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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uck with It 坚持到底 1976

“好,我们走。”

“明白。”

嘎吱让他的身体前段溜到了斜坡上,其他部分跟在后面,卷成了一圈,头在中心。他的四肢被卷在身体两侧,柔韧的身体没有一处部位突出在外。他在蜷缩的过程中把自己往下一推,身体卷成一米宽的圆盘,在城墙粗糙的外表面弹跳着。每看到一次弹跳,坎宁安都仿佛能感觉到疼痛,虽然他知道兰塔人没有骨头的软体组织在这种情况下不太可能受到伤害。随后,他身后溅起了水花,嘎吱确实有理由如此着急。

“等有时间我会跟你解释的。你明白我的计划了吗?”

坎宁安跟着他,尽可能小心地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因为害怕脚下的石头会松脱,所以他非常紧张。安全地到达了底部以后,他跟着嘎吱向前飞奔。但嘎吱的惯性再加上石头海滩向南的斜坡,使他冲到了离墙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为什么他们要抓我们?”他问道。

最后,他撞到这片地区众多建筑中的一处弹性脚手架上,终于停了下来。他迅速展开身体,并抖开了藏在身上的绳子。绳子已经挽好了,他把身体前端套了进去。坎宁安一过来,他就把那个绳圈递给了对方。

现在,坎宁安认出了嘎吱的身形。

地球人轻松地把它从头上套进去,系在了腰上。弄完之后,他回头一看,有六个穿着充气服的兰塔人模仿嘎吱的方法从墙上冲了下来。他们一到下面就展开了身体,可能是想看那两个逃亡者去哪儿了,不过他们落后很多。离他们俩最近的那个人,正在以典型的兰塔人陆地移动形态沿着沙地上突出的小块熔岩向他们爬去。

“坎姆!认真听!现在事情变糟了。现在水里面的人应该听不到我的声音,但他们很快就会怀疑的。现在我们都应该离开这里,而你必须远离飞船,这非常重要。我一旦确定你听明白了,我就要滚下墙,你尽快跟上就好。有些人可能会来追我们,因为他们手头还有几套呼吸服,我会尽我所能往前滚动。我还有一些绳子,只要我们在一起,你就可以用绳子来帮我前进。这样我们就可以比他们更快,或许他们就会放弃了。”

“东边还是西边?还是说没区别?”坎宁安问道。

那名兰塔人小心地爬到墙上,全身都离开了水面。这似乎非常费劲,因为一名正常的兰塔人在地球上的体重大概有四百五十公斤,坎宁安更加怀疑他了。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家伙让他听到声音就是在吸引他的注意力。

“对我来说没区别,”嘎吱回答,“我们快走吧。”

坎宁安站在那里紧张了一下,然后就放松了下来,在这个距离上,对方不会造成什么威胁。但是他又紧张了起来,开始密切观察水面的动静,因为对方的出现可能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坎宁安迅速环顾四周,从他所处的有利位置看到了一些他觉得有意思的东西,于是向前拉着绳索,向东走去。嘎吱尽可能帮着忙,但并没有多大用。嘎吱不方便回头,因为绳圈束缚住了他的上半身,无法转身,而他的眼睛也不够突出。但坎宁安可以,他回头看了一下。

一颗头出现在了他左侧几米处,靠着墙边,他穿着呼吸服,慢慢地爬出了水面。

“实际只有两个人在追。”他报告说,“你太重了,我拖着你的速度不会比他们快多少,但毕竟还是快一点,而且我是一个陆地生物,这就足以让大多数人放弃追赶了。”

当然,他眼下并没有什么危险。如果发现什么预兆,他可以跳下城墙,跑到他们抓不到的地方,但是那样就会离飞船更远。他希望铰链或嘎吱能出现……至少能有人来和他说话。

“有些人绝对不会轻易放弃。别停,快跑。”

他们的头离得更近了。是强烈的好奇心,还是越来越多的人在往里面挤?他观察了几分钟,显然是后者,这让他稍微放松了一些。显然,人群并没有故意接近他,只是规模越来越大,所以他在这里的消息肯定传开了。什么时候嘎吱会收到这个消息?之前想要抓住他的人是谁?要是他们把他抓住了又会怎么办呢?

“我不会停的,这不还没跑到我想去的那个地方呢。”

现在的人群越来越向内靠拢。是因为有更多的人涌入这里,还是有其他原因?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飞船,它在几百米开外,耸立在城墙之上。要不要直接冲过去呢?肯定不行。他能沿着城墙抵达那边,但如果有本地人来干扰,想游过这些缠结的植物是不可能的。他不安地站了起来。

“你想去哪儿?你怎么知道那个地方的情况?我个人认为,我们不应该在还没跑出他们几千米开外就停下。”

似乎这群人并不是真的都沉默着,只是没有声音传到坎宁安的耳朵里而已。这让现场的气氛显得异常压抑,随着时间的流逝,坎宁安越来越想溜掉了。他坐在内墙的边缘上,双腿在水中摆动着,希望能听清楚人们的发言,感受一下人群真正的气氛。他仔细听着,但只能听到一片混乱的杂音。他一个词也区分不出来,他的兰塔语水平并没有达到那种可以听懂一堆人说话的程度。

“我看到一个地方,我想即使他们一直追赶,我们也能安全抵达。到那儿以后,你来做决定。如果你认为有必要,我会继续前进。但要知道,你的体重差不多是我的六倍,我这样很辛苦的。”

坎宁安不安地踢着脚下的东西,然后内疚地停了下来,因为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但仔细看了看,他觉得这里的黏合剂状况还不错。也许兰塔人更重视附近视野范围内的东西,毕竟他们与人类非常相像。

追赶他们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放弃了,他们转身返了回去,到最后一个人也不追了,坎宁安立刻觉得他拉着的重量变轻了好多。同时嘎吱叫了出来:“很抱歉,坎姆,我没帮上你的忙。这里都是沙子,没什么可支撑的。”

更多的工人来到了坡道这里,打量着他,然后跳进水里返回城市,他们是要让更多人来还是回家吃晚饭,谁也说不准。

“我知道,”人类答道,“这正是我的办法。在这里,你们很容易陷到沙子里,谁都无法追到这里来。”他拖着嘎吱又走了一百多米,然后扔下绳子,转向他。

显然铰链遵守了要把事情告诉大家的承诺。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越来越多的当地人从水面上露出了头,纷纷拿长筒望远镜对向了这位天外来客的方向。人类并不是唯一一种在长时间的凝视下会感到不自在的种族,但肯定是其中比较敏感的一类。不久,坎宁安就开始怀疑,被别人透过长筒望远镜盯着就会被冻住这种说法可能并不是都市传说。

“好了,嘎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3

嘎吱抬起身体的前三分之一,环顾四周,又借着长筒望远镜尽可能向上看了看,然后才开始回答:

等到坎宁安表示同意,他才把工具包扔进水里,跟着包消失在乱成一团的植物之间。

“首先,我得给你讲很多相关的背景。对你的很多问题,我都曾避而不答,因为之前我不知道你的态度。现在,从你所说的一些事情中,我敢肯定,你会认同我,并且帮助我。

“我得去吃点东西。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会很快的。我回家路上会告诉大家你在找嘎吱。如果我回来了他还没有找到你,我会带你去他最有可能去的那些地方。我应该半小时左右就回来。”

“首先,好几代人以前,我们曾经生活在潮汐丛林中,你一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们的祖先肯定和其他在那里生活的生物一样,都是猎人,不过除了动物,他们也会吃一些植物。最终,他们学会了自己培育这两种食物,不用再进行狩猎了,接下来,他们掌握了很多控制生命形式的方法,能够创造新的动植物来满足需求。开发出黏合剂之后,这方面的知识也使他们能够使用石头和木材建造建筑物。从此,他们可以住进房子,自己生产必需品和娱乐用品,没必要再冒着生命危险,放弃舒适的生活再进入丛林了。我们成了你口中文明、科学的生物。

终于,铰链将他的工具放回了工具包,拽着包往城墙走去。坎宁安也帮了他一把。他下来的地方向东大约三百米之外有一个斜坡,当地人都从这里上下。铰链让坎宁安拿着袋子,自己拿着绳索痛苦地向上爬去。在墙头,他又开口了:

“那种所谓的‘进步’,让我们大多数人远离了生活的艰辛,饿的时候能吃到东西,累的时候能安心地睡觉,余下的时间能随便参与一些娱乐,比如仅仅为了外形和味道就去开发新的植物和动物。潮汐曾驱使着我们开发大脑,但它现在成了麻烦,所以我们在水面之上建造房屋,并最终建造起城市。”

但嘎吱到底在哪儿呢?还有问题要问他呢!

