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去听另一间卧室里的声音。
随后的半小时时间里,马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个地方。然后,他轻轻地迈开大步走向他们卧室的洞口,认真听了几分钟。接着,他又拿起一盏灯,用一盏亮着的灯把手中的这盏点燃,往花园去了。
第二天早上,朱迪丝错过了向丈夫询问计划的机会。他们俩的注意力都被其他事情占用了。男孩刚睡醒,马克就立刻检查了儿子的膝盖,他发现艾丽莎说得对,血液凝固结痂的情况不错。然而膝盖上的挫伤很严重,凯洛斯承认伤口很痛。这一次,他走着进入了起居室,没再像以前那样蹦蹦跳跳地跑过去。
“你暂时还帮不上什么忙,等我想到其他方法,可以讲给你听。然后,你可以告诉我其中哪里有问题。如果你能睡一觉,肯定能做好这件事的。”她出去了。
母亲发现他没有平常那么活泼了,一时间失了神。吃饭的时候,她一直用焦急的目光盯着他,吃完以后,又跟着他去了花园。马克没有跟过去,只是关切地看着母子两人离开。他回到了自己的工作间。艾丽莎跟着他,问自己是应该留下以便他随时差遣,还是像往常一样与其他人去花园。马克稍微想了一下,然后冷冷一笑,走到了他昨天带回来的一个包裹前面。
“我不应该留下来帮忙吗?”
“找一个最小的罐子,不是做饭或者吃饭用的那种。”说着,他打开包裹,“拿着这个,今天把它熬一天。我希望颅骨是完整的,所以处理的时候要小心点儿。水煮沸之后不要去碰它,如果快要烧干了,加水就行。”他将一条很粗的死蛇递给了给女孩。她畏缩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接过了那个令人生厌的东西。她的话音有点颤抖:“我应该先剥皮吗,主人?”
“现在去睡觉吧,亲爱的。”他轻声说,“我必须去思考,在使用你不想让我使用的那种方法之前,我会去思考所有其他可能帮助我的方式。你必须睡觉了,而我不能。我心里的事情让我无法入睡。”
“不用那么麻烦。煮过之后再剥要容易得多,而且我也不需要蛇皮。就这样吧。只要你不让水烧干就行,你可以和其他人一起去花园。这种事对我来说太麻烦了,我不想自己弄。”
“那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他几乎是在咆哮。然后,他换成温和语气说:“我不能保证。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情,除非我认为自己做错了。如果诸神插手了此事,那这就不是诅咒,而是警告,是命令。罗马的盖伦[64]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位父亲不止一次看到自己的孩子遭受这种磨难。但我已经因此失去了三个,只剩一个还活着。如果这是故意的,那它可能是警告、是命令,也可能是挑战。我听从警告,我服从命令,我接受挑战。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些。我保证,要是有其他方法,我就不会在别人身上实验。我只能承诺这些,即便对你也是。”他站起身来。过了一会儿,她也站了起来,走到了他对面。他们的影子在灯光的照耀下映在洞穴的墙壁上,短暂地合为一体,又再次分离。
“好的,主人。”艾丽莎拿着蛇离开了工作间,但并没有像往常那么从容。马克没注意到这一点,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意。他又回到了铁匠炉前。
“但答应我,马克,告诉我,你不会在其他人身上尝试你的想法。我知道你不相信有其他方式,但请答应我,不要那样做!”
他不是一位有经验的匠人。小时候,他有时会观察正在干活的金匠。最近的旅行中,他又刻意观察了一下他们。但观察制作某种东西和自己实际去做还是有很大差别的。通过炭火和他自己改造的风箱,他可以很容易地将黄金融化,但铸造或是用其他方法将黄金塑型为自己想要的形状就是另一回事了。在这个问题上,他遇到了麻烦。
“只是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治疗而已。”他纠正道,“要是没见过我们经历的这些事情,我甚至都不会相信的。经历了三次已经够多了,对我来说不公平,对你也不公平。也许我们会再经历一次,但如果我及时了解到更多的信息,可能就不会再完整经历一次那样的痛苦了,我们的孩子能活下来。”
上午大概刚刚过半的时候,艾丽莎又出现了。她静静地站在门口,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他并不清楚她站了多久。他刚刚经历了一次失败,于是站起身来,看到她在那里,感到十分惊讶。
“但他们都告诉你这种病治不了!”
“怎么了,孩子?”不像平时那么沉着,艾丽莎这次的回答显得相当犹豫。
“我学到的东西已经能让我理性地向罗马的医者描述这件事了。”
“我在想,夫人和您的儿子来吃饭的时候,罐子是不是应该继续放在火上?孩子可能会看到,但您想让夫人也知道……知道那条蛇吗?”
“但什么都没学到。”
“没有理由拿走吧。”马克很诚实地表现出了惊讶
“不会。”回答有些犹豫,“凯洛斯是我唯一活着的儿子。我已经付出我应承担的代价了。”
“您觉得她会喜欢黑魔法吗?她喜欢好的魔法,即便是为了好的目的,我觉得她可能也不会喜欢坏的魔法的。”
“我当然明白。这样说来,你在凯洛斯身上测试这种方法才对。你会这么做吗?”
男子的惊讶和烦恼被一股愉悦冲走了。“这不是魔法,黑的白的都不是,艾丽莎。”他笑着说道,“准备好了以后我会向你展示我要那个头骨干什么,晚饭之前把罐子带到这里来。那时候应该就煮好了。”
“因为如果我知道了如何与这种疾病战斗,这种方法就会从此让其他母亲免受这种痛苦。你还不明白吗?”
“我不想……好的没问题,主人。”女孩匆匆离开了,马克又继续沉浸到他的工作中去了。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没有被打扰,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当然也没有成功。
“那会让别人跟我一样失去孩子,我不能帮你做这样的事。为什么要把我的痛苦转移到她身上?”
对朱迪丝来说,今天她过得更糟。只要儿子是活泼快乐的,她一般都能说服自己相信,凯洛斯的生命威胁至少被推迟了,但今天并没有。膝盖的伤势让他无法去玩最喜欢的游戏,在花园里忙碌的时候,他也显得比平常急躁。朱迪丝重视儿子的每一声抱怨、每一点叛逆或固执,任何一点跟平常不一样的举动都会让她觉得诅咒即将达到高潮。相比之下,平常带孩子更熟练的艾丽莎,今天在洞里花了更多的时间。目前的状态下,朱迪丝无法对孩子严厉起来,今天对两个人来说都不好过。她唯一一条成功的命令就是阻止他爬上艾丽莎用于前往高地收集柴火的梯子。即使这样,要是凯洛斯真的想爬,她可能也拦不住。不过要是儿子真的爬上去了,朱迪丝可能会被迫采取一些更加严厉的办法来让凯洛斯听话。但谁知道呢?
“你可以帮我。你说你会在很多事情上帮助我的。”
晚上,四个人像往常一样一起吃饭,却没有平时那么愉快。凯洛斯焦躁不安,朱迪丝一言不发,而马克现在则越来越担心他的妻子。她答应过要帮助他。他知道,她是一位非常聪明的女子,在心态正常的情况下,她完全能够胜任这一工作,但是由于凯洛斯目前的状况,她一整天都没帮上什么忙,而这种状态似乎有可能继续下去。吃饭的时候,她完全没有过问他的工作,只是看着儿子。
“那我可以做些什么呢?”她的声音又变成轻细的耳语。
不管遇到了什么问题,孩子自己倒是有个好胃口。他吃光了摆在面前的食物,又多要了一些,依然吃完了。听到“该睡觉了”这句话,他立刻反抗起来。在马克看来,这挺正常的,但是朱迪丝却一下子慌了。最后,父子俩达成了妥协,星星升起之前,艾丽莎要带男孩回到花园里讲故事。马克故意这样安排,一部分是想让男孩暂时离开朱迪丝身边,一部分是他想单独和妻子谈谈。这安排差一点儿就失败了,朱迪斯本想和他俩一起出去,但她及时看出了丈夫的想法,控制住了自己。她保持着沉默,直到听不到那两个人的声音,她才控制不住地喊了出来:
“我为什么要对这种事情抱有期待?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为什么不放过小马克、巴拉姆、梅斯?如果我停止反抗,他们就会放过凯洛斯?他们根本没有这么表示过。马克和巴拉姆去世的时候,我还没有开始反抗。你不能毫无理由地相信那种话,你只是抱着这样的希望而已!”
“马克!我们该怎么办啊?你看到了吧……”
“但如果你选择屈服,放弃战斗,他们可能会放过凯洛斯。”
“我看到什么了?好好想想,亲爱的!唯一出麻烦的地方就是他的膝盖擦伤了。但伤口的血已经干了,就像前一天手指上的伤口一样。你为什么这么担心那处擦伤?你也知道,男孩子身上难免磕着碰着的。”实际上,马克是想控制住自己。他谨慎地没有将从帕加玛的盖伦那儿了解到的情况全部告诉妻子,“至少也要等到真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发生再担心啊!你先来帮我,这样到时候我们才能做好准备了。”
“能!肯定能!为了让你好受一点,这么说吧,我既不相信诸神也不相信恶魔,更不相信诅咒。我觉得我只是想了解一些男人应该知道的东西。如果我的儿子被其他生物夺去了性命,我就会与之战斗,不论对方是人、是恶魔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我不会听从任何让我放弃的建议,不论这样的建议来自你还是来自其他人。”
“我会尽力的。”朱迪丝的声音让丈夫乐观了一点,“你是怎么想的?我们要怎么做?”
