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二十八年,我……我不知道我——”
“不要这么快就放弃希望,我的朋友。”
“我的历史不是你的未来。虽然经历了痛苦,但从中也得到了许多知识。不要放弃希望。”
这个消息如有千钧,压在格莱迪的头上。“二十八年……”他慢慢地靠着墙坐下去,声音越来越轻,“天哪。”
格莱迪努力不滑进情绪的深渊,最后终于坐了起来。“好的。我尽量。可是,天哪……二十八年。”
“也不会有人来找我们。到上个月,我在这里已经被关了二十八年。”
“这里就像我们的坟墓,是啊,他们的目的就是永远不让我们和其他人类交谈。把我们交给人工智能拷问,让这些特别培育的人工智能研究我们的心智,建立我们如何认识世界的模型。按照他们的计划,等他们最终改造了我们的大脑,我们就都会死在他们的暴政手下。一般是从开始受难起十到十五年。”
格莱迪环顾四周的墙壁:“不会有人放我们出去。”
“天哪……”
“正确。除非在非常少见的紧急情况下,看守不允许和囚犯交流。他们看守的是监狱,而不是我们;换个角度看,他们也是囚犯。要是有看守和囚犯交流,他就会立刻受到严厉惩罚。”
“但我们逃离了这种命运,对吧?我们必须拯救其他还在受苦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必须夺回越来越多的同伴。”
格莱迪想到这个就又被恐惧占据了心灵。他跟着这个逻辑向前走:“因此他们不会希望外人与我们交流。”
格莱迪不由自主地点头。“对,对。”他站起来,打量那条细得不可思议的黑色线缆,“这条线是什么材质?”
“这个处境的逻辑与集中管控有关。技控局尽量减少此处的知情者。他们囚禁在休眠所的头脑非常罕有和宝贵。看守是可更换的,只是管理人员而已,并不清楚这地方的真实目的——这个目的就是寻找分离意识和自由意志的手段。驯服和统一多个意识,建立生物量子网格:这台机器里存在许多灵魂,但不存在单一的身份。”
“就是无疑还插在你大脑里的那种纤维。”
“请。”
“它们以前也插在什么人的大脑里吗?他们怎么样了?”
“你肯定能自己想清楚这个逻辑,不过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提个头。”
“捐出者还活得好好的呢。将它们插进大脑的系统也能安全移除它们。我们可以告诉你怎么做。”
“好,”他顿了顿,“这个逻辑是……”
格莱迪本能地想去摸脑袋,但在手掌再次受伤前拦住了自己。“好。我希望能让思维重新属于自己。”
“根据你的处境进行逻辑思考。”
“你的声音很年轻。孩子,你被囚禁了多久?”
“我该怎么确定你不是看守?”
格莱迪集中精神思考:“不知道。我被带来的时候……应该是2016年。我很确定。在此之前……”他的这段记忆到此结束。
“对,我的朋友。你在休眠所,这是技控局关押不听话的天才的监狱。唉,这份荣耀多么令人伤心。”
“很好,你是我们目前找到的最新进来的囚犯。相信别人也会想听听外面近些年都发生了什么。”
“看来这个地狱不是为我一个人准备的,而是一所监狱。”
“其他人?你们还有其他人?”
“你为什么不怀疑我是不是看守呢?”
“对。我们自称抵抗者。”
格莱迪意识到这家伙足够不正常,因此肯定是人类。无疑是个性格古怪的天才。格莱迪松了一口气,他很高兴能和另一名人类交谈:“没有。实话实说,能和你说话真是太好了。”
“我看见了你们的符号。”
“你的记忆遭到了破坏,我很抱歉。那么,你对我是不是人类还有疑问吗?”
“所以你是电子工程师?”