“但你觉得这样不好?”

他们不了解天文学,对于太阳和月亮的移动情况,只会凭着经验来判断。他们几乎没注意过天上的星星,也没有注意过Boss 6673还有其他行星。他们不了解这颗星球的陆地区域,甚至以为坎宁安就来自那边,至少,铰链称他为“陆地动物”。

“当然不好。我们依赖于城市和城市提供的东西。我们是软体动物,现在谁也不能在潮汐丛林里面生活了,我们不知道什么能吃,也不知道什么是危险,还有退潮之后该怎么做。即使能很快学会这些东西,得以保全自己,我们还是无法给予卵和孩子们足够的保护,我们也会灭绝。我很久以前就向他们指出了这一切。”

两三个过来和铰链商量事情的工人也发现了这位地球人的存在,他们也像铰链一样,通过和他说话来满足他们跟人类一样的好奇心。没有人对他的出现感到惊讶,坎宁安终于意识到嘎吱已经让整座城市都知道了他的存在,这让兰塔人似乎没那么害怕人类了。考虑到前往大坝的难度,要是换成坎宁安遇到的大部分智慧种族,他们早就聚在一起围观外星人了,不管他们认为他来自哪里。也许嘎吱找到了什么理由来刺激同胞们采取行动,但他们似乎相当漫不经心,也没有什么冒险精神。

“但这跟现在的麻烦有什么关系呢?难道真是你破坏了大坝,迫使人们走出城市?”

坎宁安思考着这些问题,兰塔的白色太阳在天空中缓缓移动着,比太阳在地球上移动的速度稍微慢一点。他面朝城市坐着,有些期待嘎吱能够在什么时候来到城墙这里。毕竟,即使他没有出现在着陆点,也很难相信一个样貌奇怪的外星人可以让人群陷入恐慌,然后在完全没有隐蔽的情况下,一个小时之内就跑出城外,而且神不知鬼不觉。然而,嘎吱并没有出现。

“当然不是。我虽然激进,但头脑清醒。无论如何,这都没有必要。我们的文明诞生于水中、发展于水中,文明取决于建设,建设取决于黏合剂。黏合剂,反正我是这样认为的,黏合剂的发明使建造这座城市成为可能,现在,黏合剂开始失效,这是一种明确的警告。我们应该,也必须开始学着返回大海,回归自然。我们本来就适合生活在海里,违背这一基本规律非常愚蠢,就跟你不应该生活在水中一样,我们也不应该继续在陆地上生活。”

铰链对黏合剂失效的问题是怎么看的呢?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把东西固定在一起有很多方法吧。

“我们也有一些人确实生活在水下的城市里,”坎宁安指出,“有些生活在没有空气的星球上,甚至生活在空气冷到会冻结的星球上。”

但这远远不足以解释刚才发生在降落点的事情。难道嘎吱在向城市里充满偏见的居民们宣讲世界末日?难道他是个狂热分子?从铰链(坎宁安如此称呼自己这位新朋友)的说法来判断,有这种可能性。想抓住他的两位当地人会不会是警察?他们打算揪出潜在暴民中的关键人物?坎宁安见过其他文明每天都会上演这种事情。铰链显得平静而理性,比其他没有宇航技术的种族第一次见到天外来客时的平均水平要强得多,但他只是个案。

“但他们只是工人,他们要做一些不能在其他地方完成的工作。你告诉过我,你们的工作是有年限的,然后可以开开心心地退休。你们当然要回归自然。”

坎宁安做出了肯定的动作,他已经了解到很多值得思考的东西了。他从来没有想到兰塔人的核心生物技术也会和化工技术一样造成很严重的工业污染。这么一来,事情就非常明显了。

“在某种意义上讲,我想是这样的。但我们还是继续讨论你我现在只能坐在沙滩上却回不了飞船的原因吧。”

“我们无法长期生活在海洋里,太危险了。那不仅很难获取食物,还有很多动植物都会杀死我们——其中很多都是我们很久之前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培育的。制造一种生物通常会产生无法预见的麻烦,于是必须再制造一种消除它的影响,接着新的物种又会造成新的麻烦,所以又需要解决新的问题。也许我们未来会达成一个平衡,但现在已经搬进了陆地上的城市,就没人再去努力尝试了。嘎吱可以比我更生动地解释这一点,但即使是他也不觉得我们可以立刻回去。现在,我的朋友,这样交谈太费时间,虽然很愉快,但我还有工作要做,所以……”

“城市里的大多数人都无法面对这一事实。他们计划派遣一大批工人维修大坝,继续我们多年来一直进行的工作,还要制订严格的规定控制水资源的利用,直到水库再次蓄满。但是,他们就当这次溃坝没有发生过,并且认为以后也不会发生什么似的,继续进行他们的计划。他们简直是疯了,只是不想放弃可以随时随地做他们认为是对的事情的权利。”

他做了一次那个“我没理解”的动作,当地人很快明白了他的好奇心,解释了既然嘎吱这么不支持城市,为什么不生活在海洋中。

“你跟他们说过这些了?”

听到这些,坎宁安简直如释重负。至少,没有人把责任归给外星人……

“说了很多年了。”

“不要抱怨。嘎吱不赞成建设城市,所以他和他的妻子才接下了在荒原上的工作,虽然没人能想象他是如何把这件事跟回归自然联系到一起的。无论从哪种意义上看,那边都离海洋非常遥远。我想他俩只是不喜欢人工的东西。我觉得每次大坝需要重新铺黏合剂时,他都会幸灾乐祸。要不是在他承担这个工作之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了,人们肯定都会怀疑是他自己破坏的。”

“他们不听?”

踢腿。虽然这不算说谎,但坎宁安之前就大致了解嘎吱对目前这种情况的不满。

“对。”

“他没跟你说过从海洋里搬出来的人有多蠢吗?”

“好吧。我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追你了。可我又做了什么呢?是不是他们仅仅想要让我远离你的影响?”

坎宁安挥了挥两条胳膊,他从没听过这个词。

即使嘎吱能听出话里的讽刺,他也没有在意。“我一开始就已经告诉他们了。我不明白上面的世界,而他们大多也不明白,但就算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真的有生物生活在陆地上也没有什么令人惊讶的。我跟他们讲了你的飞行机器,你了解我们所不懂的科学知识,以及你们会像我一直说的那样回归自然。你还记得吧,你告诉过我,你们是如何学会什么是正确的生活方式、哪些事情是破坏自然环境的,以及你们最后是如何改变生存策略的。”

“他开大会的事呢?”

“是,我说过,我想起来了。但你一直在想我的言外之意。你真的以为我的生活方式比我一千多年前的祖先更接近自然?”坎宁安与其说是愤慨,不如说是觉得好笑,甚至有些担心。

一条胳膊。

“难道不是吗?”

“时间呢?”

“我不想让你希望幻灭,但是……好吧,你的说法也并不完全是错的,只是事情并不像你认为的那么简单。我可以在远离科技的情况下生存一段时间,我们大部分人都可以做到,因为这是我们目前所受教育的一部分。然而,我们只是在逐渐回到那个状态。因为我们人类也完全依赖于物理学保护和供养我们,就像生物学之于你们一样。我们做得很好,以至于人口已经远远超出了在没有科学技术的情况下可以支撑的数量。

一条胳膊。

“真正的危机来了,我们对某些能源消耗的速度远远超过它们在自然中形成的速度,而且只能勉强产出够用的量。我们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回归自然:我们不会比自然生产速度更快地消耗任何资源。但是,我们仍然过着文明、科学的生活,可以把几乎所有时间花在想做的事情上,而不是辛苦劳作以获取生活必需品。你将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技术之路是单向的,责备将我们带上这条路的祖先纯粹是浪费时间。即便你绕了一大截弯路回到原始状态,那也只是接近那种状态而已。”

“不好意思,我不应该一下子说这么多的。你理解大致的计划了吗?”

