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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动机

“我们一直有进展,相较于一个世纪前,我们的机器人变得更多元,更专门化,能力更强,而且更加安全了。而一个世纪之后,我们还会有更多的进展。如果船舰的操控装置能够内建正子脑,何必还要由机器人操控那些装置呢?这就是专门化。不过,我们也能朝普遍化发展。何不替机器人装上可置换的四肢,啊?有何不可呢?如果我们……”

李比恐怕根本没听进这句话,他高声道:“万一机器人真能用来伤害人类,那就意味着正子脑的功能必须赶紧扩充。或许有人会说我们应当改良人类的品行,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必须让机器人更不容易受骗。

贝莱突然打岔:“你是索拉利上唯一的机器人学家吗?”

“同意。”贝莱说,“我只是个地球人,我对机器人几乎一无所知,刚刚我说的那些命令只是举例而已。在这方面,索拉利人一定比我优秀得多,下的命令也高明得多。这点我很肯定。”

“别傻了。”

李比说:“理论上有可能,仅仅理论上!可是地球人,别那么容易就把第一法则否定了。想要智取第一法则,你必须对机器人下达非常高明的命令才行。”

“我只是好奇。比方说,除了他的助手,德拉玛博士就是你们唯一的——呃——胎儿工程师。”

贝莱出神地瞧着整个过程。

“索拉利上的机器人学家超过二十位。”

李比瞪着贝莱,只见他那下垂的眼皮慢慢眨了一两下。他原本紧握的双手这时已分了开,不过手指依旧弯曲,仿佛那两只手仍各握着一只隐形的手掌。最后,他终于把双手摆到膝盖上,直到这个时候,十根指头才总算放松了。

“你是最优秀的一位吗?”

贝莱说:“很好。第一法则的讨论到此为止。”

“是的。”李比大言不惭地说。

不堪其扰的李比终于答道:“可能。”声音低到贝莱几乎都听不见。

“德拉玛生前和你合作过。”

“我已经告诉你一种了。我想知道它是否可能;我想知道两个不知情的机器人能否合作完成一件谋杀案。你是专家,李比博士,有这个可能吗?”

“是的。”

“我又不是警探,我对犯罪手法一窍不通。”

贝莱又说:“据我所知,后来他打算终止和你的合作关系。”

“那你就该知道,葛鲁尔是在吃晚餐时遭毒害的,而且是当着两个人的面,除了我自己,还有我的搭档,也就是来自奥罗拉的奥利瓦先生。你能想出把毒药送进他嘴里的第二种方法吗?当时,他的属地上没有别人。身为索拉利人,你一定明白这个事实。”

“没这迹象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在索拉利,”李比喃喃道,“每件事都会传到你耳朵里。”

“据我所知,他很不认同你的独身主义。”

“有这种人,而且他真做了。谋杀葛鲁尔局长一定就是用这种方法进行的。我想,你应该听说过这件事了。”

“或许吧,他是个典型的索拉利人。然而,这并不影响我们两人在事业上的合作。”

“没有人会下这种命令。”

“换个话题。除了发展新型机器人,你是否也负责制造和修理现有的机型?”

“如果你追根究底,这么说当然没错。不过,那两个机器人却是直接的凶手,是行凶的工具。”

李比答道:“制造和修理的工作主要由机器人执行。在我的属地上,有一间很大的工厂,以及一间维修厂。”

“凶手应该是那个下令的人。”李比吼道。

“顺便问问,机器人是否经常需要修理?”

“为何不会?两件任务本身都是无害的,只有加在一起才会构成谋杀。难道你否认有这种可能性吗?”

“恰好相反。”

李比大叫一声:“不会的!”

“这是否意味着你们尚未发展出修理机器人的科学?”

贝莱又说:“然而,第二个机器人并不知道那壶牛奶被动了手脚。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它把牛奶倒出一杯给某人喝,而那人就被毒死了。”

“没这回事。”李比硬邦邦地说。

李比开始面露凶光。

“那个出现在德拉玛博士凶案现场的机器人,现在情况如何?”

