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鲍雪北说，“有个人，写了一首诗，您听听。”
“怎么个渎神法？”任为问。
“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已经来临，可春天的气息为什么让我的心如此忐忑不安？我经惯了凛冽寒风的皮肤在和煦的春风里反而微微颤栗了，它涌起一层涟漪，浮出不祥的暗红色，仿佛要抵御美好气息的侵入。为什么冬天的影子在我心中如此沉重，它带来的痛苦在春天里依然肆意泛滥。唉，如此悲伤的春天，难道我的心中，竟在渴望下一个严酷的冬天吗？而真到了那时，明媚的春天留给我的，依然是揪人心肺的痛苦，因为那春色如同时光一样易逝。”
“是，是，”鲍雪北说，“我有怀疑，所以调查了更多云球人。不过，我不是去调查更多文人——文人这东西很难定义，特别是在古代，都是文人，也都不是文人。我调查的人干什么的都有，农民、商人、官吏、军人等等，唯一的条件是早夭。我觉得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属于不信赛纳尔的渎神者——当然，就像我刚才说的，从日常生活很难看出来，还是得看笔下，所以，可能绕来绕去又回到文人圈了。”
“这个——”任为说，“算渎神吗？”
“然后呢？”孙斐说，“你不服啊，还想证明自己的想法。”
“太渎神的，就被烧死了。”鲍雪北说，“您听听这一首。”
“哦——”鲍雪北说，“文人的东西，都很软性，确实不好分析，而且就像您说的，我确实是学文科的，只是有个感觉而已。”
“你总是抱着幻想，满怀热望，来到我的门前，询问神祇的居所。可怜的人，我该怎样告诉你，才能让你平静。你的神祇早已逝去，如今在那城堡里，只有装满痛苦的魔瓶。自由已不再神圣，理想也不再纯洁，你所追求的，正是你所恐惧的，而你所遗忘的，正是连风儿也知道的真相。”
“只不过是偶然啊！”孙斐说，“你要真想得出结果，得搜集所有文人的数据，信仰、年龄、水平、区域等等，做个报表 ，样本量一定要够，而且要避免错误视角——避免数据成为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这个人就被烧死了，不算早夭。”鲍雪北说，“我说的早夭，都是年纪轻轻，感冒一场或者摔了一跤，诸如此类的问题，然后就死掉了。当然我知道，那个时代，感冒或者外伤也不好治，是会经常死人的。但是，我就是觉得不对头。”
“他们多数在瓦普诺斯，但是他们却都不信赛纳尔，都是渎神者。”鲍雪北说，“虽然在日常生活里不大看得出来——压力大，很可能有伪装，但是，从他们的文章或者诗歌里是明显能看出来的，这种东西，在笔下很难伪装的。”
“上面那首诗，没被烧死的那个人，是做什么的？”任为问。
“什么特点？”任为问。
“是一个文职官员。”鲍雪北说，“也有武官，不过——”他迟疑了一下。
“可是，”鲍雪北说，“这些早夭的文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我觉得有点不正常。”
“怎么了？”任为问。
“对啊！”孙斐说，“我也这么认为。”
“武官的诗比较粗陋，被我改过了。”鲍雪北说。
“古代医疗条件不好，”任为说，“早夭很正常吧？”
“没关系，意思还在就行。”任为说。
“对，对，主要是古代的。”鲍雪北说。
“那您听听。”鲍雪北说。
“云球历史里，那就是古代的人了？”任为问。
“侠客安在？天下一倥偬！
“哦——”任为的第一感觉，这确实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吧？哪里还没有几个早夭的人呢？
衣不弹尘夜，马蹄跃八津。
“在云球历史里，有些文人，我很喜欢的文人，死得很早。”鲍雪北说，“怎么说呢，我觉得挺可惜的，替他们难过。”
威喝四方杀，目瞠万里行；
“到底怎么了？”任为追问。