“我……我想我错了,至少在一些细节上错了。”比起目前的处境,现在似乎让嘎吱感到更不自在,坎宁安记起了相比其他生物,兰塔人对“正确性”有种异乎寻常的强烈需求。嘎吱继续说:“不过,把你们作为一个例子也算合理。你的飞行机器证明你比我们懂得更多。”

人类挥了挥两条胳膊。

坎宁安忍住没有挑明对方话中的逻辑问题,因为这次至少他提到飞船了。

“好,我建议你最好在这里等着。如果可以的话最好等到日落前两小时,等到我工作结束的时候,这样我就可以带你一起进城,跟大家说你在找他。也许他那时正在宣讲呢,很容易找到。”

“我想回到那台机器那里。”他说,“如果你真的不想解释为什么有人要抓我,也没问题。但是我该怎么回去呢?”

坎宁安迟疑了一下,踢出了一条腿,这吓到了那名当地人,他竟然可以只用一只脚站着。

“我没有不想解释。”嘎吱生气地回应,“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想要抓你,也许他们以为我没有将事实的真相告诉你,他们希望在没有我干预的情况下讯问你。我想,他们愿意花时间学习你们的语言,很多人都会喜欢这种智力活动。但现在我需要考虑一下你要如何回到那里。我想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敢肯定,我可以。你可以在没有危险的情况下离开飞船多久?据我所知,好像都从来不超过两天……”

“很紧急的事情吗?”

“三天以内都会很安全,哪怕坚持个五六天应该也没问题,但我希望不要这么长时间。我现在该做些什么,就坐在沙滩上,等你思考出结果来?”

坎宁安再次挥了挥一条胳膊。

“你不能在城外进行研究吗?我以为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理由。但有一件事情你可以做,如果你愿意。我知道你是一个陆地生物,但我不知道你的极限。”

“很好。你是想找嘎吱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坎宁安挥了挥一条胳膊。

“嗯......是莎婵。我可以自我安慰说她现在没事,而且也没发生什么意外,但我一直惦记着家里。没有飞船的情况下你多久能到我家?或者说你可以走这么远的路吗?”

“如果你想说‘是的’,那就挥挥你的一条上肢;如果你想说‘不’,那就挥挥下肢……如果你想舒服一点,那就躺下做动作吧。如果你没明白我刚刚说了什么,那就挥挥你的两条上肢。嘎吱说你已经学会了理解我们的语言。是吗?”

“当然。就算从城市附近开始算,到那里单程也只有不到二十千米,而且也没什么动物会吃掉我。你真的要我去?”

坎宁安再次表示了一下肯定,虽然也是徒劳的,这位本地人说出了他心中的想法。

“这个要求有点儿尴尬,不过……是的,我想让你去。”

“嘎吱告诉我们,他已经学会了你们的语言,所以我想你正在找他吧。我也不太清楚他在哪里。通常他会待在水库,但有时他也会来到城里。你一般可以在看见他召集到一大群人,向他们解释为什么我们应该找更多的工人去外面维护大坝,为什么城市的其他地方应该在高水位标记下方修建更多的庇护所,以防止大坝垮塌。不过我没听说他现在就在城里,但我也不能确定,因为我中午就到这里来了。你是想要找他吗?”

坎宁安耸耸肩,“反正就算要担心自己,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但你似乎很确定能帮我搞定飞船,那我是不是越早出发越好?”

感觉有希望,虽然人类连接近兰塔语里表示肯定的声音都发不出来,而且对本地人来说,点头没有什么意义。就算有什么这里通用的手势,坎宁安也并不知道。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模仿兰塔语里嘎吱名字的发音,但是不行,他算是品尝到什么叫失败的苦涩了。不过,这些当地人并不蠢。

“是的,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我家房子墙壁也像水坝一样垮掉的情景。”

这个生物做出了回答,坎宁安能很好理解对方的话,虽然有些词他从来没听莎婵或嘎吱用过。“恐怕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工人说,“我觉得你应该是嘎吱提到的那种陆地生物。”

“我明白了。好吧,我要走了。你继续思考吧。”

坎宁安的声音很大,因为声音穿过两套衣服肯定会变得很弱,他用人类的语言说了几句话。他没觉得对方能理解,只是希望对方能注意到自己发声的规律,就像之前遇见嘎吱的时候一样。

4

对方把头转向坎宁安的方向,前面一只手抓着长柄眼镜,相当冷静地观察着,至少他没有逃跑,也没有打算攻击。

莱尔德·坎宁安天生不擅猜疑。他倾向于凭借字面意思评判他人的讲话,除非有明显的证据迫使他进行怀疑。即使出现了轻微的不一致,他也倾向于认为这是因为自己没有很好地理解对方造成的。因此,他上路了,心里只担心着如何才能取回飞船,即便如此,这种担忧也没怎么干扰到他,因为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观察周围的景物上了。

在干燥的土地上,似乎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坎宁安走近五六十米外独自在建筑物的墙根处工作的一名兰塔人。那个人穿着呼吸服,拖动着一个和嘎吱平常用的一样的工具包。跟所有其他人一样,对方似乎全然没注意到他,直到坎宁安轻轻拽了一下他工具包的背带,他才反应过来。

如果城市是一个完美正方形的话,他离开嘎吱的地方刚好在城市范围以内。理想的路线是一路向东,直到抵达东侧城墙的南端,再沿着墙向北,然后沿着平行着水道前进,来到水道北端。穿过水道或者大坝可能有点冒险,但水库现在应该几乎是空的。除非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留在莎婵身边,他大概五六个小时就能回来。他应该向嘎吱说明这一点的,但实际上并没有。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大部分旅程都要在黑暗中进行。为什么他没想到这一点呢?

不过坎宁安面临的问题则更加紧急。首先,他必须找到嘎吱,其他的事情,比如说服人们让他回到自己的船上,也取决于这一点。不幸的是,他刚刚被人追赶,远离了嘎吱所在的地方。找当地人问这名大坝负责人的下落肯定很难,因为除了嘎吱和他妻子以外,谁都听不懂坎宁安的话,而且坎宁安也无法用对方的语言发出嘎吱的名字的音节。然而,除了试一试,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当然要做好预防措施,防止对方的恐慌和攻击。

为什么嘎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工人们似乎没有注意到坎宁安,他不知道兰塔人什么时候才会想到可以直接把镜片架在眼前,取代现在的长筒望远镜来矫正光线在水面上的折射。也许是因为肢体太多了,所以兰塔人懒得去发明一种能解放一两条肢体的东西。但坎宁安没有想到,透镜制作才是兰塔人最困难和最昂贵的事情之一,所以给每位工人配一片可移动的镜片才是最经济的办法。

坎宁安停下了脚步。兰塔呼吸服并没有什么使用时间限制——它只是用来保持触手根部的进气口湿润,而且理论上里面能储存几天的水。但是,为什么嘎吱不担心坎宁安什么时候回来呢?嘎吱被困在一个孤立无援的地方。他是不是只是在担心妻子和刚刚组建的家庭而忘了目前面临的困境呢?当然,这都是有可能的。

高潮标记的位置离坎宁安非常近,很多粗糙的熔岩上都覆盖着黑色的细沙。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仍然在城内,因为还能看到很多由黏合剂筑成的石头建筑,有些体积还非常大。大量穿着充气服的当地人在其中攀爬,很多建筑外围都包裹着和嘎吱的家具同样设计风格的脚手架。

坎宁安已经快要走到那个让他离开嘎吱视线的转角处了,他停下来回头看去,结果发现嘎吱还在那里,但在距离近千米的位置上,坎宁安看不清细节。他从腰带上取下一只单筒望远镜。

他的前进路线并不是直线,因为城市不同区域的大小差别很大,但大多数转弯处都是直角。跑了几百米,他来到了南墙稍微偏东的那个转角,他和嘎吱就约定在这里碰面。外侧的斜坡平缓得就像水库大坝,但这并不意味着绝对的安全。坎宁安不停地安慰自己,几个小时之前遭遇的意外不可能这么快就在这里重演,最终坚定了他走下斜坡的决心。

他不得不承认看到的景象很有趣。嘎吱在沙地上伸展着他的身体,手里拿着一个微微弯曲的东西,像是一张弓。他的肢体在身体两侧紧绷。显然,他在那个东西的两端施加了向下的力,因为他在朝着那个东西的凸面方向滚动。这比坎宁安走路的速度慢,但比他见到的其他兰塔人在陆地上行动的速度要快。

