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他说，“现在我占据了你丈夫的身体，而你想要把我撵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双手在身体上轻轻摸了几下，仿佛在确认这具身体是不是自己的。
“对。”辛雨同说。
“我不能让你长久地占据我丈夫的身体。”辛雨同说。
“三年前我是第一次来吗？”他问。
“保护他——”他有点迟疑。
“不。”辛雨同回答，“以前你来过几次，不过每次的时间都很短暂，很快就走了。每次情形也都不太好，基本是半昏迷状态，所以没造成什么危害，但上一次却不同，看起来，这是一个发展的过程，这次，你更加清醒了。”
“因为你是我丈夫。”辛雨同说，“不，准确地说，这具身体和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是我丈夫，我必须保护他。”
“那么，”他一脸迷惑，“这一切是为什么？”
“搬出去住？”他又自言自语了一句，“如果我这么危险？你为什么睡在我身边？”
“因为你的意识场绑定到了我丈夫的空体上，但是我丈夫的意识场也还在。现在，两个意识场绑定了同一个空体，你们轮流控制这具空体。”辛雨同说。
“对，三年前。”辛雨同说，“你来过以后，我搬出去住了一年多，然后才敢回来住，而且还准备了这把麻醉枪。”
“意识场？”他皱了皱眉，“意识场是什么？”
“我疯了！”他低声地说，似乎在自言自语，苦笑了一下，“还是那句话，我有点印象，但像做梦一样。不过，我好像刚从那个梦里醒过来，可你却说已经是三年前了。”
“你那个时代，也许会把这个叫作灵魂什么的。”辛雨同说，“但并没有什么灵魂，只是一种可计算的量子场。”
“对，是我干的。”辛雨同说，“我在书房拿砚台砸了你，把你砸晕了——幸好我丈夫喜欢书法，否则，我可能已经被你杀了。”
“量子场！”他说，“我倒是听说过一点量子场。”他在沉思，“你说我那个时代……我那个时代……那么，现在是什么时代？你是说已经过去很久了吗？”
“伤疤？”他问，“是……是你干的？”
“已经很久了。”辛雨同说。
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上半部分，在浓密的头发中，确实隐藏着一道深深长长的伤疤，疤痕纠结，从头皮中突出，摸起来有点凹凸不平，就像两条树根。
“那么空体呢，”他问，“你刚才说空体，空体是什么？”
“上次你疯了。”辛雨同说，“你很激动，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你差点杀了我，好在我运气好。”她顿了顿，接着说，“摸摸你的后脑勺，上半部分。”
“这具身体就是空体，”辛雨同说，“承载意识场的容器。”
他又想了一会儿，“有点印象。”他说，“可是很不清楚，就像你在我记忆中的样子，朦朦胧胧。”
他又想了一下，也许在试图理解。
“对，你干的。”辛雨同说，“三年前，也是一个夜晚，我们撕打了很久，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那么，”他接着问，“为什么我的意识场会……绑定……到你丈夫的空体上？”
“你是说，”他想了想，“这是我干的？”
“不知道。”辛雨同说。
他看到，这个女人的右胳膊上有几道伤疤，其中有一道似乎还很深很长。
他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又陷入了思考。
辛雨同本来右手拿着枪，左手抱在右手上，现在她慢慢地抬起左手，伸过来把右手的睡衣袖子向上撸起，几乎撸到了肩膀的位置。
“你为什么这次不像上次那么激动？”辛雨同问。
“这是麻醉枪。”辛雨同说，“你不记得了？看来你确实不记得了，好吧，看看这个。”
“醒来的时候，我很害怕，也很激动。”他说，“不过，我觉得自己见过这间屋子，看到你躺在旁边，我觉得自己见过你。所以，我就慢慢平静下来了。”
“你是拿着枪吗？”他问，“为什么拿枪指着我？”