格莱迪犹豫地望着天花板。“好吧,应该说得通。”他又思考了一会儿,“再说我不记得我有没有结过婚了。”
“算是吧。其实首先应该是物理学家。”
“啊哈,但你明白了吧?我满意了,你确实是人类。目前的机器智能确实比人类智能强大,但眼界很窄,不够敏锐。我向任何一个人工智能提出这个问题,它都会开始描述女人的体味——浑然不知这种问题在男人之间多半会引发斗殴。”
“这儿有很多文艺复兴类的人,他们的信念可不是被简简单单归入任何一个人群。”暂停片刻,“啊,我真是没礼貌。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亚契巴德•查托帕答雅,核物理学家和研究者。我对希腊诗歌也有持续多年的热爱,但让我受到监禁的恐怕是前者,而不是后者。”
格莱迪怒道:“搞什么……?这他妈算是什么问题?你在这儿被关了多久?”
格莱迪哈哈笑道:“很高兴认识你,查托帕答雅先生。”
“类似的吧。我先开始。请描述你妻子生殖器的气味。”
“叫我亚契就好。大家都这么叫我。”
“牵涉到身体机能。比方说?放屁的笑话?”
“好的,亚契。”格莱迪皱起眉头,认真思考,“我叫……我很确定我叫乔恩。人工智能这么称呼我。但姓什么我就不确定了。也许是戈登?或者加里森?”
“啊哈,一步步来,我的朋友。为了大家好,咱们先确定你我都是人类吧。”
“那么,你是白种人了,听口音是美国人。”
“我们?你们不止一个人?”
“对,听起来应该是。”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认为把注意力放在人类智能与机器智能迥异的方面会很有帮助——尤其是牵涉到身体机能的方面。”
“很高兴认识你,乔恩。我们会从牢房支持系统里搞清楚你的真实身份的。”他顿了顿,“但我们还需要帮你治疗。你肯定始终拒绝合作。在这种情况下,人工智能拷问者会把你和你的过往隔离开,消灭你抵抗的理由。根据我的经验,这种策略很少奏效。人类心理比我们所处的四个维度要深刻得多。”
“我想不出。”
“这种话我最近听说了很多。”
“在一个通用型人工智能处处可见的世界里,我们该如何证明我们是人类?”
“意识比他们想象中要坚韧得多。另外,乔恩,你已经安全了。我们已经找到了你,永远也不会放弃你。”
“哦,”格莱迪点头道,“有道理。”
格莱迪突然百感交集——不知是出于创伤后的应激反应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的呼吸变得沉重:“亚契,我能加入你们的组织吗?”
“不是我,但你的步子迈得太大了,我的朋友。别忘了,你还没有确定要不要信任我呢。”
“你已经是我们中的一员了,否则我们也不会找到你的。”
格莱迪低头看着小家伙:“这东西是你用技控局的科技物品制造的?”
格莱迪自顾自地点头道:“我想尽可能地了解情况。我要报复这些狗娘养的。”
“虽说我无法排除人工智能捕获了合成蠕虫的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非常小。人工智能缺乏想象力。”
“技控局为什么要监禁你?”
格莱迪思考片刻。
“我的导师和我发明了引力镜。一种重新导向引力的办法。”
“有道理。但我看更实际的问题是:你怎么能确定我是人类?反过来想:我怎么能确定你是人类?我们要做的是逆向图灵测试。”
对方轻轻地吹了声口哨:“我的天。我的朋友,我都想说认识你是我的荣幸了。多么了不起的奇迹。请问你的导师叫什么?”
格莱迪深吸一口气:“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个骗局?”
“伯特兰•艾尔科特博士。”
“美国人。我的朋友,你是哪一年被关进来的?”
“唔。不认识。他不在我们这个组织里,但我们只占领了监狱的一小部分牢房。请放心,我们会尽我们所能找到艾尔科特博士的。”
“我怎么知道你也被关在这里?”
格莱迪顿时放心了:“很好。真是奇怪,我这么容易就能想到伯特的名字,却想不起自己姓什么。”
“Je suis un prisonnier comme vous.”
