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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故乡是何处

“因为我?”任为无法理解。

“因为您啊!还能因为什么呢?因为她们是您的亲人。”张琦说,“明明和吕青一直被监控,只要有危险,随时都会获救。上次,在拉斯克斯,就曾经准备救明明,但被道格拉斯抢先救了。”

任为并不详细知道任明明在拉斯克斯的故事,总之明明遇到了危险,被道格拉斯所救,并不知道明明曾经命悬一线。不过,就算再危险,那些危险也已经都过去了,并不重要。他没有问这个问题,而是在想,自己到底有什么特殊,以至于连自己的亲人都被监控。

“和其他人不同?有什么不同?”任为问。

他思索着,忽然,身体中像有一道电流瞬间穿过——不能不说,机器真人的技术非常好,他真的感觉到身体中像是有电流穿过。他意识到了一些令人震惊的事情。

“明明和吕青——和其他人不同。”张琦说。

“我不会是你们那个世界的人吧?”他问。

任为沉默了一会儿,“那你们救了明明和吕青,是为什么呢?”

“是。”张琦简短地回答。

张琦笑了笑,“明确提醒是不被允许的,我只能通过这种方式。”

任为愣住了,他的一生在脑海中迅速掠过,从小到大的每一个场景,像电影片段一样一段段出现。

“所以我们一起进入云球时,你选了鲍雪北的诗歌来背诵?”任为问,“你想提醒李斯年去救鲍雪北?”

忽然,他觉得眼前这个地方似曾相识。

“对,实验事故。”张琦说,“这件事情如果是别人的失误,我就不会知道。不过,出现失误的那个人恰好就是我,所以我知道这件事情,而且很内疚。在来这里之前,那是我最后一次做意识场迁移实验。出现了这样的失误,以后他们就不让我做实验了。”

他东张西望了一遍,这个别墅,这些红叶,这个回廊,这片回廊之前的砂石地,还有这个能够看到整个城市的视野。

“嗯——”任为说,“我猜,那是你们的实验事故。”

他想不起来,似曾相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如果在几秒钟之前问他,他可以赌咒发誓,从未来过这里。

“鲍雪北。”张琦说。

“您不记得这里了?”张琦看到了他的样子,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什么例外?”任为问。

“不记得。”任为说,“不过——”

“还好,还好。”张琦说,他迟疑了一下,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也可能是忽然想起了别的事情,“说到救人,有一次例外,只有一次例外。严格意义上,我曾经违规过一次,不过不要太严格的话,就不能算违规,因为我并没有动用什么额外的资源。”

“不过什么?”张琦问。

“你不受重视?”任为问。

“又觉得似曾相识。”任为说。

“啊——”张琦似乎回答不上来,“表面上看,减少沟通有助于让我们这些穿越者在这个世界像普通人一样生活,而不是显得与众不同。但实际上,这个系统的管理很混乱——我很难说清楚为什么,以后您就明白了。”

“这里是一个可以出租的度假别墅,有上百年历史了。”张琦说,“最近,我长租了下来,我喜欢这里。”

“为什么?”任为问。

“长租?”任为显然觉得很奇怪。

“我明白,无论傅潮平和道格拉斯到底是谁,到底做了什么,您都不希望他们死在您面前,您更不希望孙斐离开。”张琦接着说,“我和您一样,也想救他们,但我无能为力。而且,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救了他们,有没有什么特殊目的会让他们被救。除了我的任务,我并不会被通知任何其他事情。事实上,我和同事的沟通非常少,不是很重要的事情,根本没有人理会我,远远不像我在云球里的时候和裴东来的沟通那么多。”

“您知道,对我们这种穿越到这里的人来说,如果需要钱,是不会有问题的。”张琦说。

“我不知道,这不归我管。”张琦说,“您说的对,世界上需要救的人太多了,但我们有原则,除非有特殊目的,否则不会救人,救也救不过来啊!”他顿了顿,“您应该能想到,除了派人穿越过来执行一些任务,我们不会通过技术手段直接干预这个世界,这和地球所对待云球的原则是一样的。当然,跨时代小组是特例,您都知道了。他们是潜行人,和我们不一样。这次傅潮平的行动,我如果事先知道,阻止他就行了,何苦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可我事先一点消息都不知道,没人通知我。”

“和我有什么关系?”任为问。

“所以你们救了明明?”任为说,“然后,你们害怕吕青伤心,也救了吕青?你们——”他呆了半天,“你们有这么好心吗?如果这样,那世界上需要救的人也太多了。你们救了傅潮平吗?救了傅江涌吗?救了道格拉斯吗?救了孙斐吗?”

