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指哪方面，以利亚？”
“你怎么想呢？”
“婚姻，你也认为它是生命中最困难的事吗？”
“瑞坎恩曾经说，婚姻是生命中最困难的事，但无论如何要忍受。”
她的表情逐渐变得空洞，仿佛她正尽力摘除挂在脸上的情绪。“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答道。
“但他认为约珊是索拉利的败类，因为他拒绝结婚？”
贝莱又问：“你原本说总是和约珊・李比一起散步，随即改口说那是以前的事。所以，你不再和他一起散步了？”
“我不知道。他去世前，一直和约珊维持着合作关系。”
嘉蒂雅摇了摇头，脸上再度有了表情——悲伤。“对，似乎再也不会了。我联络过他一两次，他总是很忙的样子，所以我不想——你知道我的意思。”
“他跟约珊这么说过吗？”
“这是你丈夫死后的事吗？”
“没——有。”嘉蒂雅颇为迟疑地说，“但他是个非常杰出的机器人学家，你知道吧，而机器人学家在索拉利十分受重视。我猜他们对他特别通融吧。不过，我想瑞坎恩打算终止和约珊的合作。他曾告诉我，约珊是索拉利的败类。”
“不，在那之前，至少好几个月吧。”
“他有这个权利吗？”
“你会不会认为是德拉玛博士命令他别再理你？”
“约珊甚至不肯结婚。瑞坎恩因此很生气，告诉他这是反社会的行为，而且我们的基因库需要他贡献基因，但约珊硬是不肯考虑。”
嘉蒂雅似乎又吓了一跳。“他为何要这么做？约珊又不是机器人，我当然也不是。瑞坎恩为何要对我们下令，我们又怎么会接受他的命令？”
“我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贝莱说。
贝莱懒得再多作解释了。如果真要解释，他也只能用地球的词汇，那会使她越听越糊涂。万一她真听懂了，也只会感到恶心而已。
“这方面他很极端。他告诉过我，打从五岁起就再也不见任何人，一律只用显像。有些小孩就是这样。瑞坎恩——”她顿了顿，显得有点困惑，然后继续说，“瑞坎恩，我的丈夫，当我提到约珊的时候，他曾对我说，会有越来越多的小孩像他那样。他还强调这是一种社会进化，不爱用显像的会逐渐被淘汰。你认为有道理吗？”
贝莱说：“只是随便问问罢了。等我找到李比之后，嘉蒂雅，我会再跟你联络。对了，你那里现在是什么时间？”脱口而出之后，他立刻后悔了。机器人会换算成地球时间来回答这个问题，但嘉蒂雅说的很可能是索拉利钟点，而贝莱再也不想表现得那么无知了。
“为什么？”
好在嘉蒂雅并未使用钟点，只是约略地说：“下午。”
“我想到你以为我们并非透过显像，而是真正一起散步。他要是知道竟然有人这么想，一定会气死。”
“所以李比的属地也是下午喽？”
“为何这么说？”
“是啊。”
然后，她突然吃吃笑了起来。“可怜的约珊。”
“很好，我会尽快再跟你联络，到时我们再来安排见面。”
嘉蒂雅面红耳赤。“我是说透过显像。哎呀，我常常忘记你是地球人。自由行动显像是指镜头跟着我们跑，无论双方走到哪里，联系始终不会中断。我们分别在自己的属地，我走我的，他走他的，但我们始终在一起。”她扬起下巴，“这能带来许多欢乐。”
她又犹豫起来。“有绝对的必要吗？”
“我不知道你能和别人一起散步。”
“是的。”
“喔，我也讲不清楚。或许原因之一，是他的属地就在旁边，显像几乎不需要能量，因此我们随时随地可以显像，连自由行动也没什么困难。我们总是一起散步，至少以前常这么做。”
她低声答道：“好吧。”
“放轻松点。李比怎么会是你的朋友呢？”
联络李比有点小困难，贝莱利用这个空当又吃了一个三明治——一个原本并未拆封的三明治。不过他越来越谨慎了，在拆封之前，他先仔细检查了封套，然后又花了很大的力气，把三明治也好好检查了一遍。
“我总是担心会说错话，令我自己好像——你不了解我现在的处境，大家都咬定我做了一件坏事。”
