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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定风波

“还好吧?”傅云生问。

“是的。”任为回答。

“很好,很好。”任为说,“就是——没什么交流了。”

“您的母亲在KillKiller?”傅云生问。

“我父亲不想去KillKiller,他的主意——”傅云生摇摇头,“我们也改变不了。”

“为什么没有送到KillKiller?”任为忽然问,问出口又马上后悔了,感觉有点失礼。

她似乎有些难受,眼角又渗出泪水,伸手擦了一下。

“嗯,是的。”傅江涌说,“不过人年纪大了,这也正常,谁能长生不老呢,是不是?”

“我岳父也是,”任为说,“不愿意去KillKiller。”

任为看了看他,觉得他多半不知道傅群幼进入云球的事情,否则的话,他表演得也太过分了。

“嗯。”傅云生说,“老先生们一旦倔起来,都很难说服,只能随他们了。”

“傅先生去世得太突然了。”王陆杰说,“我都没能再见他老人家一面,这么些年,他可教了我太多东西,说实话,没有老人家,王陆杰就不是今天的王陆杰。”

“不管怎样,安详就好 。”王陆杰说。

傅潮平跟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看起来,他确实有些压抑,似乎说出每一句话、做出每一个表情,对他都是个负担。

“很安详,很安详。”傅江涌说,“所以我说,大家都不要难受。老爷子很开心的,真的很开心的,一直到最后一分钟都很开心,我在身边啊,我保证。所以大家也要开心,向我学习,开心,不然老爷子地下有知,也不高兴啊!”

“父亲很喜欢云球。”傅云生说。

任为看着傅江涌。毫无疑问,傅江涌一定是知道傅群幼进入云球的。傅群幼做这种事情,总要有人帮着安排,找到并操纵那二十一个人,找到并操纵掮客,搞定张理祥做意识场母语实验——虽然张理祥不承认,也没什么切实的证据,但任为还是相信卢小雷转述的松海的话以及自己的推测。

“好玩儿嘛!”傅江涌说。

这么些麻烦的事情,傅群幼不可能亲自去做,如果要找人,还有谁比自己的儿子更靠得住呢?虽说关系不太好,但儿子总是儿子。更何况,傅江涌接替了傅群幼的位置,还把宏宇卖掉了,只有他和傅群幼接触最多,要说他认不出假的傅群幼,这绝无可能。

“对啊,”王陆杰附和了一句,“怎么想起来的?”

傅群幼最后去世的时候,确实只有他在身边。那是个假傅群幼,即使活着的时候能够隐瞒,去世的时候也无法隐瞒。高仿真机器人,谁都能一眼就看出来,就算是传说中的机器假人,也瞒不过医生。人是在医院去世的,摆平这件事不露出风声也不容易。

“今天,”他终于找了一个话题,伸出手微微地向议事堂方向示意了一下,“为什么用萨波风格啊?”

而且,是谁做了决定,让假傅群幼去世呢?唯一的可能就是傅江涌操纵了这一切,至于傅潮平和傅云生,倒是不太好判断,被蒙在鼓里还是同谋?都有可能。

任为的脑子在飞快地转着,想要问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张嘴。平常,傅云生和傅潮平并不在傅群幼的身边,他们会知道傅群幼进入云球了吗?

“嗯,嗯。”王陆杰答应着,“哎,潮平,你们乐队怎么样了?”他忽然问傅潮平。

“是的,是我父亲的心愿。”傅潮平重复了一遍。

“乐队——”傅潮平迟疑了一下,“好久没演出了。”

“应该的,这是我父亲的心愿。”傅云生说。

“怎么了?有什么困难吗?我能不能帮上忙?”王陆杰问,“千万别客气啊!”

“这话说得到位,”傅江涌说,冲任为伸出了大拇指,“任所长是个好人。”

“不,不,没什么困难。”傅潮平说,“只是有点忙,所以——”

“客气了,客气了。”任为说,“江涌是我们的股东,很好,哪里是我照顾他,是他一直在帮助我们,我应该感谢你们一家,对地球所的工作这么支持。”

“忙你们那个公益学校吗?”王陆杰问。

“我怎么浑了?我好着呢!”傅江涌对姐姐说,瞪着眼睛,显然不服气姐姐的评价。

傅潮平笑了笑,没有回答。

“谢谢。”傅潮平跟着说,声音听起来有点沉闷。

“对啊!”傅江涌插嘴说,“他还能忙什么。哎,陆杰,我问你啊,我听说最近窥视者计划的收入不行啊,云狱动作又慢,这不行,你得想想办法。”