谈笑半生游，俾倪一世雄。
“我发现——”鲍雪北说，“当然，数量确实不多，孙主任觉得算不上现象，也许是对的。可能是我想多了，只是偶然发生而已。”
鹏鸟后尘唳，虎豹前路惊；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任为问。
贱人不与语，侠士一吐声。
“我——”鲍雪北说，“我就是干这个的呀！”
刀不染污血，迹不留市井；
“文艺作品——”孙斐嘟囔了一句，“研究这个有什么意义？”
马上取人头，掌中立七星。
“是这样，”鲍雪北说，“我不是做文艺研究嘛，所以总是在看云球里的各种文艺作品。”
噫！
“别吵，别吵 。”任为插话说，“什么现象？跟我说说。”
行去不回头，故路草丛生；
“现象？”孙斐说，“就那么几个人，算是什么现象啊？云球里一共有多少人？这就算是‘现象’了？”
天涯不停，岂可与人会此情。”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鲍雪北只好继续解释，“我只是随口开玩笑，在描述一个现象而已。”
“你——”任为有点迟疑，“你管这个叫渎神？”
“你怎么没说？”孙斐说，“你刚刚说的，‘好像云球的操作系统信仰赛纳尔似的’。云球的操作系统信仰赛纳尔？这算什么？操作系统有信仰？不是说云球出了问题吗？”
“不听上帝打招呼，当然是渎神了。”孙斐居然支持了鲍雪北。
“谁说云球有问题了？”鲍雪北赶忙解释，“任所长，我没说，我没说。我只是说，云球里有些事情好像很奇怪，按道理说，不该发生这样的事情。”
“那农民呢？农民怎么渎神？”任为问。
“什么呀？”孙斐更不高兴了，“所长，你也得听听是什么事啊！他说我们的云球有问题。”
“哦——”鲍雪北想了想，“您听这首，也改过啊。”
“聊什么呢？怎么孙斐被你惹毛了？”任为说，“不过，你不要往心里去，她经常被人惹毛。”
“不见老夫肌似铁，少妇指做茧；
“没什么。”鲍雪北说，笑了笑，看得出来，是真的笑了笑，“下班正好碰到孙主任，聊了几句天。”
踏破日东西，不得垅头闲。
“哼——”孙斐很不高兴。
应无衣食忧，操劳底事间？
“怎么了？”任为插嘴问。
少妇默无语，指弹衣襟边；
看来，前几天她真的说过“数据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之类的话。这话要说也没错，但要分场合，被人揪住当成武器攻讦自己时，肯定不是个令人愉快的事情。
老夫瞠其目，干指向我言：
“数据——”孙斐被噎住了。
衣食纵无忧，岂无万事艰。
声音不是很熟悉，但任为听出来了，是鲍雪北的声音。这会儿，他已经转过了楼梯拐角，看到了鲍雪北。鲍雪北和孙斐站在大厅里，鲍雪北的脸上不知道算不算是笑眯眯的，但孙斐显然不高兴。
少小罗鸟雀，老大自投罗；
“数据也会骗人，”另一个声音说，“我记得你前几天好像刚刚说过，数据很容易被操纵，数据也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尔亦何营营，安须语旁人。”
这天任为下班的时候，走下楼梯，在楼梯口听到孙斐的充满了不悦的声音，对着某个人说：“你是学文科的吧？能不能不要说我看到了什么、我听到了什么？那能说明什么问题？数据呢？数据，数据，只有大量的数据才能反应出问题来。”
“这也算不听上帝打招呼？”任为扭头问孙斐。
总体来说，似乎一切还不错，但不是每个人都这么觉得。
“算！听打招呼的心中应该平静如水啊，反正上帝都安排好了，瞎操什么心啊！”孙斐回答，转向鲍雪北，“别背诗了，你接着说啊，你得出什么结论了？”
当然，在现代云球人看来，这未免就更加奇怪了。很幸运，这些奇怪的时代都已经远去了。
“不是结论，就是随便一说。”鲍雪北对任为说，“我刚才跟孙主任说，感觉上，好像云球的操作系统信仰赛纳尔似的，但凡是渎神者，甚至是疑似的渎神者，如果没被教会发现，没被烧死，就都被操作系统给弄死了。”