“您两岁的时候,就是在这里,从前面那个小悬崖上掉了下去。”张琦伸出手,指着前面小小的空地的尽头,“你们一家来这里度假,住了两个晚上。那时,有空的时候,您父母喜欢到郊区住一两天,可是住在这里那一次,您刚刚学会走路,到处乱跑,居然掉下了悬崖。”

“明明在火星上遇到了意外,她差点死掉。”张琦说,“吕青已经到了现场。但是,吕青当时携带的装备不足以挽救明明,换句话说,明明会在母亲面前死掉。”

“我怎么没听我父母说过?”任为问。

“为什么?”任为问,“她们为什么会在你们的世界里。”

“他们大吵了一架。”张琦说,“没看好孩子嘛!他们都吓得够呛,难免拌几句嘴,后来,他们谁都不再提这件事情了。”

“她们在我们的世界里。”张琦说,“所以,您真的想要去火星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件事情隐瞒不下去了。您必须要去我们的世界,才能见到吕青和明明。”

“然后呢?”任为问。

是的,应该没事,应该很安全,任为已经想到了这一层。

“您——”张琦说,“怎么说呢?您死了。”

“没事,没事,很安全。”张琦说。

“我死了?”任为重复了一遍,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们在哪里?”任为问。

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那个婴儿刚刚诞生不久的意识场死了,所以你们就在那具身体里绑定了一个新的意识场,你们那个世界的婴儿的意识场,也就是我?”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然后马上意识到,自己指着的这个胸口不过是个机器人的胸口,并非自己原来的身体。他的脑子有点乱,又觉得有点尴尬,把手放了下来。

一瞬间,他的心脏揪在了一起,一切都清楚了,所有的消息,所有的视频,所谓吕青和女儿的消息和视频,都是假的。柳杨说的没错,她们应该已经在那个世界。只是,那个世界的机器人也太愚蠢了,怎么会这么愚蠢,冒充吕青发些消息和视频都冒充不好。

“是的。”张琦说,“您的父母没有发现,毕竟两岁孩子的性格还不明显。何况,从悬崖上摔下去,如果表现得有些不正常,也可以理解为被吓坏了。”

“不在火星——”任为愣住了。

“我身上没什么伤疤。”任为说。

“因为……因为……”张琦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些迟疑这话该怎么说,“因为吕青和明明,并不在火星。”他终于说出了口。

“外伤不重,下面有很多树叶。”张琦说,“但脑震荡很严重,内脏也受了重伤,孩子已经死了。所以,我们修复了那具躯体,绑定了您的意识场。”

“我就算去火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任为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可是,”任为说,“你们为什么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派一个婴儿来完成任务吗——我从来没接到什么任务通知。还是说,你们只是好心救人?不,不可能,要这样救人,这个世界得有多少你们救下来的人?而且,在你们那个世界——还是我们那个世界,我的空体呢?我的意识场原本属于的那具婴儿的空体呢?”

“您是个大科学家,不能凭空消失,对不对?”张琦说,“杀了您,这个罪过就让道格拉斯担着吧。无论如何,您总可以踏踏实实地去见吕青和明明了。”

“不是为了完成任务,也不是为了救人。”张琦说,“只是因为,您的意识场与众不同。”张琦看着他,脸色有点古怪,仿佛很紧张,说出每句话都费了不少力气。

“什么?”任为愈发不解了。

“我的意识场与众不同?”任为更加不知所以,“我的意识场如何与众不同?”

“之所以说您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张琦说,“我觉得,您恐怕很快就忍不住要去火星了,我正在想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正好有这么个机会,所以我才打了您两枪。”

“您已经活了这么多年,不觉得自己和别人相比,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吗?”张琦问。

“是。”任为说。

任为想了想,说实话,他的脑子太乱了,很难平静的思考。他一向觉得,自己对自己并不是很了解。不过,他知道现在面对的问题很严肃,他必须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思考自己究竟哪里与众不同,于是,他很努力,逐渐平静了下来。

“您是不是在想,”张琦问,“要去火星找吕青和明明?”