坎宁安警觉地看着自己的两侧,看会不会有人占据着更有利的攻击位置,他以最快的速度沿着墙壁向城市边缘前进。他暂时自由了,但不知道该如何返回“迷失号”那里。在开放水域,他能比当地人游得更快,但他要穿过的这段距离并不都是开放水域。而且在墙上大概也并不安全,所以他目前的首要任务就是远离他们,抵达更加开阔的区域。

在他的注视下,嘎吱来到了沙地边缘,开始正常行动,借着凸出的石头拉着自己前进。嘎吱从来没有想过坎宁安会回头,至少,他并没有用长筒望远镜。也许它从来没有想过,人类的直立体型能让他们看到周围的全部景象……

兰塔人没有去费力追赶他。他们无法像坎宁安那样跳跃,甚至连坎宁安平时在陆地上走路的速度都赶不上,而且这个位置也不能在几秒钟之内就回到水里。

脑海中的拼图开始迅速落到应有的位置上。坎宁安咧嘴一笑。片刻的思考之后,他把望远镜挂回腰带,继续向北徒步行进。他好几次停下来仔细观察城墙,以及城外的一些小建筑。不论在哪里,黏合剂都似乎很牢固。再往北走,一个多小时后,他又检查了一下水道的外壁,点点头,似乎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

坎宁安突然用力一挣,脚碰到了地面,被抓着的地方松动了。然后,他一用力,直起身来,这让他完全挣脱了控制,并站在了墙头上。他并不打算跳下去,虽然他离水面非常近。墙的边缘的空间极其有限,但他有足够的余地准备第二次跳跃。这一次跳跃后,他稳稳地站在了墙的另一边,离之前抓住他的人有一米远。

到达大坝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月光提供了足够的光线。他不想爬上去,但又没有其他的方式能抵达房子那里。他打开腰带上的小灯,极其小心地注意着自己的脚下,直到坝顶才松了一口气。在这里,他可以看到水库几乎是空的。他放松下来。整个大坝没有受到水的压力,其两侧的斜坡也足够平缓,即便黏合剂失效,这里应该也是相当安全的。

机会来了。他们抵达了一面墙的旁边,这面墙只突出水面几厘米,大约两米厚。抓着坎宁安的兰塔人想穿过这面墙,他们就像嘎吱和莎婵在陆地上行动那样,不规则地扭着身子前进着。这两个人看起来既笨拙又难受,坎宁安判断,他们的注意力和四肢一样全都集中在向前运动上,只有几个钳子似的手抓着他。

莎婵的房子明显完好无损,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惊讶。月光在水面上的反射也表明水位没有显著改变。

水生物种拥有的科学知识应该更多是生物学而不是物理学或者化学,所以可能……

他沿着墙壁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客厅,找到了那个为他腾空的角落,从那里跳进了水中。然后,他想起没有给自己加压,不过还是脸朝下潜了进去,一边叫着莎婵的名字。

这颗行星唯一的卫星比月球小得多,也轻得多,但是离行星非常近,所以造成的影响也要比普通的潮汐大得多。兰塔的潮汐差不多是地球上的十倍。这里没有真正的大陆,绝大部分土地都是潮间带[67]。或者用“迷失号”的大型雷达扫描得出的结果来表述,就是占据这颗星球表面积大部分的陆地基本都在水下。坎宁安给这颗星球取名就来自那片从太空中都可以看到的漫长海岸和沙滩——经历了这神奇的几个月,他依旧在用芬兰语思考[68]。滩涂的大部分区域都长着那种缠成一团的弹性植物,当地人似乎很喜欢它们。在这种时而水上时而水下的环境里,敏锐的感官和快速的反应肯定都是存活所必须的。自然选择的压力可能比地球还要激烈,这种智慧生物出现的这么早肯定有某种原因——要知道Boss 6673[69]可比太阳年轻多了。

“我是坎宁安,莎婵。我有话要对你说。这里一切都好吗?”

这时,就能看出坎宁安和正常人之间的区别了。被两个远比自己强壮、远比自己重的生物拖到一个未知的地点,他依旧在思考着兰塔上的智慧生命是如何进化的,以及他们存活所必需的要素是什么。

房间里很暗,兰塔人的唯一一种人工光源就是某种植物提供的微弱生物光,但是走进房间之后,他能看到她的剪影,她正在向这边走来。

还没把他推过去,当地人就发现,人体的形态完全不适合穿过兰塔人生活的区域。他们能移动他的唯一原因就是,他在水中漂得足够高。他的胳膊和腿,有时还有头,一直不停地被植物挂住,这些植物对拖着他前进的两个人来说只是提供抓地力的东西而已。他们那既是触手又是鳍的肢体末端有四根趾头,就像非洲变色龙那种,紧紧抓住了那些枝蔓,人类的手绝对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他们非常协调地把他从一条肢体传递到另一条上,即便置身这种情况,坎宁安也忍不住被这个动作吸引了。

“坎姆!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你。发生了什么事吗?嘎吱受伤了吗?还是要对大坝采取什么措施?”

他的衣服里没有加压,所以在浓度极高的盐溶液中,他只能在水面上漂着。两名当地人想把他拖进水里,但没用,甚至他们自己的身体在比海水密度大得多的水里都沉不下去。他们很快就放弃了,推着他一起前往墙壁的方向。

“他没有受伤,但可能遇到了些麻烦。他和我从城市离开一阵子了。但比起我们,他更担心的是你,他让我来确保你的安全,同时,他要留在那里解决其他问题。我看你的墙壁没有渗漏,所以我想……”

他的反应太慢了,他倒是操作了遥控器,但门却关在了身后。他和攻击者一起摔进了水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外闸门表面。

“啊,没事,墙壁还好。我觉得水分应该在蒸发,但几天之内我只需要担心那些卵,而不需担心制造海盐结晶。”

他的到来引起的反应之明显令他感到些许诧异。这些长得像沙蚕一样的兰塔人立刻像炸了锅一样离开水中,迅速离他而去。坎宁安看不到这块区域边缘四周水下部分的状况,但他猜测,出口已经彻底堵住了,兰塔人都往墙上爬,疯狂地想跑出去。坎宁安只是希望没人在他降落飞船的过程中受伤,他还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在情况没有恶化之前起飞,但就在这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两个当地人钻到他的脚下,将头部伸进气闸,从他的两侧缠住了他的双腿,将他向外拖去。

“即便今天大坝发生了那样的事故,你也不担心墙会倒掉吗?现在没人帮助你,而且根据目前的状况,就算穿上呼吸服,你也不好移动。”

会面的地点很容易找到,这是一个七十平方米的“房间”,中间的大部分区域都没有植物,这个地方就在切入城市东南角的那个凹陷上方。接近这个区域,降低高度,坎宁安可以看到一些当地人,大约有几百个吧,都在没有植物的区域。至于房间边缘的植物里还有多少人,他就不清楚了。他看不清着陆的地面,但是船体底部浸入水中之后,他就放慢了速度,让下面的人有足够的时间离开。水大约五米深,“迷失号”触到水底的时候,主气闸门露出水面一米多一点。坎宁安按了一下超控按钮,解锁安全联锁装置,同时打开了两扇舱门,把遥控器系在他的装备带上,来到了气闸边。

“房子没问题。水坝就不同了……”

现在似乎没有人在上层的干燥区域中工作,这进一步证明城市生活完全被打断了。但当然,如果没有水从水库进来,也就不再需要盐了。从观察中,他只能看到这些信息。想要了解更多,他得去问嘎吱。

她突然停了下来。在黑暗中,她看不到坎宁安的笑容。

当然他并不知道,兰塔人是不是已经意识到了真正的问题。即便他降低了高度,他也没法把所有见到的事情都对号入座,但是坎宁安能看到,学校在上课,人们在做饭,大部分当地人都在进行手工艺或者商业活动。至少他能看到一些正常的保障生活的工作正在进行。城市的东南方,有一处城墙向内凹陷,破坏了这座四平方千米正方形城市的对称性,这里有个高潮潮位标记处,他看到了一排明显通过蒸发生产盐的建筑。现在潮水已经退去,无数穿着呼吸服戴着长筒望远镜的兰塔人正在关闭刚刚充满海水的那个区域的水闸。其他人正在将水已蒸发的那片区域的褐色沉积物分开装袋。更远处的海边,有一片搭成帐篷状的透明布料,材料跟嘎吱的工具包一样,城墙外的大多数工人都拖着同样的袋子。装满褐色沉积物的袋子放在这些布料下面,在阳光的照耀下敞开着,应该是在进行更进一步地干燥。

