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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安德鲁满腹狐疑。这个涂鸦是专门为了某个人而画,还是给任何一个发现它的人看的?在写下自己想要埋葬的墓地到坐着等死,中间又过了多久?

还剩了几个字:格拉斯科特墓地——塔姆沃斯。

安德鲁本以为,特雷弗·安德森过的是极好的享乐主义生活。而这一小片纸只是无忧无虑的享乐生涯中罕见的实际规划。环顾肮脏的公寓,安德鲁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自己极其乐观的期望而已。事实是,在过去的几年里,每天早上,特雷弗睁开眼睛,在确定自己并没有死后,才起床。直到有一天,他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特雷弗·亨布雷·安德森:1964—?

等死,是最可怕的——每天吃饱喝足维系生命,什么都不干。维持生命,就是生活的全部。安德鲁突然想起来,在基思倒地前他那呆滞的眼神。天哪,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绝对不会逃脱制裁的。还有卡尔。他该如何应对?他可以承认失败,把钱转过去。但一切就能结束了吗?卡尔看上去气愤难平,满心仇恨。怎么才能阻止他一时兴起拿起电话拨给梅瑞狄斯呢?等待是一场煎熬。这件事悬在自己头上,他又怎会真正开心快乐呢?还有佩姬。他想起了诺森伯兰郡的那个下午。那时候的他满心希望,坚信着一切都能改变。他之前错得离谱啊!他永远都不会指望佩姬能够理解自己的谎言,特别是在她最需要自己的帮忙时,他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波希亚·玛丽亚·安德森:1936—1989

当然,有一种可以终结一切的方法非常简单。很久之前,他就有过这种想法,现在又出现了。这个念头起源于日常生活,作为一项简单的备选,而非危急时刻。当时,他好像是在排队。可能是在超市排队结账,又好像是在银行。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摆脱。好像是被石头击中的挡风玻璃,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裂缝。它无时无刻不在警告你,玻璃随时都会破碎。而现在,他觉得,那个方法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不仅仅是得到解脱,而且作为平生第一次,他能够完完全全掌控自己的人生。

威利·亨布雷·安德森:1938—1980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蒙了一层灰尘,有些看不清楚。他小心翼翼地把火车票放在了书上面,慢慢地站了起来,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听着整栋公寓轻柔的哼鸣——隔壁电视机里传来的预录好的笑声,楼下播放的福音音乐。他感到自己的肩膀松了下来。几十年的重压都会卸掉。一切都会变美好的。他脑海中想起了埃拉《难道这不是快乐的一天吗?》的前奏。脚上又是一阵剧痛。但这次他都没怎么注意到。没关系了。现在没关系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安德鲁花了很长时间研究着特雷弗的涂鸦。他知道这是他的笔迹,因为里面画了三个简单的长方形,旁边各写了一个名字和日期。

厨房的冰箱嗡嗡响了好一阵儿,突然,“咔嗒”一声戛然而止。

突然传来的一阵剧痛,疼得安德鲁一蹦一跳地来到床边,坐了下来。鞋盒上放了一本书,一本他听都没听过的高尔夫球手的自传,典型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造型——俗不可耐的笑容和松垮垮的西装。他随意翻开一页,里面讲述了菲尼克斯公开赛时一场艰难的沙坑打球的经历。几页之后,笔锋转到一场轻松的慈善比赛趣闻,那里提供了大量的免费西班牙起泡酒。他跳着翻看着,突然里面夹的一个东西掉到了他的膝盖上。那是一张十二年前的火车票——一张从尤斯顿到塔姆沃斯的往返票。背面登载着一则撒马利亚会的宣传语:我们不只是听你说,我们在用心倾听。下面,在一块空白处,有人用绿色圆珠笔写了什么字。

