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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主席

“我希望我们正躺在黑漆漆的床上,那样我更容易开口。”

“告诉我吧。”

“可惜现在灯火通明,你我又正襟危坐,不过嘉蒂雅,我正洗耳恭听呢。”

她点了点头。“对,的确比不上,但我还是一样喜欢。事实上,我认为这是一种进步。轻轻一触便令我感到天翻地覆,彰显了我长久以来过着极其不正常的生活。而现在好多了,我能告诉你好在哪里吗?我刚刚说的其实只是开场白。”

“好吧——在索拉利,以利亚,根本没有性爱可言,这你是知道的。”

“或许没错,可是对你而言,现在的感觉远比不上当初那么震撼,对吗,嘉蒂雅?”

“对,我知道。”

“你瞧,”她说,“我不再害怕和你接触。我不再像当初那样,只敢轻抚你的脸颊一下子。”

“就真正的性爱而言,我从未有过任何体验。偶尔——只是偶尔——我的丈夫会来找我尽义务。我实在不想作进一步的描述,但如果我告诉你,事后回顾,那种性经验还不如没有的好,请务必相信我。”

她把自己的椅子搬到他旁边,故意和他的椅子方向相反,以便坐下之后,刚好能和他面对面。等到一切就绪,她将右手放到他的手掌上,而他自然而然就捏住了。

“我相信你。”

嘉蒂雅刻意不召唤任何机器人,自己动手挪动椅子。贝莱只是紧张兮兮地等着,并未提供任何援助。

“但我知道性爱是什么。我在书上读到过,有时也会和其他女性讨论,而她们通通装模作样地说,那是索拉利人必须承担的苦差事。而凡是子女数已经达到定额的妇女,一律高兴地表示再也不必做那档事了。”

他说:“我或许会感到难为情,但还是请你说吧。”

“你相信她们的说法吗?”

贝莱忍不住想,如果洁西听得到这段对话,她会有什么感受,又会有什么反应呢。其实他相当明白,此时该把心思放在即将和主席举行的那场会议,而不是自己的婚姻危机上。他应当担心的是地球,而不是自己的妻子,可是,事实上,他却一心想到洁西。

“我当然相信。我从未听过别的说法,虽然我读过几本其他世界的书籍,但据说内容都是扭曲和虚构的。这点我也相信。后来,我的丈夫发现了那些书,斥之为色情读物,立刻把它们销毁了。你知道吗,一个人可以被训练得相信任何事情。我想索拉利妇女的确相信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而且真的鄙视性爱。她们当然都说得言词恳切,令我觉得自己问题极其严重,因为我对性爱有着某种好奇——还有着无法理解的奇怪感觉。”

“不,有关系。拜托,以利亚,我一定要对你解释一番。昨晚发生的事,我认为你并非真正了解。如果我开口解释,会不会令你更难为情?”

“当时,你并没有用机器人来解决问题吧?”

“没关系。”

“没有,我根本没想到,我也没有用其他替代品。关于那些东西,人们多少会口耳相传,但是都说得很可怕——或许是故意的——所以我做梦也没想过要用那种东西。当然,我常常做梦,有些时候会从梦中惊醒,如今回顾,那一定就是所谓的梦中高潮。当然,那时我完全不懂,也不敢跟别人讨论。事实上,我感到羞耻极了。更糟的是,那种经验所带来的快感令我心生恐惧。然后,你也知道,我就来到了奥罗拉。”

“没错。”她陷入了回忆,表情忧郁起来,然后她又说,“请原谅我,以利亚,我真心诚意向你郑重道歉。我妄想着自己无法拥有的事物,还把气出在你身上。”

“你告诉过我,奥罗拉式的性爱无法满足你。”

“这点毫无疑问。但我必须维持这个作风——正如你从小到大,一直遵循着索拉利的作风。”

“对,我还因而相信,索拉利人的说法毕竟是对的。真实的性爱和我的梦境完全不同。直到遇到了詹德,我才恍然大悟,奥罗拉人的性爱根本不算性爱,而是,而是——一种舞蹈。每个步骤皆有固定模式,从开始到结束毫无例外。其中没有任何意外的惊喜,没有任何即兴的动作。在索拉利,由于罕有性爱活动,根本谈不上什么付出或接受;而在奥罗拉,性爱过于仪式化,到头来同样没有付出和接受,你了解吗?”

嘉蒂雅语重心长地说:“我并非有意嘲弄你,以利亚。你一直对我很好,我不会恩将仇报,可是——”她高举双手,显得很绝望,“你的地球作风实在太荒谬了。”

“我不确定,嘉蒂雅,我从未和奥罗拉女性有过性关系,或者说,我从来也不是奥罗拉男性。但你不必再解释了,我对你的说法已有一点概念。”

“不,她不会揍我,但她会因而蒙羞,这要比她揍我更糟。我自己同样会蒙羞,我儿子也逃不掉。我的社会地位将岌岌可危,而……嘉蒂雅,如果你不了解,不必试着了解,但请答应我,你不会像奥罗拉人那样,把这件事挂在嘴边。”他察觉到自己是在低声下气地求饶。

“你难为情极了,对不对?”

“因为一切都在台面上,谁也不能装作不知道——所以你太太会生你的气,会揍你一顿。”

“还没到听不下去的程度。”

“嗯,没错,但我们的情形——”

“然后我有了詹德,学会了怎么用他。他并非奥罗拉男性,他唯一的心愿——唯一可能拥有的心愿——就是要取悦我。他付出,我接受,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体验到了真正的性爱。这你能了解吗?突然间,我明白自己并没有发疯,并不是变态,心理并未扭曲,甚至没有任何不对,我只是个正常的女人,拥有一个满意的性伴侣——你能想象那种情形吗?”