“谢谢。任所长,张所长,王总,早就听说你们几位了,谢谢你们照顾我弟弟,他有点浑,你们多包涵。”傅云生说。

“这个,”王陆杰看了一眼任为和张琦,“会的,会的,我跟任所长、张所长聊着呢。”

“节哀!”张琦和王陆杰也接着说。

“挣钱!”傅江涌伸出手,做了个数钱的动作,这是他最喜欢的动作,“陆杰,你的责任是挣钱,要对股东负责,也要对你自己负责,老爷子的钱你可不能给亏掉了,必须赚钱,赚钱才是硬道理。否则,老爷子放不过你,小心半夜去找你啊!”

“节哀!”任为说。

“你别吓唬我,”王陆杰说,“放心,放心。”

张琦、王陆杰也和傅云生、傅潮平握了手。握手的时候,王陆杰还拍了拍傅潮平的胳膊,傅潮平则再次点头致意。

“好,好。”傅江涌说,“我们先走了。”他伸手拉了拉傅潮平,“哥,姐,我们走。”

傅云生和傅潮平都微微点了点头,傅云生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傅潮平则保持着严肃,脸上肌肉似乎略微动了动,想要表达什么,却充满了紧张感,相当僵硬。

“你们慢慢聊,那我们就先走了。”傅云生说,冲着任为、张琦和王陆杰微微地笑了笑。

“你好,你好。”任为赶忙打招呼,伸手和傅云生、傅潮平握了手,笑了笑,又觉得不合适,赶忙把笑容收了起来。

傅潮平点头示意了一下,没有说话。

“任所长,张所长,还有陆杰,哥,你认识。”傅江涌接着向哥哥姐姐介绍大家。

他们三位转身走开了。

他的手臂伸出来在空重划了一个圈,“跟你们介绍一下。我姐姐傅云生,我哥哥傅潮平。”

“哎,江涌!”看着他们的背影,任为终于没有忍住,忽然张嘴喊傅江涌。

“任所长,张所长,陆杰,这里人太多,老爷子朋友多,没顾得上你们,抱歉啊,十分抱歉!”傅江涌说。

傅江涌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又回过头去,向傅云生和傅潮平挥了一下手,示意他们先走,却没有动,等哥哥姐姐走了,才转过身来,向这边走了几步。

傅云生、傅潮平和傅江涌正在走过来。

“怎么了,任所长?”他问。

“哎,他们过来了。”王陆杰说。

“啊——”任为有点后悔,又不知该如何张嘴了,而且无论如何,似乎也不能在这里就这样问。

任为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王陆杰关于傅群幼和图图的事情。他稍微有点怀疑王陆杰是知道的,但感觉又不像。

“任所长,”傅江涌忽然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不用问,多看看、多听听就行了。”他说,然后笑了笑,转身快步去追傅云生和傅潮平。

“斯文?傅老先生也不斯文啊,其实江涌最像傅老先生。”王陆杰说,“不过,江涌从小就不务正业,一早就是飞车党,和老先生吵架很凶。潮平虽说压抑,但是不敢吵架,江涌可不管这些,什么都敢。他其实很聪明,不像看起来那么浑,就是一路逆反下来,到几十岁了毛病还没好。我看是装的,当然也可能就是习惯了而已。主要是他这副样子的话,他父亲烦他,就不管他了。”

“你要问他什么?”王陆杰问。

“傅江涌怎么会是这个性格呢?他哥哥、姐姐看起来都很斯文啊!”任为问。

“没什么。”任为在琢磨傅江涌的话。

“后来,他终于还是和老先生闹翻了,从家里搬了出去,很长一段时间不怎么和家里来往,也不要父亲的钱,就靠乐队那点儿演出的微薄收入生活。”王陆杰继续,“潮平也没丢下工作上的理想,后来和朋友一起搞了个公益学校,也是照顾智力障碍的孩子。这么多年,乐队不出名,搞公益又花钱,他的生活其实很紧张,但他从来没有找父亲要过钱。不过他姐姐,傅云生,应该给过他不少帮助。傅云生早就嫁到国外去了,之前我也没见过,今天第一次见。听说她人很好,潮平和江涌都很喜欢她,也尊重她。他们的母亲去世得早,对这两兄弟来说,这个姐姐可能就像母亲一样。”