“我很聪明。”他说,“我一直很聪明,从小到大都很聪明。但是,我的性格有些问题。”

挺好的,就这样吧。

“有什么问题?”张琦问。

不管张琦是为了他见鬼的任务,还是为了任何其他原因,自己算是解脱了,任为想。马上去火星,去找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这才是正确的选择,才是重要的事情。

“软弱,摇摆,犹疑,前怕狼后怕虎,觉得谁都有道理。”任为说,“我想坚持,其实喜欢放弃;我想追求清晰,其实总处于矛盾之中;我觉得什么都可以理解,却很难有坚定的意见……我喜欢机器,我不喜欢人,我觉得只有机器才是简单的……”他还想继续说,似乎有很多能说的,但又像是说不下去,“我不知道。”他总结说。

任为仿佛看到,张琦开枪以后,用袖口擦了擦手枪上自己的指纹,然后把手枪塞回了死去的道格拉斯手里。张琦应该很清楚,那个仓房不常用,没有监控系统。

“您总结得很好。”张琦说,“您很困惑。我可以解答您的困惑,我可以告诉您,这一切是因为什么。”

也好,现在自己也是机器真人了,什么云球,什么地球所,都不用管了,张琦已经接任所长了。而且刚才张琦说,已经过了些日子了——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大家都认为自己已经死了,被道格拉斯那把手枪打死了。虽然是张琦开枪,但枪本身是道格拉斯的,道格拉斯也本来就是来搞破坏的,所以,张琦肯定不会有责任。

“因为什么?”任为问。

想起女儿,就想起了吕青——实在太奇怪了,吕青的信息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古怪,根本不像吕青。任为感觉到自己对吕青的信心正在崩塌。他无法接受吕青带着女儿在火星上待那么长时间,女儿的情况没有进展不说,吕青自己也越来越不可理解。

张琦没说话,但脸色很凝重,像是有些胆怯,似乎又在使力,正在给自己打气。

任为想起了女儿,女儿的电子胃本来是要追求消化能力的,现在居然变成了不消化,真是不可思议。

“你说吧,我挺得住。”任为说。

“哦——”任为倒没注意过这方面的新闻,“也挺好。”他说。

“您是绝对理性的化身。”张琦终于说。

“不消化就不会长胖啊!”张琦说,“随便吃、不长胖,很受欢迎的,比不用上厕所更受欢迎。当然了,那是对人类空体而言,对机器真人没什么意义,消不消化都一样。”

“绝对理性——”任为说,有点不高兴,“你不要跟我开玩笑。”

“不消化?”任为很奇怪,“不消化还叫电子胃?”

“我没开玩笑,”张琦说,“实际上,您是一个实验品,一个人造意识场,按照绝对理性的原则设计出来的人造意识场。”

“是的。”张琦说,“现在这个电子胃不像胡俊飞他们的电子胃有那么强的消化能力,除非身体有补充营养的必要,否则这个电子胃根本不消化,很快就会想上厕所。”

任为的脑子里又开始出现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大堆事,一大堆人,不知道互相之间有什么关系,但似乎又都有那么一点关系。

“好像不错吧。”任为说,“可是,怎么好像想要上厕所。”

“人造?”任为问,“云球里那些意识场,或者说地球上这些意识场,不都是人造的吗?”