“马克!”女人的声音满是惊恐,“不!你不能这么做!”
“什么都没有,除非……你知道。”
“不行!”马克更激烈地表示了反对,“我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错。如果诸神或恶魔是在惩罚你,那是他们的错,不是你的。我要跟他们战斗……”
“你什么都没想出来?”
“但是因为诸神生我的气,你就要没有子嗣孤独终老吗?我还是不相信人可以对抗诸神,继续尝试只会让他们生你的气。忘了我给你生过儿子吧。我们已经受到了足够的警告。凯洛斯也将和其他人一样,你跟我一样知道这一点。就让艾丽莎……”
“我有了一些想法,但是不知道它们到底行不行。我要怎么才能知道呢?”
“不!你刚才说了,你是我的妻子,无论是谁被诅咒,不论是谁的麻烦,都是我们两个的诅咒。并不是说我想知道到底是谁的诅咒,我不在乎。”
“我觉得如果某个想法很好,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来。你有什么想法?”
“不,你是不会相信的。我知道怎么才能让你相信。你并不知道这诅咒是我的、你的,还是我们两个的,因为孩子与我们俩都有联系。我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如果艾丽莎有孩子……”她看看马克,声音越来越小。马克花了几秒钟明白了她的意思,然后他摇了摇头。
“之前我提到过,将失去的血液补回去。我想过让他喝下去……”
“我不相信。你每一次怪罪自己其实都是因为我。不论怎样,这都没有区别。无论是你被诅咒、我被诅咒,还是我们俩被诅咒,或者只是随意降临到人类之子身上的麻烦,使命和战斗都是属于我的。”
“我记得。但我们不喜欢这个方法。”
“我知道,我想到这一点了。如果我是你的奴隶,而不是妻子,这还说得过去。我出门时就感到很不安,但是又没坚定到当时就拒绝你的程度。不,马克,是我的错。我有罪。是我被诅咒了。”
“并不是说我们不喜欢它,而是我很怀疑这是否可行。我们的胃肯定是会把吃进去的东西变成身体需要的东西,也许当你饮用血液,而身体正好缺乏血液时,血液就会原封不动地通过胃。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毕竟,这样说来,如果需要血液,任何食物在胃里都会变成血液。我们之前几个孩子临死时,我们试着喂他们吃东西,他们吃下去的时候,食物也没有什么特殊作用,直到最后,他们连东西也吃不下去了。记得吗?”
“但让你出门的人是我啊。”马克指出。
朱迪丝咬了咬嘴唇,“我记得。”
“怎么没理由?!”朱迪丝言之凿凿,声音却细不可闻,“有一万个理由。这次他摔倒就是因为我。他想我了,所以很担心。看到我回来,他匆忙跑过来,然后就摔倒了。”
“所以我想可能把新鲜的血液直接输入血管会更好,血管里才需要血液。”
“这次的情况不比上次更糟。你听见艾丽莎是怎么说的了,你自己也看到了。还出了其他事情吗?你没理由去责备自己,责备我吧。”
“这样好像没问题。为什么没早点想出来呢?用这种方法我们还可以挽救其他孩子啊。”
“很好。你现在回到他的洞里吧,想睡的话就去睡。没必要再看着他了。”女孩顺从地起身离开了。整个对话期间,妻子都在无声地啜泣,他看着妻子,然后跪在她的旁边,轻轻地把她的脸转向自己。
“要怎么才能做到呢?”
“不严重。凯洛斯开始有些吓到了,很疼,后来他就不在意了。我们安慰完他,他还想和我们接着玩儿呢。”
“只要……”朱迪丝停了下来,她的脑海中显示出了将液体从一个容器送入另一个容器的方法,但每种方法似乎都行不通。“我现在不知道要怎么做。某种漏斗,用管子连接?我不知道……”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伤得严重吗?”
“这也是我的总体思路,我知道要怎么做,但我现在做不到。”
“可能半个下午吧,就像上次一样。”
“你在干什么?”马克暗自长叹一口气,终于放松了下来。他成功地将朱迪丝的注意力从儿子的状况上转移了过来。
“花了多久?”
“我会告诉你的,来我的工作间吧。”他说。她急切地跟在后面。“其中的一部分工作很容易,”他们到达了洞穴里,“你可以认为,诸神发明了一种方法,可以将东西从外部注入人体的血管内。你知道,毒蛇可以很容易做到这一点。”
“止住了,主人。”
“当然知道!我早该想到的。你可以制作出一种空心的针,就像毒蛇的牙一样。”
“你确定止住了,艾丽莎?”
“不幸的是我做不到。我并不擅长处理金属。我的想法是使用真正的毒蛇的牙齿,将它绑在漏斗上。但即便是这样,我也遇到了麻烦。”
他花了好几秒钟才理解了这些话。
“你有蛇牙?”
“皮肤破了一点儿皮,但血已经止住了。他睡着了。”
“有。那里。”他指着放在板凳上的白色头骨说道,“牙就在那里。我还没把它们拔出来呢,也许你的手指比我的灵巧。真正的困难在于制作一个可以接在牙齿上的漏斗。我知道,黄金是最容易熔化的金属之一,我一直想用黄金做一个可以装在这颗小牙齿上的漏斗和管子,但我没有成功。”
“我告诉过你。这是我的错。我告诉过你,我受了诅咒。我一回来他就……”
“铅是不是更容易熔化?”
两名女子一起回答,这对艾丽莎来说还真是有点反常 。
“我明白,但没有铅。我们还有一些金币。”
“怎么了?哪里出了问题?”他紧张地问道。
“那你遇到了什么问题?”
火本身并不旺,甚至马克那双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也看不清她们的表情。但这个时间她们依旧没有睡觉,说明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得给你展示才行。我可以轻松地将黄金熔化在陶罐里,我甚至可以做出漏斗上半部的那个杯子,但我做不出空心的管子。我试着把金子倒进一只很细的陶管里,结果陶管填满了,只得到一根实心的棒子。如果我在管子中央放个东西,让金子只填充在四周,那我放进去的那个东西就又弄不出来了。”
一路上,他休息了好几次,以为回到洞穴里时大家应该都睡着了。谁知当他把货物放在地上,站起身来,却发现两名女子还待在火堆旁。
“为什么不用陶土做那根管子?就不用去费劲熔化黄金了。”
正当午时,马克又出现在了洞口,他吹灭了灯,把它放在门口的地上,并迅速开始朝村里前进。回到这里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他背着六十磅东西——一瓶油、一包用树叶裹起的肉、一篮子木炭,还有很多其他东西。把这堆东西弄进狭窄的入口有些困难,他得把这些笨重的东西一件一件搬过来。全部放进里面之后,他回到了隧道口,用打火石和火绒点燃了灯,把它端进了黑暗之中,扛着那些已经背了六英里的货物,沿着做着记号的路线回到了家里。
“我制作的所有细陶土管放在火上加热成形的时候都碎了。你愿意的话可以试一试,我接着去熔化黄金。你会看到的。”
朱迪丝在前方五十米的地方缓缓走着。她的灯举在身前,他看不到火焰,但即便是刚刚适应了充分阳光的眼睛看来,光线还是勾勒出了她的身影。他悄无声息地跟着。
相比理论,多花几个小时来尝试几次似乎更容易说服朱迪丝。道理虽是如此,但执行依然很困难。到了晚上,他们终于停下了工作,凯洛斯和艾丽莎早已睡着了。朱迪丝去他们的洞穴那儿看了一下,发现两个人的呼吸都很平稳。
他的凉鞋摩擦着岩石,他停下来脱掉鞋子。接着,他小心地躲在挡住入口内端的流石屏障后观察着。
第二天,情况稍微好了一些。男孩的伤口没有那么疼了,他的举止也变得和平常更接近了。朱迪丝可以花更多的心思帮助丈夫解决问题,而马克本人则利用他那业余的金匠技术,不断思考和实验新的方法。艾丽莎则在不停地忙碌,承担了家务和保姆的职责。尽管不喜欢蛇,她还是会偶尔出现在山洞里,确保灯油是满着的,不过她从不靠近能够帮上忙的工作区。马克怀疑,她仍然认为自己是名黑魔法师。
他自己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令人看不透的表情,近几个月来,这种表情经常出现,他无言地看着她消失的那个地方。然后,他吹灭了手中的灯,想要把它放在地上,但又立刻改变了主意,他攥着陶碗,溜进了妻子刚刚进去的那个入口。
这天晚上和前一天差不多,朱迪丝一度在工作间中加入了丈夫的工作,他们一起又经历了一两次失败。马克认为,她有些气馁了。他不能责怪她,但事实也让他灰心,他决定当天晚上比头一天早一点停止锻造工作。不过,他没有和她一起去睡觉。还有些问题需要思考,他强调了这一点,她也很容易就接受了。她离开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在工作台前。他去了花园,然后走到别的地方,步伐比往日更加匆忙。
她开始顺着沟壑的一边前进,然后突然转身,爬回了他站的位置,吻了吻他。片刻之后,她消失在山洞里。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凯洛斯膝盖的伤口恢复了。接着,他跑过通往花园的通道时把手肘擦伤了,朱迪丝故态复萌,恐慌了近十个小时,直到血液凝结。也许,这种经历反而是件好事,因为一两天之后,她又产生了一个具有建设性的想法。她早已从蛇的头骨中取出了毒牙,让马克对管子的大小有了实际的概念,这给他帮了很大忙。现在,他已经能用金子制造出手指粗细的管子了,但距离需要的尺寸还很远。事实上,当他第一次认真观察取出的毒牙时,别提有多灰心丧气了,就跟朱迪丝之前一样。只是在凯洛斯手肘受伤之前,他就从中恢复了,不过整个工作成效甚微。
“不用。”她的声音很小,“你需要从村里弄到那些东西。就算我帮不上忙,也不能成为你的负担。你走吧。我能找到路的,但是你必须让我走。”他沉默地盯着她足有一分钟,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她脸上有了一丝笑容。
过了一段时间,男孩又恢复了,朱迪丝出现在工作间里,说出了一个新想法:
“我最好还是跟你回去。”他突然说。
“马克!我一直在考虑,为什么我们要做一根管子连接漏斗和牙齿呢?为什么不能把牙齿直接安装在漏斗碗的底部?”马克在炉子前直起腰来,眯起眼睛思考着。
“不!我不能去那里!不!马克,让我回去。我能找到路。我们晚上见。”她转身走回洞口,然后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表情再次面向他,他一脸困惑。他很不擅长揣摩他人的想法,不过至少他知道现在有点不对劲儿。
“也许可行,”他慢慢地说道,“但这样就很难判断牙齿是否刺入血管里面了,不过这可能不重要。”
“那有什么问题啊?你在这里等着怎么了?我们没带吃的,但是几百步以外的小河里就有水……”
“我没想到这一点,”她承认道,“但无论如何,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你只用黄金制作管子呢?”
