做各式各样的行政工作。后来,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稳定的岗位,并在那儿工作了八个年头,突然有一天就接到了被裁的通知。安德鲁的老板吉尔是个和蔼可亲、脸颊红润的兰开斯特郡人。她一直奉行着“先拥抱,后提问”的生活方式,裁掉安德鲁让她感到十分过意不去。于是,她真的打遍了伦敦每一个议会办公室的电话,询问是否有空缺的职位。今天的面试便是吉尔打电话得到的唯一回应,她在邮件中对这份工作的描述含糊得令人沮丧。安德鲁只知道这份工作和他以前的工作内容差不多,都是大量的行政事务,只是还涉及一些和住所清查相关的事情。更重要的是,这份工作的薪资跟上一份工作差不多,而且下个月就能入职。如果放在十年前,他或许会考虑一个崭新的开始——旅行或是大胆地重新规划职业生涯。但最近,仅仅是离开家就会让他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所以去马丘比丘徒步或是重新接受训练成为一名驯兽师的未来已经无望了。

安德鲁愣在了原地,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

他滑倒后虽然有些站不稳,但除了手上的一点儿擦伤之外,并无大碍。年近四十的他已经十分了解,有一条细微但分明的年龄界线令这样一次常见的脚滑演变为“摔了一小跤”。(但如果在等待救护车时,有同情他的陌生人将大衣披在自己身上,并且帮忙扶着自己的头,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他还是会暗自欢喜的。)虽然没受什么伤,但他原本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却没这么走运,上面溅满了脏兮兮的泥水。有一瞬间,他考虑过以弄脏的衬衫和擦伤为基础编个故事,给面试官留下深刻的印象。“什么?您是指这个?噢,我来的路上,碰巧在一辆疾驰的公交车/飞驰的子弹/凶恶的老虎前救下了一个儿童/高官/小狗。不管怎样,我有提到过自己做事主动积极,既能独立完成工作,也可以很好地配合团队吗?”然而,他最终还是作出了更明智的选择,冲到最近的德贝纳姆百货公司买了一件新衬衫。等他赶到混凝土筑成的大教堂——议会办公室所在地——跟接待员作自我介绍时,已经是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了。

“安德鲁?你听到了吗?”

他掸了掸身上的灰,突然意识到,目睹了一切的旁观者正在幸灾乐祸地盯着自己。他不敢正眼瞧任何人,耷拉着脑袋,双手插在口袋里,继续赶路。渐渐地,他不再觉得尴尬,心中却泛起了其他的感受。每当遭遇此类灾难,他都会感觉到内心剧烈的颤动。这种感受由内及外,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寒冷,就像在流沙中艰难跋涉一般。他没有能够分享这些经历的朋友,也没人帮他一笑置之,渡过难关。只有永远警醒的孤独应和着他每一次的跌倒。

“天哪,是的,我听到了。哇哦,太棒了。我……我很开心。”

对于刚刚扶自己站起来的女子,安德鲁没有半个字的回应,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觉得自己的腰部像是被人用大锤猛烈地敲了一下似的,但这并不是他无法对女子致谢的原因。她看自己的方式有点不对劲——脸上若隐若现的微笑、头发被别到耳后的方式——这一切都熟悉得令人诧异,他的呼吸顿时停滞了。女人的目光逡巡过他的脸庞,仿佛也被一阵强烈的熟悉和痛苦所击中。而直到她说完“那好吧,再会了”走开后,安德鲁才意识到这女人实际上是在等自己表达谢意而已。他犹豫着,不知是否要追上去做些补救。但就在那时,脑海中响起了一首熟悉的曲调:“蓝色的月亮啊,你看到我孤独地站着。”[1]他紧闭双眼,按压着太阳穴,用尽全力才清空不断回响的旋律。等他再睁开眼时,那个女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真的开心,非常开心,开心到隔着窗户朝店里的侍应生展露出灿烂的笑容。侍应生很困惑,但也报以礼貌性的微笑。

“你没事吧?”

“安德鲁,听着,我现在要赶去参加一个研讨会,所以我会请别人发邮件,通知你所有的注意事项。我知道,我们肯定要找时间聊聊零零碎碎的事,但别担心,现在不急。你快回家跟黛安娜和孩子们分享这个好消息吧。”

这愚蠢的错误也是他自找的。过马路的时候,一阵奇怪的叫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抬头一看,就瞧见一只鹅飞过头顶。它白色的肚皮被清晨的阳光照成了橙色,古怪的叫声和飞行姿势令它看上去活像一架挣扎着逃回基地的受损战斗机。正当大鸟稳住身子继续飞行时,安德鲁却在冰上滑倒了。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的两只胳膊像风车一样拼命挥舞,双脚无处施力,如同正要摔下悬崖的卡通人物一样,最终还是重重地砸向了地面。

[1] 出自理查德·罗杰斯和罗伦兹·哈特于1934年创作的经典歌曲《蓝月亮》,埃拉·菲茨杰拉德曾翻唱过这首歌。

安德鲁迟到了。如果在今早面试前提交的简历中,他没有用“极端守时”来形容自己的话,那么这一切还算不上是场灾难。不仅仅是守时,用的还是极端守时。这说法也能成立?守时也有极端吗?怎么会有人能衡量出极端的程度呢?

[2] 成立于1984年的特纳奖是英国本土奖项,被称为英国当代艺术的风向标,颇具艺术界的“奥斯卡”之势。奖项自创立之初就争议不断,经过三十余年的发展,逐渐成为欧洲视觉艺术的重要奖项。

五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