那位学者因此受到了教宗的表彰，而且成了被人称道的英雄，随即，他的粪便防御策略被其他很多城市效仿，在瓦普诺斯大陆普及了开来，而这些城市的街道也就都变得干净了一些。
“听听，所长，这像话吗？”虽然已经听过一遍，但孙斐还是又被激怒了，“操作系统信仰赛纳尔？我的天哪！”她原地转了个圈，好像实在找不到可以宣泄郁闷的方式了。
建议被采纳了，于是，克雷丁领城中的街道变得干净多了。而且很快，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在之后的几次小规模战争中，从城市防卫的实践角度看，只要量足够大，城墙外侧墙角的粪便能够对进攻者起到相当的吓阻作用。
“你一共发现多少这样的人？”任为问。
好在，这种令人恶心的情况后来有所改变。曾经有一位睿智的学者，向某一任萨波国王以及当时的大使者建议，把粪便堆积在城外，准确地说，堆积在城墙外侧的墙角。
“我研究了大概有七八十个早夭的人，”鲍雪北说，“其中有三四十人是这种情况。”
后人很难理解，为什么要把粪便堆积在城市中建筑的墙角，甚至是豪华宫殿的墙角，这有什么秘密吗？
“这不就行了吗？”孙斐说，“一半啊，不是还有一半不是这种情况吗？”
作为毛鲁鲁·瓦尔国王的远房亲戚和特里·根奇的朋友，可怜的柯西维·瓦尔在历史上也留下了一笔，他以“粪堆里的渎神者”为名，出现在很多史书里。这不是为了无端地侮辱柯西维·瓦尔或者无聊地搞笑，而是为了举例说明，克雷丁领的街道有多么肮脏——而当时在瓦普诺斯大陆，几乎所有的城市都这么干。
“可是，我觉得正常比率的话，渎神者占不到一半啊！”鲍雪北说，“后来，我随机找了七八十个没早夭的，渎神者的比例——我只能从笔下来看啊，渎神者的比例只有百分之二十，可没有一半。”
反过来可以看出，费斯尔斯伯爵夫人是一个真正的历史名人，这和她的财富有关，和她的家族有关，当然也和她的作为有关。
“这倒是有点统计学的意思了。”任为说。
而发展到今天的云球，网络出现以后，由于好事者的大肆传播，特里·根奇干脆成了网红和楷模——看起来，他的生活似乎过得很舒服，而且拥有至死不渝的爱情，令人钦佩和仰慕。
“样本太少。”孙斐说，“说明不了问题。”
特里·根奇本人，很快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历史人物。倒不在于他的绘画或诗歌，主要因为他是历史上最有名的贵妇人男宠之一，要知道，搞到殉情自杀地步的男宠毕竟不多。特里·根奇出现在《贵妇人列传》《历史上的爱情》《诗人如何俘虏金钱》等等很多书籍或文章之中，逐渐广为人知。
“样本确实太少——”任为说，“要么，你如果有精力，再多找点样本研究一下？”
阴差阳错，总结报告的执笔人是孙斐，这让张琦相当无奈。其实孙斐不知道那么多细节，否则写的恐怕就没有这么客气了。孙斐只知道，是特里身边的费斯尔斯伯爵夫人拯救了天随·路和子琮·刘，就把功劳算到了张琦头上。对孙斐来说，这已经很够意思了。
“研究什么？”孙斐瞪大了眼，“研究云球的操作系统是不是有信仰？是不是信仰赛纳尔？”
因此，张琦的穿越行动也没有全部报废，算是为云球地理学的发展做出了贡献。在地球所的总结报告中，并没有抹杀这一点，用大概半页的篇幅进行了描述。不过，由于是人为地介入，这种贡献也被话里话外地定性为粗暴而不当的干涉。
倒也对，任为觉得这事儿大可不必去研究。
财富当然有用，能够让天随·路和子琮·刘的地图绘制工作更加从容不迫，他们不需要再为生活操心，而且能够随心所欲地去到云球世界中任何想去的地方——瓦普诺斯大陆是个例外，对他们而言，那里仍然危险。不过，瓦普诺斯的地图已经绘制得太多了，本来就不是他们未来工作的重点。
“没事，没事，我就随便说说。”鲍雪北说，“我不是想要启动一个什么研究项目，真的只是随便说说。”
天随·路和子琮·刘从喀里希大厅逃出生天之后，除了更加勤奋地绘制地图以外，就没有什么更多的作为了。他们没有发现费斯尔斯伯爵夫人在笔记中留下的有关蒸汽机的暗示，仅仅发现了关于财富的明示，从此过上了富裕的生活。