“这个电子胃怎么样?”张琦问,似乎有些紧张,想岔开话题。

“不,云球或者地球里的意识场尽管是从人类建造的机器中产生的,但都是演化出来的,不能算是人造。”张琦说,“您是第一个制造而非演化出来的意识场。制造而非演化,您应该明白。所以,在我们那个世界里,您原本并没有躯体,也就没有遗留的空体要处理了。”

“很大的意义——”任为举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他实在想不通,自己有什么特别。杯子里的茶已经没了,任为刚刚放下茶杯,想要去拿茶壶,张琦抢先拿了起来,又帮他续了茶。

任为脑子里变得更加茫然。

“不,不。”张琦又否认,“云球系统原本和我没有关系。只是后来和您共事,我很喜欢这个系统,才陷了进去,而且越陷越深,做了很多我自己都想不到自己会做的事情。协助您的意义和云球无关,但确实是很大的意义,您意想不到的意义。”

“你们已经有能力制造而非演化意识场?”任为问。

“协助我?”任为感到很不解,摇了摇头,“为什么要协助我?我有什么地方需要你协助?你不会告诉我,创建云球系统是你影响了我吧?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

“您是第一个。”张琦说,“刚开始做实验。”

“不,不是任务。”张琦说,“我的任务恰恰是协助您好好地当这个所长。现在您必须要离开了,我的任务才发生了变化,不得不接替您担任这个所长。”

任为觉得满眼的景色变得有点模糊,身体开始发凉,但又觉得这不可能,自己可是机器真人——不,机器真人算什么?那不过是一具躯体,现在的问题是,自己的意识场也和机器真人一样,是人造的。

“为什么说我待不下去了?”过了一会儿,任为问,“是你的任务需要吗?有什么原因让我待不下去呢?”

自己是人造的?

一下子,任为对张琦的疑问都有了解释,但这个消息并没有让任为太吃惊,似乎他的内心早就有所预料。

自己是假的?

“嗯,我是穿越者。”张琦点了点头,“我的任务是来协助您。”

自己根本不存在?

“什么意思?”任为问,“你是说,你是其他的穿越者?”

任为觉得眼前的景色变得模糊,身体也越来越凉。真要命,这具机器真人的躯体设计得这么好吗?连这种眼前犯晕、浑身发凉的感觉都设计得这么逼真?不过看起来,自己的意识场设计得更加逼真,一具躯体设计得逼真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不,不,不是。”张琦赶紧否认,“他们是潜行人,我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自己一生中的很多疑问,关于自己,关于世界,似乎都有了答案,虽然不是一个让人舒服的答案。

“跨时代小组?”任为吃了一惊,“你是跨时代小组的人?”

“你是说,我是人造意识场,是按照绝对理性设计的人造意识场?”沉默很久之后,任为终于平静下来,又开口了,想要确认一下。

“我知道跨时代小组的事情。”张琦说。

“是的。”张琦说,“他们想要测试一下,在一个社会里,一个人能不能绝对理性地去生活。”

“为什么?”任为问。

“显然,实验失败了。”任为说。

“也不是手段。”张琦说,“我更希望您待在所长的位置上,可是现在,您已经待不下去了。”

“倒也不能说失败了,只是不太顺利。”张琦说,“可能这个社会,或者这个宇宙,本身并不理性。一个人生活在一个不理性的社会中,却试图保持自己的绝对理性,只能过得很痛苦。”

“当然不是目的,但我不确定是不是手段。”任为说。

“不。”任为不承认,“格兰特不是挺好吗?他难道不理性吗?”

“我知道,我知道您的疑问。”张琦说,“您不会觉得,我是为了接替您的位置,才开枪打了您两枪吧?”

“是,格兰特是不错。把利益考量周期这样的核心参数设置好以后,只要理性地思考,就可以得到很好的结果,我们那里也有很多这样的例子,都还不错。”张琦说,“但是,格兰特没有意识场,没有自我意识,一点也没有。他从不考虑自己的利益,这就在方程式中去掉了一个最大、最复杂的变量,去掉了一个坏的变量。您的情况不同,您有意识场,您有自我意识。您的实验表明,只要在理性中加入一点点自我意识,绝对理性就再也不会有好的结果了——不,严谨一点应该说,就无法总是有好的结果了。”

他挨了两枪,多少有些怒气,一直使劲压抑着。况且,张琦的事情多半不止冲自己开了两枪那么简单。

任为没有说话。

“接替了我的位置?处理我的事情?”任为说,“我有什么事情要处理?难道不应该是处理你的事情吗?”