“什么叫多看看、多听听?”王陆杰说,“这家伙什么时候也变得鬼鬼祟祟?”他又看了看任为,显然很奇怪。

“除了工作,潮平喜欢音乐,特别是重金属之类的,吵吵闹闹的那种,别看他严肃,上了台就不同了。”王陆杰接着说,“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和朋友搞了一个乐队,二十多年了一直没散,有时到酒吧演出。他不太爱说话,但说起音乐来能多聊几句。可是,傅老先生不喜欢他这样,曾经强迫他和自己一起做生意,学校老师的工作也没了。潮平热爱的工作和业余爱好,可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一直被傅老先生所压制,所以他挺压抑的。”

“回去再跟你说。”任为对王陆杰说,他已经可以断定,王陆杰不会是知情者。

“几个孩子里,那个傅潮平,和老先生的关系最不好。”王陆杰对任为和张琦说,“我认识他们很多年了,知道一些他们家的事情。潮平的专业是心理学,博士毕业以后在一个智力障碍学校做老师,每天就给一些智力障碍的孩子们上课和照顾他们。不是小孩子,是十六七岁的孩子。他很喜欢那个工作,虽然很累,也没有什么前途,但他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被人需要。”

“这个萨波风格,这个舞蹈,这个曲子,还有歌词,都不对劲。”张琦说,“傅江涌在暗示我们。”

刚才,傅家姐弟三个陆续到前面去,对大家讲了几句话,缅怀父亲,感谢来宾什么的。傅云生很动情,几乎哭了出来,傅潮平很压抑,除了略皱着眉头,就算是面无表情了,而傅江涌则有点不知所云,甚至还呵呵地笑了两声。

很明显,张琦也不觉得王陆杰是知情者,可能也看出了任为不再怀疑王陆杰,所以并不打算对王陆杰继续隐瞒什么,“傅江涌回答了我们的问题,但好像不仅仅是回答了我们的问题。”他说。

傅江涌看起来则像往常一样,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脸呆萌的表情,正在直勾勾地看着跳舞的姑娘们。不过至少,他今天穿了正装,胸前那一大串乱七八糟的挂件也消失了,看来他还是明事理的,知道在这个场合最起码的礼仪。但是,谁知道呢,也可能只是被哥哥姐姐要求了才这样做的。

大家沉默着,任为仍旧在琢磨。

傅潮平的长相看着也很斯文,既不像父亲那么霸气自生,也不像弟弟那么痞气环绕,带着一种严肃,也可以说是压抑——感觉上,并非因为这个葬礼,而是一向如此。

来年未料何绸缪,试问,可有风雨可有晴?傅江涌想说什么?傅群幼还有来年吗?还是说傅家一家人,或者,是在说所有人?

傅云生看起来温文尔雅,不过有些憔悴,脸上带着泪痕,父亲的去世显然让她很难受,不时会抬起手抹一下眼泪。

忽然旁边有人说话:“傅云生、傅潮平,都不是普通人。”

傅群幼的长女傅云生、长子傅潮平还有次子傅江涌站在一起,也在静静地看着那些姑娘的曼妙舞姿。

任为扭头一看,是顾子帆走了过来。

大家并不像任为和张琦一样,能够感觉到有什么不合时宜的细节——因为一切都不对头,或者说,一切都很新奇。大家站在草坪上,有点不知所措,只好静静地观赏歌舞,偶尔啜一口酒水,少数人在低声交谈,脸上带着狐疑的表情。

“子帆,你好。”任为说。

显然,对于萨波风格的葬礼,来宾很不适应。

张琦冲顾子帆点了点头。

作为商人,王陆杰说的也许有些道理。但是,他不知道傅群幼和图图的事情——任为已经和张琦沟通过了,却还没敢和他沟通,所以,任为和张琦不会像他想得那么简单。

“不是普通人?”王陆杰有点不解,“子帆,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是普通人?”

“这个傅江涌瞎搞,”王陆杰说,“他不就是个喜欢瞎搞的人吗?说不定,他想趁机宣传一下云球,毕竟他是大股东啊!来的人可都是贵客,难得的宣传机会。”

“我刚才也和他们聊了一会儿。”顾子帆说,“这个傅云生和傅潮平有点奇怪,你们说,他们现在忙什么呢?”

“这是《定风波》,算唱和苏轼吗?”任为说,同样很疑惑,“无论如何,不应该在葬礼上出现。”

“工作吗?”王陆杰说,“我问了——没回答我。”

“这歌词,”张琦说,感到不解,“作为成年礼,未免对未来太缺乏信心了。”

“我也问了,也没回答我。”顾子帆说,“但他们都是昨天半夜才飞回来的,而傅老爷子去世都好几天了,他们有那么忙吗?父亲去世,葬礼最后一分钟才赶回来。”

“这是成年礼的舞蹈。”任为说。

“这个,”王陆杰想了想,“对啊,公益学校,潮平有那么忙吗?至于他姐姐——他姐姐好像不工作啊!”