“我信任她。在照顾凯洛斯的事情上,我甚至比信任自己还信任她。”
“我想不到其他手里有而且我能够处理的材料啊。陶土似乎不合适。”
他犹豫了一下。“你有没有注意到……”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思索了几秒钟。然后改变了提问的方法,“你是真的不信任艾丽莎,对吗?”
“你是说你无法用其他材料制造管子?但要是有现成的管子呢?”
“噢,能啊。我看着呢,你都做了记号。我还有一盏灯,这样就能在这里给你留一盏了。”
“什么管子?我想不到。”
“你能回去吗?你认识路吗?”
“艾丽莎杀鸡的时候,会有一些鸡的血管。我想……”
“当然信任。我只是……只是不能离开,就算现在你回来了也是一样的。如果我在这里等着,能帮到你吗?还是说我可以自己回去?”
“我不是特别喜欢这个想法。我必须得把血管晒干,防止它们腐烂,但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不过……且慢,为什么不用空心的芦苇呢?”
“你不信任艾丽莎吗?”
“好吧。如果可以找到一根足够细的管子,我可以考虑一下。我先开始的时候想到了鸡,继续想下去的话……用羽毛管怎么样?”马克抬起眉毛,沉默了好一会儿,但仍然没有说什么,他径直朝花园走去。朱迪丝面带微笑,紧随其后。
“我就是不喜欢。”
他们最多的时候也只有四只鸡,除了生活在天坑里的昆虫,他们几乎没有别的东西给鸡吃,但找些羽毛还是不难的。捡了几根羽毛回到了洞里,马克试图用他最心爱的那柄小钢刀分开其中最粗的一根。结果他废掉了这根羽毛。朱迪丝接手这项工作,很快就做出了一些极细的导管,长度从半英寸到超过两英寸都有。所有的管子都是中空的,令人满意,它们可以用来吸水,看起来还很结实。其中一根长管子的内径恰好能装入蛇的毒牙,马克非常开心。
“艾丽莎在那里啊。没什么可担心的。”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时间里,马克的高昂情绪渐渐消退了,因为他想用树脂将它们连接在一起,却总是把黏性物质堵进了牙齿的孔道中。为了将黏合剂从里面弄出来,他把这个棘手的东西煮了三次,最后还是让妻子接手了这项工作。他自己则开始着手准备作为整套设备最上方的金杯。即使缺乏手工技能,这项任务对他来说也并不太难。他先做了一个两捧手掌大小的陶碗,在炭火上快速烤干,然后将少量熔化的黄金倒在了里面。他轻轻晃动陶碗,使金属在其内表面上形成薄薄的一层。这绝不是专业的技术,但很有用。金属冷却之后,他将陶碗打碎,并在碗底钻了一个洞。他用锉刀小心翼翼地扩大钻好的孔,直到可以让羽毛管的尾端穿过。他又用了一些树脂,这一次即便马克也可以做好这项工作了,最终完成了整套设备。
“我不喜欢这样。我该怎么办呢?我不能坐在这里等你回来。我应该去照顾凯洛斯和花园……”
朱迪丝很高兴。丈夫则不动声色地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当他把一些水倒进碗里,看到水从乳白色的尖端缓缓滴落时,他感到更加欢欣鼓舞了。
“待在外面的阳光下怎么了?你一直想让凯洛斯这么做呢。”
“完成了!”朱迪丝叫道,“你不觉得仿佛要重获新生了吗,马克?走吧,我们去花园。我感觉好像好几天都没看到凯洛斯了,我忍不住要去看看他了!”她转身往通道走,然后又回过头来,注意力被马克脸上的表情吸引了——又是那副皱眉头的样子。“马克,有什么不对吗?”
“但我不想在这里等,我不喜欢这里。我回去了。”
“现在什么还都不能确定。就算我们能在凯洛斯需要血液的时候有输血的方法,那血液该从何而来呢?”
“没有那么糟糕。灌木丛虽然并不像你照顾的那些那么绿,但它们并不完全是棕色的。从这里到村子只有几千步,我也没想让你跟我一起过去,也许你不在更好吧。你可以在这里等我,我几个小时后就会回来的。”
“当然是从你我身上来啊。他是我们的血肉啊,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吗?”马克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反驳这种说法。但他正在思考别的事情,所以只是点了点头,并努力装出一副认可的表情。在灯光下,他算是做到了,接着朱迪丝带着他走进了花园,没有再问其他问题。尽管内心存有疑虑,但马克在妻子面前把疑虑隐藏了起来,在这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享受天伦之乐。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因为当天晚上不需要离开花园,他也就势好好享受了第二天的时光。朱迪丝似乎已经摆脱了所有的烦恼,正在和凯洛斯玩耍,那样子就像当初和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在一起时一样,完全将什么诅咒抛到了脑后。她的喜悦让男子忘了自己的一些问题,但没有忘记他希望忘记的事情。那一夜他即将要做的事情一直困扰着他,甚至在晚饭后他给凯洛斯讲故事的时候也是如此,这一次,他都没有急于让孩子去睡觉。甚至连朱迪丝都注意到了不正常,但好在她把这归结为一种解脱,就像她自己一样,所以她并没有提出任何问题。事实上,让马克庆幸的是,她居然在孩子之前就去睡觉了。
“太丑陋了!”她叫道,“太干燥了,到处都是棕褐色,一点儿也比不上花园里那些。另外,难道你想让我一路走到村里?”
谁也不知道艾丽莎看到和想到了什么。最后,她带着孩子休息去了,留下马克一个人站在火边。像往常一样,他在那里思考了一段时间,然后检查了一下,确定朱迪丝已经睡着了,他悄悄来到工作间,拿上一盏灯,像平常一样出去了。
浅沟位于一条更宽阔的山谷的边缘,这条山谷从他们背后的悬崖处一直延伸到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的同样一处悬崖。在他们左侧,山谷迅速收窄,另一个方向上,山坡逐渐向下倾斜,且越来越宽。地面上满是浓密的灌木丛,偶尔还有一棵树。树木之间虽然相隔很远,但顺着坡下看去,它们越长越密,连成了一片繁盛的树林。这个方向上,在它们上方,可以看到一条蓝灰色的线,那应该就是大海。朱迪丝转过脸去。
他回来的时间比往常晚得多。他走到了地下河,在睡觉之前非常认真地清洗了身体。
她很惊讶,没有回答,只是拿起了油灯。一个半小时之后,穿过灯光下昏暗而美妙的“石头花园”,他们来到了马克经常使用的入口。从里面看,这处入口非常隐蔽,一位迷路的旅行者可能隔着二十米也无法发现这里。见到日光之前,他们不得不绕到一面流石[63]墙背后,再穿过大约十米的狭小空间。又走了几步,还是没有完全走到外面,但这里已经是一条浅沟的底部,两边的岩壁都很容易攀爬。马克帮助妻子爬出了这里。她刚把头伸出斜坡侧面的灌木丛,就发现自己能看到的距离比自己这么多年来想要看的远得多。她缩在丈夫身后,看着四周的风景,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马克故意睡得很晚。他需要思考,而且不能让朱迪丝看到他此时的脸。他要告诉她什么呢?他要怎么告诉她呢?过去几天里发生了那些事情以后,朱迪丝还能承受失去凯洛斯吗?但是,如果她没有被告知,如果凯洛斯也像他的哥哥们那样离去又会怎么样呢?对于这个问题,即便把所有东西都告诉她,又会发生什么呢?这些问题在他脑海里不停地盘旋,但他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我需要燃料来锻造。”凯洛斯和艾丽莎去花园之后,他对妻子说道,“我现在动身,下午就能回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谷地?”