“从自身来说,不可能做到绝对理性;从外界来说,不允许绝对理性。”张琦说,“当您发现,一切都可以理解的时候,一切都将无法成立,因为一切都有反面。您理解了反面,就否定了正面;您理解了正面,就否定了反面。您理解的太多,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软弱,摇摆,犹疑,前怕狼后怕虎,觉得谁都有道理。”

任为抬头看了看,他还真没注意,红叶山的红叶不仅已经红透了,而且已经落叶了。

“你的意思是,人不能讲理吗?”任为问。

“是,有些日子了,您看,红叶山的红叶都红透了。云球的这次演化周期也快结束了,又要启动观察周期。”张琦说,“您的事情本来早就该处理,但出了这么多事,我接替了您的位置,确实有些忙,耽误了不少时间。而且,处理您的事情之前,我必须找时间和您坐下来谈一谈。”

“啊——”张琦没有回答任为的问题,接着自己的话题在说,“您必须有立场,必须抛弃理性去选择一个立场,哪怕是一个不合理的立场。然后在这个立场的基础上,理性才有用处。”张琦说,“但是就您而言,因为设计原则的问题,从未真正选择过立场。所以,您的理性也就只能带来摇摆和痛苦了。”

“什么?”任为忽然觉得不对,这样的决策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做出来的,“这么说,已经过去很多天了。”

“设计——”任为抬起头,“那个世界,已经可以设计意识场?制造意识场?”

“对了,”张琦说,“欧阳院长提议,前沿院开过会了,已经决定逐步放弃我们在这里的所有老机房,全部搬迁。我们准备买一个更大的岛,正在选址。然后,我们会正式启动上市计划,把地球所变成一个公众公司。”

“是的,可以。”张琦说,“其实,意识场无非就是一种物理场,当然可以设计和制造,但现在看,并没有任何意义。为了追求一个完美的意识场,设计并且制造出来,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任为沉默不语。

“你是说我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吗?”任为问。

“之前的舆论您也看到了,很多人对云球意见很大,有人来搞恐怖袭击,这不是很正常嘛!”张琦说。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张琦说,显得很尴尬,待了半天才接着说,“我是说,绝对理性没有任何意义。”

“警方对这次袭击是怎么定性的?”任为问。

“既然把我制造出来了,为什么放到一个婴儿身上?”任为问。

“这恐怕要慢慢来了。”张琦说,“我不建议公之于众。傅潮平他们的人如果要公之于众,我们也没办法。不过我想,傅潮平死了,图图恐怕还在追杀他们,要乱一阵子吧,暂时应该不用担心。”

“设计、制造出来的意识场只是一个种子,还不是果实。”张琦说,“种子需要和外界的互动,需要成长,才能成为一个果实,成为一个真正的意识场。否则,种子就是种子,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无论制定了多少规则,婴儿连应用规则的机会都没有。”

“地球所里一定还有其他云球人,你觉得应该怎么办?”任为问。

“所以,我这个设计制造出来的意识场,被你们迁移到了这个从悬崖上摔下去死掉的婴儿身上?”任为伸手指着前面的悬崖。

“应该还活着,都在他们手里。”张琦说,“但警方到的时候,人道主义岛已经没人了,他们搬走了。”

“是的,这是一个实验。”张琦说,“我希望您不要太介意。”

“真正的齐云、罗思浩还有乔羽晴呢?找到了吗?”任为问。

“不要太介意,不要太介意——”任为嘟囔着。

“不知道。”张琦说,“他们的救命烟盒——那些蚂蚱飞走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我拥有绝对理性,总是能够理解一切,所以我也应该理解你们,对吗?”任为问。

“图图、费斯尔斯伯爵夫人和希帕提娅后来怎么样了?”任为问。

他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又说:“好吧,我不介意。”

张琦笑了笑,“是够乱的,世界已经改变了。”

张琦显然有点担心。

“改变就改变吧!”任为说,“就算没有他们,地球也已经够乱了。异体人、机器真人,机器异形,还有黑格尔·穆勒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无非多了一批云球人,又能怎么样呢?”

“您是唯一的实验品。”张琦说,“这个研究对您不太人道,有人反对。而且——”张琦似乎迟疑了一下,“总之吧,他们很害怕您出什么问题。”

“傅潮平认为自己在拯救地球。”张琦说,“傅群幼、傅云生、傅潮平、傅江涌——他们都在追求自己的理想吧!”他慢慢地摇了摇头,仿佛很无奈,“我们改变了云球,他们一家人却改变了地球,永远地改变了。”

“我明白了。”任为说,“现在要收回实验品了。为了防止实验品出什么问题,必须保证他妻子和女儿的安全,好让实验品不要过于伤心——她们很安全,对吧?”