“装作不知道?”

“我应该可以想象。”

“不。”贝莱答道,“老实说,并不是那样。可是,例外的情形都会尽量谨慎和低调,这样大家就能……就能……”

“然而,不久之后,得来不易的幸福就被夺走了。我想——我想——这就是我的下场,我命中注定如此。在今后几个世纪的岁月中,我再也不会,再也找不到另一段美好的性关系了。自始至终未曾拥有固然很可怜,可是曾经意外获得,却又突然失去,回到了一无所有,那简直令人难以承受——因此你该了解,昨晚为何对我那么重要吧。”

“你的意思是,每个人只有一个伴侣,绝无例外?”

“但为何是我呢,嘉蒂雅?为什么不能是别人?”

贝莱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并不了解,地球人和太空族行事方式不同。在我们的历史上,也曾有过性尺度较宽的时候,至少在某些地区、某些阶级如此。如今则不然,如今地球人过着极其拥挤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必须采用严谨的道德尺度,才得以维持家庭制度的稳定。”

“不,以利亚,一定非你不可。昨天我们,我和吉斯卡,终于找到你的时候,你是那么无助,真正的无助。你并非不省人事,但你的身体不听使唤。我们必须抬你起来,把你抱到车子里。后来,你任由机器人摆布,接受他们的治疗,让他们替你洗澡和烘干,那时我也全程在场。机器人以非凡的效率完成这一切,他们一心一意照顾你,避免你受到伤害,可是他们毫无真正的感觉。而旁观的我,感觉却十分强烈。”

“如果她知道了,那又怎么样?”

贝莱低下头,想到自己那种无助的模样,不禁咬牙切齿。当时他曾觉得那是至高无上的享受,现在获悉有人全程旁观,唯一的感觉就是太丢脸了。

“不,当然不会。”贝莱说得很心虚,因为他明白,几十亿地球人确实都会抱持那样的观点,“你有没有想到,绯闻也会传到我太太耳中?我是有家室的人。”

她继续说道:“我很想亲手为你做那些事。我不禁怨恨起那些机器人,他们竟然霸占了对你好,以及为你付出的权利。当我想象自己在服侍你的时候,感到一股越来越强的性冲动,那是自从詹德死后,我就再也没有过的感觉——于是我终于想通了,在我仅有的成功性经验中,我所做的只有接受而已。我想要的詹德都会给我,但他从来不求回报。他没有那个能力,因为他唯一的快乐来自于取悦我。而我也从未想到付出,因为我是由机器人带大的,知道他们不求回报。

嘉蒂雅扬起眉毛,显得有几分高傲。“然后地球人就会认为你自甘堕落?因为你和配不上你的人有了性爱关系?”

“直到昨天晚上,我才明白自己对性爱顶多只懂一半,而我多么渴望能体会另外那一半。后来,你坐在餐桌旁喝鸡汤的时候,看起来已经恢复了,你似乎又强壮如昔,强壮到了足以安慰我的程度。由于在此之前,我已经对你生出那种感觉,我不再害怕你是地球人,我乐意投入你的怀抱。我很想那么做。可是,虽然让你抱着我了,我还是有失落感,因为我并未付出,我不知不觉又接受了。

“对于这一切,我当然不觉得羞耻。但即便如此,还是可能出现不愉快的结果,例如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别忘了你我是新闻人物,这都要归功于那个可恨的超波剧,把我们的关系给扭曲了。我们,一个地球男子和一个索拉利女子。只要人们有一丝一毫的理由,怀疑你我之间有——恋情,绯闻就会以超空间引擎的速度传回地球。”

“然后你对我说,‘嘉蒂雅,拜托,我得坐下了。’喔,以利亚,那是你对我说的最甜蜜的一句话。”

她抬头望向他,露出痛苦的表情。“你觉得羞耻吗?”

贝莱觉得脸红了。“当时我觉得羞愧极了,我竟然承认自己是弱者。”

“嘉蒂雅,”他突然急切地说,“我们之间的事,需要告诉别人吗?”

“那正是我想要的,那句话挑起了我的情欲。我催你赶紧上床,随后又去找你,于是生平第一次,我付出了,而且未求任何回报。这么一来,詹德的魔咒便解除了,因为我了解到他还不够完美。一定要既能付出又能接受,缺一不可——以利亚,留下来吧。”

她陷入了沉默。

贝莱摇了摇头。“嘉蒂雅,即使我把心撕成两半,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我不能留在奥罗拉,我一定要回地球去,而你却不能去地球。”

贝莱说:“嘉蒂雅,别自寻烦恼了。你我之间曾经擦出奇妙的火花,可是今后,你的生命中还会出现其他的火花——许许多多,各式各样,但和如今并不相同。抬起头来,向前看吧。”

“以利亚,若是我能去呢?”

嘉蒂雅低声道:“我不想相信,以利亚。”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蠢话?即使你能在地球定居,我也很快会变老,很快会配不上你。再过二十年,顶多三十年,我就会是个老头,也或许根本不在人世了,而你则会维持这个样子,长达好几个世纪。”

“如果能再见到你,我当然会来。”贝莱幽然神往地说,“而且会一来再来,请相信我。可是这么讲又有什么用呢?你知道他们不太可能再邀请我,而你也知道,如果没有受邀,我是不可能再回来的。”

“但这正是我的意思,以利亚。我到了地球之后,就会染上你们的传染病,就会和你们一样很快变老。”

“从此再也不来奥罗拉?再也不和我见面了?”