抗争还得继续。凯洛斯是唯一存活的孩子,朱迪丝现在提供不了什么帮助,这个孩子已经比其他孩子活得更久了。也许他会幸免于难,但也许灾难今天就会发生,他肯定能做些事情来解决这些问题。不,这种想法太幼稚了,除非诸神真的是为了人类而不是他们自己创造了世界。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呢?他做错了什么呢?他能做些什么呢?他还有什么可做吗?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选择,凯洛斯就跑了进来,他大声地问父亲:“为什么要在山洞里?来花园里陪我玩儿吧!”于是,今天余下的时间就没了,而晚上什么也做不了。虽然马克并没有过了年富力强的年纪,但他确实需要睡眠。等到第二天早晨,他继续开始思考真正的问题了。
没有答案。他不能告诉朱迪丝,这是逃避,而不是答案,但他不能告诉她。也许凯洛斯不会有事的,反正暂时不会。这也是一种逃避,但他至少能抱着希望。事实上,就像朱迪丝不久前说过的,除了保持希望,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暂时将思绪从甜美的往事中收回。他本来还打算干活,但要完成想做的工作还需要木炭。今天他是应该去趟村里,还是应该待在家中思考呢?朱迪丝的反应虽然并没有让他感到惊讶,但还是给他留下了很多需要思考的东西。
想到这里,他翻身下了自己的小床,站了起来。他是个男人。他能做的不仅仅是希望,他能战斗!
接下来他连续有了四个儿子。
他这样告诉自己。
那段岁月里,他先后两次离开村子,决定去以前经常听主人提起过的罗马生活。可他每次都在一年之内醒悟过来返回了村子。第三次,他遇到了朱迪丝,他俩在罗马多生活了一段时间。等到他终于再次回到亚得里亚海边这个村子时,朱迪丝带着一个奴隶跟他一起回到了这里。从此,马克再未想过要离开。他的洞穴,他的花园,他的家人,拥有这些,他很幸福。
至少,没必要再夜间出去了,除非有一些新的想法。就算希望本身不够,希望带来的东西也肯定有用。凯洛斯已经比他的哥哥们活得长了。说不定……
马克很久以前就知道这里。他童年时代就发现了这间洞穴。如果他是附近村庄土生土长的孩子,就可能会对这些危险的洞穴避之不及,但当时,他连这里的语言都讲不好。他出生在巴尔干的一座村庄里,童年时代大多生活在加拉茨[62],是一位爱好文学的罗马官员的私人奴隶,这位官员回罗马时遭遇了海难,马克却死里逃生,上岸的地方正好在这片喀斯特地貌边缘的一个村子附近。等到二十多岁的时候,他已经成了这里的一位公民。对罗马文明和文学的熟悉激发了他特有的创造力。村民们固然有充分的理由不敢去探索洞穴,但空有一脑子想法却无处安放的马克却开始在天坑中修筑花园。
马克又洗漱了一遍,然后回去睡觉了。
这次果不其然。灯里的油满满的,为数不多的工具也准备得当,工作台整洁有序,一切都被妥善地摆放着,这是艾丽莎的职责。但是木炭箱却几乎是空的,木炭来自洞穴上面的村庄。洞穴和花园里无法供给肉、油和其他一些东西,马克就得定期出去补充。两位女性都不会去离家很远的地方,凯洛斯也没去过高地。这间洞穴就是家,最精致的家,他们所有人的家。
希望维持了将近三个星期。大部分时间,朱迪丝都很高兴。她已经可以不把凯洛斯偶尔摔倒导致的膝盖疼痛放在心上了。即使是冷静地记得其他几个儿子的遭遇的马克,也没注意到即将来临的灾难。但当疼痛的膝盖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他开始关注了,但仍然觉得这与诅咒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诅咒什么的。在充满变故与忧伤的这一年里,短暂的平静还是被打断了,凯洛斯又摔倒了。
这次长途跋涉归来之后,他一直没来过这个房间,心想这里一直都收拾得很好:干净的工具,现成的书写材料,充足的灯油。他多年都习惯了这样,而且几乎没有失望过。偶尔有那么几次他会有点意外,但次数太少了,而且通常都是他自己的错。
也许是祸不单行。也许,正如朱迪丝自己的判断,这是因为母亲放松了对他的照顾。也许,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会发生,因为男孩变得越来越独立了。大人们都没有看到这起事故。
他的观点很明确了。朱迪丝没再说话,而是慢慢地走出房间来到了花园。马克在原地多坐了几分钟,然后,他起身进入了主洞穴连接着的另一个小洞穴里面。
艾丽莎到地面上收集柴火去了,马克正在他的工作间里,虽然朱迪丝在花园里,但她的注意力并没在孩子身上。凯洛斯自己也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危险行为,至少,他做的事情对其他人来说并不算危险。当时他正在从天坑边缘往后退,抬头看艾丽莎是不是在梯子的顶端附近,就这么绊了一跤。其实这次摔倒并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因为他摔在了花园中柔软的土地上。但完全是因为运气太差了,他正好摔在自己之前玩耍时插进地里的一根削尖的棍子上,棍子刺进了他肩膀下方几英寸的位置。他的尖叫声非常大,引起了母亲的注意,母亲的叫声又引来了艾丽莎和马克。
“我想到了其他方法。但在确认之前,我要一个个地尝试。全部都要试。”
他们完全不知道如何把棍子取下来。朱迪丝一开始陷入了慌张,差点打算自己把它拽出来。因为这根棍子被牢牢地固定在地面上,凯洛斯自己努力想要爬起来反而加重了伤势。无论如何,意外就这么发生了,马克到达现场时,一切都等着他处理。他迅速从衣服上撕下一根布条,幸好伤口没有那么接近肩膀,要是再高半英寸,止血带就绑不上了。
他冷冷地笑了。虽然他很想指出妻子逻辑中的明显漏洞,但当下这样做并不明智。
他不应该感到庆幸。他在伤口上方进行包扎其实是一种严重的误判。棍子根本没有插入动脉附近,但还是撕破了几条血管,直到马克放弃了使用止血带,直接把布塞进伤口,鲜血才停止以惊人的速度流出。马克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布已经包裹住伤口了,血还是在涌出,虽然速度要慢得多。
“要是只喝血还不够怎么办?你还想过其他什么方法吗?你曾经说过,吃掉敌人的心脏能获得勇气,有些野蛮人会这么做,但这是迷信。那为什么喝血能恢复血液就不是迷信呢?”
朱迪丝已经吓呆了,丈夫忙碌的时候,她就站在那里,什么都做不了。马克完成了包扎,艾丽莎已经爬下梯子,站在朱迪丝身边。马克抱起失去意识的儿子,带他回到了山洞里,女孩领着脸色几乎同样苍白的母亲跟在他们后面。要不是艾丽莎,谁也不知道朱迪丝会在那里盯着鲜血染红的地面看多久。她茫然地迈着步子,似乎不知道也不关心要往哪里去。她什么也没去看,即便是丈夫怀里的孩子。
“凯洛斯还会被诅咒吗?”他反驳道。她又沉默了几分钟,紧张地在洞内来回踱步。然后,她突然转身改变了争论的方向。
山洞里面,马克把男孩放在了火堆附近,告诉艾丽莎:“把他的铺盖拿过来。”艾丽莎服从了命令。朱迪丝却纹丝不动地站着,但渐渐把目光移向了那具躺在面前的身影。她慢慢地开口了:
“如果你为了找到治愈凯洛斯的方法杀了其他人,那我们就应该被诅咒。”
“我说过,这是我的诅咒。你不相信我。现在,我杀死了我的最后一个孩子。”
“我也愿意相信有其他办法,但诸神没有给我任何提示。”
“你没有杀死他。”马克的语气很严厉,但他不知道这时候还能说些什么,“首先,他还没死;其次,这不是你的错。”
“肯定有其他的办法。”
“那么要怪谁呢?当时只有我在那里,照顾他是我的职责,但我没做好。”
“没错。”他点点头对她的说法表示同意。她看着他,想说些什么,但只是咬紧下唇,站起身来,向花园走了两三步。然后,她又转身面对丈夫。
“当时你什么都做不了,除非你一辈子都牵着他的手,即便这样,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石头砸在他头上。没有人,没有人可以预见一切。”
“但这样的话你就要离开这里!要是凯洛斯……”
“除了诸神。他们可以预见未来。他们会等到只有我在那里的时候才下手。你之前不相信。现在相信了吧?你必须相信!除了眼睁睁地看着,还有什么办法吗?”
“我可以回到罗马去。我认识的那名医者肯定愿意让我加入皇帝的军队,他自己本来也要去的,但似乎又不想离开那座城市。这样的话,我就会有很多机会看到和研究那些需要血的人了。”
“我能想办法。我不信鬼神。朱迪丝,不论发生了什么,这都不是你的错;不论将要发生什么,都不是你的错,除非你什么都不做。”他站起来走到一边,艾丽莎抱着粗糙的毯子走过来,轻轻地铺在了地上。“有些事情我们可以做到,亲爱的。出血速度正在越来越慢,现在只比他上次受伤时稍微严重一点。之前我们做的那些事情仍然有效。让他保持温暖,保持安静,这样血就不会流得那么快,之前这些方法就很管用。这次也一样。我看到过很多次受伤比他严重得多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恢复了。”
“什么问题?”
朱迪丝坚决地摇了摇头,马克扶住她的肩膀,把她转向面对自己的方向。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的。我自己来做。我想到了一件事,但其中有一些问题。”
“这不是你的错,”他缓慢地重复强调了一遍,“不是你的错,绝不是。你会犯错,我也会,所有的人都会,但刚刚发生的事情与其说是你的错,不如说是我的错、是艾丽莎的错,甚至凯洛斯自己的错。这不是你的错!”
“那要怎么做……不,马克!为了凯洛斯也不能干这种事!我不会让你对其他人做这种事的。你不能把这种方式当成反抗呀!”