最后,他又在特雷弗的屋里搜查了一遍后,将报告用电子邮件传回了办公室。希望他给出的数据足够让他人来安排葬礼事宜了。

他一瘸一拐地挪到卧室,这里跟客厅之间原来隔了一扇门,但现在被一条用胶带粘起来的薄床单所取代。羽绒被套和枕套都是阿斯顿维拉品牌的。床边有一面镜子,靠在墙壁上,上面沾满了剃须水泡沫,旁边是一张用四个鞋盒临时搭成的床头柜。

他乘公交车回家,像只火烈鸟一样单腿站立着,感觉自己解放了,因为他根本不在乎周围人对自己的看法。一回到家,他径直去了卧室,放了洗澡水。等浴缸放水时,他一瘸一拐地蹦到了厨房,好像是自己的双眼被遮住了似的,他看都没看便将手伸进了抽屉,摸索着他想要找的东西。他来回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塑料刀柄,熟悉感让他莫名地感到安慰。他在水龙头下冲刷着刀子,觉得还是要干净点,但无所谓了。他刚要离开厨房,便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这不会改变什么的,他对自己说,但他感觉应该去看看,以防万一。他打开了抽屉,掏出了手机。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手机才开机。突然震动时,安德鲁惊得差点把手机摔了。但当他看到卡尔的信息——“你收到钱了没?你最好不要另有所图”时,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佩姬当然不会发短信过来了,对她来说,自己已经死了。他把手机扔到了工作台上。

显然,特雷弗最后的日子很难捱。客厅角落里垃圾堆成了小山——墙上某处有多种污渍,表明各式各样的垃圾被随意扔到墙上,然后滑下去堆在一起。离地板上摆放的电视机几英尺远的地方,有个小木凳,周围一圈都是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里面的尿液灌满到了瓶口,发出难闻的气味。唯一有点价值的就剩一堆衣服,还有靠在米色散热器上的一个自行车轮胎,上面有烧焦的痕迹。明知不会有什么收获,他还是在垃圾堆里翻找着。随后,他站起身来,取下了手套。在房间一侧的厨房区域,烤箱门开着,像在做着无声的尖叫。冰箱嗡嗡响了一阵,随之归于安静。

他翻阅着埃拉的唱片,犹豫着要播放哪一张。一般来说,他都是凭直觉选的。但这次,他觉得要挑一张囊括了自己所有挚爱的专辑。最后,他选了《埃拉在柏林——引进的再版》。他放下唱针,听着观众的声音逐渐变小,他们兴奋的掌声好似雨滴打在窗台上。他站在原地脱光了衣服,三心二意地叠好后,放在了椅子扶手上。他原想自己或许也写个便条,但只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做。如果你没有对象可以倾诉,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就是一张普通的白纸,等着被捡起来丢掉而已。

据验尸官说,特雷弗·安德森在滑了一跤后,头重重地砸到了浴室地板上,随后死亡,并且补充说屋内的状况“非常恶劣”,口气跟评论从加油站买来一份令人失望的乳蛋饼一样无聊。安德鲁穿上防护服,强忍着脚上的一阵疼痛,依照常规,在进屋之前,提醒着自己来的目的和应有的行为方式。

等到全身浸入浴缸时,热水刺痛了伤脚,他疼得喘着气。外面播放完《古老的黑魔法》尾声后又响起了掌声,《我们的爱会停留在这里》的低音提琴和钢琴伴奏声飘了过来。

这次住所清查的地址有点熟,但直到安德鲁一瘸一拐地走到房子前时,他才想起来,这就是跟佩姬在她第一天工作时来的街区。(埃里克,他是叫这个名字吧?)当他准备妥当,准备进入已故的特雷弗·安德森的住宅时,他望过雨后光滑的混凝路,依稀看到了一间小屋,那里有个男人拎着两个卖酒商家的购物袋,费劲地开着原本是埃里克居住的房门。安德鲁好奇,那个男人是否知道屋内发生的一切。事实上,世界上有多少人,在开门进屋的那一瞬间,对这间房的上一任主人在里面过世、腐烂却无人知晓的过往一无所知。

