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陆杰觉得自己要成功了。
“黑格尔·穆勒。”柳杨喃喃自语了一句，语气变得冰冷，“你说的对，”他对王陆杰说，但并没有看王陆杰，“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黑格尔·穆勒让我很不爽。”
很难得，今天柳杨似乎没有像以前那样难以沟通，可能是自己的沟通技巧太好了，王陆杰想，但也许——不知道，王陆杰又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太对劲。
柳杨停顿了一会儿，王陆杰也没说话。
他们已经沉默了很久。
“当时没有意识场，只有一些模糊的理论。”柳杨说，“这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如果你总是想起一些事情，但这些事情又总是被从大脑中擦除，意识场最终会妥协的，接受空白记忆或者虚假记忆，真实记忆就被覆盖了。”
王陆杰坐在那里快睡着了，他觉得似乎该接着说点什么，但又觉得面对柳杨，其实再说什么也没用了，自己最好是耐心地等待，虽然不知道在等什么。
“于是，大脑的虚假记忆和意识场的真实记忆就产生了竞争，然后就可以通过药物让大脑的虚假记忆获胜。是这样吗？”王陆杰问，“药厂在研发那些失忆药物的时候并不懂意识场什么的，只是实验出来的吧？”
琳达蹲在窗边，柳杨在急促地来回踱步。
“药物研发者希望是空白的，但多数情况下并非空白，而是一些想象出来的虚假的东西，所以叫虚假记忆。”柳杨说，“真正的空白记忆是很难存在的，大脑总会自动补全很多东西。”
“你在想什么？”王陆杰终于还是忍不住了，问道。
“新的虚假记忆是空白的吗？”王陆杰问。
“我在等电话。”柳杨说。
“我当然清楚，有专门的失忆药物。不过对意识场来说，这些药物并非失忆药物，而是虚假记忆药物。它们的确摧毁了大脑的部分记忆，却无法摧毁意识场的记忆。”柳杨说，“但这些药物破坏了大脑和意识场记忆的同步机制，意识场不是把事情忘记了，而是原来的真实记忆被大脑传递过来的新的虚假记忆所覆盖了。”
“等谁电话？”王陆杰问。
“没有——当然，我也没能和她说几句话，我是冒充粉丝，可不是冒充记者采访，说实话，那会儿我还挺紧张的，害怕被黑格尔·穆勒发现。”王陆杰说，“不过照我的观察，黑格尔·穆勒一定是用了某种方法，让阿黛尔又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包括在地球恢复的那些记忆。这种事怎么做，你应该最清楚吧？”
柳杨停下脚步，扭头盯着王陆杰。
“就算忘了在云球的事情，但在地球的经历，阿黛尔没有提到吗？”柳杨忽然问。
王陆杰有点尴尬，伸出双手竖在面前，阻挡柳杨的目光，“我不问了，我不问了。”
“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应该试一试。现在的德克拉，空体置换的公投已经通过，马上就会推出法案，这事儿合法，而空体多的是，各种各样，随你选择。”王陆杰接着说，“干嘛不试试呢？况且，黑格尔·穆勒就这样利用了阿黛尔，利用了你，对了，当年还不让你拿他们的空体做实验，你就这么算了？我一直认为，你睚眦必报，是个小心眼儿，对不对？这不算贬义词吧？你讨厌别人欺骗你，讨厌别人拒绝你，更加讨厌别人利用你，对吧？黑格尔·穆勒欺骗你、拒绝你、利用你，一样也没有少，你就这样放过了黑格尔·穆勒？这不符合你的个性，太说不过去了。”
看起来电话响了，虽然王陆杰听不到电话声，但他看到柳杨停下了脚步，手指做了几个动作。
柳杨还是不说话。
一开始柳杨没有说话，似乎只是在听。
“我是在现场看的阿黛尔的表演，确实很迷人，我甚至作为粉丝跑到后台去，跟她说了几句话。”王陆杰说，“我猜测，她的意识场经历过和狗的空体的绑定，那肯定是你干的了。重新和人绑定之后，阿黛尔就不太记得云球的事情了。这就是你要观察的结果，你当然知道这个结果，你认为阿黛尔的实验不成功，所以，你不敢把琳达的意识场迁移回人体中。”