贝莱继续说道:“如果我叫机器人把那个神秘液体加到牛奶里,然后拿给某人喝,第一法则会促使它提出质疑:‘这个液体到底是什么?会不会对人类有害?’即使我向机器人保证这么做绝对安全,第一法则还是会让它存疑,因而拒绝端出那壶牛奶。然而,如果我告诉它最后会把牛奶倒掉,第一法则就不会介入了。请问机器人会不会服从命令?”

李比别过头去,只见他双眉深锁,仿佛试图将一个痛苦的想法锁在心头之外。“完全毁了。”

李比依旧沉着脸,什么也没说。

“真的完全毁了?它还能回答什么问题吗?”

“我想请教你对这个问题的专业意见。”贝莱说,“我来说一个假设性个案吧。假设某人对机器人说:‘把这种液体放一点到某处的一壶牛奶里。这种液体无毒无害,我只是想知道它对牛奶有何影响。一旦我确定了,便会把那壶牛奶倒掉。等你做完这项工作,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什么也答不出来,百分之百成了废物。它的正子脑完全短路了,没有一条径路完好。想想看!它目睹了一场谋杀,而它竟然无法阻止……”

“什么?”李比的表情变得很阴沉。

“对了,它为什么会无法阻止呢?”

“有没有可能,这两件任务本身对人类都毫无危害,加在一起却构成了一桩谋杀案?”

“谁晓得?当时德拉玛博士正在研究那个机器人,我不知道它被设定成怎样的心理模式。比方说,他也许正在检查一个特殊的电路元件,因而命令它暂停所有的运作。这时,如果有个德拉玛博士和那机器人都绝不会怀疑的人,突然发动致命的攻击,机器人就很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藉由第一法则电位克服德拉玛博士的暂停命令。至于这段时间到底有多长,则取决于攻击的方式,以及德拉玛博士到底下达了怎样的命令。此外,我还可以想出十几个理由,来解释机器人为何无法阻止那桩谋杀。然而,无法阻止就是违背了第一法则,这就足以把机器人脑中的正子径路通通烧坏。”

“没错。”

“但机器人既然根本无能为力,它还需要负责吗?第一法则会要求机器人执行不可能的任务吗?”

“是的,当然必须有人下令。而如果有另一个机器人,奉命执行另一件任务,只要这件任务不会对人类造成伤害,我想它也是会执行的?”

李比耸了耸肩。“尽管你试图把第一法则说得一文不值,其实它对人类的保护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它绝不允许任何借口。只要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一定完蛋。”

“必须有人下令。”李比说。

“这是个普适的规律吗,博士?”

贝莱凝视着自己的指尖。“我想,凡是不会对人类造成伤害的任务,机器人都会执行?”

“所有的机器人普遍适用。”

李比脸色苍白。“你有精神病!你是疯子!”

贝莱说:“我真学到了一点东西。”

“我认为一般人并不懂。否则,人人都会了解机器人能进行谋杀。”

“那就再多学一点吧。你刚刚提出的那个理论,什么两个无害的机器人加起来就能完成一桩谋杀,对于侦办德拉玛博士的命案根本毫无帮助。”

“这个道理大家都懂。”

“为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贝莱倾身向前。“啊!这就对了。让我们把最正确的第一法则说一遍吧:机器人不得在知情的情况下伤害人类,或在知情的情况下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他的死因并非中毒,而是遭到钝器重击。必须有人挥动那个凶器,请注意一定是人,而绝非机器人。没有任何机器人会砸烂人类的头颅。”

“荒谬。机器人并不知道……”

“假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贝莱说,“某个机器人按下启动机关的按键,让重物掉到德拉玛头上。”

“我来引述一下第二法则: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所以你看,我的命令应该无效才对。”

李比冷笑了一下。“地球人,我以显像看过凶案现场。我也熟悉这则新闻,你该知道,这桩谋杀是索拉利上的大事。所以我很清楚,并无迹象显示现场架设过什么机械装置,或曾有任何重物坠落。”

“它是奉命行事。”李比回嘴道。

贝莱说:“所以也没有什么钝器喽。”

“驾驶那辆车的机器人并不知道这一点。我要它打开天窗,它立刻遵命了。根据第二法则,它必须服从命令。我当然觉得很不舒服,好在天窗及时关闭,否则我就要崩溃了。能不能说那机器人伤害了我?”