“当然,你也知道的,”他说,“嘎吱没有让我带你飞回那座城市时,我就应该知道了。”

悬停在城市的中心上方,他可以看出这里绝不冷清,但是从这个高度上很难分辨出下面的每一个人。大部分空间,甚至是那些主要作为街道的部分,都挤满了植物。兰塔人很喜欢通过攀爬这些东西进入水中。这些植物全都纠缠在一起,恐怕只有兰塔人或者鳗鱼才能行动自如。有时候,当地人可以很容易和植物分辨出来,但在城市的其他部分,他们则彻底与那些植物融为一体,坎宁安都开始怀疑他一开始见到的那个区域是不是早已荒废了。

莎婵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蜷得越来越紧,退回了家具那里。片刻之后,坎宁安继续说道:

2

“你知道,只要与某种盐水接触,黏合剂就能无限维持下去。你们所有的建筑都在盐水里,即使不在水里,也足够黏合剂保持稳定——我想应该是离子扩散之类的原理。但是,你们只有两处结构接触到淡水,那就是大坝和水道。黏合剂不会在淡水中一直有效,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一点的?”

他本该穿过这个地方,然后爬到对面的墙上返回飞船,但水道的内壁几乎是垂直的。虽然它们的表面很粗糙,有可以攀登的支点,但要把身家性命都交给突出的石头,这让坎宁安感觉非常不安。于是,他爬上了最后两扇水闸之间已经干燥的墙壁,然后从这里穿了过去。令他惊讶的是,这里居然撑住了他的重量,他长出一口气,爬下另一边的斜坡,抵达了这颗星球的表面,然后走进“迷失号”的气闸,愉快地抬升船体飞离了地面。

“噢,大家都知道,好几年了。”只要不涉及具体的事情,她还是愿意交谈的,“至少有两三年了。自从建成以来,城市就一直在死亡,也许有些人找到了原因,但是几年前一批来自其他城市的难民到了这里,告诉我们他们的水库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没多久,科学家们就发现了原因。这时候,嘎吱得到了维护大坝的工作。他一直说,如果一定要远离海洋,就需要更多的投入——更多的人刷黏合剂,建设更多的水库。但是,没人把他的话当真。”

他尽可能小心地沿着水闸向上游前进,走到了水道露出底部的那一段,这里没有多强的水压,既不令他紧张,也不会把他冲到岩石上去,他觉得放松多了。

“你和他都认为人们应该回到海洋,或至少在那里建立自己的城市。为什么其他人不同意?”

更紧急的事情是,他现在脚下这堆石头还能不能继续支撑他?如果垮了,当地人的态度会如何呢?假如他当时需要他人的救助呢?人类都会有这样一种倾向,那就是灾难发生时总要找个替罪羊,很多其他智慧种族也有这样的习惯。嘎吱和莎婵都喜欢认为自己是正确的,这说明兰塔人也有可能这么反应。总而言之,他最好还是从这个有缺陷的石制结构上下来。

“哦,有很多东西让我们无法生活在那里。现在的海水几乎无法呼吸。人们制造、改造了很多生物,而一旦不需要它们就被置之不理……”

不,要小心,坎宁安!几个小时之前,大坝坍塌差点儿让你死掉。当时嘎吱不是说了句“黏合剂又失效了”吗?黏合剂,或者本地建筑的某些其他重要因素,是不是不如建造者或者使用者想象的可靠?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们现在才发现?这座城市肯定有很长的历史了。难道地球人的出现和这些事情有关系?他必须机智地判断,他来到这颗星球以后的这六个月里,是不是一直在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明白了。我们人类将其称之为‘工业污染’。铰链说得对。我想他并没有参与嘎吱的惊天计划……啊,没事,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无法向你解释。你们为什么不尝试制造可以在淡水中使用的黏合剂呢?”

但是现在,脚下的石头开始松动了。他边思索边沿着水道走了几米,虽然脚下的石头松动总比整个城市都松动要好,但目前看来,哪种情况都不让人放心。即便如此,依然有很多水在水道里流过,冲刷着兰塔的石头表面。

“我们怎么可能做到?没有什么生物能离得开海水,不管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

他已经认识到了,在兰塔,黏合剂是一种值得大书特书的东西,这是他心里的另一个未解之谜。这些水中的居民几乎不会使用火或者熔炉,这相当合理,他没看到嘎吱家附近有什么使用金属的迹象,他的工具也不是金属的。当地人的物理化学知识似乎并不复杂,当他利用当地的石头和食材进行化学实验时,嘎吱和莎婵所表示的兴趣也证明了这一点。他们的黏合剂能把未切方的石块、未经处理的木头之类的东西粘得牢牢的,连坎宁安这样力气大的人也掰不开。即使黏合面积只有一两平方毫米也没问题。他起初参观嘎吱家的时候被家具缠住了,完全摆脱不了,甚至无法把上面的枝杈弄下来。

“噢噢噢!你是说这东西是活的?!”

考虑着这个问题,他漫不经心地踢着脚边的石头。几块松动的石头在旁边,他当时并没有注意。等到注意起来,他不由愣住了,想起了之前爬墙时发生的事情。

“当然啦!你之前演示过那种你们称之为化学实验的方法,将一种物质变成另一种,但是我们还没掌握那种方法。我们只能用生物制造东西。”

尽管几十年来,坎宁安驾驶着“迷失号”和它的前辈们飞了几十年,养成了行事谨慎的习惯,也许有一些不够成熟或者缺乏经验的人会觉得这是怯懦,但此时阻止他继续前进的并不是恐惧。相反,他更喜欢尽可能遵循计划,虽然目前他唯一可以称之为计划的事情就是和嘎吱取得联系。

坎宁安稍微想了一下。这丰富了结论的细节,但根据他看到的情况,基本结论并没有改变。“好吧,”他最后说,“我想我知道该如何理性行事了。我还没完全了解你和嘎吱到底想要做什么,但这没有多大关系。如果你觉得自己没事,可以在这里多待几天,我要回到嘎吱那里去了。”

回到水道入口处,坎宁安现在位于它的西侧,他决定潜入水中,从内部看看这片区域。在淡水流入的城墙处和第一片区域里,看不见任何植物,所以他觉得自己说不定能进入城中心。城中心的东西应该更值得仔细研究,不过这里空荡荡的,至少不用担心被困住,因为在莎婵和她丈夫把房间的一部分空间清空之前,他曾经被那些家具困住过几次。

他开始慢慢地向墙边游过去。

很久之前,坎宁安曾向嘎吱问过这个问题,但没有获得满意的答案。当嘎吱听到这个问题时,似乎出现了强烈的情绪反应,他说的很多词句都让坎宁安很难翻译成人类的语言,不过他明白这些话都是在骂人,比如罪人、傻子之类的。莎婵的反应似乎没有那么大,但她丈夫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她一直没有什么机会说话。此外,对兰塔人来说,如果有人对某件事情表现出强烈的反对,那么提出反驳是很不礼貌的一件事。如果他遇到的这两个人足够典型,那么当地人似乎比人类要固执得多。无论如何,为什么城市要建在陆地上,这个问题依旧悬而未决,可能等到坎宁安退休后无聊时都会想起来讨论一番。坎宁安倒是很愿意在兰塔长住,就像在其他星球上一样。

“但已经是晚上了!”莎婵惊呼道,“你怎么能在黑暗中走回去?我知道你是一个陆地生物,但太阳下山以后,你也看不清楚路啊。你要在这里等到天亮才行。”

如果不是,那么这座城市要如何养活自己呢?城市周围没有什么类似农场的水塘。也许当地人仍然是从海洋中获取食物吧,但那样的话,为什么他们不生活在海洋里呢?

坎宁安停了下来想了一会儿。

下面的植物似乎有很多种类,但都是由扭曲缠结、长短不一的茎组成的。这些茎有细到人类的头发丝的,也有堪比人类的腿那么粗的。茎的颜色一般都很鲜艳,以红色和黄色为主。没有哪种植物拥有可以进行光合作用的绿叶,坎宁安不知道这些植物是否真正代表着兰塔食物链的底层。

“有月亮呢,”他解释道,“我大概从未向你展示过我用的灯。我现在……你怎么知道我是走来的?”