“是的，”柳杨开口了，“我放了道格拉斯。”
柳杨没说话。
“为什么？不需要为什么。”过了一会儿，柳杨说，“我批评过他了，他不应该欺骗我，他也认错了，我还留着他干什么？”
“没人告诉我，但我猜得出来。”王陆杰说，“原来也许没人知道，可黑格尔·穆勒把阿黛尔推出来，在德克拉表演，阿黛尔成了大明星。这么一来，地球所、脑科学所的同事们，恐怕谁都能猜出来了。大家都知道，你曾经从地球所弄了五个意识场回去，其中一个在云球的时候就叫阿黛尔。然后，据说五个意识场都销毁了，但只是所谓的销毁吧？我看，至少这个阿黛尔的意识场并没有销毁。”
“就为了批评他，对，就为了批评他，为了批评他才让你们把他抓来，否则怎么批评他呢？”柳杨说。
“谁告诉你我在阿黛尔身上做了手脚？”柳杨问。
“他救了你？”过了一会儿，柳杨又说，“他救了你？你在说什么？你是责怪我不该放过他，以至于他救了你吗？那两个家伙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那个丘比什，脾气很差，本来我可能就会杀了他，而那个瘸腿的神父，反正他会上天堂。”
“我没有编故事，故事是真的。”王陆杰说，“这事儿，我其实一直很难受，看到琳达想起来了，就想说说。好了，你不相信就算了，算我没说。那么，对你，我只是想说，你的真正目的是让琳达回来，对不对？不管你的那套理论多么难以辩驳，但狗还是狗，难道不应该让琳达恢复，重新成为一个人吗？你在阿黛尔身上做了那么多手脚，不就是为了做实验吗？”
“你说什么？告诉你父亲？什么？我不认识你父亲，我不认识他。”柳杨似乎有点着急，“喂，喂——”他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看来对方把电话挂了。
“你编了个故事，跑过来讲给我听，就为了做铺垫吗？”柳杨说，“我没听出因果关系。”
“挂我电话？”柳杨有点生气，愣了一会儿，“那两个家伙居然死了，”他说，“挺可惜的。”
“可是，以后呢？”他问，“你就打算一直这样吗？无论如何，你们是无法结婚的，赫尔维蒂亚行政机关总会有办法阻止你们，说不定有那么一天，还会把你抓回去，现在你不也是被监视居住吗？再说，我想，你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和琳达结婚。”
“是任明明的电话？”王陆杰问，“谁死了？道格拉斯又是谁？”
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看着柳杨，柳杨正透过窗口遥望着窗外，“你说琳达是自愿的，等于是自杀。”他接着说，“事实上，也确实没有证据证明你杀了琳达，赫尔维蒂亚暂时拿你没办法。所以你被放了，琳达也回来了。”
“你懂得很多吗？什么都要问？”柳杨厉声说，显然心情不好。
“丁丁在的时候，我经常很烦它。”王陆杰没有理会柳杨的难听话，“可它不在了，我又经常想到它。”他说，继续抚摸着琳达。
“不，不。”王陆杰说，“我没你懂得多。”跟柳杨说话，只能不生气，好在王陆杰很擅长这一点，“我只是有点替任所长担心。”
“一群笨蛋。”柳杨说。
“好吧，你告诉任为，她女儿还活着，”柳杨说，“不过暂时不会回家。”
“已经来不及了，丁丁就这样死了。”王陆杰出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母亲哭了好半天，父亲也特别难受，他觉得，他要是一回家就伸手把西瓜皮从丁丁气管里拿出来就好了，那时候丁丁还有一口气。可是，他也没经验啊。”
“她太任性了。”王陆杰说，“她有危险吗？”
柳杨不再看王陆杰，把头扭到了一边，一脸鄙夷的表情。
“刚才有，现在没有了。”柳杨说。
“父亲也没经验，他很紧张，不知道怎么做，只能马上带着丁丁去了医院，但路上也需要时间啊！”王陆杰说，皱着眉，很无奈，“到了医院，医生一分钟都没耽误，就像您说的那样，伸手就到丁丁嘴里把西瓜皮拿了出来。”
“她在哪里？”王陆杰问。
“十二分钟。”柳杨说，“十二分钟之内就没事，超过十二分钟就不好说了。”
“刚才在非洲，现在不知道。”柳杨回答。