“你这话太天真了。更何况,老化并不是传染病。一旦到了地球,你只会很快病倒,然后死去。嘉蒂雅,你可以找到别的男人。”

贝莱说:“我可以找个借口,嘉蒂雅,我可以指出没有哪个太空族世界会让我永久居留——你知道这是事实。不过,更深切的事实则是,就算有太空族世界愿意收留我,地球对我的意义还是太重大了,所以我必须回去——即使这意味着不得不离开你。”

“奥罗拉男人?”她以轻蔑的口吻说。

“不会的,”嘉蒂雅中气十足地说,“你会有办法的——万一真没办法了,我们可以到其他太空族世界去,有好几十个可供我们选择。难道地球对你意义那么重大,你毫不考虑在太空族世界定居吗?”

“你可以教他们。既然你已经知道如何付出和接受,教教他们吧。”

“今天中午之前,主席就有可能命令我离开奥罗拉。”

“就算我愿意教,他们会愿意学吗?”

“我对地球相当了解。”嘉蒂雅叹了一口气,“可是,你当然不必立刻回去。”

“有些人会,这种人一定有的。你的时间很多,可以慢慢寻找这样的人。比方说——”(不,他想,现在提格里迈尼斯并非明智之举,但或许,今后他来找她的时候——少一点礼数,多一点决心……)

他一本正经地插嘴道:“这怎么可能呢,嘉蒂雅?我必须回到自己的世界。我在那里有责任,还有奋斗的目标,而你却不能跟我一起去。你不可能在地球上好好活下去,你会死于地球的传染病——拥挤的群众和封闭的空间还可能提前令你窒息。这些你当然了解。”

她似乎若有所思。“有这个可能吗?”然后,她望着贝莱,灰蓝色的眼睛噙着泪水。“喔,以利亚,昨夜发生的事,你还多少记得些吗?”

她一定也有同感,因为她对他伸出手,轻抚着他的手掌。“我不会恨你的,以利亚。我为什么要恨你呢?你对我所做的,我都绝不反对。而我对你所做的事,在我的余生中都会令我感到欣慰。两年前那轻轻一触,我等于已经解放了,以利亚,而昨天晚上,你更进一步解放了我。两年前,我需要知道自己还能感受到欲求——而昨天晚上,我则是需要知道在詹德死后,自己还能有同样的感受。以利亚——留下来吧,我们……”

“我必须承认,”贝莱有点伤感地说,“很遗憾,某些部分相当模糊。”

最后,他终于点了点头。“只怕正是如此,嘉蒂雅。若说那是我唯一的感觉,倒也不尽然,但我的确感到难为情。你想想,我是地球人,这点你心知肚明,可是你把这个事实暂时抛在脑后,让‘地球人’对你而言只是毫无意义的三个字。昨天晚上,你为我感到难过,你担心风吹雨打对我造成伤害,你把我当小孩子般呵护,而且——你过来找我——或许是由于伤心人别有怀抱,所以你很同情我。但是那种感觉迟早会消失的——我很惊讶它目前还在——等它消失后,你就会想起来我是地球人,于是你会感到羞愧、堕落、肮脏。你会痛恨我对你所做的事,可是我不希望你恨我——我不希望你恨我,嘉蒂雅。”(如果他的表情能忠实反映内心感受,那么他现在确实很不快乐。)

“如果你通通记得,就不会想离开我了。”

该怎么回答呢?贝莱有点伤脑筋。

“我现在同样不想离开你,嘉蒂雅,只不过我身不由己。”

她问:“昨晚的事令你难为情吗,以利亚?这就是你唯一的感觉吗?”

“激情过后,”她说,“你似乎很高兴,很放松。我依偎在你的肩头,感觉得到你的心跳起初很快,然后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到你突然坐起来,心跳又猛然加快。你记得这回事吗?”

贝莱有样学样地做了一遍,等擦干手指后,他仔细闻了闻,完全没有任何味道。

贝莱吃了一惊,上身微向后仰,惶急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不,我不记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做了些什么?”

“把你的手指放到洗涤剂里头,以利亚。”她边说边示范。显然,那碟“液态奶油”其实是个洗手盆。

“就像我说的,你突然坐了起来。”

他总共吃了三块煎饼派,那是因为他实在不好意思再拿第四块。然后,他好整以暇地舔着手指头,刻意避免使用纸巾——即使擦走一点糖浆,他都觉得是莫大的浪费。

“对,可是还有什么吗?”他的心跳开始加速,想必已经和昨夜做爱之后跳得一样快了。那个似乎就是“真相”的灵感,曾经三度在他心头浮现,但前两次他完全是孤单一人。然而第三次,也就是昨夜,他身边还有嘉蒂雅,他有了一个目击证人。

“很可口。”贝莱小口小口地慢慢吃。它并不太甜,而且似乎入口即软即化,几乎不用怎么咀嚼。

嘉蒂雅说:“真的没什么了。我说,‘怎么回事,以利亚?’但你没理会我,自顾自说,‘我懂了,我懂了。’你说得含糊不清,而且你目光涣散,看起来有点吓人。”

“你喜欢,对不对?”嘉蒂雅问。

“我就说了那几个字吗?耶和华啊,嘉蒂雅!我还有没有说些什么?”