这个区域大概有五十平方米,但是从他站的墙上,有很多地方是看不见的。这里有很多的家具——就是那种活着的植物。他绕着这片区域走了一圈,也没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实际上,他已经进城有一段时间了,但他既没看见居民,也没发现有居民看到自己。

沉默。

与此同时,第一块区域,大约是广场什么的,坎宁安觉得那里应该是值得一看的。那里应该会有往水里添加盐分的设施,因为当地人体内无法接受淡水。嘎吱向他解释过,他那房子里的一个小隔间就是做这个用的。然而,他并没有看到水面下方有用来支撑海盐块的支架,也没有看到水面上方储存有备用品,甚至连维护这些东西的人都没有。但是,为面积达到十三平方千米的整个城市水域加盐肯定是一项不能间断的工作。

“你和嘎吱正在进行某种沟通,但并没有告诉我?”

终于,他走到了城墙旁,可以看到城墙上的水位只比与它毗邻的水道低几厘米。他判断,这座都市和他的居民们应该还有一点活命的时间,但令人奇怪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出来沿着水道抢救水灾。接着,他意识到,他们的应急方案可能需要一些先行措施。毕竟,如果不先把大坝修复好,做什么都没多大用。毫无疑问,嘎吱会告诉他们的。

“没有。”

水道的这一部分里面有水,但是它没有在流动。在水道南侧的一端,水拍打着城墙的拐角。在水闸北侧这一端,虽然还没有完全干涸,但也已经见底了。他努力向这个方向前进,一直走到他所在的这一段和下一段之间的隔断前面,毫无意外,下一段的这一端是最高水位。石头缝之间会有些渗水,嘎吱在大坝那里就一直在修复这样的地方。

“我知道你没看见我过来,我也没提到把船留在了城里,或者说我是怎么来的。所以我们离开这里之前,嘎吱肯定和你建立了某种联系,你知道这件事。他并不是真的担心你,他知道你绝对很安全。但这个计划需要让我离开我的船,或者至少离开城市一段时间。我猜不出这是为什么。不过你们的计划大部分都已经成功了,对吧?”

水道大约五米深,比嘎吱的房子外墙要陡峭。然而,建筑工艺一如既往地粗糙,这为他提供了大量可供攀爬的突起,让他没费多大力气就爬到了顶端。有几块碎石在他的脚下松脱,但都很小,没有让他失足。

对方依旧没有说话。

虽然坎宁安并不认为所有塔兰人都像嘎吱和莎婵那么友善,但他还是没有携带任何的武器。毕竟只要不在水里,他就不会遇到任何危险,他目前也不打算下水。

“好吧,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你们只是在做你们认为重要的事情,目前我也没有受到伤害。事实上,这件事挺有意思。我不会责怪你们。但请告诉我,尽管知道海洋已经被污染,你和嘎吱依旧希望迫使其他人搬回去吗?还是说你有更现实的想法?如果你能够把这些告诉我,那我就可以为你们做些事情了。”

外出很方便,一身充气服就足够了。他让飞船内的气压保持与这颗星球的大气压相同,大约一点三倍地球大气压,从而避免穿着刚性护甲回来以后还要减压的麻烦。然而这里的空气有毒,氧分压[66]接近地球海平面的三倍,但扩散过滤器可以为他处理空气,所以他不用担心活动时间的限制。

“是你说的第二种情况。”莎婵立刻就下定了决心,“这主要是想让人们认识到,他们只是躺在城里虚度时间。我们希望让他们看到,一个不比我们聪明但充满行动力的人可以做成多少事情,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我们要让他们看到你的飞行机器,来向他们展示一种可能性,我们希望让你远离那个机器……”

他降落在了水道与城墙连接处的旁边。他曾想过直接前往嘎吱所说的那个地方,但现在还是打算先仔细观察一下这座城市。

“向他们表明我不比你们聪明?”

因此,城市居民可能还没有注意到他,除非……不可能,他们大概把“迷失号”的影子当成了一片云。无论如何,六个月的知识储备应该足够了。即使当地人无法理解他,他也能理解当地人的语言。

“嗯……是的,大概是这样。我们希望人们能因此而努力,就像他们很久以前在地上建造城市时那样。这么一说,好像显得太过复杂和愚蠢了,似乎根本没必要,但值得一试。任何事情似乎都值得一试。”

依然待在水下的莎婵从折射中看到一个怪异的人影接近了她的丈夫,便从水中一下子冲到了二人之间。不过这只是一种条件反射,而且她也不是在站岗。她和嘎吱都知道,兰塔上并没有陆生生物。

“不要小看你自己,还有你的想法。它可能会管用的。无论如何,我必须得做一些事情,来证明我们并不是真的优于你们,不要在意为什么,规则就是这样。”他静静地漂浮了一两分钟,然后继续说道。

坎宁安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观察嘎吱和莎婵,之后才在他们面前露面,他站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而他们还在水里。嘎吱浮上了水面,在大坝顶端开始加工石料,但并没有看到坎宁安。因为呼吸器官位于四肢根部,所以陆地上用的呼吸服并没有包住他的头部;嘎吱一只眼睛上戴着一支长筒望远镜,他在专心工作。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里,根本没注意另一只眼睛在看着自己。

“我同意,就像你说的那样,你们可能需要有人向你们踹一脚,啊,不好意思,应该是推一把。我估计你们得花很长时间才能真正重返自然,但是你们依然应该不断努力。据我所知,有史以来没有哪个种族能在彻底掌握科学技术之前,无须任何劳动就能获得所有生活必需品并回归自然。你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但我很乐意推你们一把……

他们甚至可能没有注意到他的飞船。现在从城里肯定能看到他,但是嘎吱告诉过他,当地人从来不会去在意水面以上的东西,除非有什么急事要处理。

“你看,我必须回到船上。我打赌嘎吱不认为我今晚就能回去,而且守卫也不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你们晚上都在睡觉。我得从船上拿回一样东西,我应该一直把它带在身上的,并不是只有你才会马虎大意。然后我会回到这里,如果你愿意牺牲一些家具,我会制造一些你和嘎吱想要的东西。我保证。”

但是在城市里,至少有一部分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在过去几个月里,嘎吱进了好几趟城,他并没有将坎宁安的事情保密。不过大坝那里也没有聚集一堆人,这说明总的来说,兰塔人和好奇心强烈的人类不太一样。

“为什么你得先回趟船上才能用我们的家具制造东西?我们有你需要的所有黏合剂。”

他离城市越来越近了,却没有看到嘎吱,在城墙外面,他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马上就要见到大量外星人了,他仍然感到非常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出什么样的应对。他可以理解嘎吱和莎婵,因为就算从人类的标准看,他们也算理性的。但没有哪个种族的所有成员都拥有同样的性格,而且大众并不是个体的简单叠加,因为其中有太多个体之间的相互影响。

“我根本不需要用黏合剂。你们对那种东西过于依赖了,就是它让你们的工艺水平被扼杀在了萌芽之中。黏合剂会让我想要做的事情轻松很多,但我不打算用它。几天后我会把东西做好,你到时候就知道为什么了。”

水道本身并不是一条连续的通道,而是由逐级降低的分段组成。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些分段中并没有闸门,根据大坝那头的状态,在这超过十五千米长的水道里,水流流动和停止都发生得非常快。对坎宁安来说,这似乎是为了把水限制在水道里,但他认为建筑师这么设计肯定有自己的原因。

“几天?如果天气一直这么干燥,我家里可能会失去大量的水,盐度对我来说就太高了……”

他也观察了水道以外的东西。自从见到嘎吱和莎婵以后,他就没有再起飞过,所以除了这两位当地人告诉他的事情,关于这颗星球,他一无所知。嘎吱和莎婵很少旅行,工作将他们限制在了水库附近和水道里,他们只是偶尔会去城里。坎宁安有很多需要了解的东西。

“别担心。我会处理好这个问题的。回头见。”

一个小时之后,坎宁安接好肋骨,吃了一顿饭,虽说身体还有些酸痛,但他已经能够升起飞船,沿着水道向南前进了。他飞得很慢,希望能找到嘎吱,不过嘎吱也可能已经抵达了城市。坎宁安知道,自己的游泳速度其实比塔兰人快,但后者更擅长利用水道中的水流。太阳差不多挂在天顶上,所以得在水道的一侧飞行,以避开酷热的阳光和晃眼的反光。