他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在摇头,但随着马克的话,开始停了下来。朱迪丝的目光和丈夫的相遇了,她紧紧地盯着,仿佛想要知道丈夫脑子里想着什么,以及他的话中有什么深意。接着,她紧张惊恐的表情以更加缓慢的速度放松了下来,但刹那间,脸色又大变。她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也许这样就行。毫无疑问,虽然我们可以问问她,但艾丽莎肯定也一样。我们得找能这样做的人,或者说可以逼他们这样做的人。”
“没错,马克!我们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他几乎流失了所有的血,出血不止,剩下的也保不住。他需要更多血液。我们可以给他血液!来吧,快来!去拿你的刀和漏斗,我也可以战斗!我可以把我的血给他。快点!”
“我明白了。如果我们等到凯洛斯……不,马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你不能做这样的事情。你不能在自己身上实验,因为这有危险。如果你死了,凯洛斯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我愿意让你从我身上取血,取到我受不了为止,但我肯定不会为了实验喝血,为了凯洛斯也不行。这个想法也太……”她的面容再次扭曲起来,马克点了点头。
这一次,轮到男子的脸色发白了,朱迪丝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
“在了解输血是否有用之前,必须要有一个缺血的人。”
他只说了一个字:“不。”朱迪丝震惊了。
“什么意思?”
“不?为什么不?做好了装置,也试过了,你知道他需要我的血液……”
“为了活下去,人可以做任何事。”男人说这话的时候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无论如何,在有用的实验之前,必须要做一些准备。”
“不,试过用水可以,但血不行。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你。那天晚上我们完成了那套装置以后,我就试过了,我可以肯定。”他露出左臂现出了肘部内侧的疤痕。“我把自己的血装进了里面。毒牙流过了几滴血,然后就停下了。我们的血液都会凝固,亲爱的。在牙齿里面,血液凝固得非常快。我甚至没有办法把它清理出来,没有什么小东西能穿过那条细细的通道。”他说话的时候,朱迪丝面如死灰,但并没有像之前受惊那样完全呆住。短暂停顿之后,她说话了:
朱迪丝皱起了脸。“我不喜欢喝血这件事,也不喜欢让凯洛斯喝血这个想法。”
“很好。现在我们就让他保持温暖安静,如果他醒了,就喂他些东西吃。但马克,我亲爱的……”她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你必须找到一种方法。你要相信是可以找到的。我不敢肯定,所以必须你来做,必须你来……他是我们唯一的……”她放开了手,在凯洛斯身边跪下了。马克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罗马人说,战斗之后有人那样试过。但病人有时能活下来,有时也会死去,无论如何,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有好处。”
“我会的。我会尽我所能。”他思索了一下,然后对一直专心倾听的女孩开口了:“艾丽莎,要确保随时都有食物。就算不想吃,我们自己也必须吃东西,而且孩子醒来时会想要吃东西的。”听完吩咐,艾丽莎默默地离开了。她一边忙碌,一边时时留意着凯洛斯、朱迪丝和马克。马克独自坐在离其他人稍微有些距离的地方,思索着。他搞不清楚已经过去了多久。
“让它去漏,再去斟满……噢,我明白了。但是,要怎么做到呢?你、我和艾丽莎可以捐血,但我们怎么把它送进凯洛斯的身体里?他喝就可以了吗?”
艾丽莎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您该去睡觉了,夫人。我会照顾他的。”
“我记得。我希望自己能搞明白。我一直在想,诸神肯定是想通过这件事告诉我一些东西,但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无论如何,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些。如果水壶漏水了,你也必须要拿着壶,因为那是你唯一的壶了,你没法修补它。那么接下来你能做些什么呢?”
“我不能离开他。”朱迪丝的声音充满了困意。
“千万不要在嘴里!要记得牙齿的事情!”
“您不需要离开他,我把您的床搬过来,您睡觉的时候我看护他,需要的话我会叫醒您。”
“我知道。我并不是说要通过绷带和绳子止住血。这种方法用在四肢上还可以,但想全身都用这种方法就难了,要是在嘴里,那根本不可能用这种方法。我们不知道诅咒会在什么部位袭击凯洛斯。”
马克本想争论一番,但朱迪丝默默地走到了侍女铺好的毛毯旁。马克放下心来,之前,他一直不敢离开,因为担心朱迪丝可能需要什么,现在她睡觉了,他就可以干活了。他回到了充当工作间的洞里,在放着漏斗和管子的工作台前坐了下来,继续着他的思考。
“我们试过了。诸神知道我们的努力。有时候,我们能止住血,但是迟早,他们……”
朱迪丝自己也明白,艾丽莎是对的,必须得睡觉。
“昨晚,你说如果骨折了,明眼人都知道该怎么做。在我看来,对于那些血一流就不会停的人来说,也有同样正确的事情可做。”
马克突然醒过来,只感受到两件事情:工作台上的漏斗不见了,艾丽莎的声音在他的耳朵中回响,她的手疯狂地摇着他的肩膀:
“总之先解释一下吧。”
“主人!主人!快来,快点!”他一跃而起,看了一眼艾丽莎的脸,肌肉还没从麻木状态中恢复过来,但他还是全速冲在她前面。他没必要这么着急的。
“你可能很难同意我的想法,”他回答,“在某种程度上,你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但你没有继续想下去,我敢肯定,如果我那样做你不会喜欢的。”
凯洛斯还是那样躺在那里。马克走过去时,看到朱迪丝蹲在他身旁,既不说话,也不动弹。黄金漏斗放在孩子裸露的胳膊旁边。羽毛管被削尖了,末端染着颜色。男孩的手肘内侧,就是马克在自己身上做实验的同样位置上,有一个切口。毒牙并不在视线之内。
“你想到了什么,马克?我能帮些什么吗?”
马克拿起羽毛管。里面没有血,也没有装过血的迹象。现在血对凯洛斯来说已经没用了。
马克一直睡到艾丽莎和孩子吃完东西去了花园。朱迪丝正在打扫卧室外间,马克出现了。看到他出来,她停下手上的活儿,端出了一些水果,坐在旁边看着他吃。她沉默着,一直等到他吃完,但一直盯着他的脸。任何人想要看懂他的表情都非常困难,但她似乎看到了令人鼓舞的表情。等他终于吃完了,她俯身向前,急于确认这一丝希望。
马克和艾丽莎默默地站在朱迪丝身边,过了好久,她似乎都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但最后她还是说话了。只说了三个字,而马克没有回答。
“今天不用,儿子。上次下过雨之后,盆子里收集的水足够了。我们要先打理花园,会有时间玩儿的。”
“我做的。”
“那么,我想你该去挑水了吧?”
慢慢地,她站起身来。丈夫想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但她甩开了手,默默地消失在他们的卧室里。
“他还在睡呢。要知道,他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而且在外面和一群陌生人在一起不可能像在家里睡得那样安静和安全。他太累了。我们先吃吧,留一些给他就好。”
第二天中午,马克从第四座坟墓那里回来,她已经不见了。
“爸爸在哪儿呢?”男孩叫道,“早餐准备好了。”
这让他一下子从埋葬最后一个孩子的麻木中清醒了过来。他突然意识到生活还要继续下去的理由。
朱迪丝是被凯洛斯从洞厅发出的回声吵醒的。她站起身来,温情脉脉地看了一眼熟睡的丈夫,然后拿起卧室壁龛里的灯,沿着陡峭的通道前进了两百米来到地下河旁。洗漱完毕,她几分钟就回去了,发现丈夫还在睡觉。她穿好衣服,出去迎接凯洛斯和艾丽莎。
“艾丽莎!”他虚弱的声音穿过花园,女孩跑了过来。他听到脚步声在通道内回响,便开口问道:“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
在他右侧,高地延伸到两英里外的海边戛然而止。他朝那个方向迅速前进着。黎明之前有很多事情要做。
“自从她昨晚跑进卧室之后我就没看到她了,主人。”女孩气喘吁吁地回答,“出了什么事?”
突然,他转向了通往天坑的那条通道。星光下,他发现了艾丽莎去高地上取燃煤的梯子,他爬上梯子,来到了喀斯特地貌覆盖的那片破碎地表。他面朝南方,这片区域从他的左边一直延伸到视野范围以外,地面上点缀着天坑和流水侵蚀过的石头,一个新形成的天坑可能会成为粗心的旅行者的坟墓。很少有人会往那边去,那边也没什么吸引人的。流经地面的水很快就会消失,根本无法在这里种植庄稼,他自己的天坑里之所以有一座花园,是因为他会从地下河引来一些水,以补充他很久以前制作的泥盆里收集到的雨水。
“我不知道。她不在这里。”
但马克并没有睡很长时间。妻子离开之后,他独自站了很久,盯着壁炉,看着火焰沉入煤炭,煤炭慢慢褪色。他没有讲出旅行的全部故事,也没有讲出他的所有计划。如果他都说出来,即便是凯洛斯的事,朱迪丝也不会如此坚决地要帮助他的。
“我敢肯定,她没在花园里。您把孩子带过去的时候,我叫了她,但没有回应。我希望她睡着了,就没再叫她或者去看她。您去工作间看了吗?她也有可能去洗漱了。”
“并不完全是。告诉我,明天你将如何战斗,我会帮助你的。我们现在该睡觉了,你今天走了很远的路。”
“我还没去。你去工作间看看,我去河边。快点!”几分钟他就回来了,看到艾丽莎在等着他。女孩说,没有看到朱迪丝,还少了一盏灯。
“和那些每天不光想着渔船、渔网和庄稼之类的人交谈非常有意思。我很高兴我去过城市,如果你坚持,我也会待在那里,即使那里又吵闹又难闻。不过,我还是觉得在这里静静地生活更好,你来之前我就很喜欢在坑洞里种花,我想我的心里大概住着一位隐士。”
“那她肯定是去了石头花园,”马克说,“你在这里等着,要是她回来了你就帮帮她。我先去出口的方向找找,几个小时后就回来。”
“我知道。但即使是你,有时候也需要与其他人交流,不仅仅是交流,多年以前你第一次离开这个地方前往罗马,如果喜欢孤独,我们不会相遇的。”
“但是,主人……”艾丽莎开口了,却又停了来。
她笑了。
“怎么?”他不耐烦地问道。女孩犹豫了一会儿,仿佛在鼓起勇气。
“你可以帮忙,亲爱的,你会帮到我们的。很多时候你比我更聪明,刚刚认识你不到一个星期,我就知道了这一点。我们讨论过,思考过,研究过,共同生活了十二年,我怎么会怀疑你帮不到我呢?若不是你跟我那么像,喜欢这种生活,觉得这儿比在罗马好,你怎么会跟我一起离开罗马来到这荒野中生活呢?你知道我为什么爱你,为什么我依然爱你。”
“她要是悄悄穿过花园的话我很可能没看见她。也许她……她去其他地方了。”
他把一只手放在妻子肩上,用另一只手把她的脸托向了自己。
“什么其他地方?”