贝莱犹豫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之后,他的表情便说明了一切。

嘉蒂雅皱起眉头。“我不记得了。然后你又躺了下来,我就说,‘别怕,以利亚,别怕,你现在安全了。’我轻轻抚摸你,你逐渐平静下来,最后总算睡着了——而且还发出鼾声。我从来没听过别人打鼾,可是根据书中的描述,那一定是鼾声没错。”她显然越想越觉得有趣。

“你咬得太大口,也太用力了。”嘉蒂雅一面说,一面将纸巾递给他,“把它舔干净吧,要吃煎饼派就别怕脏,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你几乎会在糖浆里打滚。理论上来说,应该光着身子吃,吃完后再冲个澡。”

贝莱说:“听着,嘉蒂雅,我到底说了些什么?‘我懂了,我懂了。’我有没有说懂了什么?”

贝莱模仿着她的动作。这种煎饼派摸起来有点硬,但并不烫手。他小心翼翼地把一角送进嘴里,没想到竟然咬不动。他加大力道,总算把它咬碎了,但双手随即沾满了馅料。

她又皱起了眉头。“不,我不记得了——等等,你的确小声说了一句话,你说,‘他首先赶到’。”

她自己抓起一个,用双手的拇指和中指优雅地夹住,慢慢咬了一小口,并将流出来的金色浆汁舔了个干净。

“‘他首先赶到’,我是这么说的吗?”

嘉蒂雅说:“喔!或许你从未见过这种食物。这是索拉利的美食,煎饼派!我必须重新设定厨师机器人的程序,才能让他做出地道的煎饼派。首先,你必须使用从索拉利进口的谷物,绝不能用奥罗拉品种。而且这里面还有馅,事实上,有上千种馅料可供选择,但这是我最爱吃的一种,我知道你一定也会喜欢。我不会告诉你到底有些什么,只能透露有栗子浆和一点蜂蜜,总之你尝尝看,再把你的评价告诉我。你可以用手抓来吃,但咬的时候要小心。”

“对,我自然想到你是指吉斯卡比其他机器人先找到你,你是想克服可能被抓走的恐惧感,因为你的思绪又回到了暴风雨当时的情境。对!所以我才轻抚着你,不断对你说,‘别怕,以利亚,你现在安全了。’直到你放松为止。”

贝莱以充满怀疑的目光,望着那些似是而非的煎饼。

“‘他首先赶到’‘他首先赶到’,现在我不会忘记了。嘉蒂雅,谢谢你昨夜陪着我,更谢谢你现在告诉我。”

她说:“好啦,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你饿了吧,昨晚你几乎没吃东西。装些热量到肚子里,你就会饱暖思淫欲了。”

嘉蒂雅问:“你说吉斯卡先找到你,有什么特殊含意吗?事实的确如此,你是知道的。”

她居然看了出来,令他感到更难为情。贝莱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她或许会哭泣、悔恨、厌恶、羞愧,甚至装作若无其事——却万万没想到,她会大大方方和他调情。

“我不会是指那件事,嘉蒂雅。那一定是我不知道的某种想法,只有在心思完全放松的情况下,我才能勉强捕捉到它。”

“可怜的以利亚,”她说,“你难为情了。”

“那么,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觉得有必要献献殷勤了。“有些事情比……休息更重要,嘉蒂雅。”但他说得太公式化,令她再度笑出声来。

“我不确定,但如果我真那么说,它就一定有意义。我有一小时左右的时间,可以设法弄明白。”他站了起来,“现在我得走了。”

她说:“别谢我。至于我自己,已经有几星期没睡得这么好了。在确定你熟睡之后,如果我仍留在你身边,就不可能享受一夜的好眠。如果我没离开——我还真不想离开——恐怕整晚都会骚扰你,害你也无法好好休息。”

他朝门口走了几步之后,嘉蒂雅飞奔过去,双手环抱住他。“等等,以利亚。”

他坐了下来。“非常好——谢谢你,嘉蒂雅。”他迟疑了一下,才决定不用“亲爱的”回敬她。

贝莱迟疑了一下,便低下头来亲吻她,两人紧紧拥抱了好久。

“你睡得好吗,以利亚?——坐下吧,亲爱的。”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以利亚?”

以利亚默默点了点头。

贝莱悲伤地说:“我说不准,但我衷心希望。”

她轻声笑了笑。“当时我就只是这么做,以利亚,你记得吗?”

然后他就前去找丹尼尔和吉斯卡,以便在那场论战开始之前,先作一些必要的准备。

她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副轻松愉快、心情很好的样子。“如果你因为丹尼尔不在眼前而开始担心,那大可不必。他百分之百安全,不会出任何问题。至于我们——”她朝他走过去,站在他近前,伸手慢慢抚过他的脸颊,就像很久以前她在索拉利所做的那样。

73

贝莱被她吓了一跳,连忙站了起来。“你好吗,嘉蒂雅?”他有些结结巴巴。

直到走过大草坪,前往法斯陀夫的宅邸之际,贝莱仍旧未能挥去心头的悲伤。

嘉蒂雅走了进来,她打扮得整整齐齐,头发闪闪发亮,仿佛刚保养过。她顿了一下,才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以利亚?”

两个机器人走在他两旁,丹尼尔似乎很从容,但吉斯卡由于程序使然,显然无法轻松以对,仍对周遭的环境保持着高度警戒。

餐桌上有两叠像是煎饼的食物,闻起来很香,偏偏并非煎饼的味道。左右各有一碟像是液态奶油的东西(但也可能不是),此外还有一壶取代咖啡的热饮(贝莱之前尝过,并不怎么喜欢)。

贝莱问:“这位立法局的主席叫什么名字,丹尼尔?”