5

跨过拱顶,他走下堤坝南面较缓的斜坡,来到了“迷失号”旁边。

月亮已过中天,坎宁安抵达了嘎吱几个小时前从墙上滚落的地方,他欣慰地看到几百米外,飞船依旧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为了避免绊倒或滑倒,他四肢紧贴着墙壁,缓慢走到了最靠近飞船的那个位置,但气闸在另一面。接着,他从腰带上抽出遥控器,打开了气闸。不能用遥控器操纵飞船飞过来真是太遗憾了。

他朝着大坝走了三四十米,然而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接着他向右转,穿过支撑木制水闸的拱顶,这一结构也能够反映兰塔人的建筑水平。建造水闸用的是一种类似芦苇的植物,仅仅去除了表皮,此外没有再做任何处理,他不太能确定,但还是觉得它们只是被随意切成了比闸门最宽处略窄的长度。成千上万条这种植物或平行或交叉着被黏合在一起,反倒形成了一种特别符合坎宁安艺术品位的形状。

他听了几分钟,确认了开门不会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当然,这也不一定……

这么走实在很困难,因为兰塔人似乎并不会把建筑用的石料切成方块之类的形状。他们只是把大大小小的碎片砌到一起直到滴水不漏为止,有些碎片甚至只有沙粒大,有些踩在脚下感觉像是会垮掉,令他感觉很不踏实。从一次溃坝中死里逃生,似乎说明运气站在他这一边。

他极其轻柔地滑入水中,发现兰塔人还是没有反应。他能感觉到下方几厘米处的植物。他没有游泳,而是抓住了缠绕生长的植物,用兰塔人的方式拉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前行,连一丝涟漪都没起来。

他蹚着水沿着嘎吱先前走过的水沟前进着,抵达了主水道更坚固更厚重的墙边。

植物只从墙上伸出二十米左右。接下来这段距离就只能靠游泳了,他感觉随时都会有蛇形的身躯来缠住自己。他一口气游到船体前面的时候,顺畅得甚至都有点惊讶。他没打算游过一圈再去气闸,飞船外部每一平方米都有一个把手。他找到了一个,随即马上就知道了相邻把手的位置,他握住另一个,然后轻轻地把自己拉出了水面。他同样尽可能安静地越过顶部,然后爬向了气闸的方向。现在他可以看到倒映在水中的月亮。

向南大约十五千米以外,坐落着一座他尚未造访过的城市。在他看来,那座城市有点像古老的迷宫,因为兰塔人不用屋顶和天花板。所以在城市里找出哪些部分是住房、哪些是公园之类的肯定很有意思,但是他更喜欢在露面之前,先尽量从某个人那里先了解这个世界。同往常一样,坎宁安与一位当地人——也就是嘎吱进行了第一次接触,嘎吱住得离人口中心足够近,能接触到这里的主流文化;但也足够远,可以让坎宁安在做好准备之前不会遇到大批当地人。这一方法需要预设对方具备的文化和科技水平,虽然有时候这些预设是错的,但迄今为止这些错误都不曾致命。

他停下来,因为他看到气闸那里有一个兰塔人头部的剪影。肯定有人看到或者听到了他打开气闸,因为他们不可能之前就进到了船内。只有一个人吗?也许还有别的人在气闸内部或在水下等着他?如果兰塔人在水中肯定不是什么问题,但要是有人在船上埋伏,他就必须把握机会。

在嘎吱的房子东面,一条水道朝向南方的城市延伸过去,这条水道曾帮助坎宁安确定了在兰塔上的首选着陆点。再往前走,离他站的地方大约三百米,停着他那艘卵形的黑色飞船。不过他必须先沿着这座房子的墙前进,不能掉进去,也不能被家具缠上,走到嘎吱前往水道用的那条狭窄排水沟处,接下来并不是下到沟里,而是沿着它往下游走,走到大坝前,穿过水道的水闸,绕到大坝的外侧,再穿过那片裸露的岩石来到他的飞船旁边。

坎宁安想好了他接下来几分钟要采取的行动,一定要非常谨慎。然后,他下到气闸上方,在距离那个兰塔人头部三米的位置,抓住他能摸到的最低处的那个抓手,纵身翻入船内。

他当时肯定昏迷了一段时间,他想:嘎吱在干燥的陆地上手无缚鸡之力,肯定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他从破裂处拽到堤坝上,送回位于水库边缘内侧的房子里。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否踩在了兰塔人的身上,他不得不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他一只脚踢到了类似橡胶的东西,但他保持住了平衡,用遥控打开内闸门同时跳了进去。气闸那里只有一名守卫躺在光滑的金属表面上,他完全没有机会采取行动,他一直觉得那个地球人会从下面爬上来。

坎宁安轻轻摆动手臂,游到了墙边。按说他可以毫无难度地从水中离开,但断裂的肋骨让事情变得没那么轻松。莎婵撑住地板,帮助他爬上了由粗糙的岩石和沙砾砌成的两米厚的外壁。一踩上坚实的地面,他没费多大力气就站起身来。匆匆四下张望之后,他便动身前往“迷失号”。大坝就在北面几米处,嘎吱提到的那处裂缝依稀可见。坎宁安被冲来的大水卷走时,他和嘎吱正好在房子以西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水库水面下方。往那个方向望去,他依然能看见水流在涌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那夹杂着巨石的汹涌水流中生存下来的。而水坝后面,水库的水位明显降低了,看样子水全部流完可能还要几个小时。

坎宁安放松几分钟,吃了点东西,然后检查了手头的补给。他挑了一把双刃刀,刀刃有三十五厘米长,内芯是钒钢,表面是碳化物。加上刀鞘和钻石磨刀石,他把这些都挂在皮带上,总体来说,这三样东西应该算一套工具。

莎婵爬出家具上那个舒适的角落,随着她身体移开,那种弹性材料弹了起来。

接着,他走到控制台旁,打开了飞船外部的摄像头,调成红外线模式,以便能看到兰塔人身体的热成像,他希望距离不要太远以免水挡住成像。几十个兰塔人包围了飞船,于是,他决定不要游泳回去了。那名守卫也加入水里的伙伴中去了。

“谢谢,出了这个房间我就能走了。不过现在你最好帮我一把,让我爬上去。”

“我或许可以逃走,但这样会惹恼他们。”他喃喃地说。于是他轻轻地升起船体,并在城南墙外降落了下来。然后他从气闸中伸出梯子走下来,用遥控器关掉闸门,往水库那边走去。

在人类的眼里,除了肤色更深,莎婵与她的丈夫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她思索了一会儿,“也许你应该尽快跟上他。他也告诉你了,在这里待几天我不会有什么事,反正他是这么说的。我也这么觉得。你先走吧,不用管我。除非你需要我帮忙,毕竟你受伤了。”

嘎吱从城墙的顶部看着他走出视线,不知道自己的计划出了什么问题,以及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他还有一点担心:坎宁安应该告诉他,莎婵还好,却一直不见他送来消息。

“好吧,莎婵,”他说,“我要回到船上了。虽然只需要穿过那么一小块陆地,但我觉得你也应该不想跟我一起走。不过,你需要我在追上嘎吱之前回来接你吗?”

6

这位兰塔人像蛇一样穿过胡乱摆放的家具,消失在了墙上一个狭窄的开口中。坎宁安竖着耳朵,终于听到了水花的声音,这表明他已经进入了水道,而且里面看样子仍然有水。

四个兰塔日之后,出于对妻子的焦虑,嘎吱暂停了自己的计划,带领了一支修筑队开始前往大坝。

“至少还要再蒸发几天,水里的含盐量才会高起来。不过这里有许多植物,有大片水面,是可以供我们呼吸的。让她自己决定要不要和你一起过去。在你那艘没有水的船里待太久也不好,虽然我觉得你很快就能把她带到城里去。无论如何,我们应该定一个碰头的地方。我看看……外墙上唯一一处凹角的顶点处,向北,用你们的计量单位大约五百米的地方有一个公众集会区。我没法用更简单的方式去描述那个地方了。反正我有空闲以后就会去那里。你可以在那里等我,如果你有自己的打算,也可以时不时过去一趟。这样应该就可以了。我先走了。”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来做准备:十五千米的越野补给供应无比艰巨的任务,而找到愿意参与工作的人则更加艰难。黏合剂、食物、备用的呼吸服及其配套装备,一切都需要时间。这就好比在一个全是白领的城市中寻找愿意前往深海或者太空当建筑工人的劳动者一样。

“好。我要带莎婵一起走吗?现在没有水流进你的房子,要过多久这里才能住?”