“可傅潮平是傅群幼的儿子——当然,傅潮平这么做也有自己的原因。”任为说,“可惜了傅江涌。”

“很安全,她们在等您。”张琦说,“明明的事情确实是意外,他们本来没打算收回实验品——不,是没打算让您回去,您应该在这里平安地生活一辈子,可是明明出了意外,只能这样了。不过,云球处于特殊时期,我们这个世界也处于特殊时期,您忽然离开也许不太好,所以又隐瞒了您一段时间,冒充吕青和您通信。但是,您越来越怀疑吕青和明明的状况,甚至想要去火星。据我所知,他们用了一个劣质机器人冒充吕青和您通信——很不负责任,可我在这里也没办法。我觉得拦不住您,也瞒不下去了,这才打算让您回去。我必须找到一个看起来很自然的方法让您回去。在您回去之前,我也必须找时间,跟您把这些情况讲清楚。”

“真要感谢图图。”张琦接着说,“不然的话,也许云球系统就彻底完了。没想到,图图竟然挽救了云球。傅群幼把图图从云球迁移到了地球,他也想不到会出这种事情吧。”

“你是我的产品经理?”任为问,“所以要监视我、帮助我,到现在连我回去这件事,也要负责我的思想工作?”

任为慢慢点了点头。

“啊——”张琦当然也意识到这样的说法不好听,但这是事实,他只好说,“算是吧!”

“问题不大,已经恢复了。这边有两次爆炸,多少有些损失。云狱岛那边处理得很干净,没有任何损失。整个过程中,云球系统都没有停机,我们的安全策略很好。”

“嗯。”任为哼了一声。

“我们的机房怎么样了?”任为问。

张琦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张琦也喝了一口。

两个人沉默着,过了好半天。

“还好。”任为接过茶杯,喝了一口。

“我什么时候回去?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吕青和明明?”任为问。

“这具机器空体安装了最新版的电子胃——”张琦说,“所以,我们喝点茶吧。这是今年的碧螺春新茶,不过已经是秋天,没有那么新鲜了。”张琦也坐了下来,在两个茶杯中各倒了一杯茶。拿起一个杯子,递给任为,“您之前也参与过机器真人的实验,怎么样?这具机器空体还适应吗?”

“随时。”张琦说,他看了看任为,“无论是眼前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我们的故乡,都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等您了。只要您自己觉得准备好了,我随时可以让您回去。在那个世界,您将会拥有一个和您在这个世界一模一样的身体,吕青和明明也和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模一样,她们一直在等您。”

过了一会儿,他转身回来,慢慢坐回了椅子。

“她们过得还好吗?”任为问,“能够平静地接受这种变化吗?”

任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抬起左手,放了回去,又抬起右手,又放了回去,然后动了动双腿,站了起来,走了两步,看着远处的城市,做了几次深呼吸。

“很好。”张琦说,“她们很坚强,非常坚强。”

“不,不。”张琦说,“我不是要绑架您。”

任为站起来,走下台阶,走过那一小片空地,站在悬崖边上,探出身向下望。张琦也站了起来。任为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没有回头看,向后伸出手示意他坐下,表示自己很好,只是想看看自己两岁时摔死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看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开始眺望整个城市。又眺望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走回了回廊,坐在了小桌子旁边。

“你——”任为显然没有搞明白,“你要绑架我吗?”

“你刚才提到,你接替了地球所所长的职务。这么说,你是不会回去了?”他问。

任为没有说话。那个薄薄小小的脑单元芯片盒中,绑定的正是任为的脑单元。现在,他正在思考一切是怎么回事。

“是的,暂时不能回去。”张琦回答,“您都了解,地球所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需要一些时间。”

“任所长,”张琦说,“抱歉,我开枪打了您两枪。”

“你是不是对你的实验投入了太多感情,陷得太深了,就像孙斐对伊甸园星一样?”任为一边问,一边看着张琦,想起孙斐在的时候,他们两个总是会争吵,似乎在很多事情上都有截然不同的想法,可现在看起来,也许只是因为他们两个太相似了,他们都太认真,都太执着,投入得都太多,而他们的身份却不同,关心的目标也不同——任为忽然觉得很难过。

“我——”机器真人有点迟疑,“我在哪里?”