不过,他肯定自己并非真正孤单,只要一声召唤,立刻会有机器人出现。话说回来,这是个仅供两人使用的房间——是个排斥机器人的房间——是(贝莱有些迟疑地想到)保留给一对恋人的房间。

“我答不出来,以利亚伙伴。每次我听到有人提起他,一律管他叫‘主席’。而当着他的面,则称呼他‘主席先生’。”

贝莱随着丹尼尔来到吃早餐的地方,感觉上,这里比一般的餐厅温馨不少。它是个小房间,而且相当朴素,除了一张餐桌和两把椅子,没有其他任何家具。而丹尼尔则直接告退,并未退到壁凹内——事实上,室内根本没有任何壁凹。一时之间,贝莱变成一个人待在这里,陷入完全孤单的状态。

吉斯卡说:“他名叫鲁提兰・侯德,先生,但这个名字在正式场合绝不会出现,唯一会被用到的就只有他的头衔。这能让人感受到政府的持续性。担任主席一职的个人虽然有固定任期,但是‘主席’永远存在。”

72

“而目前这位主席——他多大年纪?”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希望似乎也消失了。

“年纪相当大,先生,三百三十一岁了。”吉斯卡答道,他随时能够提供这类数据。

就在这个时候,贝莱再度想起,昨晚当他搂着嘉蒂雅沉沉入睡之际,他曾经看穿——或说自认为曾经看穿——或说幻想自己曾经看穿——奥罗拉上这一连串事件背后的意义。每一件事似乎都极其明显、极其肯定。可是醒来之后,这些洞见再次(第三度)消失无踪,仿佛从来未曾存在。

“身体健康吗?”

贝莱怀着忧郁的心情,一遍又一遍理着自己的思绪。在他看来自己还是有希望的,但他完全不知道阿玛狄洛会说些什么,而主席又是怎样的人。主动召开这场会议的是阿玛狄洛,因此他一定充满自信,有着十足的把握。

“从未听说他健康不佳,先生。”

“谢谢你,吉斯卡。”

“他可有什么人格特质是我得先做好心理准备的?”

“非常有可能。”

吉斯卡似乎给难倒了,他顿了顿才说:“我难以回答这个问题,先生。他被视为很称职的主席,工作努力,成果丰硕。目前他在第二任上。”

“那么,”贝莱忧心地说,“一切都取决于今天上午的会议了。”

“他暴躁吗?有耐心吗?行事霸道吗?善体人意吗?”

“几乎完全肯定。在正常情况下,主席的任期是三十年,期满即由立法局改选,得以连任一届。然而在此期间,只要主席提出的建议遭到否决,他就得立刻辞职下台,这时便会出现政治危机,因为立法局必须在纷纷扰扰中选出另一位主席。很少有议员愿意冒这个险,所以,利用表决来扳倒主席的机会几乎等于零。”

吉斯卡说:“这些必须由你自己判断,先生。”

“有多肯定,吉斯卡?”

丹尼尔说:“以利亚伙伴,主席的地位超越任何党派。根据定义,他代表着公平和正义。”

“这点并非绝对必要。几乎总会有人不接受主席的决定,而阿玛狄洛博士和法斯陀夫博士都是那种顽强不屈的人物——从他们的行动就不难看出来。然而,无论主席如何决定,大多数的议员都会附和他。等到投票结果出炉,法斯陀夫博士或阿玛狄洛博士——其中遭到主席否决的那位——肯定会发现自己成了绝对的少数。”

“这点我肯定,”贝莱喃喃道,“不过定义是抽象的,正如‘主席’这个头衔一样,然而个别的主席——有名有姓的个人——则是具体的,各有各的脑袋,各有各的想法。”

“倘若主席果真作出决定,而这个决定对阿玛狄洛不利,他会屈从吗?同理,如果决定对法斯陀夫不利,他又会屈从吗?”

他摇了摇头。他可以发誓,自己的脑袋含有很具体的糨糊成分。他曾三度想到一件事,又三度将它遗忘,虽然现在终于知道自己当时对这个想法下过注脚,怎奈仍旧毫无帮助。

“有此可能。另一方面,先生,也或许他还需要听取更多的证词,或是花更多的时间思考,那么他就会暂不表态。”

“他首先赶到。”

贝莱问:“你的意思是,主席会先后听取我的陈述、法斯陀夫的陈述,以及阿玛狄洛的陈述,然后作出决定?”

“谁首先赶到?赶到何时何地?”

“而在解决纷争的过程中,关键人物正是立法局主席。他被视为立场超然,否则他的权力——理论上虽然等于零,实际上却相当大——便会消失于无形。因此之故,主席总是小心谨慎地力求客观,而只要他不偏不倚,那么无论任何争议,通常都是靠他最后的一句话来解决的。”

贝莱心中没有答案。

“好的,先生。”吉斯卡说,“然而,在‘河川争议’之后,大家一致决定再也不要让这种对立危及奥罗拉的社会。从此便形成一个惯例,每当再度出现类似的纷争,都改为在立法局之外,以私下的、平和的方式解决。等到议员们真正投票的时候,只是追认这个共识而已,因此总会有一方是压倒性的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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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读过这段历史。”贝莱抢着说。那是奥罗拉历史上极其沉闷的一页,由于水力发电权的分配引发了无解的纷争,险些导致了这个世界绝无仅有的一次内战。“你不必详细解释了。”