他本想喝完剩余的酒,但忘了把酒瓶从厨房带过来。这样挺好的,他想。完全清醒。在控制中。

第二天一早,他除了赶赴既定的住所清查,别无选择。他坐在早高峰的地铁上,脚上的剧痛让他行为极其反常,他大胆地盯着每个人来回地看,多么希望有个人来询问自己还好吗,对此他感到很悲哀。

低音鼓的隆隆声和钢琴急促的尾声标志着歌曲的结束,埃拉向观众致谢。安德鲁一直觉得,她那样做显得非常真诚,一点儿都不做作,也没有一丝虚情假意。

他关上手机后,把它丢到厨房的一个抽屉里。他再也忍受不了别人的打扰。他还不知道基思的状况如何。或许自己早就因为对他的所作所为被辞退了。

他开始有点头晕眼花了。连续好几个小时滴米未进,房间里氤氲的水蒸气开始模糊了感官。他在水下敲击着大腿,感觉到阵阵涟漪。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正在世界另一端的一条静谧的河流里漂浮着。

同时发生的一切,模糊不清——他对她和姑娘们混乱不清的道歉(不行,抱歉,她们不能进来,他真的特别特别对不起,他在可以的时候会解释原因,但今晚真的不可以)——接着,佩姬脸上露出了困惑、受伤,最后是失望的表情。他逃了进去,无法直视佩姬将困惑的女儿们带回车里,用双手堵住耳朵,不去听她们对于为何要马上离开发出的质疑。他回到走廊,经过了磨损的墙壁,穿过了香水区,上了楼,进了屋,无助地听着外面的车驶离的声响,等一切安静后,他低头看着被精心设计、呵护并且耗费了大价钱的火车模型,突然爆发了,各种踢踩,火车轨道和场景的碎片砸到了墙壁上,而后又归于沉默,呈现出一片大屠杀后的狼藉景象。刚开始他还没什么感觉,但等肾上腺素渐渐退去,疼痛慢慢地一波波地侵袭而来。他爬到厨房,找到了些冻豆子,然后在旁边的橱柜里翻找着,希望能翻到一个急救包。然而,他只找到两瓶布满了灰尘的料酒。他一口气吞下了半瓶,直到喉咙刺痛,酒顺着口角流到了脖子根。他挪了挪身子,靠坐在冰箱上,就这样断断续续地睡着了,但刚过三点他就醒了,爬回了床上。躺在床上,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想到佩姬大半夜开着车,街灯照耀下时隐时现的脸庞,苍白又恐惧。

又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下一首是《刀子麦克》。埃拉在这里忘词了。或许这次会不一样,安德鲁一边想一边在浴盆边缘摸索着,直到摸到了塑料刀柄,把它紧紧地握在手里。但事实并非如他所愿,先是卡壳,再是上气不接下气、大胆的胡诌完全破坏了原来的歌曲,接着又模仿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嘶哑的嗓音开始了厚颜无耻的即兴创作,观众咆哮起来。他们跟她一起,为她加油鼓劲。

安德鲁坐在一张死人的床上,心想自己的脚是不是断了。昨晚开始就莫名其妙肿胀起来,在肿了的肉下面,血管不断充血,现在又热又疼,就好像感染了似的。那天早上,他连鞋都穿不上——还好他从一个柜子底部找到了一只破旧的人字拖。疼痛难忍,但远不及闭上眼睛,脑海中再次浮现出的佩姬的失望表情令自己难受。

他将手沉入水底,又握紧了些。还没等她停下来喘口气,《月亮有多高》急促的鼓声响起,埃拉开始了她的拟声吟唱法。音乐紧跟她的歌词,但她总是太快了,太快了。他扭了扭胳膊,攥紧了拳头。他感觉到了金属的锋利,皮肤紧紧贴着刀锋,快要被割开了。就在这时,一阵响声盖过了音乐声,想引起他的注意。他缓过神来,是手机的响铃声,随后他睁开眼睛,手指慢慢松开了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