张琦低下头,沉默不语。

机器真人马上看到了张琦,他的表情掠过了一丝疑惑,但也没有过分吃惊或者紧张。

“好吧,我可以回去了,你要怎么做?”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答,任为没有继续等,接着问道。

技术越来越成熟,随着规模扩大成本也越来越低,越来越多的机器人和机器真人的躯体是完全一样的,唯一差别就在于中央控制芯片。这具机器人出厂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所有技术准备,包括和脑单元芯片盒的标准协议接口,随时准备成为机器真人。当然,这样做是有成本的,销售价格比较高,不是所有的机器人都具有这样的特点。

“我做一个手势就可以了。”张琦回答,抬起了头,似乎松了一口气,从难以回答的问题里解脱了出来。他举起右手,食指和中指掐在一起,食指伸展着,无名指和小指则蜷缩着,似乎准备打个响指。

机器人的天灵盖“嗒”地合上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机器人还是闭着眼,静静地坐在那里。张琦的手指动作着,过了一会儿,机器人睁开了眼——不,这个家伙不再是机器人,而应该是机器真人了。

“就打个响指吗?”任为问。

张琦走到侧面,把右手伸进了机器人的脑袋,似乎想要拔出一个什么东西。很快就拔出来了,那是一个和张琦左手拿着的小盒子几乎一模一样的小盒子。不过,侧面一圈的触点是金黄色的。张琦把它放在了小桌子上,把左手的小盒子递给了右手,右手又伸进了机器人的脑袋。显然,他正在把这个小盒子插进去,想要替换机器人的中央控制单元,或者说,替换大脑。

“四个,四个响指。”张琦说。

张琦的左手拿着盒子,右手又开始操作。很快,盒子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弹开了。里面不是一排整整齐齐码放的烟卷,而是一个更薄更小的盒子,卡在柔软的纳米材料中,显然被小心地呵护着。这个更薄更小的盒子和外面的盒子不同,表面也闪着银光,却没有花纹,而是在侧面多出了整整一圈的触点。触点圆圆的,也是银色,和盒子本身的银色相同,并不起眼。但能看出来,那些触点略微下陷,像一个个小坑。张琦把小盒子从大盒子里拿了出来,扭头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机器人。机器人闭着眼,很安静。张琦把大盒子放在小桌子上,左手拿着小盒子,右手的手指又开始做起动作。过了一会儿,又是“嗒”的一声响,机器人的天灵盖忽然弹了起来,由后向前弹了起来。

“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任为问。

一个银色的小盒子,像烟盒一样大,看起来很精致,表面有细密的花纹。张琦看了看正面,是夸父追日的图案,他又翻过来看了看背面,是推石头的西西弗斯。这是柳杨起初设计的第一个自救烟盒的样式。不过,眼前这个自救烟盒无法变形,不会变成一个蚂蚱,而是一个可插拔芯片盒。

“和这个世界很像。”张琦伸出左手在空中划了一圈,“眼前这个世界,就是照着我们那个世界的样子演化的。就像是云球,是照着现在这个世界的样子演化的。不过,我们那个世界的技术水平比这个世界发达得多,参数设置得也就精确了很多,计算机系统当然也高级一些。而且这不是第一个模拟系统,前面有些经验和教训,这个系统的结果就好多了。所以,对比云球和这个世界的偏差,这个世界和我们那个世界的偏差要小得多。在细节上多少还是有些不同,但总体来说差别不大,您一定会习惯的。”

张琦终于走上了台阶,走到了回廊上的桌子旁边。机器人并没有去看张琦,反而闭上眼睛,双手放在椅子的两个把手上,静静坐着。张琦没有坐下,伸手去摸自己夹克衫内侧的口袋。口袋拉着拉链,他拉开拉链,掏了一样东西出来。