“那你也不能乱说啊！”孙斐说，“回头传到网上去，云球的操作系统信教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啊！”
因此，地球所对第二次穿越计划的总结报告认为，张琦的穿越行动是完全失败的。而任为因为意外而提前返回，也许是失败的原因，也许是失败的表现，总结报告中没有给出结论。
“孙斐，”任为有点急了，“好好说话，别老发脾气，人家雪北只是认真工作而已。”
蒸汽机的出现和张琦曾经在克雷丁领从事的地下工作没有任何关系。天随·路或者子琮·刘没有为蒸汽机做出贡献，而且，他们也没能给教宗的统治带来任何实质性的麻烦。
孙斐愣了一下，“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我走了。”说到做到，她转身就走了。
多数人认为，即将来到的下一轮观察周期应该是赏心悦目的，窥视者计划也能挣不少钱。但王陆杰反而相当地担心，因为他觉得，和地球越接近，陌生感也就越少，由此对用户的吸引力也就变小了。听起来，这个说法似乎也有些道理。
鲍雪北看着她的背影发愣，“我——我怎么让孙主任这么生气啊，我是跟她说了，可她是领导，跟她说了也不代表我会乱说啊！”
好在，现在战争已经是历史，目前的云球正在信息化和全球化的道路上狂奔，看起来欣欣向荣。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要往心里去。”任为安慰鲍雪北，“孙斐主要是心情不好。云球倒是发展得不错，伊甸园星却出了大问题，她的心情自然很差。”
当然，其后不久，不出预料，云球经历了几次只有工业化才能支撑起来的规模庞大而旷日持久的大型战争，这些战争很残酷，毫无疑问，对地球所的刺激相当大。但是，如果不能诉诸穿越计划，又对制造神迹抱有抵触心理，那么也就束手无策，只能冷眼旁观了。
鲍雪北没说话，表情很郁闷，甚至长在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
慢慢吞吞，比起地球历史似乎慢得多，一直到演化重启快要一百天的时候，真正能够使用的工业蒸汽机才在云球上首次出现。不过，幸运的是，从那时候开始，云球的演化速度明显发生了变化。就像人们所期待的，工业革命来临了，生产力爆发了。
“不过，你说的这事吧，”任为接着说，“确实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你让我想想，你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说实话，要不是对过往的穿越计划评价不高，而且总调整系统时钟实在说不过去，对外界的商业承诺也不能说反悔就反悔，说不定已经又促生好几轮新的穿越行动了。
“好，好，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鲍雪北说，语气有些懊丧，“那我也先走了，明天见，任所长。”
此次演化重启以后，云球的演化速度并没有显著加快，曾经让人很绝望。在瓦普诺斯，两位教宗的统治又延续了很久，而其他大陆也各有问题，云球社会几乎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进步。除非像《海上之巅》那样专门去表现某个特定的侧面，否则连一部像样的影视剧都拍不出来。事实上，《海上之巅》之后，虽然拍出了一系列类似风格的电影，票房也还不错，却始终没能实现类型的多样化。
鲍雪北也扭头走了。
云球已经进入了信息化时代和全球化时代，云球人弄出来的计算机相当不错，而且搞出了云计算。
任为站在那里，心里想着，云球的操作系统有信仰了，信仰自己搞出来的赛纳尔，这事儿简直是要命，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