吃完后，他拿起一个密封的塑胶容器，用牙齿咬出一个开口。那是一罐未完全解冻的牛奶，而他就直接这么喝了。他闷闷不乐地想到，据说有些无臭无味的慢性毒药，能够借着针头或高压注射神不知鬼不觉地注入容器内。他随即觉得这个想法太幼稚，便将它抛在脑后了。
“如果是实情，又有何不可？”
目前为止，这几桩谋杀都是以最直接的方式进行的。无论是把受害者的头部打烂、将毒得死十几个人的毒药放进杯子里，或是公然以毒箭发动攻击，通通算不上精巧的手法。
嘉蒂雅似乎吓了一跳。“我不该这么说吗？”
然后他又（几乎同样闷闷不乐地）想到，如果自己一直在许多时区之间跳来跳去，就不可能有规律的用餐时间。而如果这么持续下去，规律的睡眠也将与他绝缘。
“是吗？”贝莱精神为之一振。
机器人来到他身边。“李比博士指示你明天再找时间联络，他正忙着一件重要的事。”
“约珊・李比，”她立刻答道，“他是我的好朋友。”
贝莱跳了起来，高声吼道：“你去告诉那家伙……”
“但他和一名机器人学家合作，对不对？”
他并未说下去。对机器人大吼大叫根本没用。或者应该说，你想吼想叫当然随便你，得到的结果却和轻声细语没有两样。
“他学的不是这个，以利亚。”她仍旧避开他的目光。
他改用平常的语气说：“你去告诉李比博士——或是他的机器人，如果你见不到他本人的话——就说我正在调查一桩谋杀案，死者是个优秀的索拉利公民，而且跟他有事业上的合作关系。你告诉他，我不能等他把事情做完。然后你再告诉他，如果五分钟内没看到他显像，我马上飞去他的属地，一小时内就会跟他面对面。你就用‘面对面’这三个字，以免有任何误会。”
“有的。不过，我必须先去见另一个人。你丈夫生前对机器人很感兴趣，你跟我提过这件事，我也从别处获得了佐证。可是，他自己并非机器人学家吧？”
说完，贝莱继续吃他的三明治。
她别过头去。“有绝对的必要吗？”
结果还不到五分钟，李比——其实是个陌生的索拉利人，但贝莱假定他就是李比——已经在他面前龇牙咧嘴。贝莱也不甘示弱地还以颜色。
“你允许吗？”
身材瘦削的李比站得笔直。他有一双鼓凸的黑眼珠，令他看起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更何况这时他的双眼满是怒火。他的另一个特征是一边的眼睑有点下垂。
“我认为没……”
他说：“你就是那个地球人？”
“我必须这么做。”
“以利亚・贝莱，”贝莱答道，“C7级便衣刑警，正在负责侦办瑞坎恩・德拉玛博士的命案。你叫什么名字？”
她睁大眼睛，指甲陷进柔软的塑质扶手中。“你这么做有任何原因吗？”
“我是约珊・李比博士。你怎么有这个胆子打断我的工作？”
“真正面对面。”贝莱郑重其事地说。
“很简单，”贝莱平心静气地说，“这是我的工作。”
“当然没——见我？”
“把你的工作拿到别处做去。”
贝莱眼前突然浮现丹尼尔仍被那些机器人严加看管的画面，差点笑了出来。他说：“别放在心上了。我会在几小时后去见你。”
“我得先问你几个问题，博士。我确信你和德拉玛博士曾有密切的合作关系，对吗？”
“为了告诉你，我对上次显像时的情绪失控感到抱歉。连奥利瓦先生都不知道你在哪里。”
李比突然攥起一只拳头，朝一个壁炉大步走过去。壁炉上有个小巧的机械装置，正在进行着繁复的周期运动，令人看得眼花缭乱。
“早安，嘉蒂雅。”（午安？晚安？他不知道嘉蒂雅的当地时间，也无法从她的穿着判断出来。）“你为什么一直在找我？”
显像的镜头一直聚焦在李比身上，因此当他走动时，身体始终保持在投影的正中央。相较之下，室内的景物似乎不断后退，而且伴随着小幅的起伏。
她低声说：“我很高兴你又显像了，以利亚，我一直在设法找你。”
李比说：“如果你就是葛鲁尔坚持要找来的外星人士……”
嘉蒂雅立刻出现在他面前。由于坐在一张巨大笔直的椅子里，她显得比先前更娇小，而且更无助。她的头发向后梳，盘成一个松松的髻。她双耳都戴了长长的耳环，上面的饰物很像是钻石。这回她的穿着相当简单，腰身束得很紧。
“正是在下。”