任为沉默了一会儿,“细节上有些不同——比如呢?”他问。

有必要这样吗?有必要做个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吗?这个问题张琦想过好多次。显然完全没有必要,甚至就算做得像个冰箱也根本没有关系。不过张琦总是觉得难过,无法遏制自己的期望,反复要求厂家修改。其实,所有基础数据都很精确,有什么好修改的呢?但张琦总能指出一些不同。也许那是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的时光在任为身上留下的痕迹,只要愿意,随时随刻都能提出新的修改意见。

“比如这里,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红叶山。”张琦说,“在我们那个世界,这个地理位置也有一座山,和这里很像,在这个季节也满是红叶,一样漂亮。不过,那座山比这里低一些,是一个公园,名字也不叫红叶山。”

张琦下了车,看着那个人,没有动,站了一会儿。他知道那是个机器人,是自己刚刚让他拿一壶茶和两个茶杯出来。但是看着他,张琦有些难过,这个机器人太像任为了,简直一模一样,无法分辨。

“不叫红叶山?”任为问,“那叫什么?”

空地上没有什么布置,门廊放了一张小木桌,两边各有一把椅子。汽车在空地上停下来,车门打开了,张琦却没有下车。他看着门廊上的两把椅子,手指做了几个动作,有些控制界面在他眼前浮现出来,他连续用手指操作着。过了一会儿,小别墅的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人,手里托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个茶壶和两个茶杯。他冲张琦微笑了笑,挪动脚步在回廊上走了几步,把托盘放在了小桌子上,然后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香山。”张琦说,“叫香山。”

清晨,天气不是太好,可能要下雨,秋天的雨会很凉。这会儿,从这里望出去,城市也显得有些肃杀,所有的高楼大厦都静穆地站立着,仿佛在等待什么。

“香山——”任为说,“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穿过不长的小路,眼前就豁然开朗了。一幢别墅,只有一层,很小,大概也就两三个房间。屋前有个小小的门廊,门廊外面有一片小小的空地,没有种草,也和小路一样是砂石地面。虽然别墅和空地的面积都不大,却有着极好的视野,居高临下几乎能够看到整个城市。不过,从这里看不到地球所的巨大机房,那在山的另一边。

“是,”张琦说,“是个好听的名字。”

小路很窄,汽车行驶在其中,几乎是紧紧挨着两边的密密匝匝的黄栌树,一不小心就会擦到树干。砂石路面不太平整,汽车很慢很慢地行驶。车里出奇安静,隐约能够听到车外小路地面上传来的沙沙声,那是砂石被汽车压迫所发出的挣扎的声音。

任为再次沉默了,又过了一会儿,终于说:“好,我准备好了,打你的响指吧,四个响指,我听着。”他放松了身体,向后一靠,靠在椅子背上,闭上了眼睛,等待张琦的响指。

目的地不算远,行驶了半个小时,汽车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拐了弯,离开正路,开上一条斜叉出去的小路。

要回故乡了!

不过现在,张琦没有紧张,反而感到安慰。他的心里有些茫然,那些灵动的生命似乎能够让他觉得离这个世界更近。他并不害怕、担心或者后悔,只是一个新的世界已经启幕,需要去面对。一个神奇的时代,一个诡异的时代,难免让人对过去的静好岁月有些怀念。

地球,见鬼去吧!

在红叶山的盘山公路上行驶,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形,松鼠之类的动物忽然出现。张琦碰到过不少次,尽管有所准备,但每次都让他紧张。好在自动驾驶系统总能很好地处理,从未真正撞到什么动物。

云球,见鬼去吧!

一只松鼠忽然从汽车前面蹿了过去,汽车紧急减速,张琦的身体又晃了一下,他不得不再次抓紧车门把手。

无论如何,就要见到妻子和女儿了,这是好事,任为想。

上山的路越来越陡,也越来越蜿蜒。窗外,红叶山赖以成名的黄栌树早已经满树红叶,很多红叶已经飘落到了地面上,开始一层层地堆积起来。一眼望去,秋色静谧美好,却又捎来冬日不远的消息。

对,还会见到香山。

自动驾驶汽车拐了个急弯,虽然速度不快,但张琦的身体还是摇晃了一下,他伸手抓住了车门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