李比挖苦道:“你是警探,找出来啊。”

“这点我知道,”李比不耐烦地说,“但这又和第一法则有什么关系?”

“既然机器人不可能杀害德拉玛博士,那么凶手到底是谁呢?”

“且说刚抵达索拉利时,我是搭乘地面车前往指定给我的属地。为了避免让我接触到开放空间,那辆地面车在行进中完全封闭。身为地球人……”

“人人都知道凶手是谁。”李比吼道,“他的妻子!嘉蒂雅!”

“怎么样?”

贝莱心想:至少这点是他们一致的共识。

“我知道,但还是让我引述一下吧: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他提高音量道:“那么,毒害葛鲁尔的机器人又是服从何方神圣的命令呢?”

“我看没必要。”

“我想这……”李比越说越小声。

贝莱点了点头。“我先来引述一下第一法则。”

“你该不会认为凶手另有其人吧?倘若第一个案子是嘉蒂雅干的,第二个案子她也一定脱不了干系。”

“不会,我做了预防。”

“没错,你说得很对。”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信心,“一定就是这样。”

“我们会遭窃听吗?”

“一定?”

“你对第一法则到底有什么独到的看法?”他一本正经地说。

“别人通通无法和德拉玛博士接近到能下杀手的距离。他和我一样坚决不见人,只不过他对一个人破例,那就是他的妻子,而我则没有任何例外。我比较聪明。”机器人学家狂笑几声。

李比几乎恢复正常了,这相当明显。他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衣服也换过了。他现在穿着一套宽松的服装,闪闪发光的质料十分吸引目光。他从墙上拉出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我相信你认识她。”贝莱冷不防地说。

不多久李比便出现了,随着他的脚步,房间仿佛又开始轻微晃动。显然,镜头毫无延迟地从锁定房中央转为锁定他这个人。贝莱想起显像控制的复杂程度,不禁感到有点肃然起敬。

“认识谁?”

贝莱回到原来那个房间,显像仪依旧对准李比刚才现身之处。现在那里仍是一片空洞,他索性坐下来等待。

“她。我们只谈论过一个‘她’,嘉蒂雅!”

“是的,主人。”

“谁告诉你说我跟她特别熟?”李比追问。他将手举到喉咙附近,把衣服的颈部接缝拉下一英寸,好让呼吸顺畅些。

“那你就告诉克萝丽莎・康特罗——告诉你的女主人,我要继续使用这台,请她别打扰我。用完了,我自会跟她说。”

“嘉蒂雅自己说的。你们常常一起散步。”

“另外还有三个机座,主人。”

“是吗?我们是邻居,这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她算是个挺可爱的人。”

他叹了一口气,拍下按键召来一个机器人。然后,他没转头便说:“除了我正在用的这一台,育场里还有其他的显像仪吗?”

“所以说,你对她有正面评价?”

贝莱利用这段空当去了一趟卫浴间,然后,他从镜子里端详那张刚刚洗过的脸。自己是否逐渐受到索拉利和索拉利人的影响?他心中没有答案。

李比耸了耸肩。“和她聊天是件轻松愉快的事。”

李比背对着他说:“失陪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你们聊些什么?”

贝莱说:“好吧,我同意,就用显像吧。”

“机器人学。”他有几分讶异,仿佛这是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在贝莱的瞪视下,李比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这个直挺挺的索拉利人终于弯腰了,还将脸孔埋到了颤抖的双手中。

“她也聊机器人学吗?”

不料李比缓缓摇了摇头。“我做不到,做不到。”他含着拇指,口齿不清地呻吟,“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她对机器人学一窍不通,完全不懂!但她听得进去。而她会说些她自己在玩的力场什么的,她称之为力场彩绘。我对那玩意儿提不起劲,但我愿意听听。”

“见面?”他又说。

“你们始终没有面对面?”

贝莱心想:他是不是让自己退回到五岁之前,以便心安理得地和我相见?

李比露出嫌恶的表情,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机器人学家将双手举到下巴附近,晃来晃去了一阵子。只见一只拇指慢慢钻进他嘴巴里,就再也没有出来了。他的眼睛则茫然地望着贝莱。

贝莱另起炉灶,问道:“她对你有吸引力吗?”