“而我不知道明天他玩耍的时候,会不会又增加一处你治不好的伤口。”
“你晚上经常去的那个地方。”
“这才是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朱迪丝并没理会马克的插话,继续说道:
“你怎么知道那里?”
“而我不能帮你。这是最糟的。我只能看着孩子……”
“我看到您出去过好几次。”马克想要进一步询问,随即又把注意力转回到眼前的问题上,“你告诉她了吗?”
“当然不能。我想救活他,不是毒死他。虽然我还没有什么计划,亲爱的,但是我要像一名将军那样战斗,不能像士兵一样只是简单地砍向面前的东西。我必须边想边做,这需要时间,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没有,主人。”
“但是你不能给凯洛斯不停地试药啊。”
“那我不觉得她会在那里,她不可能知道的。如果别的地方都找不到,我再去那里,但入口处的可能性更大。等在这里。”他从艾丽莎的视野中消失了,走进了前往石头花园的通道。
“在某些方面,它很像发烧。”她的丈夫指出,“那是没人能看得见的敌人,但我们已经找到能够冷却身体的药物。我在罗马的时候跟奥勒留[61]军队里的一名医者聊天,是他启发了我。当然,我知道这很难,我和你一样,也觉得气馁,但他可能指出了通往希望的道路。”
他鲁莽快速地穿过这段路,比起这段路上的危险,他更在意远端会不会出现一点亮光。一次又一次,仅仅依靠潜意识里的记忆和运气,他才没有摔下去。有些地方,地面是湿的,他急切地观察着地上有没有脚印,但是一直到洞口,他都没发现妻子的踪迹。
“但你要怎么与这样的事情抗争?你自己也说了,你看不到敌人。你什么都做不了。这不像你说过的骨折,人们可以看到要怎么做之类的。”
他仔细地寻找着那盏失踪的灯,如果朱迪丝去了外面,灯大概会被落在洞口,但并没有它的踪影。他仔细寻找沟壑里有没有脚印,或者灌木丛中有没有其他痕迹。他并不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猎人或追踪者,他仅仅在童年时期了解过一点相关知识,但找过一遍之后,他几乎可以肯定,朱迪丝没有走这条路离开山洞。确定了这一点以后,他立即回到了他们生活的洞穴。
“可他的伤口也不是很大啊。我敢肯定,我自己割的这个反倒更大。不,亲爱的,诅咒依然存在,也许只是不像其他人那么严重;也许反抗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艰苦。但是,要是我们还想看到凯洛斯长大成人,我就不得不去抗争。”
艾丽莎准备好了食物等他回来,她默默地把吃的东西递给了他,他默默地接过来,边吃边努力思考着。考虑到上一次见到朱迪丝时她当时的心理状态,她的失踪有一种极为可能的解释。但马克考虑的可能性不仅只是提供希望,还要有一连串的行动方案。
“血流得不是很严重。”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那个地方,或者为什么她会去那里,”他终于说,“但我得去看看那里。”
“没错。”男人很慢地回答道,似乎他想在绝对真相和女子的内心平静之间找到折中点,“现在是不流了,但他需要的时间太长了。我们吃饭的时候,我的手就不流血了,但是直到吃完饭,他的还在流,一直到艾丽莎添了两次柴火才停止。”
“我已经去那边看过了,主人。她不在那儿。”艾丽莎轻轻地说道。马克皱起了眉头。
“我告诉过你,他会没事的。手指已经不流血了。”
“你怎么知道那个地方的?”
直到母亲觉得他们俩不可能沿着过道听到这边说话,才转身面对丈夫。
“我很了解上面的情况,从花园过去要走很久。有一个晚上我看到你去了,就跟在后面。等一下我再告诉您我为什么这样做。我看到您进入了另一个洞穴,爬了上去。”
“你困了,凯洛斯,你很困。从罗马到里米尼的这段故事里你一直在打哈欠。艾丽莎会带你回房间,你该睡觉了。也许明天我们可以把这个故事讲完。”男人和儿子默默地盯着对方好久。接着,孩子耸了耸肩,他肯定注意到了父亲奇怪的目光,他握住艾丽莎伸出的手,站了起来。男孩想要假装生气,看着马克,还是咧开嘴露出牙齿上的豁口,笑了出来,他抱了抱父母,道了晚安,与艾丽莎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马克非常愤怒,但他控制住自己,没有追问她是否看到他在那儿做什么。他接着问起了妻子失踪的问题:“那她只是跑到某个洞穴里去了?”
“我才不困!”
“恐怕是的,主人。我应该看好她的。”
“但是你困了啊。要是我现在给你讲,你也记不住,然后我又得从头给你讲一遍。”
“你这话就跟朱迪丝说的似的。如果需要去看着她,那也应该是我。要去责备谁并不重要,我们要做的是找到她。”
“不要!你还没讲……”
“如果她不想被找到呢?”
“该去睡觉啦。”马克轻声说。
“无论如何必须找到她!就算凯洛斯的事把她搞疯了,也要找到她。每一次她都会悲痛不已,我也一样,但每一次她都恢复过来了。”
“恐怕我在想别的事情,小家伙,”她打断了孩子,“很抱歉。不过没事,我会认真听的。你说士兵怎么了?”这个问题让男孩把注意力放回到父亲的叙述上,和让他母亲去解释在想什么相比,显然父亲在外冒险的故事更有意思。朱迪丝也想听马克的故事,但整个用餐时间里,不论是她的眼睛还是她的注意力都无法离开那两处小小的伤口,甚至艾丽莎洗完盘子都一个多小时了,她还处于这种状态中。丈夫一直喋喋不休,她都有一点讨厌这个男人了。她想让孩子赶紧回到床上,这样她就可以把话题转到她唯一关心的那件事情上。马克虽不善于察言观色,但也不可能完全察觉不到。不过他没有顾及妻子的感受,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了男孩身上。马克走了六个星期才到罗马,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回来,整个旅程中都发生了什么,或者可能发生的什么,他的这些故事把孩子迷住了。故事仍在继续,不过小家伙也逐渐不再那么兴奋了,而是在朱迪丝身边坐了下来,眼睛紧紧盯住父亲的脸。艾丽莎完成了她的工作,坐在了凯洛斯的另一边。故事依旧在继续,一直等到男孩的小脸掩饰不住大大的哈欠才停下。
“但您要怎么找到她呢?就算是您也不熟悉这里的每一个洞穴、每一条通道。如果她没什么计划,只是随便乱走,那恐怕只有诸神才知道她在哪儿了吧。而且就算您能找到她,您要怎么把她带回来呢?”