“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些人工智能会抹除特定的记忆。有些人忘记了他们的婚礼和孩子,但车子手套箱里放着什么却记得很清楚。”
格莱迪抓住接头,准备拔出来。
“亚契,技控局为什么监禁你?”
“别害怕。我和你一样,也被关在这里。”
“我不幸在1985年完善了核聚变技术。”
格莱迪想拔掉接头。
格莱迪皱眉道:“核聚变?但……”
“Avec qui je parle?我在和哪一位说话?”
“怎么了?”
格莱迪震惊得动弹不得,怀疑随即浮上心头。他一声不响。
“技控局的局长,那个叫格拉汉姆•海德里克的,他——”
接下来,格莱迪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优雅的印度口音:“请问我在和哪一位说话?”随后又换了种语言提问。
“声称他发明了核聚变技术。”
头顶传来响亮的“噼啪”一声,紧接着是几下哔哔声。两种声音交替出现,持续了几秒钟。
“对。”
他把细绳拉到插孔前,发现细绳还稍微有点富余。他将连接头插进插孔。
“这就是权力不受监管的恶果。格拉汉姆•海德里克天生就是技控局的人,而不是中途加入的。他老爸在七八十年代是他们生物科技部门的头儿。他一路爬到局长位置,现在开始修改自己的过往,就像篡改我们的历史那样。”
似乎恰好相配。
“他怎么能做到这个?”
他走到那条细绳前,小心翼翼地抓住顶端的连接头,拉着它慢慢地走到用虹膜扫描仪打开管理界面的诊断孔前。他又看了一眼,确定扫描仪旁边是个小插孔。他打量着细绳顶端的连接头。
“部门自治的原则渗透到了技控局的骨子里。很少有组织成员了解大局。一条叫‘必要谎言’的规矩让这件事变得更加容易,欺骗被视为‘保护社会不至堕落’的必要手段。因此海德里克有了巨大的空间,可以去修整他本人的过往——用抢来的研究成果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传奇人物。知道真相的不是被处理掉了,就是像我这样关在休眠所里。海德里克说服前任局长修建了这座监狱,因为他想抹除我的存在。”
格莱迪望着牢房对面墙上依然打开的诊断孔。细绳的高度恰好……
“狗娘养的。他居然声称是他发明了核聚变。”
细绳肯定通往什么地方。小家伙出现之前,这东西并不存在——说明它很可能是小家伙带来的,因此它肯定能完成什么目的。
“我更关心未来的人类,而不是我在科学史上的地位。”
吃过东西,格莱迪精神焕发地在牢房里走来走去,绕着从天花板垂下来的那条细绳转圈。
格莱迪望着盘坐在身旁的小家伙:“你说你接管了你牢房里的人工智能。怎么做到的?”
格莱迪在蠕虫旁的地面坐下。“非常不赖。”他心满意足地大快朵颐。
“我有大把时间可供支配,还有强烈的动机让我不想被该死的人工智能控制我的意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工智能远不如现在这么先进。设备不够可靠,存在一些如今已经不复存在的漏洞。我控制住我的牢房之后,就开始寻找其他囚犯,组织起来。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已经占领了休眠所的几个整块区域。让机器去应付看守,保安炮塔、监控摄像头,还有许多其他系统。警卫现在都不敢出来巡查了,因为他们不清楚哪些机器是可信的,哪些不是。”
人造蠕虫听见他的声音,转过头来。
“海德里克允许这样?”