贝莱看到法斯陀夫站在宅邸门口迎接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个机器人。那机器人似乎极为反常,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仿佛由于无法执行迎接访客的功能,因而感到心烦意乱。

“先生,在奥罗拉政府设立之初,”吉斯卡以上课的口吻开始叙述,仿佛体内有个“资料轴”正在规律地转动,“故意只让行政长官执掌仪式性的工作。例如迎接其他世界的贵宾,召开立法局的例会,主持每一项协商——只有在僵持不下时,他才投下关键的一票。然而,在‘河川争议’之后……”

(话说回来,人们总是喜欢从机器人身上找寻人类的动机和反应。更接近真实的情况,应该是机器人并没有任何感觉,更不会心烦意乱——只因为他的使命是迎接并检查每一位访客,可是现在除非推开法斯陀夫,否则无法执行任务,偏偏他又找不到充分理由这么做,这才导致他的正子电位产生轻微的震荡。因此,他的行为一次又一次遭到纠正,令他显得好像惴惴不安。)

“啊,当然可以,吉斯卡,请讲。”

贝莱不知不觉望着那个机器人出神,最后必须强迫自己把视线拉回法斯陀夫身上。(他一心一意在想机器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吉斯卡插嘴道:“先生,因为我运作得比较久,我要比丹尼尔好友更了解奥罗拉的政治现况。可不可以让我回答这个问题?”

“很高兴再见到你,法斯陀夫博士。”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和嘉蒂雅有过那么一段之后,他很难再记得太空族不愿碰触地球人这回事。

丹尼尔说:“以利亚伙伴,只怕我……”

法斯陀夫犹豫了片刻,然后,显然是礼貌战胜了谨慎,他握住对方的手,不过轻轻握一下便很快放开。他说:“其实我比你更高兴,贝莱先生,你昨晚的遭遇令我提心吊胆。那场暴风雨并不算特别强,但对地球人而言,一定像是排山倒海。”

“嗯,好吧,”贝莱一面说,一面开始穿内衣,为了避免出错,他故意放慢动作,这样就不必求助于丹尼尔了,“跟我讲讲这个主席。根据我所读到的资料,在奥罗拉这个世界,他是最接近行政长官的人,但同样的资料也告诉我,这个职位纯属荣誉职。我想,他并没有实权吧。”

“所以说,你知道事情的经过了?”

“是的,以利亚伙伴,这我知道,我想应该没有其他人了。”

“这件事,丹尼尔和吉斯卡对我作了完整的报告。昨晚如果他们直接来我这儿,最后把你也带过来,我会感到更放心。可是由于气翼车的出事地点比较接近嘉蒂雅的宅邸,而你的命令又十万火急,并将丹尼尔的安全置于你自己之上,他们才会根据这些因素,作出那样的决定。他们没有误解你的意思吧?”

贝莱说:“不必,我打一个简单的领结就好了——可是听着,丹尼尔,早餐后我要去法斯陀夫家,会在那里和阿玛狄洛以及立法局主席碰面,当然还有法斯陀夫本人。除此之外,不知还会不会碰到其他人士。”

“没有,是我强迫他们离开的。”

别再想了!

“那样做是明智之举吗?”法斯陀夫把他请进屋内,朝一张椅子指了指。

耶和华啊,贝莱悔恨交集地想,她希望我看起来赏心悦目。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贝莱坐了下来。“那应该是正确的做法,当时我们正遭到追捕。”

“嘉蒂雅小姐认为你戴起来会很好看,以利亚伙伴。打结的方法相当复杂,我很乐意提供协助。”

“吉斯卡向我报告过,他还报告说……”

“那我为何要戴?”

贝莱插嘴道:“法斯陀夫博士,拜托,时间所剩无几,而我有好些问题需要问你。”

“那是睡衣饰带。”丹尼尔说,“纯粹是装饰用的。要先把它挂在左肩,然后拉到右侧腰际打个结。根据某些太空族世界的传统,吃早餐时要佩戴这种饰品,但它在奥罗拉并不怎么流行。”

“请尽量问吧。”法斯陀夫立刻回应,而且一如往常地彬彬有礼。

“这是什么?”他拿在手中的是一条长长的饰带,上面有着色彩繁复的阿拉伯式图案。

“有人告诉我,你把大脑功能的研究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而且你——”

等到他重新走进卧室,一眼便看到他们替他准备的衣服。他好好想了想,仍不确定是否不必机器人的协助,自己就能准确无误地穿戴整齐。风雨和黑夜皆已成为过去,他想要重新戴上“成人”和“独立”这两个面具。

“让我接下去吧,贝莱先生。而且我打着科学研究的旗帜,不允许任何阻挠,无视于道不道德,不在乎邪不邪恶,我毫无人性,绝不会手软,也绝不会罢手。”

即使他仔细审视丹尼尔的脸孔,仍是无济于事。你不可能从机器人的表情猜测到他的思想,因为他并不具有人类所谓的思想。

“没错。”

贝莱迅速瞄了丹尼尔一眼,再次怀疑他是否在影射昨晚那件事——但也再次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是谁告诉你的,贝莱先生?”法斯陀夫问。

丹尼尔犹豫了一下。“人类的内在状态是很难分析的。但从她的言行举止,看不出她内心有任何骚动。”

“有什么关系吗?”

“愉快?沮丧?”

