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忽然，李斯年脑子里涌现出一个想法，他全身的汗毛忽地竖了起来，一阵寒流从脚底一直涌到了头顶。
李斯年无奈地摇摇头，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就差开机了，而柳杨却僵硬地站在那里。李斯年不知道柳杨在想什么，可也只好陪柳杨在那里站着了，心中充满了疑惑。
“你——”李斯年张嘴说，觉得自己话都说不利索了，“你在法庭上说，琳达是自愿成为实验品的，这是真的吗？”
李斯年看着柳杨，柳杨那双灰色的眸子正在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机器人的双眸，眼神里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也像机器人的双眸那样，没有一点生气。
柳杨没有理他。
柳杨还是不回答他。
“难道你杀了琳达？”李斯年问，越来越紧张，“不，不能说是杀了琳达，但是你强迫琳达做了实验品？琳达事先不知情？”
虽然他理解柳杨的紧张，但他还是觉得，柳杨似乎有点奇怪，他不是这种磨磨唧唧的人。
柳杨继续沉默。
“开机吧！应该会是一个好好的琳达。”李斯年说，“你要对我有信心，我不会乱来的。”
“是不是这样？”李斯年问，他上前了两步，站在柳杨和机器人之间，伸出双手摇晃了一下柳杨的双肩，“我找到了治疗琳达的方法，我以为你会很高兴，可是你却很犹豫，拖了这么长时间，现在事到临头，你还站在这里犹豫。你是不是害怕？”
柳杨还在沉默中。
“我害怕谁？”柳杨终于说话，“你疯了！”他大喊着，伸出手使劲把李斯年的身体拨开了。
李斯年只能认为，柳杨对自己的研究很不放心，而从自己大脑中成功剥离诗人意识场的过程，才终于让柳杨放心了。
李斯年被柳杨推到旁边，身体踉跄了一下，但却觉得有点心安了，这才是柳杨的做派。
出乎意料的是，当李斯年把自己的发现和想法告诉柳杨时，柳杨却很犹豫。这件事本来早就可以做，但却拖了些日子，直到李斯年找到方法，把诗人的意识场从自己的大脑中成功剥离以后，柳杨才同意让李斯年对琳达的意识场进行迁移和治疗。
“那你怎么回事？”李斯年问。
总不能再去主动制造一个琳达或者阿黛尔，所以唯一可能的实验对象就是琳达了。虽说实验品的说法不好听，但李斯年想当然地认为，这也是柳杨所盼望的，柳杨肯定会欢迎。
“现在开机。”柳杨说，露出厌烦的神色，迅速走上前去，伸手到那具机器人的脑后按了几下。
不过，无论如何阿黛尔已经不在这里了，何况王陆杰近距离接触过阿黛尔，而李斯年听王陆杰描述过阿黛尔的情况。李斯年认为，即使阿黛尔本来是和琳达一样的情况，黑格尔·穆勒也一定使用了某种大脑失忆的手段，强行改写了阿黛尔的意识场记忆。意识场如果真的受损或改变，那李斯年的治疗方法就不会有任何用处了。
机器人的蓝色眼睛忽地亮了起来，有了神采，然后头稍微扭了扭，眸子转动了几下，很快落在了面前的柳杨脸上。
李斯年也想起了阿黛尔，虽然不确定阿黛尔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有自己的推测，那就是阿黛尔的情况和琳达是一模一样的，阿黛尔是柳杨为了让琳达回归的一个实验品。阿黛尔和琳达唯一的区别是，琳达的意识场还绑定在那只边境牧羊犬身上，而阿黛尔在某只狗身上待过一段时间以后，已经迁移回到现在那个姑娘的大脑中。
柳杨仍然不说话，甚至灰蒙蒙的眼睛里依旧没有表情。
李斯年很自然地想到了琳达。既然柳杨公开号称琳达的意识场被绑定到了那只边境牧羊犬身上，看起来赫尔维蒂亚的法庭也认同了，而且为此苦恼不已，那么如果柳杨想要让琳达回归，现在无疑有了一个很可能奏效的方法。
机器人——琳达——站了起来。
实验进行了很多次，不是百分之百，但多数情况下取得了成功。
这具机器真人并非按照琳达的外貌特制的仿真机器人，只是从现成的仿真机器人里找了一个和琳达相对比较相像的，蓝眼睛，金色短发，可她一旦站在那里，望着柳杨，似乎就真的是琳达了。
李斯年做了动物实验，一只狗的意识场被迁移到一只壁虎身上，一段时间以后，再迁移回原来的狗身上，这只狗表现出了很多异常，不过最终，李斯年治好了这只狗。
以前，李斯年见过几次琳达，并不太熟悉，但以他的感觉，面前这个女人虽说是个仿真机器人，外表也有诸多不同，可散发出的气息却真的很像琳达。
而意识场的这种自我设限，通过一种特定的能量供给和量子场刺激的组合，似乎可以被突破。
“你——”琳达开口说话了，嗓音似乎和琳达也差不多，但是，她只说了一个字，然后就停住了。
换句话说，意识场功能和数据的可用范围被重新界定了，这似乎是意识场的一种自我设限行为。从外界看起来，意识场的一部分功能消失了，一部分记忆也无法体现出来。但在这个过程中，意识场本身并没有受损，意识场所拥有的功能和记忆也没有受损，只是以某种方式被隐藏了起来。