格莱迪低头看着蠕虫:“不赖嘛,小家伙。”
“海德里克局长要‘允许’,他首先必须知道才行。实际上他并不知道。休眠所的系统从技控局总部远程监控。那儿的警报一次都没响过。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让监狱看守显得非常不称职。另外,看守被他们视为可牺牲的小卒,绝大多数是同一个指挥官的克隆体。”
天晓得是因为身陷困境,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这东西真的很好吃,总之这碗河粉让他想起了一家越南街边摊,那是他在奥尔巴尼念书时经常去光顾的小店。
“我见过他们的原版。莫里森。”
太美味了。
“对。看守很厌恶他们的低等处境和人工智能无处不在的监控。他们开的每一枪都会有详细记录,闹出麻烦就必须向上司解释。不,我们对他们的控制能力超过了他们对我们的。因此他们是我们的同谋,让技控局认为休眠所完全在他们的控制之下。我们帮他们长脸,他们反过来提前通知我们何时会有检查和内部审查。”
几分钟后,灰色壁架上滑出了一个很像瓷器的灰色大碗。热气腾腾的汤散发着香料的气味。格莱迪闻到这股味道,胃口一下子就起来了。他抓起碗旁边的灰色勺子,舀起一勺汤尝了尝。
“但这些人工智能应该产生的研究数据呢?技控局就没人检查结果吗?”
配有进度条的车站小餐厅,不祥之兆。
“他们会读报告。我们让人工智能伪造报告。技控局会基于新发现下达新命令,但这些命令不会得到执行。就这么周而复始。可惜我们只能让自己的人工智能伪造报告,休眠所的大部分囚犯还在忍受真正的研究。”
他决定要一碗鸡肉河粉,他觉得越南汤粉应该比较适合自己很久没有进食的消化系统。从维护界面上选择鸡肉河粉后,文字旁的进度表盘开始转动。
“你没有考虑过——”
食物清单完备得令人吃惊。海量选项让他皱起眉头,那感觉就像你在车站小餐厅打开菜单,却发现他们同时供应泰国菜、意大利菜、墨西哥菜、印度菜和法国大餐。
“逃跑?”
他翻了一遍可享受的选项。
“对。既然你们已经有了组织,占领了监狱的几个部分,还得到了看守的合作……”
他打开营养和生产系统,使用界面同样从墙上“长出来”,外形如壁架和狭窄的开口。格莱迪通过诊断功能操纵试用。看起来,假如他不是每分每秒都在抵抗,人工智能就会给他一定的舒适和享受。
“获取牢房和部分区域的控制权是一码事,从休眠所逃出去就是另一码事了。只逃出去一个不算成功,而我们所有人被几百英尺厚的坚硬岩石包裹其中。连看守都不知道我们的牢房在哪里以及我们究竟有多少人。这是极少有人知道的秘密。根据我的估计,我离地面大约有一千英尺。直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该怎么把肉身弄出这些拷问模组。拷问模组有个外壳,材质是凝聚态的钻石纳米杆,比钢铁硬五十倍。囚犯被关进去之后,模组连外壳一起沉入熔岩,然后用探针在表面烧出一个用于通气的洞眼——我的聚合物蠕虫就是走这条路找到你的。但我们与外部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这条通风道。还有,我们手头没有能穿透监狱外壳的材料。”
按需制造的设施,用于生产脑套间持续工作所需的全部构件、再利用无机废弃物和修理失灵的组件,但似乎还能为肯合作的囚犯制造奖励物品。这是格莱迪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那条通风道——通信也是走这条路的吗?也许我们可以劫持上行通道——”
他分神了。这会儿可不能浪费时间去崇拜技控局的高科技。他低头继续研究系统。
“很高兴你这么有闯劲,乔恩,但通风道并不用于通信。技控局几十年前就放弃了无线电,换用额外维度信号处理系统,简称外维信(EDSP)。我们抵抗者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使用碳纤维线缆。但技控局的通信不经过四维时空,我们基本上拿它没办法。”
他怀疑这是个自给自足的生态圈。假如确实如此,这就太厉害了——在远距离太空航行中,这是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还有外星殖民……
格莱迪回想起不知多久以前他和阿莱克夏(更确切地说,她的远距呈现机器人)的交谈。真是有意思,这种记忆居然留了下来。“他们真的用额外维度通信?”