本来可能还要花更长时间,但城里的水已经开始散发恶心的味道了。

“可我就是没做。”嘎吱简洁地反驳了这个建议,“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也许能帮上忙。既然你醒了,身体似乎也没多大问题,那么我就去城里了。等你回到自己的船上,固定好骨头,能跟上我吗?如果在我抵达之前,水道里的水都流干了,你正好能帮我。”

城墙北方一千米的地方,他们遇到了一个让嘎吱比六个月前见到坎宁安和他的“迷失号”更震惊的东西。他甚至无法想出一个词语来形容它,虽然他已经不会被人类和飞船吓到。

“但是,如果大坝垮了,水库也没有了,你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和我在一起呢?不应该去警告城里吗?为什么你俩还在这里?我知道在刚才那种情况下,莎婵没法正常行动,但她不是应该趁水道里还有水时往城里赶吗?在现在这么干燥的土地上,她怎么可能赶过去?即便是你也会很麻烦。我也不是抱怨,但你应该丢下我,去完成你的工作。”

那个东西由圆柱形的框架、水平轴和木条构成。嘎吱并没有从中认出自己的家具。框架里面似乎包含着一个超大的工具包,用平常那种透明的面料制成,他的妻子正在那里面,看起来她很高兴。

“黏合又失效了。”嘎吱那仿佛生锈的铰链般的声音现在能听得足够清晰了,“大坝垮了,我们从缝隙里被冲走了。我迅速抓住了岩石,但你被冲到了很远的地方。因为你的身体构造不擅长抓住东西,坎姆。”

在框架后部下方的位置,是一根沉重的横向木杆,木杆两端都有着……嘎吱他们的语言并没有“车轮”这个词。前部的下方是一个同样类似圆盘的东西,通过一个更难以形容的物体——似乎是一大块木头——连接到框架上。

他说话时使用的是人类的语言,因为双方都发不出对方那种语言的发音。迄今为止,坎宁安花了六个月时间学习兰塔语,但基本都在学习如何理解这种语言,而非使用这种语言进行交流。嘎吱和他的妻子也只学会了理解坎宁安的语言。

那名人类没费多大力气就拉动了整个结构,通过改变前轮轮轴的朝向操纵它在石头间行进。

“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坎宁安小心地回应,“谢谢你,嘎吱。我四肢的骨头似乎没什么问题,但躯干上的这些可能就不太好了。我回到船上之后应该自己就能包扎好。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群兰塔人简直说不出话来,但所有人都毫不费力地理解了这东西是怎么运转的。

“你终于恢复意识了,坎姆。”他用兰塔语说道,“我们都说不清你到底受了多严重的伤,我只知道如果我把你带回你家,还可能会进一步伤到你。你说的那种叫‘骨头’的刚性结构,让我们难以正常进行急救。”

“坚持原则是一个可怕的过程,嘎吱,”那名人类说道,“我发誓我制造这台车子的时候没有用哪怕一滴黏合剂。框架的每一部分都是捆绑在一起的,我想你们这种进化背景的生物起码应该学会打结了吧,还是说开始使用黏合剂之后它们就过时了?不管怎么说,框架没有那么糟糕,但造轮子就太麻烦了。如果我放弃尝试,直接使用黏合剂,很简单就能把它们造出来,而且我可以轻松造出四个来,就不至于使用前叉式这么麻烦的设计了,虽然那样转向会比较困难。为轮圈制作包边很容易,但是安装辐条把它们固定住则比我想象的难得多。”

离坎宁安较近的那个,身体上带有深浅不一的橙色图案,头部大约有一米长,这具身体把头伸进了这片被清空的空间里,似乎正有些焦虑地盯着这位人类。虽然空气和水之间的穿透性非常差,但他的声音还是清晰地穿过气密服,传进了那位人类的耳朵里,正是这声音让坎宁安给他取了“嘎吱”这个名字。

“你为什么不用黏合剂?”嘎吱缓缓平复了一下情绪。

两具鲜艳的躯体缠绕在柔韧的木头上面,紧紧地纠缠在一起,让这位地球生物学家联想起了放大的沙蚕。他们有将近四米长,直径差不多三分之一米。而地球沙蚕体侧的刚毛在他们身上变成了更多有用的附肢,坎宁安尽可能地数了一下,一共有三十四对。这些附肢似乎可以用来攀爬这堆缠结的植物或者家具,当然也可以用来游泳。

“和我离开飞船凭应急食品生活的原因一样。原则。你们所谓的原则。我希望你们能真的明白,我制造的东西既简单又好用,不需要任何高深的知识或奇特的工具。你们有没有经历过石刀的阶段?”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小刀,“即便有的时候做不了那么好,也不要操之过急。你们只需要学会如何将材料成型,而不是仅仅把它们粘在一起。明白了吗?”

没错,这是嘎吱的房子。他之前待在客厅的角落里,房子的主人清掉了一些家具给了他自由活动的空间。房间本身大约三米高,长宽都是六米,被清空的空间占了不到四分之一。他没法前往房间的其余部分,因为当地人家具纠结在一起,令人绝望,就像兰塔潮汐区的那些弹性植物似的。

“嗯。我想我明白了。”

他想要搞清楚现在的状况,但这却让他的脚从支撑物上滑了下去——双脚迅速沉进水里,把他拉成了竖直的姿势,水差不多淹到了他眉毛的位置。过了一会儿,他就完全淹没在了水下,接着,他向上浮起,最终达到了平衡状态,又浮在了水面上。

“很好。我拯救了我的自尊,你也一样,所以现在所有人都应该高兴了吧?现在你去工作吧,制造更多这样的车子,要记住一定要用黏合剂来加快制造速度。让四分之三的人回去刷墙,去做他们该做的事,然后用车把东西运过来修理大坝。你也知道,这里有时可能会下雨。”

每一次呼吸都会让他的胸口一阵刺痛。他四肢酸痛,脖子非常僵硬。他不太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但想来肯定不是什么轻松活儿。他决定试着活动一下,他可以肯定自己断了几根肋骨,所幸胳膊和腿似乎还算完整。

嘎吱看着他的妻子,她坐在车子的一端,所以能听到他说话。“恐怕我们离自然更远了。”他说。

他并不是完全水平躺着,他的双脚在水面以下差不多一英尺处,似乎被什么固定在了当地人的那些家具上。

坎宁安知道她的动作是在表示勉强同意。

他举起手臂遮住面前的阳光,发现自己真的是在漂着。虽然脖子非常僵硬,但接下来他还是把头转到了另一边,这时候,眼中的景象已经足以让他明白自己身处何处了。隔着气密服面罩甚至都会刺疼眼睛的光线,来自兰塔的那颗F5型光谱恒星[65]。他浮在水上,这里是嘎吱家的客厅。

“恐怕你说得对。”人类承认道,“一旦打破平衡,你将永远不会回到原点。你们和人类一样,开始进入了科学时代。你们过于依赖黏合剂,就像我们过于依赖热力发动机一样。如果你有兴趣,我会解释一下‘热力发动机’是什么。我觉得这些信息应该不会破坏这个星球的。

光线灼痛了他紧闭的双眼,他感觉自己仿佛漂了起来。这就是他所能意识到的一切了,他无法转动头部了解更多的信息。但是,眼睛的刺痛逼着他不得不采取行动。

“我想你仍然会希望回到你的潮汐丛林里去,也许你会的。我们也会回到森林里去,但严格地说只是为了休闲。我们不需要在那里寻找食物,也没有被吃掉的危险。有一天你可能会认为那样才是最好的。无论如何,你们要花很长很长时间来走完这一圈,从中你会学到很多东西,不管你信不信,这个过程会相当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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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原谅我跟你聊哲学。前几天我告诉过你,你们的祖先开始发展出科学思维以后,你们就走上一条单行道了。说到‘道’,你还不懂这个词呢,你们最好修一条通往这座大坝的路。我驾驶车子经过这些石头遇到的困难,比坚持原则还要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