“丁丁才一岁多，我们第一次养狗，没经验。”王陆杰说，“它很难受，开始时到处乱跑，后来跑到我父母的房间，把脑袋放在我母亲的枕头上，它最喜欢母亲。可还是难受，它又到处跑，又回我父母房间把头放在母亲枕头上，这样反复了几次。再后来，它就不太行了。父亲刚出去，母亲也不在家，爷爷奶奶发现它不对，慌了神，马上打电话给父亲。父亲立刻回来了，离他出门，前后也就十几分钟。”
“好吧——”王陆杰想继续问，却不知该如何问，“真是奇怪，”他只好开始感叹，“任为那么好脾气，任明明却很有个性。”
“伸手到它嘴里掏出来，”柳杨说，“卡在了气管里。”
“任为只不过是太聪明，想得太多而已。”柳杨说，“你以为像你吗？”
“丁丁忘了，它嘴里还有西瓜皮，它太想跟着父亲出去了。”王陆杰一边抚摸着琳达，一边慢慢地说，“它噎住了，被西瓜皮噎住了。”
“我不聪明吗？”王陆杰问，“我觉得我也挺聪明的。”
“然后呢？”柳杨问，居然来了点兴趣。
“你没有那么聪明，”柳杨说，“你只会算高中数学。”
“我们只要有人出门，丁丁就非要跟着出去，可我们有事情啊，不能带着它，它就扒着门狂叫狂跳，每次都要费好大劲才能摆脱它。就是因为丁丁这个毛病，终于出了事情。”王陆杰说，“有一个夏天，爷爷切西瓜吃，丁丁喜欢吃西瓜，喜欢吃西瓜皮，它正叼了一块西瓜皮，父亲要出门，被它发现了，它就冲上去要跟着出门，父亲想尽办法把它挡在了门内，走出去关上了门。关上门以后，丁丁就不停地扒门狂叫。”
“啊——”王陆杰顿了顿，让自己缓冲了一下柳杨的贬低带来的冲击，“好吧，不说关于聪明的问题了。你为什么要等任明明的电话？”
柳杨没说话，王陆杰似乎陷入了回忆，表情有点悲伤。
“我怀疑她会上当，所以找了个人去救她。”柳杨说，又开始来回踱步，“看起来，对方不容易对付，只救出了她一个人。”
“不，还是听听吧！”王陆杰说，“我小时候，才十来岁，我父母养了一只边境牧羊犬，叫作丁丁，特别活泼，一分钟也停不下来。总是缠着我父母，还有我爷爷奶奶，也总来找我捣乱。我那时候就特别烦它，有时候生气了，会把它关到卫生间里，一关就几个小时。等放它出来的时候，它就特别乖，低着头，不敢看我，静悄悄地走开。”
“她在干什么？”王陆杰问，他并不知道任明明那么多事情，柳杨的话听起来却很吓人。
“不要听，我没兴趣。”柳杨说。
“这些事情——”柳杨停下脚步，脸上又浮现出不耐烦的表情，“我不跟你说了，你只要告诉任为，他的女儿很安全就行了。”
“是吗？”王陆杰说，“他可能是幸福的回忆，我的回忆就没那么幸福了，要听听我的故事吗？关于边境牧羊犬的故事。”
“可以，可以。”王陆杰说，“可是——”
“怎么谁都养过？”柳杨说，“任为说他也养过。”
“没有可是了。”柳杨显然不想再回答王陆杰的问题，“你们云狱岛什么时候独立建国？”他问。
“我早就觉得这不是一只边境牧羊犬。”王陆杰说，“边境牧羊犬没有这么安静的，我小时候养过。”
“建国？”王陆杰愣了一下，“还没买下来呢！哪有那么快啊，主权交易，很复杂的，这可不是你那座0.2平方米的岛。”
柳杨还是没说话，琳达的头扭了几下，伸了伸脖子。就像所有的狗一样，人类的抚摸会让它们觉得惬意。
“你在嘲笑我的岛？”柳杨等着王陆杰。
王陆杰走上前去，蹲下来，伸出手抚摸着琳达的皮毛。“我知道她是你的妻子，是琳达，但是，我摸一下没关系吧？不算性骚扰，好不好？”他抬着头，询问柳杨，脸上还带着笑容。
“不敢，不敢。”王陆杰赶紧否认，“我只是想说，云狱岛离建国远了去了。不过，德克拉也没问题，现在德克拉什么都合法了，云狱岛建国其实并不好，因为没居民啊，德克拉有居民。意识机器人也需要客户，对不对？国内市场比国际市场容易拓展，而且德克拉有广泛的外交关系，云狱岛可没有，所以，就算交易完成，云狱岛也会留在德克拉托管，不会着急建国。”
柳杨瞪着他，不说话。
“意识机器人——”柳杨想了一小会儿，“好吧，战争开始了。”他说，“我跟你去云狱岛，你负责帮我搞定监视居住的事情。”
“你就这样算了？”王陆杰问。
“没问题，没问题。”王陆杰笑了起来，“既然来找你，这事当然得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