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呃，其实是‘地球二号’，”银辟法斯特欢快地说，“我们正在按照原始蓝图重建一个。”
“你难道是要告诉我，”亚瑟按捺住性子，慢吞吞地说，“地球……原先是你们制造的？”
“地球……”亚瑟轻声说。
“呃，是啊，”银辟法斯特说，“你有没有去过一个地方……我记得那儿叫挪威？”
强光再次闪亮，这次他不再有任何疑惑了。
“没，”亚瑟说，“没去过。”
他的大脑有一部分告诉他，他非常清楚自己眼前是什么，那些形状代表的又是什么。但另外一部分却拒绝同意这个念头，放弃了继续朝此方向思考的责任。
“可惜啊，”银辟法斯特说，“那是我的得意之作。告诉你吧，是获奖作品。非常可爱的小小岸缘，有许多褶皱。听说地球被毁，我相当生气。”
就在这个时刻，一道电弧如闪电般击穿了那个结构体，鲜明无比地显露出中间的黑暗球体表面的纹理。亚瑟认得那些纹理，他熟悉那些边缘粗糙的形状，正如他熟悉一个个字词的轮廓，它们都是他脑海里的陈设物的一部分。有好几秒钟，他吃惊得说不出话，画面在他的意识中横冲直撞，在寻找能够安顿下来的地方，总结出其中的含义。
“你相当生气！”
亚瑟跟着老人的手指望过去，好不容易才找到漂浮在空中的那个结构体。它仅仅是许多个结构体中的一个，但唯有这一个显露出了上面存在活动的迹象，尽管所谓迹象只不过是潜意识中留下的印象而已，谁也没法说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是啊。再多等五分钟其实也就无所谓了。结果却搞得一团糟，真是让人厌恶。”
“不，没有，老天保佑，没有，”老人惊呼道，“当然没有，银河系还远远没有富足得能够支撑我们的服务。没有，我们被唤醒只是要履行一项异乎寻常的委托，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某些特殊客户。你或许也会感兴趣……就在前方远处。”
“什么？”亚瑟说。
“你是说，”亚瑟在努力组织词句，“你是说，你们又重新开工了？”
“老鼠狂怒不已。”
“那儿，”银辟法斯特说，“看见了吗？就是我们制造大部分星球的地方。”
“老鼠狂怒不已？”
亚瑟用惊讶和恐慌兼具的眼神盯着他。他们前方，在他无法判断甚至无法猜测距离的远处，悬浮着一连串不寻常的物体，钢铁和光线编织出精细的花纹，缠绕着空间中一个个暗影憧憧的球体。
“是啊。”老人心平气和地说。
“欢迎。”银辟法斯特说。实际上是飞行车的那个微小斑点以三倍音速前进，但在这广阔得令人丧失思考能力的空间中却仿佛缓慢爬行。“欢迎，”他说，“来到我们的生产车间。”
“呃，好吧，我还以为会是狗、猫或者鸭嘴兽，可……”
墙壁看似完全平坦。你需要用最精密的激光测量仪器才能发觉，墙壁向上方攀爬、向下方令人眩晕地降落、向两边平铺而出的时候，看起来像是在无限伸展，实际上却也有所弯曲。墙壁在十三光秒外与自身接合。换句话说，这面墙壁构成了一个中空的球体，这个球体的直径超过三百万英里，其间洒满了不可思议的光辉。
“也对，但付钱的又不是它们，对吧，你说呢？”
这面墙壁公然藐视你的想象力，先引诱它，继而将其击倒。这面墙壁的广阔和陡峭都使得人的感官瘫痪，它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均伸展、超出了视线所及的范围。单是眩晕感带来的震撼就足以杀人了。
“我说，”亚瑟答道，“要是我这会儿就干脆认输，彻底发疯，是不是能节约你很多宝贵时间？”
墙壁。
飞行车在尴尬的寂静中飞了一阵子，老人随后耐心地试着解释给亚瑟听。
亚瑟知道飞行车在以难以想象的高速飞行，他的感官在颤动、在旋转，车子载着两人缓缓穿过开阔的空间，刚才所穿过的那道门变成了一个无法分辨的小点，位于他们背后的一面闪闪发亮的墙壁上。
“地球人，你所居住的那颗星球是老鼠定制、付款并主宰的。被毁灭的时候，它距离完成制造它的目标仅仅只有五分钟了，结果我们不得不重新再造一个。”
实际上这个空间并非无限。无限本身单调平板，毫无趣味可言。抬头眺望夜空所看见的就是无限，那种距离是你我无法理解的，因而也就失去了意义。飞行车离开小房间后所进入的地方绝不是无限，只是这空间非常、非常、非常大而已，大得给你留下无限的印象，而这印象比无限本身给人的印象要深刻得多。
只有一个词语留在了亚瑟的脑子里。
车子如子弹般径直冲过光环，亚瑟突然对“无限”看起来是啥样子有了模糊的概念。
“老鼠？”他说。
银辟法斯特碰了碰一个按钮，补充的那句话实在无法令人安心，“每次都吓得我鸡巴离体，所以请坚持住。”
“没错，地球人。”