“妈妈!难道你没听见爸爸说的吗?”不过男孩刺耳且有些恼怒的声音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你没听到他说士兵……”
“我之前就说服过她。要是能找到她,她肯定会回来的。你在这里等着,准备好食物。我会回来休息的。不是说每天都回来,因为我不知道一天什么时候结束,但是需要的时候我会回来。”艾丽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即便在洞穴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见两名女子煞白的脸色。男人却不为所动,但他打算做个实验。他从依旧裹在身上的斗篷内侧抽出一把匕首,在自己的手指上切了一个小口。男孩没有看到这一幕,他的母亲还在安慰他。不过两名女子都看到了马克的动作,也明白他想做什么,在随后吃饭时明显都心不在焉。马克坐了下来,他没有让男孩看见自己的伤口,并开始遵照承诺讲起自己的冒险故事。母亲和侍女的眼睛却不断地在两处伤口间游移。艾丽莎两次打翻了食物。有好几次,朱迪丝无法回答儿子提出的问题,或是没有给出评论,还破坏了儿子的兴致。最后,凯洛斯有些生气了:
“但我应该帮忙啊,主人。她没有食物,所以应该快点找到她才行。两个人找更快。”想到了这一点,马克点了点头。
他和他的妻子肩并肩坐在石头地板上,男孩朝他们笑了。他们的到来让男孩分心了,结果一下子,他砸核桃的那块石头没碰到坚果,而是重重地砸在手指上。他痛得叫出声来,不过没费多大工夫,他泉涌般的眼泪就不再流了,但他的手指上出现了一处伤口,这引起了马克和妻子的注意。受伤的地方正在渗出血液,以正常的标准看并不多,但在他们看来这可不寻常。
“好吧。你搜索离这里比较近的洞穴。在路上做好记号,在灯油还足够的时候就赶紧回来。”
艾丽莎和孩子跪在离火焰一两米远的地方,在洞穴另一头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父母走近一看,发现孩子正在用石头砸坚果,他小心地取出果肉,然后放入身边一只陶土碗里。女孩在准备其他饭菜,似乎快要准备好了。除了背景有点特别,这跟普通的家庭生活场景别无二致,马克在这四十五年的生命中很少经历这样的场景,未来也一样。
“我明白,主人。我不会迷路的。”
走了约莫四十英尺之后,这条路通到了一个洞穴。对刚习惯了黑暗隧道的双眼而言,这里光线充足,周围的墙壁上闪烁着好几盏灯。一侧的壁龛里亮着一束小火苗,上面摆着一个青铜支架,一只陶罐架在上面。罐子里冒出的蒸汽和火焰产生的浓烟盘旋向上,通过洞穴顶部的裂缝钻到了外面。
但总不能持续不停地搜索。吃饭和睡觉是必须的,还必须补充灯油,有时候要从遥远的村庄获得补给。艾丽莎去跑腿了,马克继续搜索,但她能运送的灯油要比他少得多,而且浪费的时间比节约的还多,之后就由马克去了。
他们俩往洞口走去,进入了不断延伸的黑暗之中,谁都没有说话。隧道弯弯曲曲,照进坑里的最后一丝日光很快消失了。现在唯一的光源是那一盏盏陶制油灯,与其说它们能照亮脚下,还不如说只能让人看清方向。
第一周快要结束的时候,马克指出洞里有水,所以朱迪丝可能还活着。第二周要结束的时候,他的话变成了“至少她没四处乱跑,我们就更有可能找到她了”。对这两种说法,艾丽莎都没有评论。即便是第三周结束的时候,任何正常人都不可能觉得能活着找到朱迪丝了。这时候,马克已经无法保持正常了。艾丽莎知道这一点,并开始据此采取行动。
“你不会吗?”他重复了一遍。仍然没有得到答案,他的妻子别过脸去,避开了他的视线。她只是在那里站了几秒钟,然后,开始慢慢朝隧道走去,走上通往隧道口的那堆乱石砌成的“楼梯”,微微有些跌跌撞撞。男人惊讶地看了片刻,然后赶紧跑过去扶助她。他没有再重复这个问题。他有时候反应有点儿慢,但并不蠢。
第二十三天,他从搜寻中回来,看到她在等着自己。这很平常,但她给了他一碗吃的,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朱迪丝陷入了沉默。保护孩子是一回事,但亵渎诸神是另一回事。一位考虑周全的丈夫不会去问这样的问题,一位言辞委婉的丈夫不会张口就问。看透对方的想法,即便对方是他最爱的人,并不是来自比斯特里察的马克的强项。
“你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做饭?”他问道,“你停止搜索了吗?”
“如果诸神不肯告诉我们,可能恶魔会告诉。对我来说他们都一样。不管是人话还是鬼话,只要能拯救我儿子的生命,我都会去听。难道你不会吗?”
“是的,主人。从昨天开始的。您先吃饭,我会解释的。”她不知怎么的居然让他听话了,就像类似的情况中马克能让朱迪丝听话一样。他吃光了碗里的食物,一直盯着她的脸。他吃完饭,放下了碗,她拿出了一盏灯。
“但如果他们把这当作对我们的惩罚,他们不会说的。”
“跟我来,主人。”他一言不发地跟着。她领着他沿通道向花园走了一段距离,然后转弯进入右边一条狭窄的通道。马克看到这条路用煤灰做了标记,他们绕来绕去,走进了这个即便是他也不是很熟悉的区域,这里距离他们居住的洞穴非常近。过了几分钟,他问:“她经过这条路了吗?”
“那么诸神可能会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凯洛斯活下来。”
“不,主人,我昨天搜索时在这里做了标记。我之前从没来过这条路。”
“是诸神告诉他的!没有别的方法。所以,要么你从他人口中得知,要么从诸神那里学到。”
“你找到她了?”
“第一个弄明白如何接骨或者退烧的医者,他是如何弄明白这些的?这很好猜……”
“您会看到的。跟紧些。”他服从了。半个小时之后,两个人穿过了这个从未被注意过的美丽洞穴。
“这样的人尽管也算是男人,但你却不是这样的男人。”她坦言,“可是,既然世界上所有的医者都不知道该如何战胜它,你怎么知道它可以被战胜呢?我们是人,不是神。”
接下来,路的尽头豁然开朗,他们来到了一个直径五十英尺的空间。女孩站在中间停了下来。
朱迪丝小声地啜泣着,眼泪一直在流。
“看。”她指着地面说道。
“会什么?”男人的声音很严厉,“跟其他几个一样,凯洛斯也可能会死。没有人能赢得所有的战斗,还有人输掉了所有的战斗。如果输了,那并不是因为我没有反抗。”他的声音又变得柔和了,“亲爱的,我不知道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或者是我们两个,在开始为儿子的生命而战之前冒犯了谁。你可能会认为这是诅咒,是灾祸,但我不是一个会在人前畏缩的人,就算在神的面前也一样。如果有人敢伤害我的儿子,而我不反击回去,你肯定会小看我的。即使对方不是人,哪怕我看不到他们,无法与他们面对面战斗,我也会弄明白他们是如何伤害我的孩子的。即使没有剑,我也能找到一面盾。男人必须战斗,否则他就不是个男人。”
马克看见她脚边有一盏陶灯。油已经干了,灯芯也差不多被烧光了。他快速看了一眼灯,然后转头问女孩: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回罗马了,我害怕他跟其他孩子一起玩儿,或者离开我的视线。”她承认道,“但为什么他的牙齿没有问题?还是说只是他的牙齿不一样?其他孩子都没有……”她向坟墓又瞥了一眼,“其他孩子都没有活到换牙的年龄,小马克甚至都没来得及长牙。”她突然扑倒在他的身上,抽泣起来,“马克,亲爱的马克,你为什么要尝试呢?没有人可以对抗那些针对我们的诅咒,诅咒我们的可能是神灵,或是恶魔,你只会更进一步激怒他们。你知道的。你肯定知道。我们就不应该要孩子。我为你生了四个儿子,三个都走了,凯洛斯也会……”
“你找到了这个?”
但她的丈夫冷峻地望着她,“你觉得我们对他如此小心是在浪费精力吗?你已经忘记了他时不时有瘀伤和跛足吗?你想让他回到罗马,和其他孩子一起玩闹、一起打架吗?”
“是的。它就在你看到的这个位置上。”
“凯洛斯不会的!他的牙齿长出来的时候什么毛病都没有,他不会那样的!”
“你是说灯油干了以后,她把灯留在了这里,在黑暗中继续前进?”
“没有,”男人缓缓说道,“是一个小男孩,和我们家的差不多。可是他死了,就像……”两个人缓缓把头转向了北侧的花园,那里有三个小土堆,坐落在精心养护的花床之中。女子又迅速转开了头。
“不,我认为放在地上的时候它还在燃烧。您再看看,主人。”她冲着空间的另一头做了个手势,带路往那边走去。
“那个人治好了他,或者她?”
一个十几英尺长、几英尺宽的坑洞出现在他们面前。艾丽莎从它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的岩壁那里,那边有一束手指粗细的钟乳石。她折断几根,扔进了洞里。
“有些人知道。书上也提到过,有些书很古老了。有个人见过得这种毛病的人,我跟他聊过。”
一片寂静,几声心跳过后,传来了撞击发出的清脆响声。声音重复了几次,最后一声似乎是掉进了水里,对马克而言这声音太微弱了,无法确定。
“那你了解到了什么?是不是有其他医者说过或者记录过这种毛病?他们知道怎么治疗吗?”
艾丽莎指着另一根断开的钟乳石,离她刚刚折断那根有几英寸远。
“我确实了解了一些东西,但并不是我想要的那种。我回来是因为我不能离这里太远,虽然我也很害怕回来。要是知道凯洛斯的牙齿出了这种状况,我应该多待一段时间。”女子听了他的话,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悲伤,“我真的应该多待一段时间的,我的朱迪丝。”
“她有可能用这个来判断这个洞够不够深。”她轻声说道。她有些后悔自己来到了洞的这一头,但她觉得马克在行动之前肯定希望先确认。她是对的。
“快告诉我,亲爱的,你说你可能得走一年,现在回来是因为了解到一些事情,还是因为……”她停了下来,想做些神秘的表情,但显然失败了。男人伸出手臂,搂住了她。
他站在那里,看着下方的黑暗,似乎思考了很久,女孩待在她原来的位置上,大气都不敢出。接着,他转身回到了放油灯的位置。艾丽莎抓住这个机会又绕着坑走了一圈,然后跟上了他。她等在他身后,看他又检查了一遍油灯,不知道听到的心跳声是自己的还是他的。接着他转身,缓慢而又坚决地走到了坑边。
“慢点儿。”艾丽莎说道,“我们一块儿走,你拉着我别让我摔着,石头可硬了。”男人和他的妻子严肃地看着两个人消失在隧道里。接着,这位母亲迅速转头面对自己的丈夫。
她立刻冲到他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停了下来,脸上浮起一丝虚弱的微笑。
“我记着呢,你等着瞧吧。我们走,艾丽莎。”他跑上了斜坡,女孩赶紧上前抓住了他的手。
“别害怕。你自己能找到回去的路。”他轻声说道。
“吃饭之前我不会讲我的冒险故事的,凯洛斯。所以你什么都不会错过。跟着艾丽莎走吧,你让她做点儿我喜欢吃的。你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吗?”男孩咧嘴一笑,牙上的豁口又露出来了。
“我知道。但并不是这么回事。您也得回去。”
“但我也想听嘛。”孩子叫道。
“为什么?我生命中唯一剩下的东西就在下面。”他冲着坑洞点了点头。
“主人,你们俩可能还想聊一会儿吧,我也想听听路上有什么故事。但是必须得有人做饭,凯洛斯和我就先走……”
“不,还有其他的。”
“就是这样。没什么问题。”男人轻轻把儿子放在了地上,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艾丽莎也第一次开了口:
他挑起眉毛。朱迪丝几周前的话浮现在他脑海里。他小心地选择着措辞:
“然后?”