他在内心替自己辩护：耶和华啊！有时男人必须懂得随机应变。
“那你就是我所反对的对象。显像结束。”
是因为刚才他们讨论到了她这个人？还是因为上回显像时不欢而散，令他有点不安？或者仅仅由于他看久了克萝丽莎粗壮的、几乎可说是中用不中看的体型，因而觉得有必要再瞥嘉蒂雅一眼，才能取得视觉上的平衡？
“且慢，别切断。”贝莱不但猛然提高音量，还猛然伸手指向对方，机器人学家则做了一个明显的闪避动作，同时扁起嘴来，显得极其厌恶。
机器人毫无异议地服从命令，开始进行显像操作。贝莱望着它，心中的诧异有增无减，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何下达这个命令。
贝莱说：“你该知道，我说要和你面对面，绝非虚张声势。”
贝莱心知肚明，他打算联络的人绝非嘉蒂雅。因此，当他听到自己说出“找嘉蒂雅・德拉玛”这几个字，内心感到惊讶不已。
“别耍地球人的野蛮，拜托。”
“当然可以。”
“我只是想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作个说明。如果我不能透过显像和你说话，就只好直接去见你了。我会抓着你的衣领，让你不得不听我说。”
“或许吧。但德拉玛夫人或许同样是无辜的。我能使用你的显像装置吗？”
李比回瞪他一眼。“你是卑鄙下流的野兽。”
她中气十足地吼道：“我和这件事毫无关系。”
“随便你怎么讲，但我会照我说的来做。”
“我懂了。可是，当我差点被毒箭射中的时候，唯一在场的成年人则是你。”
“如果你试图侵入我的属地，我就……我就……”
“事发当时，她是唯一在场的人。”
贝莱扬了扬眉。“就杀了我？你常常做这种威胁吗？”
“没什么意思。你去化验一下箭头，就会发现它有毒。”贝莱几乎懒得再讨论这个问题，他对自己的判断没有丝毫怀疑。“你仍旧相信德拉玛夫人是杀害丈夫的凶手吗？”他转换了话题。
“我没威胁谁。”
克萝丽莎茫然地瞪着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就开口吧。如果你没有浪费时间，我们可能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你和德拉玛博士曾有密切的合作关系，对吗？”
贝莱问：“是吗？我有点好奇，第一法则到底保证了什么？”
机器人学家低下头来。他的肩膀微微起伏，显示他的呼吸逐渐平稳缓和了。等到再抬头时，他已经恢复自制，甚至勉强挤出一个短暂而无力的笑容。
“比克身边那个机器人绝不会容许他下毒。我无法想象它会做出任何令人类受到伤害的事。这是机器人学第一法则给我们的保证。”
“对。”
“你为何突然这么肯定？”
“据我所知，德拉玛对新型机器人很感兴趣。”
她随即做恍然大悟状。“慢着，这支箭不可能有毒，我不该让你说服我相信这种事。”
“是的。”
“实在太可怕了。”心慌意乱之下，克萝丽莎不知不觉离贝莱越来越近，甚至伸出手来指着他，“怎么会发生这些事呢？老板被杀了，你也险些遭到杀害。在我们索拉利上，谁也没有诉诸暴力的动机啊。我们要什么有什么，所以不会有个人的野心。我们对亲属关系一无所知，因此家族的野心也无从存在。我们个个都拥有健康的基因。”
“哪种机器人？”
“我看不出那孩子自己能有什么动机，所以我想，他可能受了父母的利用。”
“你是机器人学家吗？”
“我会尽量别说。我知道德拉玛博士不会说，他坚信亲属关系资料应该仅供基因分析。在他之前，或许没有那么严格……总之，你问这些问题做什么？”
“不是，请别对我说行话。”
“你会告诉他吗？”
“我怀疑自己是否做得到。”
“我不知道。其实，他这么问并非不合法，只是绝对违反习俗。”
“试试看！比方说，我想他希望能让机器人有办法教训小孩，这牵涉到哪些修改？”
“假设一下无妨。如果他这么问，会得到答案吗？”