格莱迪带着重生的激情研究脑套间的所有子系统。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其他的生命支持设施,其中包括食物合成器和物质成形装置。这些设备同样封闭在套间内牢房外。文档说食物系统可生成“非死”肉、仿蛋和几乎所有种类的食物,原料是从其他系统(令人不安的事实是也包括经过处理的排泄物)合成而来的有机分子。
“其实是通过第五维,比起我们能感知的时空,那里的引力要高四十二个数量级。”
系统的整个世界就是这间牢房。另外,人工智能说它所知有限也不是撒谎。可是,拷问格莱迪得到的结果肯定要送去什么地方。必然存在通往外部世界的某种连接。
“这么说是个引力膜了,所以引力在四维时空内才这么弱。”格莱迪打个响指,“见鬼!我就知道。”
格莱迪继续研究示意图,他看见套间内牢房外有一台微型聚变反应器。格莱迪估计那里有线路维持牢房的大气压,或者完成诸如此类的功能——很难说究竟是什么。控制界面上看不出他在什么地方以及这里与外界究竟有多远。
“对。这个紧致化的第五维卷曲离开我们的可感知范围,尺度还不足千分之一毫米,但存在于低维空间的所有地方。因此,你无论何时何地都有可能接触到它。”
但话也说回来,直径两英寸的通风管恐怕也不是他的逃生之路。
格莱迪思考着其中的意义:“他们怎么和它互动呢?”
格莱迪从示意图猜到小家伙是从通风管爬进来找到他的。通风管到示意图的边缘消失了。它通往什么地方?肯定有通风系统连接所有牢房——或者连接牢房和某种基础设施。小家伙通过某些手段找到了他的方位。百分之百地封闭一个脑套间,似乎连技控局都无法应付这种挑战。
“他们的收发报机是纳米技术产品,他们称之为‘量子链接’的钻石格栅结构,质量极其微小,通过高频振动在高维空间内发送引力波信号。”
格莱迪回去继续研究牢房操作系统的深层菜单。他调出整个脑套间的示意图,很快发现生活区只是这个自给自足的拷问系统的一部分。人工智能在这方面至少没撒谎。牢房似乎没有直接通道——没有连接外部世界的出入口。他就像瓶中的一艘小船。很难说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因为除了一条直径两英寸的恒压通风管之外,牢房彻底与世隔绝。在一块石头里?纳米材料?没有详细说明。
格莱迪点头道:“在高维空间内,引力信号的强度足以被侦测到。而引力存在于所有维度中。我明白了——引力无线电。”
这个谜团暂时无法解答。就他此刻的感觉而言,马斯洛的需求层次尚未得到良好的满足。他迟早会需要进食,必须在饿昏前搞清楚如何获取食物。
“全世界最能理解这个的应该就是你。”
他抬头望向拱顶。这条细绳太细,向上没多远就看不清了。这是什么东西?
“所以我们真的生活在五维宇宙中?”