“你能告诉我,我还剩下什么吗?我的家人都走了。我输掉了这场战斗。”
“没问题,你没走多久它们就开始松动了。艾丽莎在细心照看他,我们给他的食物也非常讲究。他大部分时间都很好,但我不知道他居然那么喜欢苹果。不过他一直没碰那两颗松掉的牙齿,最后它们就掉下来了,在同一天。”
“不!”她几乎叫了出来,“您错了。您并没有输掉战斗,而是刚刚开始。您还没注意到吗?我不会读也不能写,我没有她的智慧,但我能听见,我能听见您对她说的话,我从听到的话中学会了不少东西。我知道您一直在战斗,我也知道您已经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场战斗的意义。这依旧是您的战斗,虽然您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出了什么问题吗?”
“主人,我是个女人。我可能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但是我可以为那些有孩子或将要有孩子的人发声。我知道您在战斗中付出的代价,我也知道您在另一个坑里都做了什么,在那里您藏着一个从村子里偷来的孩子。我知道为什么您不能把这些事情以及为什么它失败了告诉夫人,直到那个小家伙受伤……”
“四十天之前。”他的妻子平静地说道。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她。”马克打断了她,“我告诉她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把自己的血给那个孩子,而我的血杀死了他。我该怎么告诉她啊……”
“一颗牙……不对,是两颗!什么时候的事?”
艾丽莎睁大了眼睛,“您是说一个人的血液可以杀死另一个人?也就是说,凯洛斯是被他母亲的血杀死的?”
她笑了,“确实如此。凯洛斯张开嘴,让你父亲看看。”男孩可能只是单纯的听话,但那副样子就像展示胜利的笑容。男子认真地看着,当他看到牙齿间的缝隙时,抱着那小小身躯的手臂瞬间收紧了。
“不是。他可能是……我说不清。但他不是。我不知道他母亲的血是会帮到他还是伤害他。她还没有切开自己的血管,凯洛斯就死了。她用刀子划开了他的胳膊,然后把羽毛管插进打开的血管里,但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血液倒进漏斗。她肯定是还没来得及那么做就发现他死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杀死了他,也许那个时候他已经在弥留之际了,我不知道,也有可能是把空漏斗连到他的血管上害了他。这么多的可能性,我怎么知道哪种是真的?也许她是对的,也许诸神诅咒了我们。”
“一百三十一天。对我来说也很长。看到这里一切都很好,我很高兴。”
“或诅咒了她。”
他点点头,但依然看着孩子。
“不。诅咒朱迪丝那样的女人的神是不会有人崇拜的。”
“四个月。仿佛有一年似的。”
“但如果是恶魔做的,就要战斗到底。”
最后,年长的女子向后退了几步,盯着这个从隧道里走出来的人。他正用左臂抱着男孩看着他,就像之前看着他做游戏时一样。他的妻子,那位年长的女子首先发话了:
“可能是吧。”他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儿,“但我不知道该如何战斗。朱迪丝走了,即便没有她帮我计划,或是阻止实验,我也不能独自做这种事,我不知道,我无法好好思考了,也许她是对的,不能在别人身上实验……”
等两个人在斜坡脚下相遇,女孩才放开她怀中的男孩,他立刻继续冲向已经抱在一起的那两个人,来到他们身前手舞足蹈,然后拽了拽他们的衣服,直到他们伸出胳膊把他也拥抱其中。艾丽莎在几米外停了下来,看着他们,静静地微笑着。
“她说的不对。”艾丽莎插话了,“她忍不住会这样想,因为她自己有孩子。如果我有孩子,我可能也会这么想。尽管如此,我也会考虑其他女人的孩子,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我爱您的妻子。在我的记忆里,我一生都是她的奴隶。我也爱她的孩子,虽然不是我的。正因为我爱的不是自己的孩子,我也能为其他人着想。我不像她那么聪明……”
女孩跟着附和了一声,还顺带做了一个动作。她比男孩离隧道口更近,男孩经过她的时候,她迅速伸出手抓住他,一把将他拽进了怀里,差点儿把他闷在衣褶里。她抱着那个男孩,另外那名女子从她身边走了过去。那个沉默的男子沿着隧道那条通往坑底的碎石路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他喃喃自语着。
“等等,凯洛斯!”
“但我敢肯定,在这个问题上,她错了,您对了。她没想到您会去利用别人的孩子,因为她只会设身处地地替别人着想。您自己肯定也不会利用自己的孩子。现在您能听进去她的话了吧,不要纠结了。听我的,主人,继续战斗,为了未来的那些孩子和母亲。”
她惊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引起了另外两个人的注意,他们也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那个男孩正打算把羊毛斗篷披在肩上,立刻高兴地大叫一声,扔下斗篷冲向了隧道口。那个年长的女子放下了即使是在游戏中也维持着的矜持,跟在他身后冲了过去,大喊着:
“你是说要我去继续做那些事情……偷别人的孩子,再杀死?”
“可能有一些,”有人接下这个问题,“我来找一找。趁天还没黑,你们两个可以站到有光的地方去,夫人。”女孩朝窥探者那边转过身来,一眼就看到了他。
“我说的是您曾经对她说的话。如果您不这么做,疾病会杀死更多人。”
“有不煮就能吃的东西吗?”他问道,“肯定有不需要煮就能吃的东西。”年长的女子挑起眉毛疑惑地看着他。
“而你愿意帮我?”
“你可能还不累,但肯定饿了。艾丽莎和我再玩儿下去,就没人煮吃的了。”男孩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显然他还有自己的小聪明。
“我很愿意帮您。我眼睁睁看着您四个孩子都死了,我会尽我所能阻止这种诅咒。”
“还那么亮呢,我不累。”
“但我不能从这个村子一直偷小孩。早晚我们做的事情会被发现的。你能面对那样的结果吗?”
“该休息了,凯洛斯。太阳要落山了。”她指着坑洞西侧的洞口说。
“如果必须面对的话,我能。但是您不需要待在这里。回到您出生的山区里吧,那里肯定有很多地方可以继续工作和生活。如果有人害怕或者讨厌我们,这也是值得的,虽然我想如果我们经常搬家,应该就能隐姓埋名。
游戏还在继续,大坑底部的那片花园上,阴影越来越大。男孩的嗓门依然响亮,但大家的动作已经逐渐慢了下来,不过就算累了,男孩也不会承认的。那位年长的女子最终让他们停了下来。
“您知道我说得对,主人。让她沉睡在这里吧,回来继续战斗。”
窥视者瘦削苍白的脸上,两只眼睛紧紧盯着那个男孩。不像那两名女子身上穿着有点阻碍活动的衣服,男孩瘦小的身体和纤细的四肢上几乎光溜溜的,全身只穿了一条颜色鲜艳的羊毛短裤,方便他能够在游戏中自由地跳来跳去。那名窥探者一直盯着这些动作,他注意着男孩白皙的身体和小手的每一次摆动,观察他每一次笨拙地错过沙包,和连续两次接住沙包后的欢呼雀跃。在年长的对手面前,这个小家伙完全不落下风,甚至可能领先,但很难说这到底是因为他的灵活,还是对手的慷慨。或许窥探者也在试图了解这一点,他从隧道口的阴影里站了起来。
男子缓慢地点了点头,他说得更慢了:
他观察的对象也没什么特别的。两个女子,一个不到二十岁,还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第三个人是个五六岁的男孩。他们正在玩的游戏是把两个拳头大小的沙包扔来扔去,显然把沙包丢给谁是随机的,一旦有人没有接住,男孩就开心地叫喊,声音在墙壁之间回荡。那个年龄大一些的女子会发出更矜持的笑声并说一两句鼓励的话,他们的声音时不时传到窥探者的耳朵里。
“是的,你是对的。她是错的。她认为诅咒是她的错,凯洛斯受伤和死亡都是她的错,而且无法忘掉这些事情。我觉得朱迪丝的死亡是我的错,我没有告诉她真相。但是不管我错没错,战斗都要继续。”他突然盯着女孩,“让你加入了这项工作,我甚至觉得自己有罪……”她目光低垂,笑容隐约爬上了她的脸,“但是我接受所有的指责。走吧。”
四英亩[60]大的坑洞内有相当一部分被笼罩在阴影里,但东边墙壁上白色石灰岩的反光使得这里也并非完全一片黑暗。如果洞里的三个人碰巧把目光投向窥视者所在的地方,应该很容易就能看见他。然而,那个人的沉默和他们的专注使得前者没有被注意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隧道口,离坑底大概有几米远,就那样盯着他们,瘦削的脸上带着微妙的表情,即使罗马最聪明的乞丐也看不懂他表情背后的意思。
他盯着那盏空油灯,准备捡起,但是她抢先一步拿到了手里,快步走向坑那边,扔了进去。几声心跳之后,碎裂的声音传了回来。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拿起点亮的那盏灯出发了。艾丽莎跟在他的影子里,脸上浮现出一丝放松的表情,擦掉了手指上的灯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