“所以，”辛雨同说，“你明白，你现在碰到了一种非常诡异的情况，但是你也明白，你应该平静地面对这种非常诡异的情况，你应该控制住自己，是吗？”
“对，是像做梦一样。”辛雨同说。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是的，我明白了。你可以放下枪了，我不会像上次一样无法控制自己。”
“辛雨同——”他似乎想了一下，“我有点印象，可是，好像做梦一样。”
辛雨同慢慢地放下了枪，盯着他。
“你有三年没来过了。”那个女人说，“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我叫辛雨同。”
他冲辛雨同微微笑了笑，说：“如果上次伤害了你，对不起！”
“你……”他迟疑了一下，“你是谁？”他慢慢的完成了刚才做了一半的动作，转过了身。
“我也伤害了你。”辛雨同说，但迟疑了一下又说，“不过，我伤害的是我丈夫的身体，并不是你的身体。”
他看到了那个似曾相识的中年女人，隔着床站在那里，本来清秀的面庞上溢满了恐惧和紧张，仅仅穿着睡衣，却拿着一把像是手枪的东西，正指着他。
“伤疤似乎挺深的。”他又伸出手，仔细地摸了摸，“你不怕把你丈夫砸死吗？”
就在刚刚转身转到一半，动作还没有完成的时候，他的身体忽然僵滞了。
“不会的，”辛雨同说，“我是医生，现在这个时代，这种外伤不至于死人的。不过，为了避免向别人解释这种诡异的情况，我不能去医院，只好自己动手治疗，自己动手手术，但我不是外科医生，所以伤口缝合得不太好。”
“我在哪里？”他又问，然后慢慢地转过身。
“你是医生？”他又笑了笑，“不是外科医生，那是内科医生还是别的什么医生？”
“我在哪里？”他低声地问。
“基因编辑医生。”辛雨同说。
他沉默了下来，再过了好一会儿。
“基因编辑医生？”他有点吃惊，“基因编辑——哦，对，这不是我的那个时代了。”
人与车俱逝，笑与悲皆无。”
“你身体感觉怎么样？”辛雨同问。
岁去不遗物，岁来难相顾；
“感觉——”他胳膊和肩膀都略微动了一下，“感觉还好。”
雪落湮故穴，风动迁旧形。
“那好，”辛雨同说，“如果你感觉不错，也许我们可以去书房坐坐，我帮你泡杯茶。你知道，这里……这里是卧室，现在你不是我丈夫，和你在这里说话，我感觉不舒服。”
岂知冬将至，万物尽凛泠；
“书房？”他说，“好，去书房。”
可有一二者，居侧有异情。
已经聊了很久，天色都已经快要亮起来了。
儿时曾观蚁，群走同此型；
他喝着辛雨同为他泡的茶，屡屡陷入沉默，经常呆呆地盯着那些在水中逐渐下沉的茶叶。那些茶叶，刚开始在沸水中闹腾地翻滚着，慢慢地就安静下来，左右摇晃着，似乎在挣扎，却没有什么用处，终于沉到了杯底。
人人径自忙，碌碌复营营。
“你的诗听起来都很悲伤，”辛雨同说，“有没有写过开心的诗？”
“我坐华车中，乃观路人行；
“我不知道。”他迟疑地回答，“也许不多吧！”
接着是第三首：
“嗯。”辛雨同说，点了点头。
喧喧乃独惊，默默好相逢。”
“现在的茶叶和那时候还是一样的。”他忽然说。
风景如旧梦，岁月似飘风；
“是吗？”辛雨同说，“看来大家的口味还没变。”
徒劳问消息，惘然不能应。
“说到茶，”他说，“我也算写过一首开心的诗。”
新交似流水，故友已转蓬；
“念来听听？”辛雨同说。
我声灰且暗，不能入其中。
他想了想，开始念。
相鸣何斑斓，自然举高声；
“水天一色如洗，落叶婆娑秋正深，
四方有好鸟，好鸟皆相鸣。
轻寒方至，暖晴未远，三冬情分，
茫然四方飞，相顾已失形；
又是一年，频惊夜梦，如今莫问；
枝头犹战战，何日竟长成。
把旧愁收了，新缘细尝，
“稚鸟翅不毛，学飞真足惊；
浅笑里，尽黄昏。
又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背诵另一首诗：
不堪经载混沌，夜不眠，晨寝未温，
不如东巷里，衰翁一篓走。”
二十飘荡，不晓朝暮，一腔怨恨，
一纸何所言，吾敢便批否？
卿自西来，悠然心醉，复何足论；
尔乃东坡后，我侍项王前。
竟岁月如茶，与卿同品，做一生斟。”