“或许没有,何况并不难猜。一定是我的女儿瓦西莉娅,我相当确定。”

丹尼尔答道:“似乎不错。”

贝莱说:“或许吧。我想要知道的是,她对你的人格评价是否正确。”

他尽可能以随口问问的方式说:“嘉蒂雅小姐今天早上还好吗?”

法斯陀夫挤出一抹苦笑。“我自己的人格,你指望我给你一个中肯的答案?就某些方面而言,针对我的这些指控都不假。我的确把自己的研究看得重要无比,我也的确有不惜牺牲一切的冲动。如果世俗的善恶道德观挡了我的路,我的确很想视而不见——然而,问题是我并未那样做,我做不了那种事。尤其是,如果有人指控詹德是我杀的,目的是为了增进我自己对人类大脑的了解,那我更要否认到底。事实并非如此,我并没有杀害詹德。”

好吧,既然无法避不见面。

贝莱说:“你曾经建议我接受心灵探测,以便从我的大脑中挖出连我自己都无法接触的讯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愿意接受心灵探测,就能证明你的清白了?”

贝莱紧抿着嘴。说也奇怪,此时此刻,他最关心的并非稍后将和那位主席会面,而是马上要再见到嘉蒂雅了。毕竟,主席那档事只能听天由命,他早已决定好采用什么对策,就等着看是否奏效了。至于如何面对嘉蒂雅——他根本毫无对策。

法斯陀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想瓦西莉娅曾对你说,我拒绝接受心灵探测正是我有罪的明证。事实并不然,心灵探测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我和你一样不敢轻易尝试。话说回来,若非我的对手万分希望我能同意,那么虽然害怕,我还是愿意勉强一试。心灵探测器还不算是多么敏锐的仪器,并不足以扎扎实实地证明我的清白,因此任何对我有利的结果都会遭到他们驳斥。他们诉诸心灵探测器,是想借此获得人形机器人的理论架构和设计蓝图。那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也正是我绝不会给他们的。”

“是啊。等你梳洗完毕,就要和她一起吃早餐。”

贝莱说:“答得很好,谢谢你,法斯陀夫博士。”

“所以说,她醒了?”

法斯陀夫说:“别客气。好,请容我回到刚才的话题,根据吉斯卡的报告,他们把你单独留在车内之后,曾有些陌生的机器人来找过你。至少,后来他们在风雨中,找到昏迷不醒的你,你含含混混地提到了那些机器人。”

“今天早上,以利亚伙伴。”

“的确有些陌生的机器人向我盘问,法斯陀夫博士,但我设法误导他们,把他们支开了。不过我随即想到,最好赶紧离开气翼车,别等着他们再回来找我。在作这个决定的时候,我也许并没有想得很清楚,后来吉斯卡就是这么说的。”

“她是什么时候说的?”

法斯陀夫微微一笑。“吉斯卡的世界观太单纯了。你认为他们是谁的机器人?”

“当我自己的湿衣服送洗之际,嘉蒂雅小姐不希望我赤身露体。现在,我的衣服虽然已经洗好烘干,但嘉蒂雅小姐说这套不用还她了。”

贝莱在椅子里动来动去,似乎怎么也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主席来了吗?”他问。

贝莱扬起了眉毛。“她让你穿詹德的衣服?”

“还没有,但他随时可能抵达。此外还有阿玛狄洛,就是机器人学研究院的院长,据说你昨天也和他见过面。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明智之举,你激怒了他。”

“以利亚伙伴,这原本不是我的衣服,而是詹德好友的。”

“昨天我非见他不可,法斯陀夫博士,但他似乎并未被我激怒。”

贝莱含着一嘴牙膏说:“看来你穿的是新衣服。”

“阿玛狄洛这个人高深莫测。借着指控你诽谤他,以及玷污了他不容侵犯的学术声誉,他已迫使主席介入此事。”

“请吩咐,以利亚伙伴。”

“此话怎讲?”

“丹尼尔!”他叫道。

“主席的职责就是在出现争议之际鼓励双方坐下来谈,设法找出和解之道。如果阿玛狄洛希望和我开会,那么根据定义,主席不能劝他打消念头,更不能加以阻止,他必须主持这场会议。而阿玛狄洛若能找到对你不利的足够证据——既然你是地球人,此事简单得很——调查工作就要结束了。”

刚冲完澡的贝莱神清气爽,他还没穿衣服,身体也还没干,便忙着以严格的标准审视刚梳好的头发。想必他会跟嘉蒂雅共进早餐,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只是不确定她会怎样招呼自己。或许,最好先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再根据她的态度见机行事。无论如何,他想,在可行的范围内,把自己打扮得好看些总是有帮助的。最后,他对着镜子做了一个不满意的鬼脸。

“既然地球人那么脆弱,法斯陀夫博士,当初你或许就不该向我求助。”

71

“或许吧,贝莱先生,但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现在依然如此,所以必须请你自己说服主席接受你的观点——希望你做得到。”

“这样的话,丹尼尔,我们一言为定。”贝莱三两下爬下了床。他很高兴地发现,自己的双腿相当稳健。休息了一整夜,再加上那些所谓的治疗(不论那是什么),的确发挥了神奇功效——当然,嘉蒂雅也功不可没。

“责任在我身上了?”贝莱没好气地说。

“你不必担心会有什么尴尬,以利亚伙伴。”丹尼尔露出浅浅的笑容,如果他是真人,这个及时的笑容(贝莱觉得)会被解读为他心中泛起了关怀之情,“我们只是来确保你一切舒适自在。无论什么时候,如果你觉得独处最舒适最自在,我们都会在一定距离外等候。”

“全在你身上了。”法斯陀夫毫不犹豫地答道。

贝莱显得有些狐疑。“她命令你们做到什么程度?现在我觉得很好了,所以谁也不必替我洗澡,我可以自己来。我希望她了解这一点。”

贝莱问:“就只有我们四个人开会吗?”