“我——”柳杨似乎扬了一下眉毛，但也只说了一个字，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斯年发现，当意识场宿主的脑容量不足时，会使意识场无法和宿主大脑建立足够多的纠缠链接，较少的纠缠链接触发了意识场的某种适应性，收缩了自己的功能，也收缩了自己运行时使用的数据。
“你复活了我？”琳达终于问道。
台阶式衰老的研究目前还没有什么质的进展，但在这个过程中，李斯年有很多新的发现。
“我复活了你。”柳杨平静地回答。
为了研究台阶式衰老，李斯年对意识场进行了大量各种各样的实验，过度的能量供给、各种量子场刺激以及其他任何他能想得到的手段，实验范围涵盖了各种法律允许的动物。
琳达眼皮下垂了一下，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又抬起眼，略微扭头，看到了李斯年。
“我明白，记忆恢复无法确保。”李斯年说，“但我认为，记忆并没有真正失去，只是被折叠了，我研究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打开折叠的方法，相信我，记忆恢复的可能性很大。”
“李所长，您好。”琳达说，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很明朗，和李斯年记忆中的一样。
柳杨不像平常那么疯癫，说话中规中矩，这是很少见到的，搞得李斯年有点不适应。当然，考虑到这是面对琳达，他的爱人，而大家都知道他对琳达一往情深，所以这也很正常。
“你好。”李斯年也笑了笑。
“但是毕竟，诗人的情况和琳达不一样。”柳杨说，“琳达已经忘记了太多事情。”
“这里，”琳达抬起头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动作很慢，“这里是脑科学所吗？”她问。
“是啊，所以没问题的。”李斯年说，“操作过程很严谨，检测数据也都很正常。”
“不，”柳杨说，“这里不是脑科学所，是德克拉共和国的云狱岛。我不在脑科学所工作了，现在脑科学所的所长是李斯年。”他伸出手向李斯年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琳达用的这台机器真人，也是做过很多实验，很多人的意识场绑定过的。”柳杨说。
“德克拉？”琳达脸上有点疑问。
“是的，是的，反馈循环。”李斯年表示认同，“这是心理学早就有的结论。”
“我现在是地球演化研究所的员工了。”柳杨说，“你还记得任为吧？现在，我算是他手下。云狱岛是地球所的资产，我在这里工作，这里是我现在的实验室。”
“外形本来就会影响性格。”柳杨说，“而且进一步，影响了别人的观感，还会反过来再影响自己一次。貌似很神奇，不过都是人心太脆弱而已。”
琳达的眉头皱了皱，似乎想了一下，然后说：“这么说，你都准备好了？”
“我知道，不然我也不敢用啊！”李斯年笑了笑说，“刚开始的时候，诗人不太喜欢那具躯体，觉得外形和他的性格太不搭了。不过，后来就喜欢起来了。他说，他发现那个喜感的外形影响了他抑郁的性格，他都变得开朗一些了。”
“准备好了。”柳杨点点头。
“那台机器真人做过很多实验，有六个人的意识场绑定过，非常稳定。”柳杨说，“只是送回去之前更换了仿真皮肤，变了个样子。”
“所以你放我出来看一看？”琳达问。
“雨同很确定，他的样子不像是忘记了什么，他记得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家人、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时代，还有自己写过的所有诗歌。”李斯年接着说，“现在，他的意识场从我的大脑中解绑出来，绑定到你送回去的那台机器真人身上以后，验证了雨同的看法，他没有忘记任何事情，现在的表现很好，没有任何异样。他冒充了一个人的身份，正常地工作，甚至没人意识到他是个机器真人。”
“不，不，”柳杨说，伸出双手连续摆了几下，“不是放你出来看一看，就是放了你而已，你可以走了。”
“是的。”李斯年说，“当然，他本来就没有忘记什么，和琳达的情况不一样。我跟你说过，他曾经若干次控制了我的大脑，最近一次就在不久以前。有一天半夜里他出现了，完全控制了我。不过，雨同说他很平静，他们聊了一夜，他都没有像三年前出现时那样失去控制，更没有像更早时那样昏迷，他很清醒、很克制，只是有点，怎么说呢，算是沉闷吧，话不太多。这很正常，对于他来说，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而且他是个诗人，本来的性格就比较安静。”
李斯年愣在那里，不知道他们两个在说些什么，想要张嘴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他确实记得所有的事情？”柳杨问。
琳达似乎发现了李斯年的疑问，她冲李斯年笑了笑，说：“李所长，可能把您搞糊涂了吧？”