“这是——”张琦有点迟疑地说。

“我能看出来,”顾子帆说,“他们都很疲劳。”

来年未料何绸缪,试问,可有风雨可有晴?”

“父亲去世了,不是难受吗?”任为问。

梦里春风不觉醒,谁知,冬气已侧雪飘轻;

“不,不是难受,是疲劳,而且是长期疲劳,长期睡眠不足,他们化了妆,掩饰自己的疲劳。妆化得不错,还算比较自然,但难免有些刻意。”顾子帆说,“只有傅江涌这个二百五,一点也不疲劳,睡眠充足得很。其实,他要是显得疲劳得话,反倒说得过去,这个葬礼都是他张罗的,搞得还挺复杂。”

青骢迟疑踏无处,草枯,马蹄何处觅香生。

“潮平姐弟就是旅途劳累吧?”王陆杰问,“我没看出长期疲劳啊,你怎么就看得出来?”

“悄然春去细无声,燕飞花落不留行;

“别忘了,”顾子帆说,“我可投资过十几家健康公司,还有六七家化妆品公司。”

她的舞是萨波的舞,歌却是地球的歌,美妙的歌喉袅袅地吟唱出一行行清丽的句子:

“所以呢,”王陆杰问,“你是觉得——”

领舞的姑娘一身萨波风格的长裙,婀娜地舞着,就像黑格尔·穆勒在电球里推出的阿黛尔——不,更像云球上的阿黛尔,这里如云球上一般阳光明媚,而非电球里的一片漆黑。

“感觉上,他们两个人,都有很长一段时间过于疲劳了,一定在忙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说不定比我们投资人还操心。”顾子帆说“他们家很有钱,普通的事情花钱就是了,不需要这么操心。但这件事,显然不是钱能摆平的。而我们,作为他们家的合作伙伴,居然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们两个人,一个开了公益学校,一个是家庭主妇,有点奇怪。”

任为不知道,傅家的孩子们为什么选择了这个舞蹈。

“他们——”王陆杰想了想,“会不会争夺遗产?傅老先生的遗产可是一大笔钱。”

正在画像前面进行的群舞表演,倒是可以确认,是正宗的萨波传统舞蹈,配乐也是正宗的萨波传统音乐。不过,这都是古萨波的东西,在如今的萨波被视为对赛纳尔的亵渎,已经很少见了。再说,就算在当年的萨波,这段舞蹈也不是在葬礼上表演的,而是大户人家在孩子成年礼上表演的。通常经过这样的一个仪式,孩子们就算是长大了,可以出去闯社会了。

“遗产?”顾子帆断然否定,“不会,肯定不会。傅云生、傅潮平那样子,像是争夺遗产的人吗?傅江涌都不会。”

画像栩栩如生,使用画像而非照片,非常符合眼前这满眼的萨波风。但画像上的傅群幼,无论是穿着还是表情,都过于地球化了,显得不太搭调。

“一定有比争夺遗产更重要的事情。”他的声音透着疑虑,“说实话,我感觉不好,按照我的投资直觉,如果有机会,我会投资这件事情,好让我和他们成为一边儿的。”

傅群幼的画像摆放在议事堂门口。画像里的傅群幼看起来还是中年,精神饱满,神采奕奕,头略仰,正张开嘴大笑着。画家很贴心的在他的头顶画出了一点点反光的感觉,让他那永远梳得油光发亮的大背头光彩夺目。

有比争夺遗产更重要的事情,任为想,居然让顾子帆如此疑虑,那是什么事情呢?他看了看张琦,张琦默默地摇了摇头。

现在,建筑四周都挂满了白色的长纱,间或点缀着青蓝色的绸布,不时被风吹到空中,无声地飘扬着,显得安静肃穆,这也是萨波的风格,和建筑很搭配。

歌声早已经结束了,但《定风波》的歌词还在脑中,萨波音乐也还萦绕在耳边,任为逐渐有点走神。

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搭建了一幢萨波风格的建筑,一比一的比例,看得出花费了不少精力。任为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图图府邸中的议事堂,自己——不,纳罕就是在那里被杀的。

来年未料何绸缪,试问,可有风雨可有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