“我们来这儿,先生,”吉斯卡说,“就是来服侍你起床的。嘉蒂雅小姐觉得,如果派她自己的机器人来,你不可能像跟我们在一起那么自在,她还特别强调,要我们不遗余力地让你感到舒适。”

法斯陀夫说:“实际上,只有我们三人——主席、阿玛狄洛,以及我自己。也就是说,两个当事人,加上一个和事佬。而你这个外人,贝莱先生,是勉强获准出席的。主席随时可以命你退席,所以我希望你别惹他不高兴。”

他说:“我获得相当好的照顾。但我现在最需要的,是有人告诉我卫生间在哪里。”

“我会小心的,法斯陀夫博士。”

不,那同样是不可能的。一个机器人,无论设计得多么像真人,也不会想要在冷嘲热讽中找乐子。

“比方说,贝莱先生,千万别跟他握手——请原谅我有话直说。”

然后,他皱着眉头望向丹尼尔,仿佛怀疑他刚才那句话是否带有性暗示。

贝莱想到自己刚才的鲁莽举动,不禁羞得两颊发烫。“我不会的。”

不,当然不是,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一定要客客气气,可别义愤填膺地提出指控,也别坚持那些没有佐证的言论……”

他猛然一惊,急忙四下张望。她并不在这个房间里。难道那是他的幻想——

“你的意思是,别用激将法试图从任何人嘴里套出实情,比如说阿玛狄洛。”

嘉蒂雅!

“是的,别那样做。否则你就是犯了诽谤罪,反而弄巧成拙,招致不良的后果。因此,一定要客气!但如果你笑里藏刀,倒是不会有人抗议的。还有,除非有人跟你说话,别主动开口。”

直到这个时候,贝莱才记起昨晚那些事。

贝莱说:“这是怎么回事,法斯陀夫博士,现在你不遗余力地对我提出忠告,可是在此之前,你从未警告我诽谤罪的严重性。”

“此外,”丹尼尔说,“我们还知道,当我们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获得了很好的照顾。”

“这的确是我的错。”法斯陀夫博士说,“对我而言,这只是基本常识,所以我从未想到需要对你解释一番。”

“当然不会,吉斯卡。”

贝莱哼了一声。“是啊,我也这么想。”

“这些我们都了解,先生。”吉斯卡说,“因此,虽然你的命令十万火急,我们还是难以离你而去。但我们相信,现在你不会再因此而不高兴了。”

法斯陀夫突然抬起头来。“我听见外面有气翼车的声音,不只如此,我还听见我家的一个机器人正朝门口走去。我想,主席和阿玛狄洛已经到了。”

“如今阳光普照,我完全同意你这句话。”贝莱说,“可是昨晚,我却觉得自己会死在风雨中,而且我很肯定,你的处境万分危险,丹尼尔。甚至,如果吉斯卡不顾一切来保护我,也很可能无法全身而退。我承认这有点危言耸听,但你也知道,当时我头脑不太清楚。”

“一起来的?”贝莱问。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丹尼尔柔声说,“当然谁都伤害不了我们。”

“毫无疑问。你懂了吧,阿玛狄洛提议在我的宅邸举行会议,看起来好像是给了我地利之便。但他也因此有机会向主席提出——名义上当然是出于礼貌——由他负责把主席接来这里。毕竟,他们两人都必须到这儿来开会。这样,他就能争取到和主席独处几分钟,以便推销他自己的观点。”

贝莱的长脸展现了一个罕见的愉悦笑容。他向这两个机器人各伸出一只手,激动地说:“耶和华啊,老兄——”此时此刻,他完全不觉得用词有什么不当,“上次我看到你俩在一起的时候,几乎以为那是最后一次了。”

“这太不公平了。”贝莱说,“你就不能制止吗?”

“以利亚伙伴?”丹尼尔正站在床边,吉斯卡则站在他后面。

“我不想那么做。阿玛狄洛是在冒险,他虽然精于计算,仍有可能在言语间激怒主席。”

这意味着风雨已经结束,甚至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果把阳光拿来和大城内那些柔和、温暖、受控的照明互相比较,只能说它是太强太烈且不稳定的替代品。可是和风雨相较之下,阳光就等于是平和的保证。贝莱不禁感叹,万事万物都是相对的,而他心知肚明,自己再也不会把阳光和邪恶画上等号了。

“这位主席特别容易被激怒吗?”

当贝莱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正透过窗户大把大把洒进来。他对此无任欢迎,这令睡眼惺忪的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不能这么说,任何主席在这个职位上超过四十年,都会和他差不多。话说回来,由于主席必须严格遵守规范,更要绝对不偏不倚,而且实际上掌握着独断的大权,这些因素加在一起,免不了让每位主席或多或少都易怒。而阿玛狄洛并非真的那么有智慧,他那副开朗的笑容,那口洁白的牙齿,那种过分和蔼可亲的态度,万一碰到心情不好的人,他居然还使出浑身解数,对方就有可能大起反感——但我必须去迎接他们了,贝莱先生,而且要尽可能展现我的个人魅力。请你待在这里,别离开这张椅子。”

70

现在贝莱除了等待,什么也不能做。他突然毫无来由地想到,自己来到奥罗拉,还几乎不满五十个标准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