亚瑟发出紧张的怪声。
“呃，不好意思，我们讨论的不会是那种白颜色、毛茸茸的小生物吧？依恋乳酪，在六十年代早期的肥皂剧里经常把女人吓得站在桌子上尖叫。”
他继续道：“必须提醒你一声，这个小房间即将转入的空间并不真的存在于我们这颗星球上。那里有点儿过于……宽敞。我们即将穿过一道门，进入一片广阔的超空间。或许会让你不太舒服。”
银辟法斯特很有礼貌地清了清嗓子。
“你以后会搞清楚的，”老人和蔼地说，“至少，”他略带着一丝怀疑补充道，“比此刻知道得更清楚。”
“地球人，”他说，“有时候很难跟上你的语言模式。不记得我在玛格里西亚的内部睡了五百万年吗？我非常不熟悉你所说的六十年代早期肥皂剧。你称之为老鼠的这种生物，你要明白，它们的实质和外表很不一样。它们乃是拥有超级智慧的巨大泛维度存在物伸入我们这个维度的突出体。什么爱吃乳酪了，吱吱叫了，全都是幌子而已。”
“你怎么知道我是地球人？”亚瑟问道。
老人暂停片刻，怜悯地皱起眉头，继续说了下去。“还有，真是抱歉，它们一直在拿你们做实验。”
“地球人，”他说，“我们已经来到了玛格里西亚的心脏地带。”
亚瑟思考了一秒钟，面容豁然开朗。
银辟法斯特转过脸，一双庄重而苍老的眼睛盯着亚瑟。
“啊，不对，”他说，“我明白这番误解的源头何在了。不对，要知道，你看见的是我们经常拿它们做实验。老鼠通常用于行为研究，诸如巴甫洛夫试验等。人类让老鼠参加各种测试，学习怎么振铃，在迷宫里乱钻，等等等等，以此研究学习过程的根本性质。通过对其行为的观察，人类得以了解我们自身的各方各面……”
亚瑟睁开双眼。他们仍旧置身于那条银色隧道中，正在由隧道构成的交错迷宫中迂回穿行，这些隧道渐渐会聚起来；他们最后在一个弯曲钢铁筑成的小房间里停下，另外几条隧道的终点也是这个房间。往这个房间的远端望去，亚瑟能看见一个模糊而让人恼火的巨大光环。之所以让人恼火，是因为它给眼睛造成错觉，你无法准确对焦，弄清楚那东西究竟是远还是近。亚瑟猜测（错得离谱）那光大概是紫外线。
亚瑟的嗓门低了下去。
过了一段他不想搞清楚究竟有多久的时间，亚瑟感觉到速度稍稍有所下降，又等了一会儿，他觉察到这辆车正在逐渐放慢速度，即将轻柔地停下来。
“多么精妙啊……”银辟法斯特说，“你必须得承认。”
他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承认什么？”亚瑟说。
他们跃入了一条隧道，这条隧道的出入口位于地面。可怕的高速出自这辆飞行车，作为参照物的那个光点是地面上静止不动的一个窟窿，也就是隧道的出入口。令人发疯的模糊银色是隧道的环形壁面，他们正在隧道内疾速飞行，时速少说也有几百英里。
“如何更好地掩饰它们的真实本性，如何更好地引导你们的思路。突然朝迷宫里错误的方向奔下去，吃掉不正确的那块乳酪，出乎意料地因多发性粘液瘤倒地而亡。假如都是经过缜密盘算的话，那累积而来的效果将非常可观。”
这时候，远方出现了细小的光点，没过几秒钟，这个光点就变大了许多，亚瑟意识到它正在以可怕的高速驶向他们这辆车，他想搞清楚那是种什么样的交通工具。他凝神细看，但却分辨不出任何清晰的轮廓；飞行车陡然下沉，以无疑将导致碰撞的路线直冲而下，他惊骇得倒吸一口凉气。两者间的相对速度快得难以想象，亚瑟在事情过去前连吸完那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接下来，他只意识到自己仿佛被令人发疯的模糊银色包裹在了中间。他猛地转过头去，看见身后远处有个小黑点正在急速减小，他隔了好几秒钟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停顿一下，制造效果。
亚瑟试着估算他们此刻的前进速度，但外面的黑暗太过绝然，他看不到任何可资参考的地标。运动感非常轻柔，若是说他们根本没怎么离开过原处，亚瑟恐怕也会相信。
“要明白，地球人，老鼠实际上是极其聪明的拥有超级智慧的泛维度存在物。你们的星球和全部人类构成了一台有机电脑的运算阵列，在运行一套需要一千万年计算的研究程序……让我跟你重头详细说说吧，需要花一点儿时间。”
飞行车悄无声息地在寒冷与黑暗中滑行，玛格里西亚的沉沉夜色中，这团柔和的微光孤独得十分彻底。车子的速度很快加了上去。那位同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亚瑟好几次想拉他聊天，但他每次都只是用询问亚瑟是否坐得舒服来搪塞敷衍，然后就置之不理了。
“时间，”亚瑟虚弱地说，“现在对我来说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