李比稍稍扬了扬眉，然后说：“如果略过所有的细节，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说，就是要提高C积分的强度，以便影响W65阶上的斯氏串联路径反应。”
克萝丽莎面红耳赤。“几乎不可能有这种事。”
“你在故弄玄虚。”贝莱说。
“假设有个成年人来访，想要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哪……”
“这是实情。”
“他得闯进资料室，那是不可能的。”
“在我听来就是故弄玄虚。你还能换个什么说法吗？”
“他有没有什么办法查到？”
“就是在某种程度上削弱第一法则。”
“绝对不知道。”克萝丽莎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呢？管教孩子是为了他的将来着想。这理论有什么不对？”
“那孩子知道他的父母是什么人吗？”
“啊，为了将来着想！”李比激动得双眼放光，他似乎越来越不在意对方，越来越能滔滔不绝。“你认为这是简单的观念？有多少人会为了美好的将来，而愿意接受一点点的不便？我们都知道为了避免胃痛，现在应该少吃点美食；或是为了治疗胃痛，现在必须吞下苦口良药，可是小孩需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学会呢？而你，竟然想要机器人了解这个道理？
“为了基因分析，一定要这么做。”
“机器人如果打痛小孩，正子脑就会产生很强的干扰电位。要抵消这个电位，机器人必须明白‘为了将来着想’是什么意思，这需要很多额外的正子径路才做得到，除非牺牲其他一些电路，否则正子脑的重量会增加百分之五十。”
“所以说，你们的确保有亲属关系的资料？”
贝莱说：“所以，你并没有成功造出这样的机器人。”
“我们可以查资料。”克萝丽莎沉着脸答道。
“没有，我也不太可能成功，任何人都不可能。”
“我认为不太可能是那男孩自己做的。你有没有办法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德拉玛博士遇害的时候，是不是正在测试这样的实验机型？”
“我想不出来。”
“不是那种机型。我们也在研究其他比较实用的机型。”
进入封闭空间之后，贝莱觉得心情平静了一点。他说：“毒箭是谁做的？”
贝莱心平气和说：“李比博士，我得多学一点有关机器人学的知识，我要请你教我。”
贝莱拔腿奔向最近的一扇门，克萝丽莎紧随着他进入室内，那支箭一直被她小心翼翼地捏在手上。
李比拼命摇头，原本下垂的眼皮垂得更低了，勉强可以说有点像眯着一只眼睛。“机器人学的知识绝非一时半刻能说清楚的，我没那个时间。”
她连忙捡起那支箭，用拇指和食指捏着。
“纵然如此，你还是必须教我。在索拉利这个世界上，机器人的气息几乎无处不在。如果我们需要多花些时间，我就更有必要和你面对面交谈。我是地球人，无法透过显像安心自在地工作或思考。”
“捡起来。”贝莱喊道，“你若不想做实验，就把它毁掉。留它在那里，万一让哪个小孩拿去，就会发生意外。”
在贝莱想象中，李比的强硬态度已经到顶了，但事实则不然。只听他说：“你们地球人的恐惧症与我无关，面对面绝无可能。”
贝莱再度感到有点头昏眼花，脾气也暴躁起来。他将那支箭朝她丢过去，她则低头盯着它着地的位置。
“我想你会改变主意的，因为我马上要告诉你，我想请教你的主要是什么问题。”
“谁也不会干这种事。”
“不会的，没有什么能改变我的心意。”
贝莱厉声道：“我知道为什么。问题是，谁干的？”
“是吗？那么听好，我坚决相信在正子机器人的发展史上，机器人学第一法则一直遭到刻意的曲解。”
“但为什么会有人想要……”
李比仿佛突然抽了筋。“曲解？傻瓜！疯子！为什么？”
“我不管你是老天啊还是老地啊。育场里有没有什么可杀的动物？找一只来，拿这支箭划它一下，看看有什么结果。”
“为了掩盖一个事实，”贝莱泰然自若地说，“机器人能够进行谋杀。”
克萝丽莎说：“不可能！老天啊，绝对不可能！”