他扯了一下细绳,但细绳不为所动。它异乎寻常的坚韧,有点割手。他连忙松开。没有出血,但很像被纸页边缘割到的感觉。
“其实是十维宇宙,不过这个回头再说吧。重点在于,技控局能不为人知地传送和接收信息。”
黑色细绳摸起来很像插入他大脑的碳纤维——至少他记得是这种触感。摸脑袋证实一下似乎不是什么好主意。
“所以从来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然后他撞上了一条黑色细绳,这条细绳从牢房中央的天花板上垂下来,正对着那张小床原来的位置。刚开始他还以为那是一只蜘蛛悬在细丝上。他小心翼翼地绕着那东西转圈,发现它的顶端是个连接头。无机物。看着像是一条光纤。他仔仔细细看了很久,最后伸手抓住端头。
“显然如此。但他们也使用量子链接跟踪物体。”
他放下心来,在牢房里边走边想,留下湿乎乎的脚印。很久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没有那些恐怖的触手悬在头顶上。尽管腹部还在疼痛,但能自由行走真是美好。
“例如我们。”
格莱迪尝了一口水,感觉水像阳光似的淌下喉咙。他又活了过来。他把水泼洒在脸上,心满意足地长出一口气。没有毛巾可以用来擦脸,他依然赤裸身体。但他不在乎。他站在那里,感受着凉水从脸上如山泉般流过脖子和身体。
“举一反三嘛。对,你的S1骶椎深处被植入了一小颗量子链接。有了这东西,他们的人工智能就能在低维空间的所有地方追踪你。另外一方面,他们在地月系统的L4和L5拉格朗日点放置了武器卫星,用荷马《伊利亚特》的语言说,就是‘希腊’群和‘特洛伊’群。在这个距离上,他们可以向低轨道的可旋转镜面发射高能激光。逃狱囚犯无论在地表上的什么地方,想即刻杀死他都是小菜一碟。”
文档警告格莱迪,重新启用消化系统时必须谨慎。他这几个月摄入的都是半消化的流质食物。但他觉得可以冒险喝口水试试看。他望着水流过双手,看得入迷。主宰表面阻力和蓄水的流体力学定律几乎催眠了他。他有很久没见过这些自然规律了——不,他有很久没见过任何自然规律了。联觉意识陶醉于这种刺激之中。
格莱迪叹息道:“所以就算能逃出去——这本身已经几乎不可能了——我们也活不了多久。”
格莱迪将牢房从脐管切换到手动生命支持,就在那一刻,他的视角发生了最基础的变化。这是个很简单的诊断超驰,但随着他关闭脐管功能,牢房里响起“叮咚”一声,墙上“长出了”马桶和洗脸池。马桶和洗脸池与墙壁本身一样,也是毫无特征的灰色材质,他把手放在自动龙头前,龙头吐出清水。他终于又夺回了一部分的身体控制权。牢房肯定也有淋浴系统,但他尚未找到选项。
“在我们和这个伟大目标之间有不少障碍,但没有哪个是不可逾越的。我们必须群策群力,一个一个解决这些问题。举例来说,我们可以重新为牢房的医疗系统编制程序,从你的脊椎内取掉量子链接。我们有几个人已经做到了这一点。虽说不能帮我们越狱,但这是成功越狱的先决条件之一。”
经历了几个月的感官剥夺,格莱迪对信息的胃口可谓如饥似渴。他仔细阅读手册,很快搞清楚了如何进入脑套间的深层诊断和维护功能。
“我们必须向外界发送消息,亚契。我们要让别人知道我们在这里,知道我们还活着。”
格莱迪用试错法学会了打开和关闭小家伙的投影模块,办法是轻点它的触须。它在任何表面投射出的屏幕都是可触控的,格莱迪很快开始阅读无比冗长的技术手册:“脑外科拷问套间”,简称脑套间,也就是牢房以及控制牢房的人工智能。
“我们几十年前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但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解决。”
很快,格莱迪开始享受小家伙的陪伴了。这个装置会对人类语言做出反应,方式是专注地盘卷身体立起来,有点像一条好奇的小狗。和小狗一样,它似乎并不理解语义,只会对音调做出反应。高声说话似乎能鼓励它,低声斥责会让它蜷成一团,静等几分钟。它跟着格莱迪在地上游来游去。它似乎不需要充电。技控局似乎已经解决了电池生命的问题——前提是这东西确实需要电池供能。
“我不会轻易放弃。连引力都不能困住我。”
格莱迪花了好一阵子才能安然接受这个蠕虫伙伴。它和牢房人工智能的恐怖触手过于相似,足以勾起他的不安情绪。格莱迪估计“小家伙”就是用束缚触手的材料改造而来的。事实上,想到有人能够驯服技控局的设备,这一点还挺鼓舞人心的呢。他很想知道该怎么做到这个。
格莱迪听见一声轻笑:“天,我的朋友,我看我们的组织会非常乐于接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