勉强与人看，看者唏嘘叹：
“水龙吟。”辛雨同说。
坐临长几而捉笔，挥洒窄卷乃成文。
“对，水龙吟。”他说。
君意无人知，人言君不识。
“你在谈恋爱。”辛雨同说。
文章已如此，口舌复何似？
“不，”他说，“是瞎编的。”
十年读月不见月，一朝见月不读月。
辛雨同沉默了，说实话，即使不是瞎编的，也谈不上快乐，不过就像是水中的茶叶，挣扎一阵子罢了。
我为君击节，君乃应拍答，
“李斯年一定会找到办法，”过了一会儿，辛雨同说，“把你的意识场从这具身体里分离出来，会给你找到一具合适的空体，你会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曾见月否？
“可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他问。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低声念叨，似乎在背诵一首诗：
“不知道。”辛雨同说，“真的不知道。不过我想，等你的意识场被分离出来的时候，也许就知道了。”
李斯年略抬着头，似乎在看着那像银盘一样挂在天空的月亮，月光洒满了他一身，他的双鬓本来已经有些白发，在月光下也闪着微微的光，仿佛融入了月光，成了月光的一部分。
“我们都在一具空体里，为什么李斯年能够观察到我，而我却无法观察到李斯年？”他问。
不知道过了多久，辛雨同觉得像是好几个世纪，李斯年终于站了起来，试图往前走，但他的步伐似乎很沉重，身体也有些僵滞。不过，他终于还是慢慢地来到了窗前，慢慢地抬起手，慢慢地拉开了窗帘，月光涌了进来，房间一下子亮了不少。
“很显然李斯年和这具空体的绑定比你要牢固。”辛雨同说，“不过，这样下去很危险，如果听之任之，也许有一天你的绑定会变得比李斯年更加牢固。所以，李斯年一定会想办法的。”
李斯年只是静静地坐着，没有一点动作。不知道是在思考什么还是在观察什么。
“嗯。”他应了一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身体看了一会儿——也许不应该称之为自己的身体，他的脸上笼罩着一片阴郁的气息，仿佛让整个书房都阴暗了一些。
李斯年就坐在床边，背对着她，而她正躺在李斯年后背的巨大阴影中，看不到窗帘上的朦胧月影。
他终于抬起头，又扭头看了看窗外，“可以了，天都亮了。”他说，“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多时间，跟我说了这么多。”
很慢很慢地扭过头，试图不发出任何声音，当眼角看到李斯年的时候，辛雨同就停止了动作。
“也谢谢你跟我说了这么多。”辛雨同说，“但是，对不起，我不得不这么做。”
辛雨同觉得头皮发麻，身体想要抽搐，但过度的恐惧却让抽搐也成了一种奢侈，她控制着自己。
“我明白。”他说，“来吧。”
噩梦的恐惧渐渐褪去，另一种恐惧却慢慢涌了上来。
“相信我，李斯年一定会成功的。”辛雨同说。
辛雨同喘了一口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相信。”他说。
辛雨同忽然从睡梦中惊醒，猛地睁开了眼睛，心脏怦怦乱跳，浑身发软。刚刚的噩梦似乎就在眼前，一幕一幕充满了诡异，但梦境的情节却已经碎成了无法捡起的碎片，洒落了一地，很快像水一样渗入了地面，看都看不见了，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感觉。
辛雨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举起麻醉枪，瞄准了他的脖子，那里中枪的话麻醉剂起效最快。辛雨同举着枪又停了一会儿，而他则很安静，没有看辛雨同。
满月隔着窗帘朦朦胧胧，屋子里洒着淡淡的清光。
“砰”的一声轻响，辛雨同终于开枪了，他觉得脖子的某个部位一痛，很快一阵强烈的眩晕就涌上了大脑，他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