“今天？”李斯年迟疑了一下，“今天不知道，我还没问过，不过昨天还很好，我觉得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是，把我搞糊涂了。”李斯年说。
自从李斯年开始研究如何把诗人的意识场从自己的大脑中分离出来，他和柳杨的沟通更多了。为了获得柳杨的帮助，他不得不把自己从二十岁的时候就开始遭受的秘密折磨告诉了柳杨，而这种秘密折磨，之前除了辛雨同和他的心理医生，从没有人知道。
“我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这一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琳达说，“我没法跟您解释，不过我想，柳杨会跟您解释的。”她顿了顿，接着说，“至于我，既然柳杨说放我走，那我就走了。”
“你那位诗人，今天怎么样了？”柳杨忽然问。
“出门左转，沿着走廊到大门口，到院子里沿着路走，会有路标指向海边，海边有一艘快艇在等你，会送你去你该去的地方。”柳杨说，他转过了身子，没有看琳达。
即使是在关机状态，这个高仿真机器人的脑单元芯片也是不会断电的，可以维持意识场的能量供给，但没有开机就意味着脑单元绑定的意识场无法和仿真机器人的神经系统连接，从外部来看，这个机器人就是一个完全没有生命的停机的电子设备。
琳达又冲李斯年笑了笑，笑容似乎有点尴尬。她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又握了握拳头，胳膊稍微抬起了两下，她在感受自己的身体。看起来感觉不错，她慢慢向门的方向走去，走到门口，轻轻地拉开了门。门外的走廊上没有人，周围都静悄悄的。
很明显，这个仿真机器人的主控芯片一定是云球上培育出来的脑单元芯片，而且现在已经绑定了某个意识场。
琳达回过头，看着背对她的柳杨，说：“那我走了，希望你一切顺利，以前的事情很对不起，谢谢你复活了我。”
柳杨的视野中漂浮着若干画面，重叠显示在现实世界的影像上，每个画面中都有一条或者几条正在持续变化中的曲线。显然，李斯年也看到了这些曲线，符合他的预期。柳杨当然也知道，这些曲线的形状代表着一切正常。
柳杨没有回应。李斯年却没有忍住，“你——”他觉得琳达的意识场刚刚绑定，现在就这样走出去，并不是很安全，但他又觉得这事似乎不是自己能管得了的，一时有些语结。
“开机吗？”李斯年又问，“应该没有问题，你看到了，意识波很稳定，而且像是在思考。”
“没关系的。”琳达又冲他笑了笑，“我走了，再见，李所长。”接着，她慢慢地走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柳杨沉默着，盯着这个机器女人，好像陷入了沉思，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久。
“这究竟怎么回事？”李斯年问，“你们俩，搞什么鬼？”
“怎么样，开机吗？”李斯年问。
柳杨转过身来，看着李斯年说：“你刚才说的没错。”
柳杨自从回到地球所帮助研究机器真人，不可避免地要涉及意识场研究，所以当初离开脑科学所时和前沿科学院签订的保密协议早就被科学院撤销了。不过，柳杨的研究还是和脑科学所有所区别的。目前，他的研究重点集中在意识场和外部设备的互动上，而脑科学所和李斯年的研究则更关注意识场本身。
“什么没错？”李斯年问，“我说得什么没错？”
在云狱岛，柳杨已经建立了一个很好的小型脑科学实验室，虽然和脑科学所的大型实验室不能比，但也相当不错了，至少，大多数他所需要的设备和环境是具备的。
“说我杀了她。”柳杨回答说，“对，是我杀了她。带她看电影，注射镇静剂，检测不出来的那种，回实验室，把意识场迁移到狗身上，把空体弄到汽车上，黑进自动驾驶系统，篡改记录，制造车祸。”
不过，这个高仿真机器人还没有开机，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睛睁着，但毫无光彩，两个深蓝色的眼珠子像是两个充满条纹杂质的玻璃球——事实上那就是两个玻璃球，是先进纳米材料的玻璃球，而且其中遍布感光材料。
李斯年目瞪口呆。
他们面前有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看起来是个人，但柳杨和李斯年当然知道，这是一个高仿真机器人。现在，为了研究机器真人，云狱岛上有很多高仿真机器人，各式各样，眼前的这个很普通，并没有什么奇怪。
“一气呵成——但我挺担心会露馅的。”柳杨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你知道，我可不是实验物理学家，不太擅长这种亲自动手的活儿。不过，看来我是个天才，第一次干这种事就天衣无缝，没人发现，没人怀疑，确实，我就是个天才！”
柳杨和李斯年站在一个空空的房间里，四周是雪白的墙壁，天花板发出柔和的光。
他的口气听起来得意洋洋，没错，这才是柳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