“见面?”

“什么?”

“慢着。银河啊,老兄,慢着!”

“你觉得她对你有吸引力吗?肉体上的?”

“再见了,李比博士。会有人愿意听我说的。”

李比瞪大眼睛,连那个不太正常的眼皮都扬了起来。“卑鄙下流的野兽。”他用颤抖的嘴唇吐出这几个字。

李比那张瘦脸扭成了一团。“不行!”

“那就让我换个方式说吧。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嘉蒂雅不可爱了?刚才你用了‘可爱’两字,希望你还记得。”

“面对面讨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不太花时间的话。”

“你说你曾经觉得她可爱,如今你又相信她谋杀了亲夫,所以应该不觉得她可爱了。”

“我们是不是该讨论一下?”

“之前我看错了她。”

“你疯了。我向你保证,无论你自以为掌握了什么证据,都一定靠不住。”

“就算她真是凶手吧,可是在她杀害亲夫之前,你便认定自己看错了人。早在凶案发生前好一阵子,你已经不再和她一起散步了。为什么呢?”

“我能提出明确的证据。除非你有办法说服我,否则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向全银河证明这件事。”

李比说:“这重要吗?”

“没有!”

“在被过滤之前,任何事物都是重要的。”

“比方说,三大法则没遭到曲解吗?”

“听好,如果你要我以机器人学家的身份提供意见,尽管发问,但我可不回答任何私人问题。”

“我们没有曲解任何事!”

贝莱说:“你和本案的死者以及主嫌都曾经有密切的关系,难道你看不出私人问题是免不了的吗?你到底为什么不再和嘉蒂雅散步了?”

“莫非这就是你们这些机器人学家愿意稍微曲解事实,以便尽可能消除疑虑的原因?”

李比回嘴道:“我忽然发觉和她没话可说了,忽然发觉自己太忙了,忽然发觉和她散步没什么意义了。”

“很多次。”李比绷着脸说。

“换句话说,你忽然发觉她不再可爱了。”

“这种不信任机器人的内心挣扎,你自己也经历过吗?”贝莱问。

“好,就算是吧。”

“身为地球人,你应当清楚。你可知道,机器人刚出现的时候,引发了很强的科学怪人情结?人类对机器人充满疑虑,非但不信任它们,而且心怀恐惧。于是,机器人学几乎成了一门地下科学。机器人之所以个个内建三大法则,最初就是为了克服这种疑虑,但即便如此,地球上还是不可能发展出机器人化的社会。当初会有人离开地球,移民到银河其他角落,原因之一就是为了善加利用机器人,好让人类永远脱离贫困劳苦。可是,大家对机器人仍有潜在的疑虑,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这种心理便会窜出来作怪。”

“她为什么突然不再可爱了?”

“还可以。”

李比咆哮道:“不为什么。”

李比问道:“你对机器人学的历史清楚吗?”

贝莱并不理会对方的激动。“但你仍然十分了解嘉蒂雅,她究竟会有什么动机呢?”

他仿佛是在教训小孩子;仿佛是将一串怒吼刻意轻声细语地说出来;仿佛他虽然很想祭出死刑,仍先试着劝诱对方浪子回头。

“什么动机?”

“因为那是有害的言论,会削弱人类对机器人的信心,任何这类言行都是有害的。不信任机器人是人类的通病!”

“谁也没有跟我提过她的动机。不用说,嘉蒂雅绝不会无缘无故犯下谋杀案。”

“为什么?”

“银河啊!”李比仰起头来,仿佛准备张口大笑,结果却没有。“没人告诉你吗?嗯,或许没有人知道。不过我知道,她告诉过我,她常常跟我说。”

李比开口道:“别这么说,千万别这么说。”

“跟你说什么,李比博士?”

李比慢慢张大嘴巴。贝莱起初以为他要咆哮一番,后来却相当惊讶地发现,那是他生平所见最不成功的一个笑容。

“唉,她经常和她丈夫吵架,而且吵得很凶。她恨他,地球人。真的没有人告诉过你吗?她自己也没告诉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